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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刺客

回到梅園時天已矇矇亮了。

我精疲力竭,喝了半碗蓮子湯,倒頭就睡。白瑪生怕我勞碌着了,在我睡着時也在幫我揉捏着腿,倒讓我睡得安靜。

這一覺直睡到向暮時份,只有抹清淡的光暈黯淡地飄在窗紗之上。我伸個懶腰,前夜的疲乏已消逝許多。

而白瑪正好生欣喜站在牀邊,手中緊握着封書信,唇角一抹輕淡笑意,道:“小姐,吐蕃遣人送信來了。”

我猛地坐了起來,也不由歡喜,一邊問道:“是絡絡的信麼?”一邊已將書信拿到手中。

果然是絡絡的信。

整整數頁紙,道了離別契闊,相念之情,才淡淡提到一句,説是香巴拉山上的神廟來了位異域神僧,極有神通,已然入住其中。我心中幾乎立時雀躍起來。

香巴拉山上的神僧!

我直覺認定那僧人就是天修大法師的祖師爺!那樣冰寒高冷之地,如非確是有緣人,怎肯輕易住了進去?

這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回去了?我有種立刻牽馬遠走吐蕃的衝動。

回到我所在的時代,和我的母親,還有祖母團聚?還有,還有景謙!

景謙!我的笑容驀地斂住。跨越那麼多年的滄桑,我回到的那個時代,還有原來那美好純淨的愛情嗎?我還能懷着一顆熱烈的心,去擁抱我當日的戀人嗎?

心裏突然就空了,空得似心房給摘了去,怎麼也填不滿。

沒救出的紇幹承基,殷殷待我的容錦城,還有絡絡,戀花,白瑪,頓珠……我真能狠了心盡數舍下麼?

顫抖着手,我將信箋在桌上撫平,再細細看絡絡的信,竟沒有邀請我回吐蕃再赴香巴拉之意。莫非她知道,我留在大唐,雖是山高水遠,可終會有相見之期;而再去香巴拉,可能便是永遠的訣別?

絡絡,絡絡哦!

我將書信小心翼翼疊起,放入懷中,見白瑪一臉好奇正瞪着我,輕笑道:“絡絡想我們了。等此間事了,我們回吐蕃看她去!”

白瑪驚喜叫了一聲,道:“我們真的快回去了麼?”

我瞧她兩眼放光的模樣,不由微笑。大唐再繁華再風雅,在他們眼裏,都不如吐蕃風光綺麗,熟悉可親。水是故鄉甜,月是故鄉明,古來人情便是如此。

而我呢?我的故鄉,到底在大唐,還是在千載以下的二十一世紀?

我仰起頭,想起我和紇幹承基説,我喜歡他;想起我向蘇勖説,我要嫁給紇幹承基。這個念頭,是不是該隨着這封信的到來而打消?

紇幹承基如果知道我改變了主意,會怎樣痛心絕望,恨我至死?仿若看到他深幽的眸子,我打了個寒噤,絲絲疼痛從心口竄了出來。

先不想吧,既然已經找到了神廟的主人,不怕他走了,早些日子晚些日子回去原沒什麼分別。且先將紇幹承基救了出來再説。

遂將頓珠叫進來,問紇幹承基那裏的動靜。

頓珠沉吟道:“現在還沒聽説出什麼事。蘇大人這幾日常去刑部走過,又安插了不少好手過去,估計太子那邊就是想下手也很難。且等過了今晚再説。”

我默默點頭,聽得外面梅樹沙沙作響,伴了風雷呼嘯之聲,推窗看時,卻有陣陣狂風撲面,天邊有蛇樣的閃電譁然劃過,在向晚深黑的天幕劈出凌厲怖人的金芒灼灼。

雖是暮春時分,這風撲到身上,卻也湧出寒意陣陣。我抱了抱肩,正待叫白瑪先將窗户關了,卻聽到梅林深處傳來低低一聲嘆息,夾雜在風雷之中,不甚分明。

我心頭一震,忙喝道:“誰在外面?”

白瑪忙跑出去查看,一時又回來,笑道:“哪有什麼人,不過只野貓跑過去了。”

我見白瑪目光閃爍,心頭好生疑惑,“哦”了一聲,只靜靜盯着她,也不説話。

白瑪的面孔漸漸紫漲起來,忽然湊到我身邊來,輕輕道:“東方公子和二小姐今天下午又搬回來住了。”

我一驚,忙道:“他,他不是已經回書苑去了?怎會想到又搬回來住?”

白瑪吃吃説不出話來。

我猛記起昨天下午白瑪不見影蹤之事,將手往桌上一拍,逼視白瑪:“你昨天去找他了?跟他説了什麼?”

白瑪忙跪倒在地,含淚道:“小姐,我只是將小姐為東方公子所做的事告訴了他。這些事兒,二小姐絕不會跟他講得明白,就是剪碧也未免有些私心,也未必肯説清楚。唐朝有句話,不能出了燈火錢坐在暗處。小姐為他千里馳援,設盡辦法,甚至受了紇幹承基那廝的欺負,為什麼不告訴東方公子?小姐,你莫要太苦了自己!”

白瑪!她定然以為我心中放不下的人,一直便是清遙,才自作聰明到清遙面前去,“傾訴”我的情意!我氣得渾身顫抖,伸手將桌上茶盞盡數甩到地上,咬牙道:“白瑪,你,你生生要氣死我!”

待要再説,扭頭看她滿臉淚水,瞧向我的眼神盡是擔憂之色。她,是怕極了我沒有好的歸宿啊!我指着她的面孔,到底再發不出聲來,哽咽着拂了袖子,徑往牀邊走去,而淚水已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該怎樣才和她解釋得清楚,我和東方清遙已是不可能,我的未來,不管是繫於現代還是大唐,都不會再和清遙有交叉點。如果能是相近的兩條平行線,能夠永遠地彼此觀望,瞭解着對方的幸福,便是一種快樂。

桃夭端來清粥小菜來,我心頭煩躁,哪裏吃得下?耳聽窗外滴滴嗒嗒的雨敲窗欞之聲漸次響起,慢慢混和成沙沙一片,夾着風嘯雷隆,撲閃到心頭,平添了幾分茫然悽苦。不知哪裏滲進幽幽的冷風來,將燭火吹得明滅不定,更顯得那屋外的閃電鋒芒畢露,似扯開的大嘴,欲將這滿園的青青梅樹,連同這夜間徘徊的人影,盡數一口吞噬。

白瑪將桃夭遣了別屋睡去,自己將窗户一一檢查了,壓緊欞條,又將燭火挑了一挑,才到我身邊輕輕道:“小姐,先睡覺吧!”

我睡了一個白天,心中又是煩亂,只覺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風雨雷鳴,似要將胸口壓得炸開一般,哪裏還睡得着?因怕白瑪擔心,也只得躺下,靜靜養神,那風聲雨聲,卻還是在外陣陣呼嘯,颳得人心煩意亂。不知過了多久,眼見那燭火燒得盡了,燈芯軟軟倒下,浸在濁淚之中,無力地垂落下最後一滴燭淚,悄然殞滅了最後一點火星,在寂寂的黑屋裏散着遊煙的微嗆。

這裏風勢更大了,只聽得窗欞給颳得不斷抖動,發出格格的異聲來,反將雨聲掩去,倒讓我漸漸有了絲睡意。正閉着眼似睡非睡時,忽聽“咣”地一聲響,卻是窗户被重重擊開的聲音,突兀之極,驚得我差點跳起來。

而對面牀上的白瑪已經喝了聲“誰?”便躍起身來,只穿了小衣,提了枕邊的腰刀,奔向窗外。

我撐起身子,撩開牀前幃幕,探着情形,道:“許是風吧?”

白瑪將窗户推開,四處打量了一下,笑道:“真是風呢。也不知今兒的風雨怎生這麼大。”

她在窗前的桌上放了刀,騰出手來,去掩那窗户。

這時一道閃電劈過,卻將窗外一道泠冷寒光反射到窗欞之上。那是,刀劍鋒芒冰涼的反光?

我失聲道:“小心!”

一道黑影伴着風雨中的冷潮水氣捲了進來,劈面砍向手無寸鐵的白瑪!

白瑪喝了一聲,側身閃過,正要取刀時,來人又是連連數劍,快捷更勝過那窗外閃電。白瑪算是身手好的了,但手中無刀,倉皇之際,竟連躲閃不及,不過眨眼之間,便聽得她的驚呼,踉蹌着飛快向後退,手已捂住了前胸,面如白紙,慢慢扶着牆倒了下去。

白瑪,居然在片刻之間便一敗塗地,生死不知!這人身手之高,竟不在紇幹承基之下!

我回過神來時,那人已棄下倒地不起的白瑪,衝我的方向奔來。

白瑪!我的白瑪!我驚恐地幾乎透不過氣來,絞緊了幃幕一角,看那人來到近前,狠狠將幃幕拽下,迎頭兜向那人,將他的頭臉籠住。

我料想他從屋外微明的地方來,初到屋中,多半不能看清我所在的方向,試着用那幃幕罩住他,藉以贏得脱身時間,果然一擊成功。我見他在黑暗中扯着幃幕,立刻仗着自己對房中地勢熟悉,匆匆向房門處奔去,直到拉開門,我才敢放開嗓子叫道:“救命!有刺客!”

可風很大,雨更大,我驚恐變調的聲音,究竟能在這暗夜裏傳出多遠?

我邊往左近頓珠等的住所跑着,邊喊着,冰冷的雨點砸中剛從暖和被窩中逃出的我身上,單薄的小衣根本擋不住那深夜冷雨的肆虐侵襲,立時渾身顫抖起來。

“頓珠,仁次,救命!”我踉蹌在泥濘的路面向前奔着,未着寸縷的腳踏在冰涼的泥水中,竟不知道刺冷,只是聽着身後迅捷有力的步伐越來越近,劍芒已經映到我面前的泥水之中,在閃電下閃着猙獰的光芒。

我發出一聲驚叫,卻被隨在那道閃電後的驚雷淹沒。

劍已高高舉起,迎頭刺下,而頓珠,他們來不及出來救我了!

漫天飛雨中,我迷濛着眼對着那迎來的刀,心裏卻突然放鬆了一般。這就是我的結局嗎?不用再想愛誰,不用再想恨誰,不用再想未來去留何處,快樂地在血光中放飛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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