武才人坦然笑道:“那是晉王殿下。因知我近來愛看書,方才特地送了幾本書來給我。”
徐惠氣質清華,是以書香薰就,武才人有感於自身不足,看來也在埋頭苦讀了。楚王好細腰,朝中多餓人;而世民愛才女,宮中也就多了許多書香氣了,甚至連武才人也不能免俗。
而皇九子晉王李治,我卻不料他們在此時便已相識,看方才情形,李治分明已對這位父親的寵姬存了心;而武才人一直頗受李世民冷落,心中空寂,於晉王也未必無意,只是不好表露出來罷了。
我閒閒笑着,道:“哦,這晉王殿下倒是有名的仁孝,日後若能登上大寶,必是天下蒼生之福啊!”
武才人臉色一肅,冷聲道:“容三小姐,你説什麼呢?這些天大之事,豈是你我可以議論的?”
我“啊呀”一聲,忙慌亂笑道:“可不是呢,我從民間來,只聽得説魏王和太子口碑不怎樣,心想着晉王倒好,又是長孫皇后的嫡子,就隨口混説了,卻忘了皇家的規矩。死罪,死罪啊!”
武才人盯着那抽着新綠的凌霄花枝,沉吟道:“嗯,魏王和太子口碑不好?我怎生沒聽説?”
我笑道:“無非民間的一些傳言罷了,原不足以採信。武才人不必放在心上。”
武才人點點頭,忽而笑道:“容三小姐,如果晉王得繼大統,也許真是天下的福祉呢!”
她清清眸子,此時才泛出一道説不出的凌厲光芒,一閃而逝,又轉回了純淨無邪之態,咬着帕子,衝我一笑,才扭起細腰,款款而去。
我也感慨一笑。聰明人,原也不必多説。晉王與她年紀相若,又傾心於她,若晉王得登大寶,對她這個瀕於失寵邊緣的小小才人,將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只要她看清了這一點,若是有機會,這個聰明女子不會不幫晉王,那麼,她就不會不推太子一把,好讓他騰出太子的寶座。
已是初春的時節,按理天氣已經暖和許多了。可不知為何,我還是怕冷得很,只覺這路口風好大,吹在身上好生寒浸浸的,忙抱了抱肩,且迴風華院裏添衣服去。
白瑪一面幫我加上狐狸皮裏子的夾袍,一面嘀咕道:“小姐年前受了寒,身子更弱了。記得吐蕃比這裏冷許多,小姐素來也只穿這麼些衣服呢!”
我點頭道:“嗯,可能宮裏地方大,所以特別冷吧。我跟楊妃娘娘説説,隔一天,咱們還搬回梅園裏去。”
回到梅園,我就自由了,許多消息,立刻會變得很靈通,也許可以設法再去看看東方清遙,也許,也許還可以去看看紇幹承基……
我無聲地打了個寒噤。紇幹承基,紇幹承基,這些日子,我居然老是浮現他驕傲冷淡的面容,恨恨説着:“我們橋歸橋,路歸路,終究再不會牽扯到一處!”
他心中恨我,是麼?他也不會只是恨我偷了他信件,會害了他性命。如果那麼單純,那麼他只消一劍下來,刺穿我的胸,立刻萬恨俱消了。那麼他更耿耿於懷的,便一定是我的涼薄無情了。
從我受辱之後的日日相守相護,到不遠千萬裏探我平安,再説我不懂他的情,只能是自欺欺人了。知道了他的情意,居然還得對他下得了如此無情的狠手,他如果不恨,才真是木頭了,——只怕是木頭,也會恨得流血!
我撫摸着額角留下的淡淡疤痕,忽然也恨得想殺了自己。我痛苦麼?只怕紇幹承基的痛苦,更勝我十倍。只為他是無情的劍客,是冷血的殺手,更是罕見的高手,我便把他當作了石頭人了。如果東方清遙和紇幹承基之間註定要犧牲一個,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犧牲紇幹承基!
我可以恨他,如同恨漢王麼?我黯然瞪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似乎看得見指間流下的鮮血,紇幹承基的鮮血。我有什麼資格恨他?
二月二日,黃道吉日。我向楊淑妃辭行。
楊妃正在梳頭,將水晶的簪子挑起一縷發,一路盤旋着向上綰着,水晶透亮瑩潤的色澤,更映得那翠發烏黑油亮,光可鑑人。她聽得我要走,略略挽留幾句,也便隨我而去,只道:“替本宮向令尊問好罷!改日還要叫恪兒去容家拜會拜會哩,聽説容莊主的才學人品,連皇上也是極欽佩的。”
她想拉攏容家,我自是知道,忙連聲答應。現在吳王李恪若有奪嫡之心,亦是再好不過。齊王之事,我細節處答得略有模糊,她也不詳加追問,自然是有她的私心,並非一意憐我受害;太子如果鬧出些事端來,落井下石的,絕不會只有魏王一個。武才人、楊淑妃也必定虎視眈眈,在嬌聲媚語中悄然向李世民灌注自己的觀點。
水滴石穿,縱然再是聖明,李世民會一點不受觸動?除非他不是人!
回到梅園,容錦城見我無恙,自是高興,但容畫兒眼睛卻有些紅腫。見得無人時,便拉過我來,輕問我:“三妹,不是説,正想辦法救清遙麼?為何至今沒有動靜?”
嫁禍齊王之事,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我原只和容錦城説了,在容畫兒看來,東方清遙目前,只是從死牢裏搬到另一個牢房而已,待遇並未好轉,心下自然不放心。
我拍着容畫兒手,道:“放心,二姐,這個月,應該便有結果了。”
容畫兒眼圈紅紅的,道:“不知怎的,我近來噩夢更多了,總是做着同一個夢。夢裏是很黑很黑夜晚,你正和清遙説着話,忽然有人一箭射來,本來是射向你的,不知為何突然射到了清遙的胸上,清遙,清遙便不動了……然後便是你伏在他身上哭。我……我好難過。”
我有些啼笑皆非,容畫兒也算是會做夢的了。清遙為我而入獄,她索性就做夢説清遙是為我而死了,只怕是夜有所思,夜有所夢了。——但我居然很少夢到清遙的處境,莫非,容畫兒愛他,原比我愛他深得多了?
但容畫兒自從我提了可以相救清遙後,對我的態度全然改變,甚至有幾分卑躬屈膝的模樣,似把所有的希望,都已寄託到我身上一般,讓我肩上更是沉甸甸了。
當下也不好多説什麼,只得温言勸慰,又再次地跟她保證:“清遙,他已經是你的了,我便不會再幹擾你們。只盼着以後你們以後夫妻和睦,你也能對剪碧好些,讓她們母子順順當當活過一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容畫兒點頭,然後殷殷看我,忐忑不安道:“一直以來,清遙對我並不熱心,連對剪碧都比對我好。所以我才生氣,又知道清遙是因為給你報仇才入的獄,更加恨了,所以才對剪碧不好。未見你時,清遙心心念念,只你一個。等他出得獄來,他,他一定……”
我也知道她要説什麼了,忙笑着打斷她的話頭,道:“你放心,等清遙出來,我自會和他講清楚,我跟他,已經是不可能了。”
容畫兒眼睛一亮,忽然湊到我耳邊來,低低問道:“三妹,你在外在流落了那麼久,莫非,已經另有了心上人?”
心頭不期然浮上紇幹承基的面孔,和他恨恨決絕的話語。我苦澀道:“嗯,也算是吧。”
想到清遙,心裏還是好生疼痛。
當日並頭相靠,對着那燭影搖紅的美好時光,已如大夢一場,遙遠得恰似我的前世,和我前世的戀情。
景謙,東方清遙,遠了,遠了,更遠了……
而承基,我一再地拒絕他,傷害他,可為什麼想到是我那麼徹底地傷了他心時,心中某處破裂的口子,會給刮進呼呼的冷風,凜凜如割般吹着?
我向天仰望,讓眼中的淚倒流入腹中。天色碧藍,琉璃玉般清明着,更將那輪暖陽,襯得燦爛耀眼,耀眼得讓我甚至無法面對暖陽烘托下的純淨天空。
走回卧室時,卻看見桃夭也紅着眼睛。
我納悶道:“小夭,莫不是我不在家,誰欺負你了?”
桃夭忙用力揉揉眼睛,道:“啊,老爺和頓珠他們對我好得很,誰敢欺負我呢?不過是剛在外看梅花,沙子吹到眼睛裏去了。”
我嘆口氣,指着園子問道:“哪裏還有梅花?”
不過半個月多的工夫,梅花已經落盡了,四處是小小的尖葉,從微泛綠意的枝頭點點綻出。梅花,再傲霜凌雪,也有着風華落盡的時候。
沒有了梅花,梅園只有正抽芽的梅樹了,又有什麼好看的?
桃夭垂着眼瞼,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向我跪下,道:“小姐,有空,去勸勸紇乾哥哥吧!他一向最聽你的!”
我心裏一沉,陡地寒氣從腳上升起,話語也不連貫了:“紇幹承基,他,怎麼了?”莫非,已經給抓走了?如有鞭子抽在心頭正灌入冷風的裂口上,皮開肉綻地疼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