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梅園時天已矇矇亮了。
我精疲力竭,喝了半碗蓮子湯,倒頭就睡。白瑪生怕我勞碌著了,在我睡著時也在幫我揉捏著腿,倒讓我睡得安靜。
這一覺直睡到向暮時份,只有抹清淡的光暈黯淡地飄在窗紗之上。我伸個懶腰,前夜的疲乏已消逝許多。
而白瑪正好生欣喜站在床邊,手中緊握著封書信,唇角一抹輕淡笑意,道:“小姐,吐蕃遣人送信來了。”
我猛地坐了起來,也不由歡喜,一邊問道:“是絡絡的信麼?”一邊已將書信拿到手中。
果然是絡絡的信。
整整數頁紙,道了離別契闊,相念之情,才淡淡提到一句,說是香巴拉山上的神廟來了位異域神僧,極有神通,已然入住其中。我心中幾乎立時雀躍起來。
香巴拉山上的神僧!
我直覺認定那僧人就是天修大法師的祖師爺!那樣冰寒高冷之地,如非確是有緣人,怎肯輕易住了進去?
這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回去了?我有種立刻牽馬遠走吐蕃的衝動。
回到我所在的時代,和我的母親,還有祖母團聚?還有,還有景謙!
景謙!我的笑容驀地斂住。跨越那麼多年的滄桑,我回到的那個時代,還有原來那美好純淨的愛情嗎?我還能懷著一顆熱烈的心,去擁抱我當日的戀人嗎?
心裡突然就空了,空得似心房給摘了去,怎麼也填不滿。
沒救出的紇幹承基,殷殷待我的容錦城,還有絡絡,戀花,白瑪,頓珠……我真能狠了心盡數舍下麼?
顫抖著手,我將信箋在桌上撫平,再細細看絡絡的信,竟沒有邀請我回吐蕃再赴香巴拉之意。莫非她知道,我留在大唐,雖是山高水遠,可終會有相見之期;而再去香巴拉,可能便是永遠的訣別?
絡絡,絡絡哦!
我將書信小心翼翼疊起,放入懷中,見白瑪一臉好奇正瞪著我,輕笑道:“絡絡想我們了。等此間事了,我們回吐蕃看她去!”
白瑪驚喜叫了一聲,道:“我們真的快回去了麼?”
我瞧她兩眼放光的模樣,不由微笑。大唐再繁華再風雅,在他們眼裡,都不如吐蕃風光綺麗,熟悉可親。水是故鄉甜,月是故鄉明,古來人情便是如此。
而我呢?我的故鄉,到底在大唐,還是在千載以下的二十一世紀?
我仰起頭,想起我和紇幹承基說,我喜歡他;想起我向蘇勖說,我要嫁給紇幹承基。這個念頭,是不是該隨著這封信的到來而打消?
紇幹承基如果知道我改變了主意,會怎樣痛心絕望,恨我至死?仿若看到他深幽的眸子,我打了個寒噤,絲絲疼痛從心口竄了出來。
先不想吧,既然已經找到了神廟的主人,不怕他走了,早些日子晚些日子回去原沒什麼分別。且先將紇幹承基救了出來再說。
遂將頓珠叫進來,問紇幹承基那裡的動靜。
頓珠沉吟道:“現在還沒聽說出什麼事。蘇大人這幾日常去刑部走過,又安插了不少好手過去,估計太子那邊就是想下手也很難。且等過了今晚再說。”
我默默點頭,聽得外面梅樹沙沙作響,伴了風雷呼嘯之聲,推窗看時,卻有陣陣狂風撲面,天邊有蛇樣的閃電譁然劃過,在向晚深黑的天幕劈出凌厲怖人的金芒灼灼。
雖是暮春時分,這風撲到身上,卻也湧出寒意陣陣。我抱了抱肩,正待叫白瑪先將窗戶關了,卻聽到梅林深處傳來低低一聲嘆息,夾雜在風雷之中,不甚分明。
我心頭一震,忙喝道:“誰在外面?”
白瑪忙跑出去查看,一時又回來,笑道:“哪有什麼人,不過只野貓跑過去了。”
我見白瑪目光閃爍,心頭好生疑惑,“哦”了一聲,只靜靜盯著她,也不說話。
白瑪的面孔漸漸紫漲起來,忽然湊到我身邊來,輕輕道:“東方公子和二小姐今天下午又搬回來住了。”
我一驚,忙道:“他,他不是已經回書苑去了?怎會想到又搬回來住?”
白瑪吃吃說不出話來。
我猛記起昨天下午白瑪不見影蹤之事,將手往桌上一拍,逼視白瑪:“你昨天去找他了?跟他說了什麼?”
白瑪忙跪倒在地,含淚道:“小姐,我只是將小姐為東方公子所做的事告訴了他。這些事兒,二小姐絕不會跟他講得明白,就是剪碧也未免有些私心,也未必肯說清楚。唐朝有句話,不能出了燈火錢坐在暗處。小姐為他千里馳援,設盡辦法,甚至受了紇幹承基那廝的欺負,為什麼不告訴東方公子?小姐,你莫要太苦了自己!”
白瑪!她定然以為我心中放不下的人,一直便是清遙,才自作聰明到清遙面前去,“傾訴”我的情意!我氣得渾身顫抖,伸手將桌上茶盞盡數甩到地上,咬牙道:“白瑪,你,你生生要氣死我!”
待要再說,扭頭看她滿臉淚水,瞧向我的眼神盡是擔憂之色。她,是怕極了我沒有好的歸宿啊!我指著她的面孔,到底再發不出聲來,哽咽著拂了袖子,徑往床邊走去,而淚水已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該怎樣才和她解釋得清楚,我和東方清遙已是不可能,我的未來,不管是繫於現代還是大唐,都不會再和清遙有交叉點。如果能是相近的兩條平行線,能夠永遠地彼此觀望,瞭解著對方的幸福,便是一種快樂。
桃夭端來清粥小菜來,我心頭煩躁,哪裡吃得下?耳聽窗外滴滴嗒嗒的雨敲窗欞之聲漸次響起,慢慢混和成沙沙一片,夾著風嘯雷隆,撲閃到心頭,平添了幾分茫然悽苦。不知哪裡滲進幽幽的冷風來,將燭火吹得明滅不定,更顯得那屋外的閃電鋒芒畢露,似扯開的大嘴,欲將這滿園的青青梅樹,連同這夜間徘徊的人影,盡數一口吞噬。
白瑪將桃夭遣了別屋睡去,自己將窗戶一一檢查了,壓緊欞條,又將燭火挑了一挑,才到我身邊輕輕道:“小姐,先睡覺吧!”
我睡了一個白天,心中又是煩亂,只覺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風雨雷鳴,似要將胸口壓得炸開一般,哪裡還睡得著?因怕白瑪擔心,也只得躺下,靜靜養神,那風聲雨聲,卻還是在外陣陣呼嘯,颳得人心煩意亂。不知過了多久,眼見那燭火燒得盡了,燈芯軟軟倒下,浸在濁淚之中,無力地垂落下最後一滴燭淚,悄然殞滅了最後一點火星,在寂寂的黑屋裡散著遊煙的微嗆。
這裡風勢更大了,只聽得窗欞給颳得不斷抖動,發出格格的異聲來,反將雨聲掩去,倒讓我漸漸有了絲睡意。正閉著眼似睡非睡時,忽聽“咣”地一聲響,卻是窗戶被重重擊開的聲音,突兀之極,驚得我差點跳起來。
而對面床上的白瑪已經喝了聲“誰?”便躍起身來,只穿了小衣,提了枕邊的腰刀,奔向窗外。
我撐起身子,撩開床前幃幕,探著情形,道:“許是風吧?”
白瑪將窗戶推開,四處打量了一下,笑道:“真是風呢。也不知今兒的風雨怎生這麼大。”
她在窗前的桌上放了刀,騰出手來,去掩那窗戶。
這時一道閃電劈過,卻將窗外一道泠冷寒光反射到窗欞之上。那是,刀劍鋒芒冰涼的反光?
我失聲道:“小心!”
一道黑影伴著風雨中的冷潮水氣捲了進來,劈面砍向手無寸鐵的白瑪!
白瑪喝了一聲,側身閃過,正要取刀時,來人又是連連數劍,快捷更勝過那窗外閃電。白瑪算是身手好的了,但手中無刀,倉皇之際,竟連躲閃不及,不過眨眼之間,便聽得她的驚呼,踉蹌著飛快向後退,手已捂住了前胸,面如白紙,慢慢扶著牆倒了下去。
白瑪,居然在片刻之間便一敗塗地,生死不知!這人身手之高,竟不在紇幹承基之下!
我回過神來時,那人已棄下倒地不起的白瑪,衝我的方向奔來。
白瑪!我的白瑪!我驚恐地幾乎透不過氣來,絞緊了幃幕一角,看那人來到近前,狠狠將幃幕拽下,迎頭兜向那人,將他的頭臉籠住。
我料想他從屋外微明的地方來,初到屋中,多半不能看清我所在的方向,試著用那幃幕罩住他,藉以贏得脫身時間,果然一擊成功。我見他在黑暗中扯著幃幕,立刻仗著自己對房中地勢熟悉,匆匆向房門處奔去,直到拉開門,我才敢放開嗓子叫道:“救命!有刺客!”
可風很大,雨更大,我驚恐變調的聲音,究竟能在這暗夜裡傳出多遠?
我邊往左近頓珠等的住所跑著,邊喊著,冰冷的雨點砸中剛從暖和被窩中逃出的我身上,單薄的小衣根本擋不住那深夜冷雨的肆虐侵襲,立時渾身顫抖起來。
“頓珠,仁次,救命!”我踉蹌在泥濘的路面向前奔著,未著寸縷的腳踏在冰涼的泥水中,竟不知道刺冷,只是聽著身後迅捷有力的步伐越來越近,劍芒已經映到我面前的泥水之中,在閃電下閃著猙獰的光芒。
我發出一聲驚叫,卻被隨在那道閃電後的驚雷淹沒。
劍已高高舉起,迎頭刺下,而頓珠,他們來不及出來救我了!
漫天飛雨中,我迷濛著眼對著那迎來的刀,心裡卻突然放鬆了一般。這就是我的結局嗎?不用再想愛誰,不用再想恨誰,不用再想未來去留何處,快樂地在血光中放飛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