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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悔约

“他!他最近总在青楼里住着,天天喝酒,狎妓,醉生梦死,把自己整得快不像活人了!”桃夭一脸的气恨焦急,风尘中结识的异姓哥哥,在她心目中只怕已当成亲哥哥了。

我松了口气。这事我原也知道,可那又怎样呢。我淡淡道:“可那样的日子,不是很快乐么?”

桃夭叫起来:“他怎会快乐?我悄悄去看他时,他的眼睛,冷得好可怕,可以把人给冻死!就是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好可怕!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可,可那种可怕背后,我看得出他的痛苦,那是一种绝望到顶点的痛苦!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问他,他根本不理我,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绞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心也抽紧了,话语中已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丝恐慌:“他打你?他一向对你不是极好么?”

桃夭那和我一样清明的眸子里,薄雾蒸腾,道:“我不怪他,他打了我,又后悔,摸着我被他打过的脸,跟我说,‘你回容书儿那里去,她不是简单人物,会保护好你的。便是我,你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也一样被她玩弄于掌心!你好好听她的话,将来定会有出头之日。’他说着又叹气,说,‘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他那副模样,叫我好害怕好害怕,似乎明天就会和他生离死别一般。”

我如木头般坐在榻上,怔怔听着,手足冰冷,心如刀割。

而桃夭何等玲珑,早已猜度出此事必与我有关,伏在我膝上泣道:“我知道小姐事多,心里未必把纥干哥哥放在心上,本也不想烦小姐。可我不忍,不忍纥干哥哥这样下去啊!”

“我知道了!”我硬生生挤出几个平板的字眼来,胸口血气翻腾,唇边是凉凉甜甜的腥味。

我的面色,想必也是极难看了。白玛已经有了着急之色,半拽半哄,将桃夭拉开,低声责怪道:“小姐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先让小姐好好休息,又拿那些事来折腾她做什么?”

但白玛抬头看我的眼神,一般也是迷惑。可我又如何解释得清,我和纥干承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似有种想奔出去找到纥干承基大哭大吵的冲动,可终究我还只是懒懒卧在榻上,连端来的饭菜也懈怠吃。

呵,难道我这算是失恋了?

第二日一早,齐州方面终于有了消息,刑部尚书刘德威,回报朝廷,权万纪所奏齐王种种不法之举已确认属实,也搜出了大大超过齐王府所属兵力配备的军械。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魏王和苏勖他们一直没有将纥干承基与齐王的密信交出,自然在齐州已经有所安排,有足够的把握让朝廷认定齐王的罪状。

李世民震怒,下旨权万纪即刻带齐王回京领罪听讯。

派下的使者尚未到达齐州,齐王已派人将权万纪一箭射死,并将其肢解,尸身大卸八块,可见平日积怨之深;然后齐王招募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入伍,自设小朝廷,设置的左右上柱国、光禄大夫、三司等各级官衔,形式悉同朝廷,算是正式同朝廷分庭抗礼了;同时斥库赀大行封赏,征调老百姓修筑城池,修缮甲兵。

使者到达齐州时,齐州城门之上,已经高悬权万纪的首级。使者见况不妙,即刻飞报朝廷。

李世民已知齐王李佑有谋反之意,暗中早有布置。齐王才起兵,兵部尚书李世绩,刑部尚书刘德威已经带兵赶往齐州。

消息传来时,我正和容锦城在园里避风处晒着太阳,调理着我近日来老是病恹恹的身子。

容锦城叹息道:“书儿,你竟成功了!逼反齐王,你居然做到了?”

我卧在铺了棉垫的榻上,拿一张新绽的荷叶盖住脸,呼吸着那冰凉清爽的气息,嗅着淡淡荷叶清香,没有说话。我并没有逼反齐王。我只是预知了齐王会谋反,因利势导试图让东方清遥借此脱身而已。

东方清遥提前出首了齐王谋反之事,让李世民有了及时的准备,功过,应该可以相抵了吧!

只要齐王确已谋反,东方清遥所述是否有疑点,已不会有人再追究了。有功,就是有功。

李世民因着齐王事,正感慨着“往吾子,今国仇,我上惭皇天,下愧后土”,等他感慨完了,东方清遥将顺其自然得以脱身。

东方清遥脱身,也就够了,我还要继续么?

那匝密信!

那匝足以叫纥干承基万劫不复的密信!

我身上突然冒出冷汗,在片刻之间便已濡湿我的内衣。我叫苏勖在适当时候交出的密信,用来对付齐王的密信,苏勖并没有交出。因为他要在最合适的时候,也就是李世民最愤怒最混乱的时候,将太子牵连进去!

事实上,报复太子和汉王,也是我盗走那些信的原因之一。

可是,报复太子和汉王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要把纥干承基送入地狱吗?

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最重要?

纥干承基说:“你并没有亏欠我。你亏欠最多的人,是你自己。”

纥干承基说:“容书儿,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纥干承基说:“你知道,你知道自己想救人,想报仇。可救人之后呢?报仇之后呢?”

我心里突然疼痛得近乎禁挛,剧烈地抽搐着。

汉王的血,真的就能洗去我的耻辱么?

汉王的失败,还能还我幸福么?

我只想像恋花一样简单而幸福地生活着哦,承基!

何必再为了无谓的仇恨,再伤害更多的人?

我居然一直看不穿,看不穿!

“帮我备马车,快,快一点!”我突然迸出泪来,大叫着。

齐王已反,李世绩等已经出发,此时正是李世民最咆哮大怒的时候。如果是我,一定在这时候再将密信呈上去!

纥干承基!我不想他死!绝对不想!

汉王得意,太子得意,吟容得意,就让他们得意去吧。

容锦城有些惊慌地跳起来,高问道:“什么事?”

我噙着泪,冲着容锦城叫道:“我只想救人,不想害人哪!”有些恨容锦城对我的纵容,他虽知我正兵行险着,却从没有过问我所做的每件事的细节,因为他相信我,他相信他的女儿,聪明而有分寸,会处理好自己的事。可却不知道他的女儿,还是太冲动了。

我一路催着车夫往苏勖府中赶。我必须找到苏勖,设法把那些信要回来。

太子魏王要争,让他们争去,我不要纥干承基濒临绝境,就像不要东方清遥死一样。

“苏勖!那些信呢?”我一到苏府,便跳下马车,直冲向苏勖。

“信?什么信?”苏勖见我一脸的仓皇失措,也不由惊住,慌张中居然悟不出我在说什么。

我咬咬牙,问道:“我给你的那些密信,现在在哪里?”

苏勖怔了怔,道:“我早给魏王殿下了。”

我挤了一个黯淡的笑容,轻轻问道:“我,可以向你要回来么?东方清遥既然很快就能得救,我不想再牵涉无辜。”

苏勖眸里星光顿时散去,有些凌厉地看我,淡然道:“什么是无辜?难道那些不是事实?纥干承基不是和齐王有来往么?纥干承基不是太子的心腹臂助么?把此事告知皇上,于公于私,为国为民,都是件好事。”

好个于公于私!好个为国为民!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要救人,我要报仇可以用的借口。魏王扳倒太子可以用的借口。

我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冷静问道:“如果我一定要要回那些信呢?”

苏勖拂袖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些信,对我们很重要。”

“对太子很重要,对魏王很重要,但对你,只是些废纸!”我打断苏勖的话头,脸上滚烫,一定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挣得满脸通红了。

“魏王殿下会是我未来的主上!”苏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吼道。

我冷笑,同样低吼回去:“注定失败的主上!”

苏勖瞳孔蓦地收缩。

我冷冷盯着他曾经清雅迷人,如今却和我一样惨白的面孔,字字如针刺出:“你早知道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了。一个疯子,不可能会排八字!更不可能会预知齐王谋反,甚至预知一个大臣的未来谥号封赠!”

“那么,会是谁?”苏勖双眼近乎赤红,紧紧盯着我。

我尽力笑道:“你把密信拿来,我就告诉你!”

苏勖迟疑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来不及了。这会子,魏王殿下应该已经拿了那些信入宫了!只怕这时候,皇上已经看到那些信,正派人收捕纥干承基呢。”

我似全身筋骨在一瞬给抽去,无力地扑倒在锦衾之中,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用手掩住了眼睛。

夕阳西下,漫天的晚霞流金幻紫,将窗纸映着通红如血光,并不眩目,却是伤心般的淡淡光华。

从苏府出来,我坐回马车之上,放下车帘,让自己沉浸那车厢中的那片黑暗之中,茫然地瞪着前方的黑暗,只看见纥干承基那落寞孤凄的背影在眼前飘忽。

我为什么就可以那么狠心地待他?

他只是一个年轻倔强的剑客而已,冷淡,却不冷血,狷狂,却不失性情,骄傲,却自有柔情。

如果有一天,他不是一个为人所用的剑客,而我也只是个没有心计的寻常女人,两人并头坐在院子里,我缝着孩子的衣衫,他剥着秋天的菱角,看着我们的孩子,在金黄的稻谷前奔跑,偶尔相视而笑时,两人的眼眸,都纯净得如同碧蓝天空,那幅景象,不亦是许多人翘首企盼的幸福?

轿子四周的帘幕,都低低垂着,我独自一人,坐在轿中静静想着,忽觉脸上冰凉一片,拂拭时,全是斑斑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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