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都沒有把肥肉擺在凳子上面過,也沒有和人家女主人説過那樣的話。”
“我也沒有練成用三根筷子吃飯。那只是因為我喜歡你,聽説過,才跑去試試的。”
“那年那場大雨,我本來在宿舍,是你問我有沒有被雨困住,我才跑了出去。”
“我對你還撒過什麼謊,我現在都已經想不起來了。我想我應該跟你道個歉吧。”
“但是我撒謊,只是因為我喜歡你,我也希望你能喜歡我而已。”
洛枳緊緊抱着他,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她閉着眼睛,多年來所有沉積在心中的故事此刻一個個浮出水面,像一盞盞燈火,絲毫不遜色於北京的夜。
“在高中認識你以前,我一直在想,我一定要比你強,這樣我媽媽就不會再生氣了。我把你想象成特別猙獰的壞人的兒子,我成績要比你好,要學會很多能展示的才藝,以後一定要比你出名、優秀,這樣媽媽就會覺得老天有眼。可是越這樣想,越能想起當時你跑過來找我玩,跟我説,奉天承運,朕要娶你。
“可你的名字還是出現在報紙上,傳言中。優秀少先隊員、優秀班級體發言達標、競賽金牌。我到現在還記得,有天我再報紙上看到你參加希望英語大賽的一個很短的採訪,嚇得把整捆報紙都扔下樓了,差點砸到人。
“謝天謝地,中考我考得特別好,全市前十都沒有你的名字,你考砸了比我自己考好了還讓我開心。
“直到後來,我遇見你了。
“我什麼都知道,可我還是喜歡你了。”
他什麼都沒説,只是緊緊地抱着她,下巴蹭着她的頭頂。
“洛枳,我真希望我能重新成為以前你喜歡的那個盛淮南。”
洛枳怔住。
她一直絮絮地説着,曾經的盛淮南友多麼優秀,她又是如何執拗地去接近那個優秀的盛淮南,卻無法讓現在的他相信她仍然會將這份愛堅持下去。
未來。
“謝謝你曾經這樣愛過我。”
“不是曾經。”她出聲糾正。
“現在也是。可未來未必是。我沒辦法保證我還能夠是你喜歡的那個人。你現在這樣喜歡這個人,以後就未必了。我不希望你後悔。”
她知道盛淮南説的都是對的。如果他家沒有倒,他畢業之後也一定是要出國讀書的,她將面臨的是家庭和距離的阻隔,那時她尚且不怕,然而現在,天塹卻明明白白地橫在盛淮南的眼裏。
她想給他承諾,卻沒有辦法説出口。鴻溝和艱辛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過去再如何綿厚,也無法撫慰現在的他。
輕飄飄一句無論如何我都永遠愛你,就足夠了嗎?失信的人,未免太多。
洛枳想起朱顏説,你們小年輕有信念,是因為天真。
她多麼希望他們都是天真地小年輕。
他們就站在北京的中心,東南西北的高樓拔地而起,帶着流光溢彩將一切吞沒包圍。
身後的鼓樓大街如一條Y字形的血管,車燈連綴,璀璨奪目。這個城市破敗繁華,懶惰而不安分。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多少個失意的人站在這座帝王歸魂的山上,看着北京假裝馴順地匍匐在腳下。
他們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説。
三天後,盛淮南飛離北京。
洛枳並沒有去送他。她坐在辦公室裏面焦頭爛額調整着下午會議需要的PPT,抬起頭的時候,十點十五分,她愛的人已經飛走了十五分鐘。
她不知道十五分鐘能飛到怎樣的高度,是不是已經穿越了雲層。
“盛淮南,再見了。”
洛枳喃喃着,説給打印機聽。
洛枳發現自己並沒有太難過。她已經度過了一整年沒有盛淮南的時光,他驚鴻一瞥地出現,然後消失,就像某個夜晚做了夢,睡醒後第二天站在地鐵上聞着滿車廂的韭菜雞蛋餡餅味道,傷心都假得像戲本。
她的愛情開始時候是個秘密,當秘密揭開,愛情也結束了。
只不過,他離開的這天下午,結束了工作的洛枳踩着高跟鞋疲憊地穿過圖書館背後的園子時,忽然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鈍痛趴在背上,隨着她的步伐,搖搖晃晃。
那個園子曾經住滿了各種大師,現在卻因為故人仙去而漸漸空下來。從熙熙攘攘的校園裏踏入低矮圍牆隔開的世界,外面浮躁的暑氣忽然就消散了,鬱鬱葱葱的樹木遮蔽了毒辣的日頭,一座座老房子在靜謐的過去佇立,懷念着它們的主人。
曾經她和盛淮南常常拖着手,從這個園子一路傳過去,一邊對着門牌號辨認曾經有哪些學者大師住在這裏過,講着舊聞,悠悠閒閒地路過。洛枳看到一隻流浪貓,輕巧地跳上圍牆,往她身後的方向看。
洛枳於是也回過頭。
透過背後不高的圍牆,洛枳看到一扇綠色紗門半開着,一個老奶奶站在門口,露出因為高堆書叢而顯得過分擁擠的走廊。院子裏,一位老人坐在青石板上,看到老伴開門走出來,就站起身,拄着枴杖緩緩走到門前,顫巍巍地遞過一枝盛開的丁香。
丁香在夕陽的映照下,如雪一樣地白。
老奶奶微微笑了一下,接過來。
洛枳看着看着,就淚眼模糊。
可是她去法學院雙學位的一位教授。“文革”時候,他是知識分子臭老九,連累了自己的夫人。那時離婚的人何其多,那樣人性扭曲的時代,渺小的個人為了避禍,做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離婚更不算什麼。
然而夫人一直沒有同意。
“她當時對我説,我們只考慮着分開對彼此好,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在一起,對兩個人有多好。”
當時洛枳聽到這句話,拿出日記認認真真地記下來,盛淮南卻在一邊感慨,可惜太多人都不是能夠共患難的人。
洛枳和盛淮南,也不過就是“太多人”。
她穿越十多年的歲月,拋下上一代的糾葛,突破心靈之間的屏障,最後仍然做了“太多人”。
他認定她的愛情來自於仰望和欽佩,所以當他覺得自己不配,她的愛情也失色。她只知道不能用不確定的空口承諾去留住他,只知道求朱顏帶走他是對他好,讓他重新被全世界喜歡,哪怕再也沒法見面。
他們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如果真正在一起扛過去,會怎樣。
當她終於敢去承諾,他已經在千里之外,再也沒機會在古稀之年的自家院子裏站起身,顫巍巍遞給她一枝花。
她就這樣在人家的門口乾巴巴地望着,像一個吃不到糖的孩子。
“洛枳。”
她回過頭,那個讓她曾經心心念唸的少年就站在樹影斑駁之下,襯衫上是零碎地陽光,書包扔在腳下,正看着她笑。
笑得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像是她在做夢。
你為什麼在這兒。
洛枳沒問出口,她害怕答案只是航班取消明天再走一類的答案。
“我不走了。”
他説。
洛枳撲進他懷裏,泣不成聲。他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像是在笑她失態,她側過頭臉,看到院子裏面兩個老人也正看着他們,笑得慈祥而鼓勵,她反倒控制不住,哭得更大聲。
“你問我這一年在做什麼的時候,我沒敢回答你。其實我媽媽病好之後,我就一邊準備SAT一邊到中關村這邊來做事了。一個認識的師兄以前一直希望和朋友一起開個專門做學生機的公司,但是朋友跑去讀MBA了,我大半年都在幫他的忙,聯繫各個學校的計算機協會做中介,最近還打算幫他做個網站試試數碼類產品的網上銷售……”
他停頓了一下:“可是,這種事情風險太大,在我媽媽看來,也不是正途。當然,她想什麼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發現在我心裏,以前從來以為自己不介意的名校、獎學金和種種與之關聯的一切,現在都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其實你的日記,在我手裏。我從那個丁什麼的女同學手裏要了過來。最難過的時候,我就看着它,一篇一篇地讀,從字裏行間看到了以前的我自己,還有你。申請的事情有眉目了之後,我就很開心,覺得那本日記裏面的那個人,又回來了。”
他從包裏拿出洛枳無比熟悉的那個破舊的筆記本。
“我想幾年以後,重整旗鼓,重新做一個優秀的人,走在‘正途’上,給我媽媽些信心,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有信心再展在你身邊,你會發現一切都沒有變,你的男朋友是一個走到哪裏都拉風的人。”
他開着自戀的玩笑,眼睛裏卻全是真誠。
“但是上飛機前,我發現,我永遠不可能是那個用小聰明和優越感生活的人,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雖然不想拖累你,但是,你,未必討厭我拖累你吧?”
洛枳拼命搖頭。
“我記得去見你的前一天晚上,我自己扛了一個24英寸顯示屏加一個主機箱往中關村走,累得快要虛脱,就站在天橋上休息。當時看着那個十字路口黑壓壓一片等待過馬路的人羣,四周和我毫無關係的大樓,突然間很想你。那時候我就想,不管自己現在是什麼德行,一定要問問你,願不願意……”
他停下,不好意思地笑:“見到你,卻又改了主意,覺得自己沒資格接受你這麼多年的期待。”
“我期待什麼了?”洛枳忽然生氣地大喊起來。
從這份感情在暗無天日的內心深處滋生的那一刻起,她期待的就只是能和他一起。他是盛淮南,傾注了她多年感情的盛淮南。退學也是盛淮南,變成窮小子了仍是盛淮南。
你再弱小也是你,別人再強大也是別人。
她揪着他的領子,眼淚像不要錢一樣往下滾。
盛淮南很久才聲音艱澀地説:“我可提醒你,我什麼都沒有。”
洛枳笑了。
“還好,我喜歡的一切還都在。”
儘管她仍然不知道那“一切”到底是什麼。
他輕輕擁着她,對她説着自己未來的計劃,説朱顏支持他的決定,也同意借錢給他讓他入股,説他對學生電腦網絡銷售和校園代理的想法,説他媽媽聽説他不去新加坡了之後又昏倒,説他搬電腦練得肱二頭肌特別壯……
天南海北,不着邊際。
洛枳滿足地聽着,看着夕陽消失於圍牆的盡頭,天幕沉寂下來,貓咪從圍牆上跳上又跳下。
彷彿能聽到地老天荒。
然而地老天荒不是容易的事情,勇敢和天真永遠是雙生兄弟,她不知道他放棄的機會最終會證明他們的勇敢還是天真,但她願意相信,兩個人在一起,最終總會扭轉命運的手腕。
在提出一切現實的悲哀之後,在面對一切客觀的絕望之後,仍然決意要一起下去。
無論兩雙腿能走多遠,愛情的眼睛,從一開始就在眺望着永遠。
盛淮南注意到洛枳的沉默,有些擔憂地問她:“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們。”洛枳微笑着説。摟緊懷中那個將她的秘密公佈天下,周遊天下才回到手中的日記本,像摟緊了所有復返的少年歲月。
“我在想,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跑回去,告訴高中時候那個孤單的女孩子,別難過了,快點長大吧,長大之後,你就能遇見我了。”
我在這裏,你喜歡的那個男生,也在這裏。
我成了很好的人,然後拉着他一起,成為更好的人。
快過來找到我們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