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吵雜慌亂中,夜風從面前吹過。
我握住拳,站起來向場中大喊:“御前侍衞聽着,今晚不許傷人!”
刺客並不多,也並不想戀戰,早就在且戰且退,和刺客鬥正酣的御前侍衞聽到這種命令都是一愣,黑衣的刺客退去的更快。
“速去追擊,”身後蕭煥的聲音驀然響起,不大,卻威嚴沉冷,“所有的刺客,格殺勿論。”
御前侍衞都是一頓,隨即立刻盡力追趕刺客。然而就這耽誤的片刻,刺客已經翻越假山圍牆,逃逸了出去。鏡池地處在禁宮西北角,城牆外就是更大的太液池,刺客遁水之後蹤跡消失,不容易追捕。
“蒼蒼,”耳邊傳來低聲的呼喚,我的袖子被人抓住,蕭煥輕咳嗽了一聲,“你鳳來閣主的身份不能暴露。”
伸出手,“啪”得一下打掉他拉在我衣袖上的手,我回頭,笑得有些冷:“多謝您費心了,萬歲爺。”
我冷笑着:“不過犧牲自己手下幾個弟子,來保護自己的身份,這樣的事情,我不喜歡做。”
先後趕來的御前侍衞在紛紛越牆追趕,我轉身也向那個方向跑去。
“蒼蒼!”衣袖居然第二次被拉住,起身拉着我,蕭煥手上用的力氣很大,他輕咳了幾聲才開口説話,“蒼蒼……”
“啓稟萬歲爺,”一場混亂已經驚動了不常當值的隨行營統領石巖,他單膝跪在台階下彙報,“卑職們辦事不力,未曾追上刺客。”
看着階下的石巖,一直壓抑的怒火突然間竄上心頭,我回頭,再次冷笑:“聽你説?聽你説什麼?聽你説你看出來鳳來閣這次來的人武功高強一定能逃脱?還是聽你説現在離席太不合禮數?除了這些,有沒有別的話要説?”
眼前他的臉色更加蒼白,沒再説話。
我咬了咬牙,掙脱他的手,轉身快步走下台階。
飛快穿過早就雜亂不堪的宴席,我向外走去。
從剛才看到飛刀上的鳳來閣的標誌起,我身上就出了一身冷汗,差點破口要罵,這羣人都瘋了是不是?把禁宮當酒樓了還是把御前侍衞兩營當紙老虎了!今晚的狀況,隨行營明顯是沒有盡力,要不然,管你來的是不是閣中精英,十個也要橫着出去五個。
邊想邊匆匆往外趕,迎面路上突然站出一個身影,擋住我的去路,段靜雪。
一身鵝黃紗衫,妝容明麗,段靜雪直視着我的眼睛,一笑,並不俯身行禮:“皇后娘娘。”
現在滿院的人都正慌亂,也沒人注意到我們的異狀。
正滿心煩躁,我懶得跟小丫頭片子羅嗦,冷笑一聲:“段靜宜是你姐姐吧?段靜雪段小姐。”
還是直視着我,段靜雪笑靨如花:“皇后娘娘明鑑,竟然還記得我的姐姐。”
“本來是不記得的,後來看某個總愛拉痴撒嬌的人看多了,總算想起來了。”我冷笑,“當年後宮裏那位五品的段昭儀,似乎沒段小姐這麼喜歡扮可愛。”
“皇后娘娘知道我姐姐出宮之後怎麼樣了麼?”段靜雪笑得甜美,“想必皇后娘娘一定不會注意過區區一個五品昭儀,當年被遣散出宮後的下落。那麼就讓我來告訴皇后娘娘——我姐姐,入宮之前琴畫雙絕、温柔端慧的姐姐,出宮之後,嫁給了一個大了她二十歲的京商,她嫁人的三年後,就在懷第二個兒子的時候,被她那個又肥又醜的丈夫一腳踢中肚子,難產而死。只是因為那個男人看到她跟送衣料的小廝多説了幾句話——做了棄婦,就一輩子都是棄婦,被輕賤,被辱罵,就算拋棄了這個女人的,是皇帝,也一樣。”
清甜的笑容不減,段靜雪看着我:“這些年我一直在看,一直在想,想憑什麼,那兩個人還能如此快活幸福、比翼雙飛?想憑什麼,舉國傳頌帝后情深的人中,沒有一個想到過後宮那些虛拋年華,淒涼離開的女人們?皇后娘娘,您一定沒有想過,比起您今時今日所有的美滿生活,那些女人是多麼得可憐悽慘。”
段靜雪仍是笑:“皇后娘娘,我很想看一看,想看看這段生死與共,佳話流傳的帝后之情,究竟有沒有傳説中的那麼至死不渝。”她輕巧一笑,“皇后娘娘,五福公公説過,我很像您少年時候的樣子,其實如果輸給了更年輕的自己,感覺也會很奇妙,是不是?”
她最後又一笑:“對了,皇后娘娘,我如果要是您,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冷落皇上——這麼英俊温柔的男人,會有很多人來爭着愛。”
靜靜看着她,我笑:“段小姐,你覺得我是吃你的醋了,所以才會冷落皇上的?”淡淡笑起來,我點頭,“不錯,很有想象力。”同樣一動不動迎上她的眼睛,我笑着,“可惜的是,我自己記得我好像沒什麼閒情幹吃醋這種事情。”
“我想過,我想過那些出宮後的嬪妃,我知道她們中的一些,下場淒涼。”笑容慢慢收起來,我字字説出,“但是當年,她們沒有一個不是自己請願,甘願入宮。每個人,都要選自己要走的路,既然已經選定,那麼就該明白選了這條路之後,會有什麼好處,會有什麼變數。你口中悽楚可憐,柔弱無辜的每一個女子,當年都是用自己的腳走進禁宮,每一個都曾在後宮中爭寵鬥豔,機關算盡。
“你想讓我覺得我自己對不起她們?”冷冷的笑出,我開口,“真是抱歉,我記得好像我才是皇后,曾經理直氣壯來搶別人丈夫的,不是我,而是你口中那些楚楚可憐的側妃。所以,我絕對不會因為最後我搶贏了她們,而有絲毫的愧疚。對不起,我這個女人天生惡毒自私,既不太習慣把自己的男人讓出來給別人用,也不太習慣博愛到凡是悽慘的人都同情。”
説完我再次笑:“至於段小姐你説你像我少年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敗給從前的自己……更何況,”我笑着,上下打量她,“我那時候,比你可愛漂亮多了。”
驀然收起笑容,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皇上是我的男人,我愛冷落他就冷落他,我愛寵着他就寵着他,輪不到你來説話。跟你的姐姐一樣,離我的人遠點!”
説完,我錯過她的身體,徑直向前。
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猛地抬頭,笑容全無,一字一句:“我們沒完。”
“隨時恭候。”我冷笑,腳步不停。
一路幾乎是飛奔回鳳來閣,我闖進蘇倩的卧房,一腳踢開門。
蘇倩正換了一身純白衣衫,仙風道骨的在那兒擦她的飛刀,看到我微微一笑:“回來了?”
“不回來行嗎?”我氣得只想拆了這個妖女,“你那天跟我彙報的要幹件大事,就是入宮行刺?”
“中秋晚宴賓客眾多,有人行刺的事兒肯定捂不住,傳聞肯定跑得飛快,”蘇倩頗為得意的樣子,“多好的時機。”
“好個屁!”我氣得哭笑不得,“你這個女瘋子!你暗器上喂着毒!”
“暗器當然要喂毒。”蘇倩點頭,“反正也有解藥。”
“解藥頂個屁用!你以為蕭大哥的心脈還經得起你一次毒?我把你切了喂他都未必來得及!”氣急了都開始亂罵,剛才在桌上看到那柄閃着藍光的斷刀時,呼吸幾乎都停滯,不敢想萬一暗器沒被攔下來的後果。
蘇倩從椅子上站起:“白閣主的心脈損毀到這種地步?”
“當年要不是陳教主把她全身的功力都傳到蕭大哥身上,護住了最後一息,蕭大哥不可能再回來。”我瞪她,這些也是這幾年我慢慢在蕭煥和別人口中問出來的。
蕭煥從來都是輕描淡寫,那一戰的慘烈,只能從別人口中得知。
我是從鍾霖嘴裏聽説的,較量千里,數度徘徊生死,到最後那一刻,鮮血幾乎流盡,蕭煥的心脈只剩一息,陳落墨站在千丈的懸崖邊問他,當一切結束後想幹什麼?那時他笑了笑,只説了兩個字:“京城。”於是陳落墨輸出全身功力,以陰寒的內力壓制住蕭煥身上的極陽內力,才護住了那最後沒斷的一息心脈,支撐他的生命至今。
蘇倩臉色已經變了:“你今天又和白閣主吵架了?”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蘇大堂主,你把刺殺的人都派去了,眼睜睜在面前跟隨行營的人打來打去,還能不吵麼?”
蘇倩臉色變過之後,已經又恢復到平時那種冷得跟冰塊一樣的表情:“也罷,償若白閣主不在了,我自刎謝罪。”
我聽得眼前更黑:“得了,要生死相隨也輪不到你的份,別給我趁機佔便宜了!”説着嘆口氣,“應該也還好,去年酈酩觴到雲南找藥,走之前,説五年之內,都還會平穩。”
“再怎麼平穩也經不起你折騰!”蘇倩面無表情,“説吧,這次你到底是為什麼生白閣主的氣?”
怎麼就變成她責問我了?頓了一下,我開口:“不知道。”
是為了什麼?説不清楚。
表面上看,似乎是因為戚承亮的事情,怪他不念舊情手段太狠,所以心寒離開禁城。其實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吧,自從這次他病後一天天堆積起來的無力和恐懼,看到他的每一刻,都在害怕着可能會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聽到張祝端説出是蕭煥要查辦戚承亮的第一刻,我心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不是震驚,也沒有為戚承亮鳴不平,只是恍惚的想,這樣大刀闊斧的改革,又這麼急進,是不是在為百年後打算?一直恍惚到回到養心殿,看到在燈下等着我的他,卻不敢讓他看出不對,不敢開口問。問了之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該怎麼辦?
當年在天山和他告別時,他能在眼中多駐留一刻,都覺得已經足夠。後來他終於回來,每一天都無比欣喜,每一天都像踩在雲端,夢中也沒有這樣完滿。
八年很長,長到已經是奢望,然而這麼久的八年,還是不夠,一點都不夠。
那兩天,心緒幾乎從來沒有安寧過,越來越紛亂,亂到最後,找到一個藉口,一起瀉出。慌慌張張的把孩子們送到鳳來閣裏,惶惶然去找他,結果就撞到了段靜雪,本來都沒在意過的人,那一刻卻分外覺得礙眼,或許段靜雪説得不錯,我也許真是吃醋了,怒意衝上腦門,話毫不留情地就説出了口,想挽回都不行。連臨走的時候,還自欺欺人的想,把孩子們帶走讓他清靜休息兩天也好。
“白閣主來過,”靜了一陣,蘇倩開口,“你住到閣裏的第二天就來過。那天白閣主來見了我,説你生產後身體並沒完全恢復,還需要調理,交待了很多膳食上要注意的事。”
她説着,也嘆了口氣:“你們的事,我不好説,但是有什麼話別憋着,你也不是能憋得住的人,憋久了一股腦發作出來,更傷人。”
我勉強向她笑笑:“你可真好,好不容易蕭大哥主動找我猜謎,我有了個台階下,你又弄這麼一下子,現在我真頭疼怎麼再自己找台階……”
蘇倩一翻白眼:“你那麼厚臉皮,還要台階幹什麼?”
“臉皮再厚,有個台階下得也更舒服些!”我氣得又衝她吼。
兩個人正説着,門外就闖進一團黑影,那人剛進來就急着喊:“蒼蒼?蒼蒼在嗎?”
聲音清亮,容貌俊秀,是一身官服的宏青。
我愣了一下,剛想問他怎麼會撇下熒跑過來,他就趕快拉住我的衣袖:“萬歲爺離了賞月宴就在養心殿昏倒了,蒼蒼你……”
他後面説什麼,我已經聽不到,衝出房間。
腦袋中只有嗡嗡的聲音不停的響,縱馬從鳳來閣跑到玄武門,再下了馬一路闖到養心殿,顧不上調整急促的呼吸,我一把揪住站在暖閣門口的馮五福:“蕭大哥在哪兒?蕭大哥怎麼樣了?”
馮五福臉上有點迷糊,立刻皺了眉:“噓!輕聲點,萬歲爺才歇息會兒。”
“蕭大哥怎麼會昏倒?太醫來了沒有?怎麼説的?”一連串問出,我才稍稍冷靜下來,看着馮五福還是一臉不解,突然明白過來,“蕭大哥沒有昏倒?”
責怪地看我一眼,馮五福才説:“你再鬧騰兩次,萬歲爺不昏也給你吵昏了,還沒剛進宮的小宮女懂規矩,大呼小叫成什麼樣子!”
宏青這傢伙,居然敢騙我!
一口氣鬆下來,才覺察出手腳都有點軟,我鬆開揪着馮五福的手,壓低聲音:“蕭大哥睡下了?”
“這會兒怎麼能睡?剛沐浴過,合合眼睛。”馮五福説着,又責怪的看我,“有戚將軍的事還不夠,你就不能讓萬歲爺省省心?”
又來個教訓我的,我只好嘆氣:“好了,好了,你們都別説了,我知道錯了還不行。”
彷彿是沒想到我能説出自己錯了的話一樣,馮五福臉上的表情居然有點不自在,頓了一下之後説:“也不説都要怪你,你脾氣不這麼急就好了。”
他説着,又頓了頓:“段府小姐的事情,前兩天在宮外老奴就要跟皇后娘娘説了。第一回讓段小姐進宮,是段大人跑到老奴府上託的情,實在是推脱不掉。後來段小姐第二回進宮的時候,那天上午段大人抱了個摺子到養心殿裏來,卻過了不久就又抱着摺子出來了,接着下午萬歲爺給了口諭,讓段小姐進宮面聖。這裏面的曲折,老奴不敢過問。但皇后娘娘因此就懷疑萬歲爺,甚至離宮出走,還把兩位殿下和小公主都帶走,實在也太任性了!”
説到後兩句,馮五福的聲音已經又忍不住嚴厲起來。
他從蕭煥還沒繼位時就一直跟着蕭煥照顧起居和日常生活,雖然有時候也狡詐貪財,但是對蕭煥的忠心和關懷卻從來不容置疑,更像是半個長輩。這幾年相處,他罵我也跟長輩一樣毫不客氣。
“知道,我不敢再犯了行不行?”嘆着氣跟他保證,我問,“蕭大哥在東暖閣?”
馮五福點頭,又加一句:“進去時手腳輕點,萬歲爺難得睡上一會兒。”
“好,好,我今晚逼他睡夠行了吧?”連連保證着,我快步去開門。
門內很靜,小心的合上門,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卻不敢走的太近,只能停在離靠榻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深深呼出一口氣,進也進來了,反正跟蘇倩説的一樣,我臉皮厚到不用台階了。
他在睡着,腿上搭着月白的薄毯,因為剛沐浴過的關係,長髮散落。合着眼睛,他的鼻息很輕,燭火的微光在他臉上留下淺淺的陰影。
還是那麼熟悉的容顏,閉上眼睛也可以在眼前刻畫出來,這些年來不曾在時光中改換一點。
突然想到很久前那次,在金陵鳳來閣的一水院裏,我用槍打傷了他,然後不小心闖入他的房間,看到了他靠在牀側熟睡的樣子。
現在想想都有點佩服那時候的自己,明明只要再往前走一步,身體就會在下一刻控制不住地衝過去抱住他,居然還能夠不動聲色地站上那麼久。
想着忽然想要自嘲的笑: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嫌日子太安逸美滿,非要鬧彆扭。結果鬧到最後,大好美色當前,卻只能睜着眼睛幹看。
慢慢儘量無聲地挪到榻角,很小心地坐下。
他沒有被驚動,眼睛不離開他的臉,坐在榻上又靜靜看了一會兒,我鼓鼓勇氣,俯身握住他露在薄毯外的手,輕吻住他有些淡白的薄唇。
他輕動了一下,終於醒來,剛睜開的黑眸中還有些迷濛睡意,看着我,聲音也還低沉:“蒼蒼?”
我不回答,低頭用雙手握住他的手,然後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氣:“對不起,蕭大哥。”
這麼多年,其實我從未看着他的眼睛道歉,對他説過對不起。總以為有些事情,不需要説他也會明白,比如説我從來沒有不愛過他,比如説每一次傷害過他後的悔恨。一面固執的認為他不夠坦誠,忽視着他一次又一次伸過來的手,一面卻從來不想自己表達是否足夠。
“對不起,”看着他的眼睛,我開口,“我説的都是氣話,我從來沒有認為過你會用你自己的身體來要挾我,我剛才在賞月宴上打了你的手,我太害怕你出什麼事,腦子都渾掉了,我説完就後悔了,我這麼多天都不敢看你的臉,不知道該怎麼説,對不起,蕭大哥。”只是道個歉而已,我卻覺得眼前的水汽多的有些不可收拾,“對不起……”
臉頰被微帶涼意的手很輕的撫摸,他的聲音温和如舊:“沒關係的,蒼蒼,我知道。”
聽到他的話一瞬,連日來積壓的沉悶彷彿都一掃而空,手動的比想法更快,我抱住了他,把頭埋入他的衣領裏,長長吸入一口氣,眼淚就順着臉頰流了下來,滲入他胸前的衣衫中。
“蕭大哥,對不起……”緊緊抱着他,眼淚還是流出來,我不停地説,“我把你一個留下就走了,你拉着我的手叫我,我都沒有回頭,就那麼走了……對不起……”
“蒼蒼,不要擔心。”抱着我的肩膀,他不停輕撫我的頭和背,頓了頓,“我拉着你要説的就是……不要擔心,我沒事。”
還是抱着我,他把我的臉扳起來看着他,笑笑:“蒼蒼,我沒事的,不要哭。”
臉上還帶着淚水,我發愣的看着他。
他還是温和笑着,也看着我,似乎是輕嘆了口氣,用指腹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水:“不用再説這麼多遍對不起……”他又笑了笑,“我才應該是説對不起,蒼蒼,讓你擔心了……”
眼眶再一次開始濕潤,我卻沒有讓眼淚再落下來,嘴角高高挑起,再次撲到他的懷中。
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輕鬆滿足,我把嘴巴從他懷裏探出來,突然想起來:“蕭大哥,段靜雪的爹拿什麼要挾你了?”
他沒想到我突然會問這個,頓了一頓之後才笑了笑:“就是個糾纏禮儀的奏摺,如果我不想麻煩着批他的奏摺,就只有見見他的女兒了。”
“內容是彈劾我不守內宮律條的?”我接着問,這幾年經常出入玄武門到鳳來閣去,就算做得再隱秘,也讓那些無聊的禮部官員揪到不少小辮子,我知道他們早就想彈劾我了,沒想到段慶肅那個老頭子竟然拿這個事出來去逼蕭煥見他的女兒。
他又笑了笑,這次卻沒説話,只是輕輕撫着我的頭。
我説過他從來沒有被誰脅迫,看似温和,他其實最恨被人逼迫,這麼多年來,就連對敵陳落墨時,他也從來都是採取主動。這次見段靜雪,他卻是被逼的,為了不讓禮部的官員對我羣起而攻之,他被迫見一個沒必要見的人。那天段靜雪剛走,他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疲憊的神態,他明明已經累了,卻還是在跟她談笑。
緩緩地抱緊他的身體,我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
一陣腳步聲打亂了難得的安逸,門口傳來石巖的聲音:“稟萬歲爺,戚將軍帶到了。”
我懷中蕭煥的身體微微震了一下,接着他開口:“請戚將軍到後殿稍待。”
石巖低聲答應,去往後殿。
我鬆開抱着他的手臂,替他揭開蓋着的薄毯,扶他坐起來,問:“要不要更衣?”
他搖了搖頭,接着笑笑:“把那邊那支簫那給我就好了。”
一支摩挲得有些古舊的竹簫就放在不遠處的桌上,我把簫拿起來,又找到一件藏青的披風給他披上。
他把竹簫握在手裏,低頭向我笑笑,拉住我的手:“蒼蒼,你也一起來吧。”
有點不明白他要做什麼,我點點頭,握住他的手,隨他一起走出去。
和蕭煥一起轉過迴廊,抬起頭,後殿繁星般盛開的葱蘭花叢中,設着一套青石的桌凳。
中秋銀白的月光如水般鋪灑,擺了酒菜的石桌前,一身舊衣卻依舊沉穩如山的武士輕向這邊揚揚他手中的酒壺:“小蕭來了?帶了竹簫沒有?”
“戚大哥有吩咐,怎麼敢不帶?”輕輕的笑聲從蕭煥口中發出,拉着我的手,他慢慢向石桌走去。
挑起了嘴角笑着,戚承亮臉上,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懶散表情。
褪去了一貫的嚴肅和恭謹,此刻的他,不再像那個威名遠播,戎馬半生的大將軍,反倒像一個在月下等待着老友的江湖俠客。
慢慢走到桌前,蕭煥笑着:“有月有酒,正宜會君子,只是不知道戚大哥別今日想聽什麼曲子?”
戚承亮朗聲笑出來:“小蕭你什麼時候去充勾欄樂師了,還給我點曲兒不成?”
雖然想到了戚承亮和蕭煥早就認識,我也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玩笑話來,有些愣的“啊?”了一聲。
聽到聲音,戚承亮把目光轉向我,笑着向蕭煥:“小蕭,這就是那個小姑娘了?”
“是,”蕭煥笑着回答,“這就是我對戚大哥提過的那個小姑娘。”握着我的手,他轉過頭來看我,“蒼蒼,這位是我的好友戚大哥,今天第一次向你引薦。”
他們的口氣和神態都十分的輕鬆自然,就像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到戚承亮一樣。
恍然間彷彿回到那段輕裘寶馬快意江湖的日子,蕭煥還是那個笑容舒緩的年輕人,我還是那個初闖江湖懵懂衝動的小丫頭,我依着規矩向戚承亮抱拳:“問戚大哥好。”
戚承亮邊笑邊點頭:“弟妹不必多禮,小蕭也別站着了,都快坐下。”
蕭煥笑着:“好的。”拉着我一起在石桌旁的木凳上坐下。
坐好之後,看到桌上三隻添滿酒的粗瓷大杯,我才清醒一點,連忙開口:“蕭大哥不能喝酒,還是我來替吧!”
“哧”得一聲笑出來,戚承亮看着我:“我又不是要灌你蕭大哥酒,小姑娘你緊張什麼?”
這才想到戚承亮應該也不會故意為難蕭煥,我有點尷尬:“這個……不小心就緊張了……”
戚承亮哈哈大笑:“小蕭,小姑娘對你很關心啊。”
蕭煥摸了摸我的頭笑笑:“沒關係,蒼蒼。”
我點頭向他那邊靠了靠,聽他跟戚承亮已經開始閒聊,兵法韜略武功詩書,漫無邊際又彼此對答如流。
就這麼聊着,不知不覺月上中天,戚承亮一杯一杯的喝酒,越喝眼睛就越亮,言行舉止也更加倜儻不羈,蕭煥陪着他,一大杯烈酒也漸漸見底。
又是一口氣幹掉杯中的酒,戚承亮落杯有聲,半眯了眼睛,神色間有些醺然:“小蕭,時辰要到了,吹首曲子給我聽吧。”
他不説我還忘記了,一説我想起來,這次戚承亮舉族流放,啓程的時間正是八月十六,重犯犯人押送出京,一般都是在天色拂曉城門開啓的時刻,現在夜已經深了,離拂曉的時候不到兩個時辰。
頓了頓,蕭煥笑笑,也沒有説話,拿起一直握在手裏的那支竹簫,放在唇邊。
流水一樣的樂聲從簫中緩緩溢出,那曲調悠遠而低沉,極清極雅,在月色中迴盪。
聽到簫聲的一剎那,戚承亮略微愣住,隨即以手緩緩地敲擊石桌,應和着樂曲的節奏。
平靜深幽仿若月光下如鏡江面的曲調突得一轉,彷彿千里江水在一折一彎之後,直衝入峽,滔滔濁浪,呼嘯如風。
一手擊節,戚承亮低聲吟哦:“不見南師久,謾説北羣空。當場隻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篙街行。”
樂聲轉急,戚承亮的吟誦字字從夜中傳來,漸成曲調,激昂如歌:“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羶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這是一首《水調歌頭》,戚承亮所吟誦的,是宋時陳亮的填詞。作者送別即將出使金國的好友,其時南宋國力衰微,飽受異族欺凌,然而詞中卻沒有隻言片語的憂愁自哀,有的只是保家衞國的英雄豪氣,飛揚滌盪。
一曲終了,蕭煥放下竹簫,輕聲咳嗽。
戚承亮閉目不語,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開口,卻是向我説的:“小姑娘,我和小蕭相識,是在十五年前。”他笑了笑,接着説,“那時候我還在滄州任副將,空讀了滿腹詩書,卻只能在不到兩千人的兵營裏操練那些老兵油子,於是就常到附近的鎮上喝酒買醉。那天我喝到半醉,朦朧間聽到身旁有人吹起一首《水調歌頭》,想也不想,就吟出剛才那首詞應和。説來也巧,那個吹簫的人聽到我頌詞,竟然把曲風一轉,硬是把一首曲子吹出了金戈鐵馬的味道。曲子停下我就連忙循聲尋找吹簫的人,卻沒想到找到的是一個坐在窗外馬車上的青衣少年,那少年衝我笑着,一手持簫,身邊還放着只藥箱。”
説到這裏,戚承亮又笑了:“現在説來也好笑,那時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想把這個少年認為義弟。幸好後來一直顧忌着怕嚇到他,就沒有提。那天我請了酒,把那少年留下來攀談,他告訴我説他叫蕭雲從,我就以小蕭相稱。小蕭那次在滄州停了十幾天義診,我們每日都要喝酒相談。此後數年,也會時不時地相見。後來我調任福州,小蕭還專程趕來為我辭行。直到德佑八年,我被委任鎮守山海關,在乾清宮看清御座上的那個人,才明白這幾年我仕途的一帆風順,得之於誰。”
聽到這兒我接口:“蕭大哥決不會是因為跟你熟悉,才把你升職的。”
戚承亮一笑,眉宇間傲氣泄出:“我信以我之能,領兵不在任何名將之下。也信小蕭有慧眼識珠,不會枉徇私情,把軍國大事當作兒戲。何況,就算我是因為私情才坐上帥位的又如何?如果憑私情,才能報國為民,那我就憑私情,又怎樣?”
早有傳聞説戚承亮善於結交朝臣,常用大把銀兩收買當權者,因此才能十年來無論鎮守那裏,都從來沒有出現過常見的武將和郡守不和的局面。
死守住所謂的氣節和名聲,卻到處受阻,最終一事無成還怨天怨地的人我見得多了。然而戚承亮卻能脱開那些拘束,一面對官場現狀妥協,一面卻從不忘初衷,被罷免後只留下卓世功勳,卻家無餘財。這樣的人,才活得坦蕩精彩。
我笑着抱拳:“戚大哥,有你這句話,鳳來閣上下這些日子的奔波,心甘情願。”
戚承亮也笑了:“我説了這麼多,無非是想告訴你,別再為我的事責怪小蕭。”他説着,看我,“這幾日在詔獄裏照顧我的幾位朋友,請你代我謝謝他們。如果不是他們,我恐怕得蜕層皮。”停了一下,他笑,“不過我也不信,自古以來被皇帝千方百計減罪,還小心藏在私獄裏的犯人,能在牢裏吃多大的苦。”
我也跟着他笑起來,這些天也該看出來了。蕭煥是在竭盡所能的為戚承亮減輕罪責。最初上奏上來的那些罪名,就足夠讓戚承亮滿門抄斬,蕭煥如果在那時就放任不管,戚承亮已經難逃一死。然而奏摺遞上後的那麼多天裏,蕭煥還是在日夜操勞過問,他不是在想辦法蒐羅戚承亮的罪名,是在想辦法為他開脱。
我卻在那種時候,還去責問他,甚至冷語嘲諷,轉身想也不想的就離開他。
在桌下輕輕握住蕭煥發涼的手,我抬頭向戚承亮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了。”
“這就好。”戚承亮笑,語調爽朗,半開玩笑,“我走後,小蕭可就託付給你照顧了。”
“在下定當不負重託!”也笑着,我回答。
戚承亮一笑站起,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圓月:“曲終人散,小蕭,我們就此別過。”
蕭煥也站起,抱拳:“戚大哥一路順風,就此別過。”
戚承亮微微拱手,一甩衣袖,也不再回頭,徑直就向外走去。
石巖還等在廊下,看到戚承亮過去,就掏出鐐銬給他戴上,領他出去。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我還握着蕭煥的手,抬頭向他笑了笑:“蕭大哥,明天還有早朝,我們趕快去休息吧。”
他輕點了點頭,接着卻咳嗽了一聲,身子居然輕顫。
我連忙扶住他:“蕭大哥!”
他搖了搖頭,撐着我的手臂站穩,向我輕笑了笑:“不要緊,蒼蒼。”
月色下他的笑容依舊輕緩,臉色卻蒼白如雪。
我都快忘了,忘了他是個多護短的人。
當初在鳳來閣裏,為了幾個弟子被殺,他能深夜出行,搗毀橫行長江多年的七不塢,再危險的任務,他總自己前往。凡是被他認為需要守護的,他從來都是身先士卒,不容許別人有一點侵犯。
這次雖然戚承亮自始至終沒有吐露半句埋怨的話,但是卻是他親手將一個自己曾經那麼親近的老友查辦流放。
笑了笑,我看住他還拿在手裏的竹簫:“這支簫你常用啊,還是送給段靜雪那支常用?”
他微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來:“那支簫啊……”
“快説,”我皺眉,做出逼問的樣子,“那支簫你用過多少次?不準説謊!”
“那支簫的樣子不錯吧,蘇州進貢的湘妃竹,五福拿了擺在案頭佔佔地方。”他輕咳着笑起來,看着我。
“這麼説你一次都沒吹過了?”有點沒想到是這個結果,我才想起來那天看到段靜雪手裏的竹簫是有些面生。今天他拿在手裏的,才是他平時會用的那一個,樣子比那支普通很多,卻是他用慣的舊物。
原來是沒注意過,八年前知道他會簫之後,只要他身體好時,我時不時的就要拉他給我吹一曲。再説當初雲自心不知道怎麼想的,非要看他擺出那麼個好看的姿勢彈棉花,拿着簫明明也一樣好看……
抱住了他的手臂,我還是忍不住埋怨:“你都好久沒吹曲子給我聽了,別怪我吃醋!”
他還笑着,我補上一句:“今天就算了,趕快休息!”
八月十六有早朝,我卻在蕭煥還沒有睡醒時,就悄悄起身。蕭煥合着眼睛,沒有被我的動作吵醒。
他其實一直淺眠,我睡相差勁,夜裏翻身扯被子,都能把他驚醒。
只是這次他從昏迷中醒來之後,精神一直沒見大好,每次睡起來要比以往沉得多。今天也是,從昨天到現在,睡得這麼沉。
彎腰輕輕在他唇邊吻了一下,我出門叫醒睡在外間的嬌妍,告訴她蕭煥還在睡。然後輕手輕腳飛快梳洗好,從養心殿出來,順着甬道走到宮外。
戚承亮昨晚已經送過了,但是我還要送另一個人。
騎馬從清晨的大街上飛奔而過,在城門前下馬,我站在被兵士圍住,擠在一起的那羣犯人前。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腰牌給他們看之後,我穿過外圍的人羣,向裏面張望。
這次被流放的人除了戚承亮的族人,還有其他獲罪武官的家屬,聚在一起足足有近千人。一朝間富貴成空,這些人臉上普遍掛着麻木的神情,成堆圍攏起來,默默不語。艱難的讓過幾羣犯人,我終於在一個破舊的馬車旁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憐茗!”激動地叫着走過去,我抓住她的肩膀。
短短幾天不見,她紅潤的臉頰已經變成了蒼白的顏色,看到我之後,淡淡掃了一眼:“你來了。”
“武姐姐,”頓了頓不知道説什麼,我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來送你。”
“送我?”她忽然笑了,帶些嘲諷,“當年從禁宮裏出來,就是你送我的,現在從京城出去,你又來送我了。”
“武姐姐……”看着她,我吸了口氣,“對不起,沒能幫到你。”
“為什麼要説對不起?”她淡淡的,“要説對不起的人不是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臣還沒有死,只不過是流放到兩週而已,有什麼對不起的?”
“武姐姐,不能全怪蕭大哥,他也……”她話裏明顯有怨懟的意思,我急着辯解,猛地又噎住——蕭煥也怎麼樣?他明明知道戚承亮是被冤枉,他明明知道罪臣家眷會有什麼下場,卻還是主導一切。
“對不起。”我只能説對不起,“武姐姐,抱歉……”
“夫人死了。”武憐茗淡漠地説着,語氣沒有起伏,“本來就不是身子多麼好的人,心氣又傲,關到牢裏沒兩天就發了癔症,水米不進,昨晚死了。”
戚承亮的結髮夫人死了?愣愣的看着武憐茗,我説不出一句話。
“我常想,我這一生不能怪誰,”武憐茗還在繼續説着,“不管是入宮,還是愛上萬歲爺,都是我自己選的路。第一次在御花園裏看到萬歲爺,我才知道,原來有的男人,是可以笑得那麼温柔。拼了命的要自己顯得出眾,也不顧會招來嫉恨,終於在那天被幾個才人圍住謾罵之後接到召幸的牌子。我高興得都快瘋掉,不是為了可以揚眉吐氣,而是以為那個人眼裏從此會有我。結果整整一個晚上,除了見面之後寥寥幾句閒談,再也沒有其他事情發生。這是為了給我撐腰。那天早上出了養心殿的門我就明白,他眼裏不會有我,這樣温柔的一個男人,他會為了我不被別的妃嬪欺負,故意召幸我作假,但是他的眼裏,永遠都不會有我。
“明白了這些之後,我也做了很多傻事,會讓我在後宮裏生存不了的傻事,故意在太后面前招惹你就是其中一件。
“那些天裏卻根本就顧不到會得罪什麼人,還有以後的死活,只是一遍一遍的念着,為什麼那個人不會愛我?為什麼我總也走不到他的心裏?是不是除了可憐我之外,他連我是誰,叫什麼都不會記住?每天每天,念得幾乎要瘋狂。
“説起來最後還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打醒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瘋到什麼時候。那天全身沾了泥水,跪在你面前,看着你,我想,也許這就是命,有些人天生要站在高處,鮮亮瀟灑,而有些人,只適合庸庸碌碌,就算一時能跳出來站在台前,轉眼也就會被遺忘。
“所以從那天之後,再也不求,不去奢望,只期望能忍氣吞聲,在宮中苟活下去。誰知道我畢竟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最後還是給德妃推出來當了替罪羊,貶成了宮女。我爹原本指望我能得寵,也好光宗耀祖全家都跟着沾光,聽到這消息,氣得病了一場,沒過兩個月就請辭告老還鄉,連託人到宮裏來跟我傳個信都沒有。後來終於知道這消息時,我差點去投井,每日辛苦幹活還遭受白眼,這下連我的親爹孃都不要我了,活着也沒什麼意思。
“但是最終我還是沒有去死,人只要活着,就沒那麼容易尋死。一天一天的忍着,再難過的日子也總會到頭。
“結果還真到了熬出頭的時候,出宮,在走投無路之前遇到夫君,還能碰見那麼通情又和藹的夫人,真是在禁宮裏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説到這裏,她漸漸笑起來,抬起了頭看我:“可惜終歸我是沒有這種好命,一切還是沒了,睡了一夜,做了一場夢一樣,什麼都沒有了,一點都沒剩下。”
“不是的,武姐姐,”她眼中有一種深沉的絕望,我連忙抓住她的手,“我能把你從流放路上截回來,這樣你就不用去涼州受苦了。”
“受苦?”她看着我淡淡反問,笑,“什麼是受苦?不被風吹日曬錦衣玉食就不是受苦了麼?跟你回來?跟你回來幹什麼?讓你找一個人把我託付了?”淡然地,她笑得諷刺,“我連夫君是不是受萬歲爺所託才照顧我的都不知道,還要再被託付一次嗎?”她笑着搖頭,“我是一個人,不是一個貨,放在哪裏都可以。”
把手從我的手裏抽出,她搖頭:“你走吧,你不欠我的。”
“武姐姐!”急着想對她説些什麼,押送犯人的隊伍卻在這個時候開始走動,龐大而雜亂的隊伍被舉槍的士兵押送着,緩慢開始移動,武憐茗坐的那輛馬車,也被車伕驅趕,向前走去。
舊車的搖晃中,武憐茗抬頭望了我一眼,然後收回眼睛,再也沒有轉頭。
像被釘在了地上,帶着木然的,我看着她的馬車走遠,看着身旁行動艱難的老弱婦孺一一走過,直到最後押送犯人的兵士帶點不耐煩地問我還有什麼公幹,我都一動不動。
在外面耽誤太久,重新回到養心殿時,已經是接近正午。
蕭煥早下了朝,正在一筆一筆的批摺子,看到我就輕咳着笑了笑:“回來了?”
我還有些恍惚,走過去貼着坐在他身邊,“嗯”了一聲。
他微愣了愣,就加問了一句:“蒼蒼,你上午做什麼了?”
我還恍惚着,隨口就説:“去送武憐茗了。”
那邊靜了一下,隔了一會兒,他才輕聲問:“她怎麼樣了?”
“戚承亮的正室死了……”我搖了搖頭,忽然不想再説,“蕭大哥,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越來越難分清了對不對?”
他還是靜着,淡淡笑起來:“蒼蒼,對不起。”
怔怔看他,我突然明白過來,笑:“我剛才不知道對武憐茗説了幾聲對不起,咱們兩個今天可以比一比誰道得歉比較多。”
他也輕笑:“這樣看我豈不是落後很多了?不大容易追上啊。”
“嗯,不大容易追上的。”我笑着,去拉他的手,“不管那個,我快餓癟了,先去吃飯!”
他笑笑點頭答應,卻剛站起身,就突然扶住桌子。
我連忙回頭抱住他的身子,他閉目按着胸口輕咳了幾聲,睜開眼睛笑笑:“頭暈了一下,沒關係。”
臉都白成這樣還説沒關係?火氣又想上來,我瞄了一眼他案頭那堆沒批的奏摺:“吃過飯你別想再去累了,跟我去鳳來閣,正好把幾個小傢伙帶回來。”
他還咳着,笑:“大爺有吩咐,當然恭敬不如從命。”
聽話比以前快很多,算他識相。我得意地哼一聲。
用過午膳,又逼他躺下午睡了一個多時辰,兩個人才一起到鳳來閣。
三個小傢伙見到蕭煥跟瘋了一樣,粘在他身上拉都拉不開。
我以為在鳳來閣裏還能清靜一下,誰知道給三個小鬼頭攪得一個頭兩個大,偏偏同樣是對着這些死小鬼,蕭煥就還能笑得一派風輕雲淡,看得我直瞪眼睛。
鬧了一下午,直到晚上回到養心殿後,才能躲開那三個脱繮的混世魔王。
舒服的洗了個澡,我讓蕭煥半躺在軟榻上,給他擦頭髮。
每次一起沐浴過後,我一定要堅持給蕭煥梳理頭髮。讓他靠着軟榻,用吸水的棉巾把烏黑的長髮細細擦乾,再用木梳梳好,最後用緞帶鬆鬆繫了垂放在他胸前,全部做完,差不多要半個時辰。
和以往一樣,蕭煥淡笑着,一邊翻看東西,一邊任我折騰。
今天也差不多,我完成最後一道工序,長舒口氣,然後跑到榻下,繞到他正面,左右打量後,連連點頭自我表揚:“完美完美,我的手藝就是完美。要是能就這麼把我的男寵帶到金鑾殿上就太完美了。”
他早習慣了我的瘋言瘋語,放下手中的摺子,輕笑起來:“那麼我明天就這麼上朝去?”
“不能,不能!”我假裝嚴肅思考着搖頭,“金鑾殿人太多了,要是讓那麼多人都看到我這麼美的男寵,來跟我搶怎麼辦?”
正説笑着,門外馮五福匆匆走進來,身後跟着一個一身黑衣的御前侍衞。
徑直走進來,那個御前侍衞單膝跪下:“見過萬歲爺。”
“不用多禮,承享。”蕭煥坐起來,笑了笑,“戚將軍那邊怎麼樣了?”
那個叫“承享”御前侍衞頓了頓,卻沒有起身,回答:“稟萬歲爺,屬下護衞不周,今日下午,戚將軍的側夫人武氏,在驛所外投繯身亡。”
我的耳中像是嗡了一聲,搶着問:“你説什麼?誰?誰投繯自盡了?”
“戚將軍的側夫人,武氏。”還是低着頭,那個御前侍衞重複。
武憐茗自盡了,昨天離去時她眼中絕望的神情,她真的做了她所能做的最激烈的決定。像被扼住了喉嚨一樣,剎那間喉間的氣息居然哽咽。
“妥善收殮,”房間內寂靜了一下,蕭煥已經又開口,聲音還是一如往常的平和,“以誥命夫人之禮厚葬。”
抱拳接旨,那個御前侍衞又停了一下:“稟萬歲爺,武氏還留下一封遺書,説有四個字,要轉告萬歲爺。”
蕭煥向他點頭:“講吧。”
“武氏留書上要帶給萬歲爺的四個字是,”那個御前侍衞頓了一下,才説,“君恩難受。”
從初聽噩耗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我連忙轉頭,看着蕭煥。
他很輕的點頭,而後微笑:“知道了,承享,你可以退下了。”
我緊緊看着他,不敢移開眼睛,急着叫出口:“蕭大哥!”
沒有轉頭看我,他臉上的微笑彷彿還留在唇邊,接着很輕的咳嗽了一聲,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微彎了腰,殷紅的鮮血順着指縫滴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