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勖沉默一會兒,笑道:“我們先吃了午飯再説吧。我餓得很了。”
我雖是着急,但蘇勖已經步入後廳,直奔午餐而去,也只得隨了過去。何況我雖沒胃口,白瑪他們,卻早該餓了。
我只吃了幾筷清淡小菜,草草吃了兩口白飯,便算飽了,靜等蘇勖説話。
蘇勖也不自在,只在指點着哪樣菜清爽可口,哪樣菜太過肥膩,有一搭沒一搭説着話。我聽他東扯西扯,獨不提紇幹承基之事,心知不妙,沉了臉只坐着,也不答話。
蘇勖情知瞞不過我,嘆了口氣,帶我去了書房。
依舊是那逼仄幽暗的書房密室,因着春日草木繁茂,暗窗全被那些藤羅的葉子蓋滿了,雖見得窗外綠意盈盈,屋內反而比上次見時更加陰暗。
“他到底怎樣了?”一進密室,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蘇勖只盯着窗外透出的一兩星亮點,許久才道:“他承認了和齊王有來往,不過,你是知道的,李世績已經發兵齊州,齊王已毀定了。現在我們並不是要找齊王造反的證據。”
我早料到了,心裏寒得如數九隆冬,被朔風颳過。我沒有感情地吐着字:“你們要找的,是太子謀反的證據!”
蘇勖垂下頭,略顯凌亂的髮絲飄落額邊,眸光黯淡,沉聲道:“畢竟,他是太子的人。而且你給我們密信的目的,不就是報復太子和漢王麼?現在回不了頭了,繼續我們的計劃吧。”
我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儘量平淡地問道:“用刑了麼?”
蘇勖回過頭,小心地觀望我的神色,覺不出太大異樣來,才道:“用了。不過他身子骨硬,經受得住。”
我心裏還是收縮了一下,苦笑道:“他那麼倔強的一個人,一定不肯招了?下面,你們打算繼續用嚴刑逼供?”
蘇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嘆息。
我盯着窗外隱隱的亮光,冷笑道:“蘇勖,魏王可以派人嚴刑逼供,而你,最好別再參與了。扳倒太子,魏王也只是為他人作嫁衣。”
蘇勖驀地抬頭,眼中精光閃現,凌厲得與方才那種黯淡判若兩人。我説的話,莫不是關係了他的身家性命?蘇勖啊蘇勖,功名權位,真就那麼重要麼?
心裏不滿而悲哀,但我還是回瞪着蘇勖,冷靜地不霎一下眼。
“你確信?”蘇勖終於收回目光,猶疑問着。
“我確信。如果你肯幫我,我會告訴你,下一任的真命天子是誰。”我嘴角飄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以一個女政客精明和無情與曾經的生死朋友討價還價。
這是一種悲哀,不論對於蘇勖,還對於我。
蘇勖驚訝地凝望我。密室暗沉的光線裏,我的面容,應與他的一般,陰暗而濛昧不清。
“怎麼幫你?”吐一口氣,蘇勖將寬袖輕拂,拂去案上淡淡灰塵,跪坐到席邊,安詳地發問。
我坐到他的對面,微笑道:“我要紇幹承基活着走出刑部大牢,就如東方清遙活着走出刑部大牢一樣。”
“這不可能!”蘇勖立刻搖頭道:“紇幹承基與齊王相勾結,鐵證如山!”
“如果他出首太子謀反,就如東方清遙出首齊王謀反呢?”我雙手按在几上,半個身子立起來。
蘇勖呼吸微滯,繼而搖頭道:“不可能。這般嚴刑拷打,紇幹承基尚不肯提半句太子的不是,何況要他出首?”
我冷笑道:“天下有不可能的事麼?如果太子疑忌他,認為他知道得太多,想殺他滅口,他還會一心護着太子麼?”
蘇勖倒吸一口涼氣,沉默好一會兒,才道:“書兒,你居然能想得到這一層?你到底是天才,還是……”
他終於沒把下半截話説出來,我咬唇道:“我不是天才,我是惡魔!我救出了東方清遙,卻害了紇幹承基!”
蘇勖的濃眉挑了幾挑,緊緊皺了起來,若有所思道:“我以為,你喜歡的人,是東方清遙。東方清遙一定也是這麼認為的,看來,我們都猜錯了。”
我嘴裏説不出的苦澀,道:“哦?你認為我喜歡紇幹承基?”
“一個女人,不是為了自己心愛的男子,又豈肯輕易把自己變成惡魔?何況,……你這麼個好女子,當日那清新如蓮不願沾惹俗塵的女子!”
“沒有!”我叫道:“我只是不想欠紇幹承基太多!他救了我兩次,我卻把他推入地獄!我只是過意不去!”我的胸脯起伏得厲害,剋制不住自己帶着驚惶的激動,喉嚨口一陣陣發緊,淚水如潮泛起。紇幹承基,我喜歡紇幹承基麼?昨晚我跟紇幹承基説,我喜歡他,是真的麼?
蘇勖只是安靜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句話也不説。
我煩燥地扯着滿頭烏髮,再也坐不下去,站起身來,道:“太子那邊,有消息麼?他們應該也會設法營救才是。”
蘇勖卻依舊坐着,有條不紊道:“紇幹承基是太子的心腹劍客,太子的事,絕少有他不知道的。我們可以有兩個假設,一個,就是太子從未有過反心,一直乖乖等着皇上百年之後傳位給他;如果是這種情況,紇幹承基出事,太子可能會營救,但更可能捨車保帥,甚至倒打一耙,向皇上請罪,自責治下不嚴,請求從重治罪,以撇清自己。”
我不耐煩道:“沒有這個可能。太子早有反心,漢王、侯君集他們幾個便是臂助,早就歃血為盟的。紇幹承基也是參與者之一,知道得很清楚。”
蘇勖的拳頭低低砸了一下案几,聲音不大,卻極是有力,我甚至聽到蘇勖的呼吸有強行剋制住的濃重和激動。“你,怎麼知道這麼隱秘的事?莫非紇幹承基告訴你的?”
我怔了怔,才想起我所説的,正是史書上曾記載過的。
唐史載,漢王李元昌、吏部尚書侯君集、左屯衞中郎將李安儼、洋州刺使趙節、駙馬都尉杜荷等曾與太子歃血為盟,約定在適當時候發動政變。齊王反後,太子甚至跟紇幹承基提過,齊王遠隔千百里,而東宮卻與李世民居的大內近在咫尺,政變當會易如反掌。
這都是我在史書上讀過的,而且在營救東方清遙時,我曾細細回憶過太宗諸子為爭大位採取過的種種行動,並在心中細細梳理過,幾乎可以確信這些事一定發生過,或者説將會發生,所以蘇勖提及太子有無反心,我不假思索立刻説出了自己瞭解的情況。
我知道自己的話語略顯唐突,但此時我已經不去計較蘇勖會怎樣猜測於我了,我甚至需要蘇勖對我產生更強的信心。所以我索性挑明道:“你既知道我會測算八字,就該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對於這些事,我有着絕對的預知力。不信你等着看吧,我甚至可以告訴你,齊王會像你猜的那樣必敗無疑,而且會被生擒來京,賜死於內侍省。”
蘇勖盯了我半天,才用怪異得有些變調的聲音道:“那麼,太子就不會毫無動作。他會想方設法營救紇幹承基,為他開脱。如果開脱不了,才可能會放棄,或者……真如你所説,會殺他滅口。這便要視太子對他的信任程度而定。不過據説太子還是很信任紇幹承基的,而紇幹承基今天上午的表現,也對得起太子的信任。”
這話説得好優雅!紇幹承基要經受多少道的折磨,才能贏得這麼一句優雅的話:對得起太子的信任!
“紇幹承基……”我一字字咬出:“是不是傷得非常嚴重?你昨天刺他的那一劍,只怕也不輕。”
蘇勖沉吟半響,道:“依我説,誰給他的傷害,都不如你給他的傷害大。他從昨日入牢開始,就獨坐在牆角邊發呆,不曾説過一句話,喝過一口水,吃過一粒米。今天憑他受怎樣的折磨,只承認書信是真的,別的什麼也不肯講,看神情倒似有求死之意。”
又浮起他絕望悲傷的面容,心頭説不出的火燒火燎。“幫我,暗中照顧他一下吧,別讓他死!我會再想辦法。”我捏緊拳頭。
蘇勖微笑着站起來,道:“不是‘我會想辦法’,而是我們,我們會想辦法,你還有我,書兒。”
我抬頭望向蘇勖,蘇勖伸出手來,笑道:“我會幫你的。”
我一笑,握住他的手,道:“對,你幫我,我幫你,其實都在幫我們自己。”
我會是蘇勖的眼睛,帶他看清前方的路,哪條會最悠遠,最寬廣。
十指相握時,我們沒有愛情,只有合作。卻不知道在這關乎切身利益的合作裏,夾雜着多少僅餘的友情?那將是我所力圖珍惜和維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