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道上的陽光一片燦爛,黑色駿馬緩緩從上面走過,我目送着馬上那個金色的身影,在目光將要錯開的時候,他忽然向我笑了笑。
我瞟了一眼四周俯着身的后妃宮女,想要不要也回個微笑給他,腰上卻突然一緊,身子就騰了起來,等回過神時,我已經坐在了蕭煥身前。
這可是在太和門前,文武百官、後宮內眷和數千將士都看着呢。我嚇出了一頭冷汗,忙回頭壓低聲音:“你幹什麼?瘋了嗎?”
他輕輕笑了,沒有説話,卻在馬肚子上一夾,駿馬吃痛,箭一樣奔出,直衝太和門。
百官和后妃都還跪着沒有起身,御道兩旁的儀仗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都呆愣在當地。
從餘光裏,我瞥到司禮監掌印馮五福氣急敗壞跑在馬後,低聲呵斥:“都愣着幹什麼?快跟上。”
扛鹵簿的小太監們聽了,慌忙拖着沉重的傢伙小跑跟在後面,看上去有點狼狽。
我看他們實在好笑,挑起嘴角,忍不住笑了下。
太和門轉眼就到,蕭煥在門前勒住馬,笑了笑問:“高興了?”
我笑着點頭:“不過我覺得你一定是瘋了,簡直像離譜的無道昏君。”
“不錯,我也這麼以為,做了回胡鬧皇帝。”他笑嘆着,自己先跳下馬來,然後把我也接下馬。
馮五福領着小太監趕過來,出了滿頭大汗。
蕭煥放開我的手,退到御道正中站好,我也退開,接着跪在御道旁。
馮五福鎮定了一下,才喊:“起。”
這個字被立在御道旁的小太監一迭連聲地傳出去,跪伏在廣場上的大隊人羣這才起身,我也跟着起來,仍舊低頭,和後宮內眷一起在太和門前站齊。
面前這羣彷彿都面無表情的人,有多少確切地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有多少人在暗暗揣測剛剛發生的這一切的意義?
從明天開始,禁宮內外又將有多少各種各樣的傳聞?
畢竟自蕭煥十二歲即位以來,不要説慶典祭祀這種大場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間相處時,也從沒聽他在進退儀容上出過什麼差錯,因為這一點,他在少年時還曾被拍馬溜鬚的言官盛讚為生有明君容德。
這樣想着,我看了站在御道正中的蕭煥一眼,他已經又神色凜然地目視前方,任由光祿寺那些禮儀官擺佈了。
凱旋慶典很隆重,隨後的大宴也熱鬧之極,這次宴會主要是犒勞戎馬勞頓的將士,氣氛就更加熱烈了。
觥籌交錯中,我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拉身邊御座上蕭煥的衣袖,他微微側了頭,帶點詢問看着我。
我扳過他的脖子,飛快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他連忙清咳一聲,坐直身子,臉上卻有些泛紅。我低下頭偷笑,管他們怎麼想,要看就讓他們看好了。
隱秘的快樂充盈上來,這個時刻,連杜聽馨投過來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低下頭,又看到殿下投過來一道目光,是父親,他持着酒杯,看着我,臉上沒什麼神情,剛剛那些他應該都看到了。
我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續到華燈初上,太和殿內外點滿了燭火,照得殿前的廣場亮如白晝,禁宮的夜晚難得這麼明亮温暖。
酉時剛到,內眷們陸續退席,我也離席向蕭煥請歸,蕭煥點了下頭:“時候不早,皇后請先回寢宮。”
他特意沒説讓我早點歇息,只説讓我先回寢宮,這麼説待會兒是要召我去養心殿。
我點頭表示明瞭,行下禮去:“臣妾告退。”抬頭看到坐在蕭煥身側的杜聽馨目光明淨,也直視着我。
這個被膝下無女的太后誇讚冰雪為骨、才智超羣,十三歲就以詩名豔絕京城的才女,她看向我的目光冷到淡漠。
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整個後宮中,她才是最聰明的那一個。
不管是恃寵而驕的武憐茗,還是堅忍狠辣的幸懿雍,或者其他刁鑽精明的嬪妃,在她眼中,統統都是可笑的小丑。
因為後宮裏的所有嬪妃中,始終只有她得到着蕭煥的信任和愛護,也始終只有她,在我甚至沒有覺察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有做,就種了一粒種子在我心裏,而我直到等那個種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能夠撐得胸口發疼,才意識到它的存在。
原來我也一直小看杜聽馨了,這個在禁宮中長大的女子,絕不是僅僅精通詩詞書畫,對於人心,她比所有人的手段都高明。
這一刻我應該妒恨交加的,但我心裏那個沙沙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從金水橋上蕭煥對我展開笑靨開始,那個聲音就沒有了。
無論身處何處,無論頂着什麼樣的身份,那個笑容都沒變過,那是那個青衣的年輕人在江南的秋風裏給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這個笑容時,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個東西終於來了。
我抬頭向杜聽馨笑了笑,我想這一定是我最粲然的微笑。
杜聽馨眼中的淡定迅速褪去,換上了失神的驚愕。
我轉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儲秀宮,卸了脂粉換上便裝,估計時間還早,我就倚在燈下看書。
對於讀書,我興趣不算高雅,從小到大我只喜歡看野史和筆記小説,碰到經傳詩文就頭疼。因此爹長常説我胸無大志,不學無術,我也不理他,照舊捧着我的傳奇小説看。
沉浸在書裏的種種幻妙故事中,不知不覺夜就深了,我正準備沐浴了等養心殿的召喚,馮五福就笑眯眯地來了。
進到內室,他先行了個禮:“萬歲爺吩咐,就寢前還有話要和娘娘説,請娘娘不必淨過身後再去。”
我點頭:“知道了,請馮公公先行。”
馮五福一路把我請到儲秀門外的鸞轎上,等我坐好,他忽然説:“萬歲爺離京月餘,積壓的政務很多,萬歲爺此刻的身子卻經不起勞累,待會兒到了養心殿,還望娘娘能設法讓萬歲爺早點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眉,馮五福交待這種事情給我,已經有點把我當成自己人看的意思,就笑:“就算公公不説,我也會提醒萬歲。”
馮五福笑應着:“這就好。”把轎簾放下。
養心殿前殿東暖閣是皇帝的卧房,西暖閣就是御書房,蕭煥通常都在西暖閣窗下的軟塌上批閲奏章公文。
我下轎,就在門外看到了窗裏的燈光和燈下蕭煥的身影。
我走進去,暖閣裏只有蕭煥一個人,正伏在矮桌上看奏章。
我走到桌前,抬手把他手裏的摺子扣到桌子上:“你要幽會的人來了,還不快放下這些俗事?”
他抬頭笑了笑:“看得忘了,這麼晚才叫你來,等得急了?”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筆記小説,也還好。”我笑了笑。
“噢?是什麼?”他用手支住頭,淡笑着問。
“一本新近在市坊間傳閲的鬼怪故事,你肯定沒看過。”我笑着向他眨眨眼睛,“怎麼,你的皇后這方面消息很靈通吧?”
他笑了笑:“説起來我年少時也曾迷戀過一陣筆記小説,覺得其中微言大義,比四書五經中的義理有趣多了。後來凌先生説身為天子,那些小説家言,看點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沒有再看。現今就算想看,也沒這工夫了。”
雖然內閣首輔都會被封為太傅,領個帝師的虛銜,但我父親在先帝還未駕崩前曾教導過蕭煥三年,所以他們不僅有君臣之名,也有師生之情。
我很少聽蕭煥提起過父親,頓了頓,對他笑:“那也好啊,我可以把我看到的講給你聽。”説着挑着眉毛看他,“對了,你不是説有話跟我説?什麼話?”
夜深了,窗外沒有風,殿內殿外都闃靜無聲,他默然地看着我,跳躍的燭火下,那雙深黑的眼睛裏隱隱有細碎光亮在明滅,最終亮光漸漸匯成一抹笑意,從眼角流溢開來,他輕輕笑着:“突然忘記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燦然的笑容,再眨眨眼,然後撲上去抱住他:“你耍我是不是?”
他輕笑出聲,清越的聲音彷彿從耳邊撫過的流蘇,一陣酥癢。
我的手滑到他的後背,輕輕環抱住他。
靠在他肩頭,有個念頭悄悄從我心底鑽上來,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把它説出來:“蕭大哥,我們一起沐浴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兩聲,最後輕聲説了句:“好吧。”
一個大男人,怎麼比我還容易害羞,怪不得會被庫莫爾當做孌童調戲,老這麼温温吞吞的下去不行,我決定今晚把前幾天向嬤嬤請教過的閨房秘術使出來。
一起沐浴後,一起到東暖閣就寢,這晚下來,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那個”不是每晚只能做一次;第二,做“那個”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我把頭埋在他胸前:“蕭大哥,這麼下去,我真的會替你生孩子吧?我不想給你生孩子。”
他把下巴輕輕放在我頭頂,笑笑問:“是嗎?”
我把臉靜靜貼在他胸前,沒有回答,他胸前的肌膚有些凸凹不平,那是我刺中後的劍傷疤痕,綿綿延延有兩寸多長。
有什麼温熱的東西從我眼裏滑了出來,等我生育出了皇儲,父親會不會想要弒君立幼?蕭煥絕不是一個甘為傀儡的君王,這點父親已經發現了吧?
能不能不要再爭了?這句話我説不出口,因為明白就算説出來,那兩個人的腳步也不會就此停下,他們早已陷入深淵,無力自拔。
蕭煥回朝的第二天,父親來儲秀宮見了我。
距離上次相見,父親鬢邊的白髮似乎又多了些,面容是一貫的清癯。
進門坐下後,兩個人都沒有説話,房內一片寂靜。
在一旁的小山看到不對,就帶着屋內的宮女都出去了。
隔了一會兒,父親先開了口,問:“從山海關回來後,這段你怎麼樣?”
“跟原來差不多。”我話説得硬邦邦的。
父親轉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説什麼,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這就好。”接着頓了一下,“你現在常出入養心殿,留心下如果看到户科給事中申長流遞了摺子,就派個人通知我。”
户科給事中申長流,德佑六年殿試的一甲第三名,自中榜後一直被放在翰林院,今年秋天才被擢升為户科給事中,申長流在翰林院時就是出了名的清高孤狷,和朝內任何權貴都從不往來,據説是十分難纏的一個人物,他當年在翰林院就曾口出狂言,對現任內閣的諸多施政意見猶大。
蕭煥親政後,奏摺批朱的權力就從內閣收回了司禮監,直接送到內閣過目的奏摺大大減少,如果申長流遞了摺子彈劾首輔,更是會直送上御案。
父親這麼説,是怕申長流驟然發難,他措手不及吧?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
父親又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轉過頭,:“這個位置有這麼好留戀嗎?”
父親一直敲着扶手的手指停下:“什麼?”
“我是説,這個位置有那麼好留戀嗎?”我淡淡地説,“不用這麼小心翼翼,唯恐失權吧?”
父親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接着頓了頓:“你知道什麼?”
“我是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不會養殺手來暗殺大臣,不會暗中結黨營私。”我冷笑了下,“你知道哥哥為什麼常年在外?因為在那個家,看到你,看到你那些親信門生的嘴臉,很噁心……”
“閉嘴!”父親猛地站起來,扶着桌子的手有些發抖。
我側着臉,過了很久,預想中的巴掌並沒有下來,父親的聲音有些疲憊:“臘月三十是你孃的忌日,如果那天你能得空出宮的話,就好了。”
聽他提到我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十幾年來一直藏在心裏沒説過的話就衝了出來:“什麼我孃的忌日?你也不知道我娘是什麼時候死的,就把她離家出走的那天定為她的忌日了吧?”
父親的聲音發抖,顫抖的手放在我臉前:“你聽誰説的?”
我咬着嘴唇低下頭。
父親最終還是慢慢把手放下,隔了很久,我才聽到他輕嘆了口氣:“能出來的話最好,不能的話就罷了。”
説完這句,父親轉身,卻頓了頓,把袖中的一包東西拿出來,放到桌上,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等父親走遠,才站起來拿起那個牛皮紙包打開,還是芝麻糖。
那種我曾喜歡過的甜食,這次卻是完整的一包,易碎的金黃糖果一根根安穩躺在紙包內,看得出拿來的人是多麼小心地把它收在袖中的。
像父親那樣一個穩重莊嚴的人,把八抬的藍呢大轎停在吵鬧的街市,去買一包小孩子愛吃的糖,該是很奇怪的景象吧?
我拈出一根放在口中,甜甜的,還是記憶中的味道。
小山走進來,看見了我就説:“小姐,老爺……又是這麼快走了?”
我把手裏的紙包塞給她:“拿去和別的人分了吧。”
小山接過來點了點頭:“對了小姐,太后那邊派人來請你過去一趟。”
我父親才剛走,太后就叫我過去?我抬頭看了看窗外,慘白無色的隆冬天空,透着絲絲冷意,不是我喜歡的天氣。
穿過冬日裏冷清的慈寧花園,來到慈寧宮,宮裏居然寥寥沒有幾個人,太后的貼身宮女嬌綠把我領進暖閣。
裏面沒有點燈,有些陰暗,太后坐在靠窗的軟榻上,她身邊還站着一個陌生的太醫。
我走過去行禮問安,太后示意我坐下,笑着説:“皇后前幾日抱病,我沒能去探望,近來身子可好了?”
我那時是被困在山海關,別人可能不知道,她怎麼會不知?我猜不出她葫蘆裏賣得什麼藥,就恭敬回答:“謝母后體恤,只是小病,已經好了。”
“這就好。”太后説着,摸了摸手上那隻羊脂玉扳指,悠悠把話頭扯開,“我像皇后這麼大的時候,還是永壽宮裏的一個小才人,那時候心裏裝的全是小兒女的情思,整日裏想的全是怎麼見先帝一面,怎麼才能讓他高興,怎麼才能讓他對我笑一笑……先帝笑起來可真好看,再難熬的日子,只要想起他的笑,我就都能挺過來。”
她説着,輕輕笑起來:“皇帝長得像他父皇,一樣的眉眼,一樣的鼻子,連脾氣都一模一樣,從不生氣,從不動怒,沒話的時候就臉上掛着點笑,安安靜靜看着你。皇帝小時候我就想,這孩子像他父皇,心思藏得太深,將來恐怕要吃苦。
她突然抬頭看了看我:“皇后,這世上有太多的事,你年輕的時候做了不會後悔,但是總歸有一天,等你上了歲數,會想起那些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會想起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太后對我説這些幹什麼?試探我?還是暗示什麼?我不認為她真的只是想跟我拉家常。理了理思緒,我小心回答:“母后説的句句是金玉良言,兒臣知道的。”
太后笑了:“説幾句閒話而已,哪裏就是良言了。”卻又淡淡説:“不過嘛,皇后能記住,那就再好不過。”
説着,太后招手示意一直低頭站在一邊的太醫過來。
那名太醫走到我身前,躬身説:“微臣要為皇后娘娘請脈,請娘娘伸出手。”
我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歷來的規矩,太醫院的太醫每天都要到後宮去給各位妃嬪請平安脈,今早已經有一位太醫去過我那裏了,怎麼還專程把我叫到慈寧宮來請脈?
我抬頭看了看太后,她對我微微頷首,還是摸不準她想幹什麼,我就把手抬起來,放在桌上的脈枕上。
那太醫剛把手搭到我脈搏上,嬌綠從外面匆匆走進來,福了福説:“太后娘娘,萬歲爺來了,在外殿裏等着召見。”
太后微皺了眉,隨即舒展開眉頭説:“把萬歲爺請進來。”
嬌綠領命出去,搭着我寸關的那個太醫抬頭看了看太后,太后向他點了點頭,他才放開手退下。
他把手放開的一剎那,我突然發覺,這個太醫剛才根本就不是在給我把脈,他指節微微彎曲成爪狀,分明就是扣住了我的脈門。脈門連通全身各大穴位經脈,這個人如果是個內家高手,他一道剛猛的內勁過來,我馬上就丟了命也説不定。
我額頭上霎那間出了層冷汗,蕭煥已經走了進來,行過禮之後,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太醫,笑了笑:“怎麼楊太醫也在?母后把皇后叫來慈寧宮,是做什麼?”
太后笑了下:“我想到皇后前些日子病了,就讓楊太醫給皇后請脈。”
蕭煥笑着,這次説話居然透着些強硬:“兒皇也是懂醫術的,母后若想知道皇后身子如何,可以來問兒皇。難道母后以為兒皇本領低微,遠遠及不上楊太醫?”
那個楊太醫聽到蕭煥的話,跪下説:“皇上師從酈醫正,造詣遠超普通醫師,醫術自然是高明的。”
太后見蕭煥説出這樣的話,就笑着擺手,話也緩和了些:“我想正值歲末朝政繁忙,皇帝身子又一向不好,想為皇帝分憂。現下皇帝既然來了,那就算了。”轉而吩咐説,“楊太醫,有皇帝在,你先退下吧。”
楊太醫應了一聲,提起放在桌上的藥箱退了出去。
等他出去,蕭煥笑着問太后:“母后想知道什麼?”
太后深深看他一眼:“我想知道皇后有沒有身孕。”
“有了。”蕭煥不假思索地説。
我給他嚇了一跳,什麼時候已經有了?都沒聽他説過。
“那就最好。”太后説着,忽然離座走到蕭煥面前,抬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面頰,“又清減了。”
蕭煥垂下眼睛:“讓母后費心。”
太后沒再説話,放下手走回軟榻中坐好:“好了,我這裏沒事了,你們走吧。”
我看向蕭煥,他衝我微微笑了笑,示意我不用擔心。
和蕭煥一起告退出來,走到慈寧花園,我也不管身後還有一幫太監跟着,就快走兩步拉住他的手,壓低聲音問:“蕭大哥,剛才你對太后説我懷孕了,真的假的?”
他低聲笑了笑:“騙她的,哪裏有這麼快就能看出來的?”
我想起那個扣住我脈門的太醫,如果不是蕭煥及時趕到,太后會對我做什麼?逼問我父親給我傳了什麼話?把我幽禁起來?還是直接殺了我?太后做這些的用意又是什麼?她想幹什麼?我父親想幹什麼?我想不明白,一時間覺得千頭萬緒。
“蒼蒼,”蕭煥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有些冷,但乾燥穩定,“這幾天你不要回儲秀宮,就待在我身邊不要走開。”
我點頭,笑了笑打趣:“那你天天把我留在養心殿,其他妃子看我太眼紅,沒事做個布娃娃,寫上我的生辰八字咒我怎麼辦?”
“三千寵愛在一身,你這麼風光,給她們咒一下也沒什麼要緊。”他笑着説。
“呸,以為你自己很了不起嗎?為了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得給那些人咒啊?”我假裝嗤之以鼻。
正説着,我們轉了個彎,迎面吹來一陣寒風,蕭煥就微皺眉咳嗽了幾聲。他體內的寒毒雖説由來已久,但像這樣遇風就要咳嗽,還是沒有過。我忙走到他前面,幫他擋些寒風,看着他笑:“我走在咱們萬歲爺前面來,算不算失禮?要不要治我的罪?”
“這罪名可不小,”他假裝凝眉思索,“那就發配到養心殿端茶送水。”
“萬歲爺太狠心了,怎麼能發配到養心殿端茶送水,發配到養心殿吃吃喝喝外帶佔牀睡覺好不好?”我討價還價。
“不好,”他肅然搖頭,“那就不叫罰,叫賞了。”
“這也叫賞啊,關在養心殿那麼悶,我寧願發配到玉門關數駱駝……”我笑起來。
説話間回到養心殿,蕭煥還是帶着些咳嗽,我叫人端了碗熱枇杷露給他鎮咳,笑着把他按到軟榻上坐着:“蕭大哥,我想到了一個好方法,既不惹人耳目,還能在你身邊。”
他有些好奇,咳着笑了笑:“什麼?”
“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了。”我笑着賣關子:“你等我回儲秀宮一趟。”
匆忙回到儲秀宮,我就脱掉身上累贅的曳地彩繡鳳凰長裙,換上讓小山找來的白綾雲樣短襖和茜色長裙——這是後宮裏小宮女的打扮。
洗了臉上的濃妝,把頭髮挽成疊髻,攬鏡自照,還真像個宮女。也對,我又不是杜聽馨那樣的美人,無論穿什麼也光芒四射。
換好裝出門,我一路低眉順首,雖然遇上兩撥來往的妃嬪才人,但她們都沒沒發覺我有什麼不對。
悠悠閒閒來到養心殿,石巖在門口攔住我,聲音依舊冷冰冰硬邦邦:“哪個宮的?有何事?”
我眼睛也不眨的回答:“儲秀宮的有夫之婦,來私會情郎。”
石巖愣住了,睜大眼睛看我:“什……什麼?”
我抬頭衝他擠了擠眼睛:“石統領,天氣冷,多笑笑暖和些。”
石巖張口結舌愣在那裏,我愉快地提起裙襬跳進屋,走了幾步才聽石巖在後面低聲:“娘娘……萬歲在議事……”
不過已經晚了,我剛進門,就看到蕭煥坐在御案後,案下站着户部尚書趙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馮五福侍立在案旁。突然看到有個小宮女大搖大擺走了進來,他們都是一愣。
看到我,蕭煥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點了點頭説:“過來吧。”
我忙低頭説:“遵旨。”小步走到蕭煥身後站着。
那邊趙明德和李霖海正在興頭上,馬上就又開始爭論。
我聽了幾句,聽出他們是在爭論整修運河河道的事。李霖海主張趁着冬季水位下降,又是農閒,理應馬上徵集勞工疏浚河道,趙明德卻説元旦和萬壽節在即,户部挪不出錢來。
李霖海也是烈火脾氣,竟指着趙明德的鼻子説撥給工部的銀子是死的,操辦元旦和萬壽節的銀子卻是可多可少,誰知道趙明德有沒有剋扣貪污。這一下子踩到趙明德的尾巴上,兩位朝廷大員就在御前吵了起來。
我聽得頭昏腦脹,都説在朝為官是多風光顯赫的事情,據我所知,這些朝廷要員每天的主要事務除卻日常公務之外,就是卯着勁兒和自己的同仁吵架,從六部吵到內閣,再從內閣吵到御前。
個個都是翰林出身的才子大儒,引經據典、含沙射影,不罵得對方狗血淋頭,順帶標榜出自己多麼天下為公、忠正廉直決不罷休。
要我説,哪用這麼麻煩,誰看誰不順眼,哥倆兒光膀子找地方幹上一架,誰打贏就聽誰的,過後還是好兄弟拍拍胸脯一起去喝酒,勝得過現在這樣,個個吵得跟斗雞眼一樣。
蕭煥一直凝着眉不説話,等他們吵到臉紅脖子粗,才輕喝了一聲:“都閉嘴,成何體統?”
趙明德和李霖海這才停了下來,跪下謝罪,還都梗着脖子意猶未盡。
“回去每人寫份摺子遞上來,”蕭煥説着擺手,“都退下。”
趙明德和李霖海領旨倒退着出去,蕭煥回頭打量着我笑了笑:“這身打扮還挺漂亮,你説的辦法就是這個?”
我點頭摸着下巴笑:“萬歲爺的喜好真特異,打扮成宮女就漂亮了?”
他思索了一下:“那就算是蒼蒼天生麗質,宜濃宜淡,無論怎麼裝扮都好看……”
“得了,”我打斷他,“不用誇得這麼勉強,直接説我很適合做宮女就好了。”
晚膳過後,馮五福來問怎麼安頓我,蕭煥隨口説加個宮女的牌子在養心殿,名字寫白琪。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蕭煥看我一眼,特地悠悠解釋:“小白之妻,是為白妻。”
好吧,既然正式在養心殿掛了牌子,蕭煥批閲奏章時,我就在旁陪他。
沒過多久,他就頭也不抬的吩咐:“換杯茶來。”
我忙把他手邊涼了的茶水送出去,又端了熱的進來。
結果他又開口:“燈暗了。”
我忙把室內的蠟燭都挑亮,剪了燈花。
剛回去,他又指指手邊的一摞奏摺:“搬走。”
……這一刻不讓人閒的,還真把我當宮女使喚了。
不過夜深了他也就安靜下來,我看着他的身影,眼皮沉起來,暖閣裏炭火又旺,烤得人昏昏欲睡,我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着。
等我一覺睡醒,抬起頭,看到蕭煥還在低頭看着摺子,連姿勢彷彿都沒變過。
我湊過去將他手裏的摺子奪過來,合上放在一邊:“這都幾更了,也不忙在這一時,覺得你自己的身子還很經摺騰?”
他抬頭笑了笑:“也好,你跪安了去讓五福給你安排住處。”
“啊?”我瞪大了眼睛,“怎麼還要安排住處?”
“你放着皇后不做,來養心殿做宮女,不住宮女的屋子還想住哪裏?”他笑起來,好整以暇。
“東暖閣你自己的牀那麼大……”我頭都疼了,“你自己睡不怕半夜滾下來。”
“不好,那牀不能給女人睡。”他搖頭。
“我們昨晚不就是睡在那裏?”我快給他逼瘋了,他再説不行我就直接賴着不走了。
“蒼蒼,”他忽然把手伸過來,托住我的臉,“想睡我的牀的話,就要和我一起沐浴。”
居然能不動聲色地説這麼曖昧的話!
我臉上有些發燒,揚揚眉扳過他的頭,在他的薄唇上吻了一下:“一起就一起,誰怕誰?”
這一刻覺得幸福直衝到頭頂,一切完滿的不能再完滿。
上牀時已經很困,臨睡前,我想到離元旦和萬壽節已經很近,就迷迷糊糊問:“蕭大哥,過幾天你生日,想要我送你什麼壽禮?”
那邊停了一會兒,他笑了笑:“這個……那天你能稍微不大吵一點?”
我抓住其中的關鍵之處:“什麼叫不大吵一點?我整天都很吵嗎?”
他笑:“不吵,不那麼吵……”
他今天太喜歡逗我,我恨得牙癢癢,只好嘟囔:“我很認真問!”
他笑着:“隨便什麼小東西都好,不要又用珊瑚樹來壓我。”
往年每到萬壽節,作為準皇后和首輔千金,我都要送一份壽禮給蕭煥,那時怕麻煩,總是跑到庫房裏抬一棵珊瑚樹包包就交了上去,我都沒在意過的小事,這傢伙居然記着。
“好了,不送珊瑚樹了。”我打着哈欠,撇撇嘴,“小氣。”
他笑了笑,沒再接話。
我又打了一個哈欠,翻個身裹裹被子,停了一會兒:“我説,珊瑚樹真的不好麼?”
腦門接到一記暴栗。
這是大武德佑八年的臘月初十,無論是對於內廷還是外朝,都是極為寧靜平凡的一天。
這時據德佑九年元旦和德佑皇帝的二十一歲生辰慶典萬壽節,還有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