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最近總在青樓裏住着,天天喝酒,狎妓,醉生夢死,把自己整得快不像活人了!”桃夭一臉的氣恨焦急,風塵中結識的異姓哥哥,在她心目中只怕已當成親哥哥了。
我鬆了口氣。這事我原也知道,可那又怎樣呢。我淡淡道:“可那樣的日子,不是很快樂麼?”
桃夭叫起來:“他怎會快樂?我悄悄去看他時,他的眼睛,冷得好可怕,可以把人給凍死!就是笑的時候,看起來也好可怕!我説不出那種感覺,可,可那種可怕背後,我看得出他的痛苦,那是一種絕望到頂點的痛苦!我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問他,他根本不理我,還打了我一個耳光!”
我絞緊了藏在袖中的手,心也抽緊了,話語中已忍不住流露出一絲絲恐慌:“他打你?他一向對你不是極好麼?”
桃夭那和我一樣清明的眸子裏,薄霧蒸騰,道:“我不怪他,他打了我,又後悔,摸着我被他打過的臉,跟我説,‘你回容書兒那裏去,她不是簡單人物,會保護好你的。便是我,你這個不成器的哥哥,也一樣被她玩弄於掌心!你好好聽她的話,將來定會有出頭之日。’他説着又嘆氣,説,‘我這輩子,算是完了!’他那副模樣,叫我好害怕好害怕,似乎明天就會和他生離死別一般。”
我如木頭般坐在榻上,怔怔聽着,手足冰冷,心如刀割。
而桃夭何等玲瓏,早已猜度出此事必與我有關,伏在我膝上泣道:“我知道小姐事多,心裏未必把紇乾哥哥放在心上,本也不想煩小姐。可我不忍,不忍紇乾哥哥這樣下去啊!”
“我知道了!”我硬生生擠出幾個平板的字眼來,胸口血氣翻騰,唇邊是涼涼甜甜的腥味。
我的面色,想必也是極難看了。白瑪已經有了着急之色,半拽半哄,將桃夭拉開,低聲責怪道:“小姐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先讓小姐好好休息,又拿那些事來折騰她做什麼?”
但白瑪抬頭看我的眼神,一般也是迷惑。可我又如何解釋得清,我和紇幹承基那説不清、道不明的愛恨情仇?似有種想奔出去找到紇幹承基大哭大吵的衝動,可終究我還只是懶懶卧在榻上,連端來的飯菜也懈怠吃。
呵,難道我這算是失戀了?
第二日一早,齊州方面終於有了消息,刑部尚書劉德威,回報朝廷,權萬紀所奏齊王種種不法之舉已確認屬實,也搜出了大大超過齊王府所屬兵力配備的軍械。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魏王和蘇勖他們一直沒有將紇幹承基與齊王的密信交出,自然在齊州已經有所安排,有足夠的把握讓朝廷認定齊王的罪狀。
李世民震怒,下旨權萬紀即刻帶齊王回京領罪聽訊。
派下的使者尚未到達齊州,齊王已派人將權萬紀一箭射死,並將其肢解,屍身大卸八塊,可見平日積怨之深;然後齊王招募城中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入伍,自設小朝廷,設置的左右上柱國、光祿大夫、三司等各級官銜,形式悉同朝廷,算是正式同朝廷分庭抗禮了;同時斥庫貲大行封賞,徵調老百姓修築城池,修繕甲兵。
使者到達齊州時,齊州城門之上,已經高懸權萬紀的首級。使者見況不妙,即刻飛報朝廷。
李世民已知齊王李佑有謀反之意,暗中早有佈置。齊王才起兵,兵部尚書李世績,刑部尚書劉德威已經帶兵趕往齊州。
消息傳來時,我正和容錦城在園裏避風處曬着太陽,調理着我近日來老是病懨懨的身子。
容錦城嘆息道:“書兒,你竟成功了!逼反齊王,你居然做到了?”
我卧在鋪了棉墊的榻上,拿一張新綻的荷葉蓋住臉,呼吸着那冰涼清爽的氣息,嗅着淡淡荷葉清香,沒有説話。我並沒有逼反齊王。我只是預知了齊王會謀反,因利勢導試圖讓東方清遙藉此脱身而已。
東方清遙提前出首了齊王謀反之事,讓李世民有了及時的準備,功過,應該可以相抵了吧!
只要齊王確已謀反,東方清遙所述是否有疑點,已不會有人再追究了。有功,就是有功。
李世民因着齊王事,正感慨着“往吾子,今國仇,我上慚皇天,下愧后土”,等他感慨完了,東方清遙將順其自然得以脱身。
東方清遙脱身,也就夠了,我還要繼續麼?
那匝密信!
那匝足以叫紇幹承基萬劫不復的密信!
我身上突然冒出冷汗,在片刻之間便已濡濕我的內衣。我叫蘇勖在適當時候交出的密信,用來對付齊王的密信,蘇勖並沒有交出。因為他要在最合適的時候,也就是李世民最憤怒最混亂的時候,將太子牽連進去!
事實上,報復太子和漢王,也是我盜走那些信的原因之一。
可是,報復太子和漢王真的那麼重要,重要到要把紇幹承基送入地獄嗎?
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什麼才最重要?
紇幹承基説:“你並沒有虧欠我。你虧欠最多的人,是你自己。”
紇幹承基説:“容書兒,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紇幹承基説:“你知道,你知道自己想救人,想報仇。可救人之後呢?報仇之後呢?”
我心裏突然疼痛得近乎禁攣,劇烈地抽搐着。
漢王的血,真的就能洗去我的恥辱麼?
漢王的失敗,還能還我幸福麼?
我只想像戀花一樣簡單而幸福地生活着哦,承基!
何必再為了無謂的仇恨,再傷害更多的人?
我居然一直看不穿,看不穿!
“幫我備馬車,快,快一點!”我突然迸出淚來,大叫着。
齊王已反,李世績等已經出發,此時正是李世民最咆哮大怒的時候。如果是我,一定在這時候再將密信呈上去!
紇幹承基!我不想他死!絕對不想!
漢王得意,太子得意,吟容得意,就讓他們得意去吧。
容錦城有些驚慌地跳起來,高問道:“什麼事?”
我噙着淚,衝着容錦城叫道:“我只想救人,不想害人哪!”有些恨容錦城對我的縱容,他雖知我正兵行險着,卻從沒有過問我所做的每件事的細節,因為他相信我,他相信他的女兒,聰明而有分寸,會處理好自己的事。可卻不知道他的女兒,還是太沖動了。
我一路催着車伕往蘇勖府中趕。我必須找到蘇勖,設法把那些信要回來。
太子魏王要爭,讓他們爭去,我不要紇幹承基瀕臨絕境,就像不要東方清遙死一樣。
“蘇勖!那些信呢?”我一到蘇府,便跳下馬車,直衝向蘇勖。
“信?什麼信?”蘇勖見我一臉的倉皇失措,也不由驚住,慌張中居然悟不出我在説什麼。
我咬咬牙,問道:“我給你的那些密信,現在在哪裏?”
蘇勖怔了怔,道:“我早給魏王殿下了。”
我擠了一個黯淡的笑容,輕輕問道:“我,可以向你要回來麼?東方清遙既然很快就能得救,我不想再牽涉無辜。”
蘇勖眸裏星光頓時散去,有些凌厲地看我,淡然道:“什麼是無辜?難道那些不是事實?紇幹承基不是和齊王有來往麼?紇幹承基不是太子的心腹臂助麼?把此事告知皇上,於公於私,為國為民,都是件好事。”
好個於公於私!好個為國為民!好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我要救人,我要報仇可以用的藉口。魏王扳倒太子可以用的藉口。
我努力撐起自己的身子,冷靜問道:“如果我一定要要回那些信呢?”
蘇勖拂袖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些信,對我們很重要。”
“對太子很重要,對魏王很重要,但對你,只是些廢紙!”我打斷蘇勖的話頭,臉上滾燙,一定是因為太過激動而掙得滿臉通紅了。
“魏王殿下會是我未來的主上!”蘇勖壓低聲音,在我耳邊吼道。
我冷笑,同樣低吼回去:“註定失敗的主上!”
蘇勖瞳孔驀地收縮。
我冷冷盯着他曾經清雅迷人,如今卻和我一樣慘白的面孔,字字如針刺出:“你早知道我跟一般人不太一樣了。一個瘋子,不可能會排八字!更不可能會預知齊王謀反,甚至預知一個大臣的未來諡號封贈!”
“那麼,會是誰?”蘇勖雙眼近乎赤紅,緊緊盯着我。
我盡力笑道:“你把密信拿來,我就告訴你!”
蘇勖遲疑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來不及了。這會子,魏王殿下應該已經拿了那些信入宮了!只怕這時候,皇上已經看到那些信,正派人收捕紇幹承基呢。”
我似全身筋骨在一瞬給抽去,無力地撲倒在錦衾之中,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用手掩住了眼睛。
夕陽西下,漫天的晚霞流金幻紫,將窗紙映着通紅如血光,並不眩目,卻是傷心般的淡淡光華。
從蘇府出來,我坐回馬車之上,放下車簾,讓自己沉浸那車廂中的那片黑暗之中,茫然地瞪着前方的黑暗,只看見紇幹承基那落寞孤悽的背影在眼前飄忽。
我為什麼就可以那麼狠心地待他?
他只是一個年輕倔強的劍客而已,冷淡,卻不冷血,狷狂,卻不失性情,驕傲,卻自有柔情。
如果有一天,他不是一個為人所用的劍客,而我也只是個沒有心計的尋常女人,兩人並頭坐在院子裏,我縫着孩子的衣衫,他剝着秋天的菱角,看着我們的孩子,在金黃的稻穀前奔跑,偶爾相視而笑時,兩人的眼眸,都純淨得如同碧藍天空,那幅景象,不亦是許多人翹首企盼的幸福?
轎子四周的簾幕,都低低垂着,我獨自一人,坐在轎中靜靜想着,忽覺臉上冰涼一片,拂拭時,全是斑斑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