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已經躺在梅園我自己的卧室裏,繡着纏枝牡丹的鬆軟被子,柔柔覆在身上,懷裏還掖着只暖爐。可為什麼還這麼冷啊!濃重的寒意,不從外面來,卻在身體裏由內而外透了出去,凍得我一陣陣的哆嗦。
白瑪正在銅盆裏擰着一塊麪巾,嘩嘩的水聲,在寂寞的夜裏,輕挑着每一根靈敏的神經,慢慢叫我回憶起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桃夭跟在白瑪後面,小臉漲得通紅,淚珠在長長卷睫下滾來滾去,直磨蹭着白瑪低問:“紇乾哥哥真的被抓走了?他犯了什麼事?該怎麼救他?怎麼救他?我的紇乾哥哥是好人啊!”
白瑪想來給纏得久了,頗不耐煩道:“紇幹承基也是自己找的。你沒看他把小姐給氣的?”
她取了面巾走來給我擦臉,一眼對上我疲乏無力的眼睛。
“小姐!”白瑪慌忙拭着我腫痛的臉,乾澀的眼,温柔道:“覺得好些麼?正叫人温了些清淡的桂圓蓮子粥,端來你吃好不好?”
我搖搖頭,問道:“不吃了,沒胃口。現在什麼時候了?”
白瑪道:“只怕快天亮了。蘇公子把你送回來時,夜就深了。你這模樣,可把老爺給嚇壞了。好在大夫來過,只説受了驚嚇,休息幾日便好,老爺才略略放心回去睡覺呢。”
我“哦”了一聲,卻在慢慢回憶着暈倒前的情形。
紇幹承基,他的腕間流了那麼多血,受傷必是不輕,這一被押去大牢,便是今日不審,明日也必是要暗審的,他又豈是肯隨便招承罪過之人?到時不知會受些什麼罪哩!
一個如此桀驁不馴之人,把他陷在不見天地的牢籠之中,受那些他素來看不上眼的下等皂率的侮辱鞭笞,再加上他認定我冷血無情,在最後的關頭,還在利用他的感情欺騙於他,心中不知在受着怎樣的折磨!
不斷泛起暈倒之前所見的他的絕望忿恨,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甚至比聽説東方清遙出事更不堪忍受。
我告訴他,我喜歡他,當真只是為了用一個謊言騙過他,讓他俯首就擒,好為他自己留下一點生的希望麼?
我用被子掩住臉,不願再想下去。
清晨,第一縷陽光才從窗格中柔軟地照耀到我的牀頭,容錦城已經步了進來,坐到我牀邊,撫着我的臉,温和道:“感覺好一點了沒?”
“父親!”我撐起身子來,低低喚了一聲,看着他這些日子又多出的許多斑斑白髮,和眼睛周圍發青的眼圈,哽咽難言。
容錦城將我摟過,小心地呵護在懷中,輕嘆道:“不舒服,就好好調理一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昨天下午我已經打點好了,上了保書,清遙今天就可以出來。接出他來後,我就給你們把事情辦了,清遙是個好孩子,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我在父親那温暖的懷中搖着頭,卻無法告訴父親,甚至無法告訴我自己,我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什麼!
可我卻清晰地知道,我不想再和清遙在一起!
就是沒有容畫兒,我也沒辦法在犧牲一個最愛我的人後,還心安理得地過我的幸福小日子。
容錦城卻還在盤算道:“我們不必再做什麼事了,只要清遙平安,朝廷裏,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去,誰當皇帝都一樣。我們回洛陽去,過我們的安樂日子,好不好?”
我想點頭,頭卻有千斤重,紇幹承基一對悲傷的漆黑眼睛,似正高懸在空中,含恨看着我,冷冷笑着。
容錦城把我又扶回被窩,微笑道:“總之,你做得已經夠多了,現在只管歇着,剩下的事,我去打點。”
他揮手向桃夭、白瑪道:“過來好好照顧三小姐,我先去刑部把東方公子接出來。”
容錦城扭頭走了,等他再回來時,東方清遙也該一併回來了。
我卻無法為之喜悦,甚至不知道他回來以後該怎生對待他。
我眼睜睜看着紇幹承基走上絕路,還能為我這樣卑鄙的成功歡呼雀躍麼?
我咬着牙,捏緊了拳頭。我絕對不能這樣做。
我起身問白瑪:“你和貢布的傷,重不重?”
白瑪道:“嗯,紇幹承基似乎下手時留了幾分力,都只傷了皮肉,上了藥,兩三天就能恢復。”
這時,一直服侍在一旁的桃夭似再也忍不住,含淚道:“紇乾哥哥素來不過嘴上狠毒些罷了,其實哪裏捨得傷了小姐和小姐身邊的人?便是偶爾欺負了小姐,想必也不是有意的。”
她忽然“撲通”跪倒在我腳邊,抽抽噎噎哭道:“小姐,小姐,縱然紇乾哥哥有得罪你的地方,就看到他那麼幾年一直牽掛小姐的份上,原諒他,救救他吧!”
她哭得如帶雨梨花一般,我卻只能苦笑:“救他,我有這個能力嗎?”
桃夭道:“小姐既有辦法救出東方公子,又怎會沒辦法救紇乾哥哥?”
我默默沉吟許久,回頭叫桃夭:“桃夭,幫我梳妝吧;剪碧,去幫我取件可以出門的衣裳來,別太素了。白瑪,你傷不重的話,就去幫我通知頓珠他們,給我備頂舒服些的小轎,準備出門吧。”
白瑪猶豫道:“小姐,你不休養兩日,又準備去哪裏?”
我淡淡道:“準備救人。”
桃夭頓時狂喜,忙替我拿鏡子,取首飾脂粉。
白瑪知我倔強,一旦決定了,必不肯更改,只得匆匆去了。
本來我比較偏愛淡色的衣衫,所以剪碧拿來的衣衫,亦多是素色。
我瞧鏡中的自己,本來就氣色不佳,經過昨日一陣折騰,更是蒼白如鬼了,再擱不住素衣衫的映襯。何況東方清遙回來的日子,總不能顯得太喪氣。遂選了件霞緋色織錦花鳥寬襟廣袖的外衫,罩在隱着水色花紋的緋裙之上,掩了我過於單薄的身段;又用赤金點翠的簪子,挽起高高的雲髻,以玳瑁珍珠碧玉製的各類珠花細細點綴了,再淡抹胭脂,輕敷花鈿,巧點絳唇,鏡中人方才有些動人神采,清逸而不覺流俗,雅麗而不顯招搖;只是曾經明若秋水的眼睛,深沉得如千尺玄潭,沉靜得已經看不出任何內容。
白瑪扶我上轎時,才低聲問:“小姐,去哪裏?”
我還能去哪裏?我皺眉道:“先去蘇勖那裏吧。”
太子一黨,現在必想着救紇幹承基之策,但縱然他們與我目的一致,我又怎敢自投羅網,與虎謀皮?
蘇勖世代在朝廷為官,又深得皇上和魏王信用,自有他在朝廷的勢力,他至少可以告訴我目前紇幹承基的狀況。
因身體好生不適,我只乘了頂四人的小轎,慢悠悠向前走着,大約一個時辰後才到蘇府。可惜蘇勖並不在府中。據近侍説,蘇勖不知去刑部,還是去大理寺了。
刑部,目前東方清遙正要出來,而紇幹承基正被下在大理寺受審,這兩件事,只怕都是蘇勖關心的。我趕早過來,倒顯得考慮太不周詳了。
但既然來了,我也不能就這麼走了。等蘇勖回來,正好可以細問問二人現在的情形。
不知喝了第幾杯茶,蘇勖終於回來了。
這時已經是正午過後,我甚至已經飢腸轆轆,頗識大體的蘇府管家已經為我們設了雖不豐盛卻很精緻的午餐來,等我們去用餐。
蘇勖看到我時大是意外,但還是急忙過來,問道:“書兒,你身子這麼弱,又跑來做什麼?有事叫人跟我説一聲,我去探你,也是一樣的。”
我微笑道:“我來有什麼事,蘇公子如此聰明,不會猜不到吧!”
蘇勖沉默一會兒,道:“我本以為至少你今天會在梅園。你父親接走了他,説是東方家的書苑冷清,先接回梅園,調理好身子再帶他一塊回洛陽呢。這會子,東方清遙只怕已經回到梅園了。”
我也料到了,既然確定了東方清遙沒事,我也就放下一半心,轉而又問:“紇幹承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