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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碎,姐妹成仇

入夜,琉璃房中水汽氤氲。

將服侍的宮女們都遣了出去,琉璃閉着眼睛靠在浴桶邊緣,任由温熱的清水將身體温柔地包裹,聞着空氣中瀰漫的淡淡清香,滿足地輕嘆一聲,這一切,真實而又虛幻。想不到她之前還只是一個期望着麻雀變鳳凰的卑微宮女,轉眼間竟然真的美夢成真。

雖然這一切……都是從“她”手裏搶到的。

想到這裏,琉璃驀地睜大了眼睛。赤裸着身子從水中站起,看向房間四周佈滿的鏡子。

燈火朦朧,將她仿如上好的羊脂玉般白皙青春的身子染上了朦朧的光暈。垂順的青絲,修長的脖頸,還有那玲瓏有致的曲線,處處散發着迷人的韻味。

伸出兩指輕輕捻起一片粘在胸前的花瓣,慢慢用力將它碾成碎屑,嘴角輕輕上揚,對着鏡子裏的影子自信地笑了。

或許是光線的緣故,那個本來明媚俏麗的笑容,竟然顯得有些猙獰。

“無論當初如何,這一切都已經是我的了,誰也別想搶走。不管多苦多難,我都要把規矩學好,我不要再做宮女了,不要再被人拋棄了……”

門扉忽然被人推開,一個小太監無聲地溜了進來。將門關緊鎖好之後,低着頭直奔浴桶而來。

琉璃嚇了一跳,趕緊將身子沉入水中,向着這個鬼鬼祟祟的太監怒道:“你是誰呀,我不是吩咐過不許人進來嗎?”

見琉璃出聲斥責,小太監腳步驟然加快,撲到了浴桶邊一把抓住了琉璃的肩膀。琉璃驚恐交加,正欲呼救的時候,一隻大手已經牢牢將她的嘴捂住。

“琉璃姑娘莫怕,我是來服侍你的。”

這個聲音,琉璃做夢都不會忘掉。就是這個聲音,在御花園的亭台水榭之間徹夜地許下山盟海誓。還是這個聲音,在御花園的假山後面將她刺得遍體鱗傷,使得她最終下定決心搶走了本該是屬於沉香的一切。

“是你!”琉璃猛地用力掙脱了禁錮着她的手,雙眸圓睜瞪向他:“你來做什麼?”

“想你了,就來看看。”小太監摘下帽子,露出胤禟那張邪魅的笑臉。

這點花言巧語已經哄不了琉璃,她冷哼一聲嘲諷道:“堂堂一個皇子,冒充太監進來偷看女人洗澡,傳出去不怕笑掉人家大牙?”

胤禟微微一笑,並不在意琉璃的嘲諷和冷淡。雙手撐在浴桶邊緣,視線肆無忌憚地在她的身上游移,口中調笑道:“你身上我什麼地方沒看過,還需要偷看嗎?”

“你……”琉璃語塞,有些擔心惹惱了胤禟不好收場,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眉目間多了幾分無奈和可憐。“我只是一個被你拋棄的女人而已,就不能給條活路?”

見琉璃的語氣軟了下來,胤禟唇邊的笑容更加魅惑:“原本我也以為你只是一個尋常女人,隨手玩一玩也就罷了。可是這些天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想起你,總覺得心裏牽着些什麼,你説,這會不會是愛呢?”

換做那時的琉璃,一定會因為這句話而欣喜雀躍。可惜今非昔比,現在的她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心境。同樣的魅惑一笑,琉璃貼近胤禟的呼吸低語道:“太晚了,我如今是十三阿哥的人。”

胤禟眸光一閃,猛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琉璃掙扎着想要推開,卻被他手上用力,摟得更緊。

不理會琉璃的拒絕,胤禟將唇湊在她的耳邊輕笑道:“十三阿哥只是十三阿哥,並不是皇上,將來皇上駕崩了,也就是一個普通的王爺……”

“你不也是?”側頭躲開他的氣息,琉璃冷笑一聲。

早就預料到琉璃的反應,胤禟將手放開,從懷裏取出一個令牌遞給了她。

琉璃接過,掃了一眼。

“這是什麼?”

“兵符,可動天下兵馬!”見琉璃愣住,胤禟陰冷一笑,從她手中拿過兵符重新裝進懷裏,伸出舌頭在她臉上舔了一下,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心裏有我,不然你的身子不會這麼燙!”

“你胡説。”琉璃冷聲反駁,起身躲開胤禟再次湊來的唇,抓過衣服裹在身上。

不給琉璃逃脱的機會,胤禟撲上去將她攔在二臂之間,低下頭鎖住她的眼睛趁熱打鐵:“良禽擇木而棲,就算十三待你再好,也不過是件擺設,剛剛我親眼看到他跟一個宮女在一起摟摟抱抱,哪像我如此對你一心一意?”

“宮女?”琉璃驚住。“長什麼樣?”

“眼睛大大的,笑起來很甜美。”胤禟大致形容了一下。

琉璃腦子裏立刻浮現出一個人影。

沉香?

“你應該知道,在後宮裏生存,多一條路總是好的。”胤禟趁琉璃發呆之際猛地親了上去,琉璃掙扎了一下不動了,兩個人糾糾纏纏向着牀上倒去……

今夜正值十五,銀盤似的滿月高高懸掛在天際,毫不吝嗇地灑下銀輝,籠罩着人世間心懷相思的人兒。

伺候着胤祥沐浴更衣之後,宮女太監們便依照慣例退出房外。空曠的房間,立刻被靜寂填滿。

胤祥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之後又隨意放下。大步走到牀邊重重栽倒,閉上眼便看到了那張甜美乾淨的容顏。

“姑娘們表面上矜持,其實內心都燒着一團火,都渴望有人來疼,有人來愛,一個人站在風裏的時候,有一雙大手,把她緊緊圍住……”

“要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告訴她,你是多麼地喜歡她……”

縹緲哀傷的聲音在耳邊一遍遍迴響,胤祥越發煩亂。翻來覆去折騰了許久,最後猛地翻身坐起,大步走到了書案前坐下。

月光透過窗欞散在案上,柔柔地撫摸着上面掛着的手帕和耳墜。胤祥痴痴地看着,神情有些愧疚。

敏妃的離去讓他的童年不再完整,後宮妃嬪之間的明爭暗鬥讓他無比厭惡。直到後來康熙將他交給德妃撫養,這才漸漸緩解了他失去額孃的悲傷,只是從此對感情之事有了牴觸之心,封閉了自己的心絃,直到……在延禧宮中初遇了小小的她。

那個寒冷的冬夜,卻温暖了他孤寂的心。可惜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他與她擦肩而過。七年後陰錯陽差,他在延禧宮中再次遇到了她。看着她為了他費盡心思地留住蝴蝶,他塵封已久的心絃忽然顫動起來。當他知道她便是當年那個白衣尋梅的小宮女的時候,便下定決心一定要留住她,不會再如七年前那般,讓她從身邊溜走。與其説是一見鍾情,倒不如説是為了一份寄託。他將自己的幸福和希望,全都寄託在了她的身上。作為交換,他暗自發誓會一輩子對她好,今生今世,只要她一人……

可是讓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是,這才過了月餘光景,他竟然會對另外一個女子心生好感,甚至險些做出逾禮的舉動。拘謹自律的他,怎麼會變得如此輕浮?他這樣做,怎麼對得起他對琉璃的那份承諾?他的誓言,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唉……”一聲輕嘆,胤祥小心翼翼地拿起耳墜貼在胸口,暗自拿定了主意:他要去看看琉璃,即使於理不合,他也要去!

“十三的眼光果然是不錯的,這才幾天的時間,你就做得如此好了。”德妃面上含笑,看着琉璃滿意地點點頭。“聽她們説你每天都練習到很晚,可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

“謝德妃娘娘關心,琉璃會注意的。”琉璃抿唇輕笑,一邊小心地攙扶着德妃行走,一邊柔聲應道,雖然表面上羞澀謙遜,心裏卻是得意不已。

十三阿哥胤祥從小便是德妃娘娘撫養長大的,雖非親生母子,感情卻也擺在那裏,這一點,從德妃沒事便召她來陪伴就可見一二。只要她好好表現,想不受寵都難。萬一胤祥這裏出了岔子,還有胤禟在後面幫她撐着,富貴榮華,盡在她的掌心。

想到昨晚和胤禟的那一場纏綿,琉璃有些五味雜陳。雖然她恨胤禟始亂終棄無情無義,可是他畢竟是她生命裏第一個男人。一夜歡愉,她對他的恨已經少了許多,更何況胤禟説得沒錯,這後宮之中,多一條路總是沒錯。至於將來如何選擇,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參見德妃娘娘。”琉璃正想得出神,前面忽然傳來請安的聲音。定睛看去,竟然是胤祥。雖然是向着德妃請安,可是他黑亮的眸子,卻是若有似無地凝在她的臉上。

“起來吧。”德妃娘娘笑道:“來逛個園子也能撞上,你們還真是有緣呢。本宮正好有些倦了,就先回去歇着了。你們兩個就在這裏説説話吧,只是別太久就是了。”

“謝德妃娘娘。”胤祥今日本來準備去找德妃娘娘,求她準允與琉璃見上一面,可惜去得晚了,沒有見到德妃的面。心中煩悶想來御花園裏逛逛,沒承想歪打正着,迎面看到琉璃扶着德妃走來。

恭送着德妃離開,看着胤祥俊美的面容,琉璃慌慌張張地低下了頭。滿腦子想着另一個男人的時候,卻突然遇到了自己的準夫君,縱然是琉璃心機再深,也忍不住心虛得臉上發燙。只是她這個樣子落在胤祥眼裏,卻只當她是羞澀靦腆,不好意思見他罷了。

“琉璃,我……”胤祥上前想要打個招呼,開口之後卻不知道該説點什麼,頓了頓,還是換了話題:“你……最近過得可好?”

“謝十三阿哥關心,琉璃過得很好。”除去上次匆匆一見,這次是琉璃第一次正式與胤祥説話。她不知道那一晚沉香和他都説了些什麼,竟然會讓這個倨傲的十三爺如此傾心。擔心言多必失,她一句話都不敢多説。

見琉璃低垂着頭不甚開心的樣子,胤祥有些不知所措。“我前些日子陪着皇阿瑪去了承德,昨兒才回來,所以一直沒去見你。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十三阿哥為皇上分憂乃是正事,我怎麼會生氣?”琉璃依舊低着頭,擺出一副温柔嬌怯的模樣。

“哦,那就好。”胤祥鬆了口氣,一時間不知道該説些什麼好。琉璃自然也不會主動開口,二人無語相望,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姑娘們表面上矜持,其實內心都燒着一團火,都渴望有人來疼,有人來愛,一個人站在風裏的時候,有一雙大手,把她緊緊圍住……”

“要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告訴她,你是多麼的喜歡她……”

胤祥正絞盡腦汁尋找話題,忽然想起昨天沉香的話。心中一動,走到了琉璃面前,緩緩伸出雙手將她圍住,低了頭,看着她那明豔俏麗的臉,深吸一口氣醖釀了情緒,緩緩開口:“琉璃,我……”

沒有想到胤祥會有如此舉動,琉璃先是一愣,隨即便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顏,禁不住雙頰緋紅,心頭火苗也燃了起來:“十三阿哥……”

“琉璃,我……”看到琉璃終於抬頭看他,胤祥越發激動。只是“我”了半天,“喜歡你”三個字卻無論如何都説不出口。看得久了,琉璃的臉竟然漸漸開始模糊,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沉香那張滿是淚水的容顏。

胤祥陡然一驚,立刻將懷裏的人推了出去。當看到琉璃驚愕委屈的臉之後。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

“琉璃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唐突。”定了定神,胤祥找了個藉口遮掩着方才的失態,沒話找話地説道:“對了,那晚你不是和我説起過,小時候在延禧宮掉了個耳墜嗎?”

“啊?哦,是……我説過。”胤祥本是隨口的一句話,卻讓做賊心虛的琉璃驚得冷汗直流。“那是進宮前額娘送給我的耳墜,説是保我平平安安。”

“那隻耳墜被我拾到了,明兒我拿來還給你。”好不容易想到一個共同話題,胤祥看向琉璃笑道:“那天晚上你為什麼……”

“十三阿哥,時候不早了,再説下去,別人該説閒話了。”琉璃不等胤祥説完便急急忙忙打斷了話題。耳墜的事情她聽沉香説起過,可是那一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沉香卻從來沒有提過,她自然也沒臉去問。更何況即使她厚着臉皮去問,萬一沉香哪一句説了假話,她豈不是要弄巧成拙?

所以她現在一聽到胤祥提起那一晚,便心虛腿軟,婉拒了胤祥送她回去的提議之後便快步離去。

胤祥無奈,只好就此作罷。看着琉璃離開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

“怎麼了十三弟,一大早便在這裏唉聲嘆氣的?”胤禛帶着侍衞從旁邊經過,見胤祥愁眉不展的樣子,便停下腳步關切地問道。

胤祥正滿腦袋亂麻,見到胤禛,彷彿見到救星一般:“四哥,你來得正好,快來幫我拿個主意吧。”

見胤祥如此焦急,胤禛心裏也是一驚,還以為是胤禟那一夥人又弄出了什麼事端。等到聽完了事情原委,頓時哭笑不得。

“原來你這麼心急火燎的,竟然只是為了兩個女人?”

“是。”胤祥也有些臉紅,“我明明已經認定了琉璃,可是這才幾日工夫,便又對另一個姑娘有了好感。我這樣朝三暮四,實在是太對不住琉璃了。”

“那有什麼,你堂堂阿哥,又早已經到了娶妻的年紀,看中誰收了便是,有什麼好為難的?”胤禛笑道。自己這個弟弟無論文韜武略都是極好,唯獨這感情上的事情始終一根筋。身為兄長,也只好多為他操心了。“告訴四哥,那個宮女叫什麼名字?”

“她叫沉香。”

沉香?!

這兩個字從胤祥口中説出,立刻有如千斤之重,驚得胤禛險些跳起:“沉香?”

“嗯,就是琉璃的貼身宮女,也是她的好姐妹。”見到胤禛的樣子,胤祥急忙勸阻:“四哥千萬不要去和德妃娘娘説,我既然已經有了琉璃,就該對她一心一意地好。至於沉香,應該只是我愛屋及烏,一時錯覺罷了。”

“……也好,你就仔細想想清楚再説吧。”腦海中閃過那一雙純淨的眸子,胤禛點了點頭,邁步離去。

琉璃逃也似的離開了御花園,本想着直接回去,走到半路忽然改了主意,轉身直奔通鋪房而去。

今早去向德妃請安的時候,她便藉口讓沉香留在了通鋪房休息。看似姐妹情深心疼沉香,實則卻是另有原因。

那一次沉香在德妃和眾位妃嬪面前幫她解了圍,當時她的心裏確實極為感激,可是事後想想,她越發覺得沉香這樣做,只是為了在眾人面前出頭,藉機顯示自己的聰明機智罷了。所以後來幾次,她便有意不讓沉香再次出現在德妃眼前。尤其是昨夜聽了胤禟的話之後,雖然不敢確定他説的那個宮女就是沉香,但是她對沉香又多了幾分戒備。

之所以到通鋪房來,她準備和沉香討要剩下的那隻耳墜。昨天胤祥忽然提起這件事情,她便多了心眼。那一晚發生的事情,她可以藉口説時間長了,忘了,只要有剩下的那一隻耳墜,想來胤祥也不會懷疑什麼。若是留在沉香手裏,早晚是個麻煩,琉璃邊走邊想着該如何從沉香手裏得到剩下的那隻耳墜,忽然聽到角落裏有人低語。原本不予理睬,可是當聽出其中之一正是沉香的聲音時,眼珠一轉立刻輕手輕腳靠了過去。

“沉香,那天我在御花園和你説話,是不是給你惹了麻煩?”自那日分開之後,蒼其一直忐忑不安,擔心沉香會受到牽連。今天終於見了面,急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雖然見她並無異常,卻還是忍不住擔憂地問道。

知道蒼其擔心什麼,沉香笑着搖了搖頭。“沒有,你不要擔心。”

“這樣我就放心了。”見沉香確實沒事,蒼其緊繃的臉色這才和緩。躊躇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沉香,你和四阿哥……似乎關係很好?”

沒想到蒼其會問出這麼一句,沉香嗆咳了一下連連擺手道:“你別亂説,哪有的事?那次只是恰好遇到,他問了我幾句話而已。”

蒼其半信半疑,又不好多説什麼,絮絮地又叮囑了幾句,便離開了。

琉璃躲在柱子後面,等到二人離去之後這才出來。

這番對話讓她頗為意外,原以為沉香只是對胤祥痴心不改,卻沒想到看似温柔嫺靜的她還有這麼多手段。不知何時勾搭了一個侍衞不談,聽那意思竟然還和胤禛有了瓜葛。萬一被沉香得逞,難保不會藉機報復於她。到時候她費盡心思得到的這一切,豈不是要付諸東流?

越想越有可能,琉璃眼睛緩緩眯起。

這樣的禍根,留不得……

對於琉璃的心思,沉香全然不知。她依舊每日裏盡心服侍,將琉璃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而琉璃為了不讓沉香生疑,也是時刻笑臉相迎,對沉香噓寒問暖。

對於琉璃忽然變化的態度,沉香並未生疑。只道她是前些日子太過勞累,難免有些火氣,這些天漸漸習慣,所以恢復如初而已。

姐妹兩個有説有笑,抵足而眠,彷彿又回到了那段同甘共苦的時光。沉香也努力説服自己,將對胤祥的感情徹底埋在心裏,一個人天荒地老。

日子,就這樣“無憂無慮”地一天天過去,直到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到來。

這一天早上開始,天色便陰陰沉沉的。潮濕的氣息在空氣中瀰漫,與盛夏的最後一抹燥熱堆積在一起,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過了酉時,隨着一道閃電劃破黑壓壓的天際,盤踞在京城上空的烏雲轟鳴着驚雷,將瓢潑大雨灌了下來。天上地下水霧濛濛,白晝頃刻間變成了黑夜。

這樣糟糕的天氣,自然是不適宜外出的。所以在例行的禮儀學習過後,琉璃便拉着沉香倚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正説話間,門外忽然進來一個宮女。雖然打着油紙傘,渾身上下還是淋得濕透。行禮問安之後,遞過來一個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食匣,説是德妃娘娘讓送來給琉璃姑娘嚐嚐的。

琉璃受寵若驚,親自起身接了過來,又安頓着讓這個宮女換了衣服,坐下取暖歇息歇息。

原本都在乾西四所當過差,彼此之間也都熟悉,宮女也就不再客氣,換上了沉香拿來的衣服之後,便坐在腳踏上陪着琉璃説話解悶。

碎碎地説了幾句之後,宮女看着琉璃羨慕地嘆了一口氣:“人的命啊,真是貴賤不同。咱們姐妹同時進宮,煎熬了這麼多年,到底還是琉璃姑娘命好,得到十三阿哥垂青,總算是離開苦海邁進了福窩。哪像是我們,一句話説不對便要遭殃。像是那個春壽,就是個例子啊。”

“春壽?他怎麼了?”沉香端着茶盞走進來,正好聽到宮女提起春壽,急忙問了一句。

“我剛才送點心過來的時候,看到春壽正在順貞門那裏跪着,淋得落湯雞一般哆嗦。看這情形,只怕是要在雨裏過上一夜了。”宮女解釋道。

琉璃聽了,嘆了口氣:“唉,這麼大的雨,真是夠他受的。”

兩個人隨口説過之後便不再提這個話題,畢竟在這個紫禁城裏,一個小小的太監受罰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沉香站在一旁,看着外面的狂風暴雨發呆。

宮女坐了一陣子之後,看看時辰不早,便起身告辭離開。琉璃命沉香拿了賞銀送她離開,自己則掩唇打了個哈欠,沐浴更衣睡下了。

沉香躺在房裏,聽着外面雷聲陣陣,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眼看着已經過了戌時,那雨非但沒停,反而越發大了起來。沉香終於沉不住氣,偷偷起身拿了一把油紙傘溜了出去。

出了門之後,風雨的威力顯得更加驚人。天河倒懸的雨幕中,宏偉的大殿若隱若現。狂風捲着暴雨重重砸在傘上,將沉香撕扯得搖搖晃晃。沒走出多遠,身上已經沒有一處乾爽的地方。

抬手將眼睛上的雨水抹去,沉香索性收了油紙傘,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着向前走去。好在順貞門離得並不算遠,走了約莫盞茶時間便已經到了。

閃電依舊在肆虐,縱橫交錯地劈開黑沉沉的天空,轉瞬即逝,卻正好讓沉香藉機看清眼前的景象。

順貞門外,空空蕩蕩。沉香來回找了好久,壓根看不到春壽的身影。心中略寬,想必是那位主子消了氣,讓他回去休息了。正準備轉身離開,忽然看到前面快步走來一個身影。離得近了這才看出,竟然是蒼其!

“蒼其?你怎麼會來這裏?”

“沉香。”蒼其快走幾步到了沉香身邊,將身上披着的油布脱下蓋在她的身上。看着她被雨水沖刷得毫無血色的臉,滿眼都是心疼。“要不要緊?”

“你來這裏做什麼?”沉香顫着聲音問道,一半是冷,一半是驚。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點,她竟然會遇到蒼其,而且看他的樣子竟然毫不意外見到她。與其説這是巧合,倒不如説是……陰謀!

“有人偷偷來找我,説你受了罰在順貞門這裏跪着。我擔心你,就趁着沒人過來看看。”蒼其解釋道。關心則亂,他根本沒有想到為什麼一個小太監會知道他對沉香的惦記,又冒着大雨跑來告訴他。

“轟隆!”刺目的閃電劃過,又是一聲驚雷響起。沉香臉色瞬間慘白,晃了一晃險些摔倒。她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這一切都是有人設計好的,只是不知道他們的目標,是她還是他?!

大雨夾着驚雷,隔絕了沉香的驚恐神情。看着她纖細的身影在雨中顫抖,蒼其顧不上其他,上前兩步將她圈在懷中想要給予她温暖,卻被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推開。

“這是圈套,快走!”

被沉香的態度弄得蒙了,蒼其呆怔了一下突然反應了過來。二話不説轉身就跑,卻是已經來不及了。

十餘條人影從四周驀地冒了出來,將沉香和蒼其團團圍在中間。一個老太監桀桀怪笑地走到沉香面前,尖利的嗓子好似公鴨一般難聽:“有人説這紫禁城裏有宮女不守規矩,勾引侍衞做出了淫亂後宮的下賤事情。原本我還不信,沒想到今兒守了這半夜,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對野鴛鴦。走吧,和我去主子面前説個清楚,再行發落。”

沉香面無血色,已經沒有力氣辯駁。既然被人設計,那麼説再多也是沒用。這一次,她和蒼其定是凶多吉少!

“公公,這都是誤……”蒼其挺身擋在了沉香面前,正想要開口解釋,後面一個小太監舉着木棒向着沉香便打了過來。幸虧蒼其身手敏捷,閃身錯開之後搶過木棒,將小太監踢到了一邊。

見蒼其竟然敢反抗,老太監頓時大怒:“小兔崽子,反了你不成?來人,給我打!”

太監們齊聲應和,紛紛舉起了手中木棒。一隊侍衞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兩隊人馬會合,向着沉香二人衝了上去。

任憑蒼其再是如何武功高強,卻也奈何不了這麼多人的圍攻。更何況身後還護着沉香,幾個回合下來,身上已經傷痕累累。鮮血混着雨水落在地上,轉瞬間便被沖刷乾淨。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沉香聲音已經喊得嘶啞,看到一個侍衞趁着蒼其不備舉起刀來,立刻撲了上去將他胳膊抱住,卻被狠狠甩到了一邊。幾個太監見狀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她死死按住。

“沉香——”見沉香被按在泥水之中,蒼其目眥欲裂,不顧身後破綻大開,縱身躍了過來。一個侍衞抓住機會,飛起一腳踹在他的後心。蒼其已經是強弩之末,這一腳當下踹得他趴在地上,接連咳了幾口血出來。

見蒼其掙扎了幾下爬不起來,老太監這才放心地走了過去,抬起腳在他臉上狠狠踩了幾下,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羔子,等一會兒有你好受的。帶走!”

“發生什麼事了?”黑暗的雨幕中,一個人影緩步走了出來。長身玉立,儒雅高貴。看到被按在地上滿身泥漿的沉香,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在場諸人聞聲望去,當看清楚來人的相貌時,紛紛跪倒齊聲道:“參見四阿哥——”

沒有理會跪了一地的侍衞和太監,胤禛直直地走到了沉香身前。按着她的太監見狀急忙鬆手,跪着向後退了兩步。

胤禛緩緩俯下身子,半蹲在沉香面前。看着她原本明潤純淨的眸子被恐懼和絕望填滿,他的心臟猛然縮緊,彷彿被人重重捶了一記。

視線掃過地上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油紙傘,胤禛低沉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無比清晰:“不過是讓你去幫我拿一把傘,怎麼這麼久都不見回來?”

又是一聲驚雷響起,只是這一次,換做老太監被嚇白了臉。看着胤禛毫不顧忌泥濘髒污,親自伸手將沉香扶起,老太監的冷汗立刻冒了出來,和着雨水從頭頂流到腳下。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被胤禛温暖的手握住肩膀,沉香渾渾噩噩地站了起來。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黑眸中露出的關心,她第一次覺得胤禛並非那麼令人恐懼。

“讓你幫我取傘,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面對着沉香受驚小鹿一般的模樣,胤禛的聲音放得更加温柔。抬手將她眼前遮擋的頭髮撥到耳後,暗示性地向她點了點頭。

胤禛的聲音磁性而且温柔,温暖透過他的手掌傳到沉香的身上,立刻安撫了她慌亂的情緒。

聽出了胤禛話中的提醒,沉香心中一動,顫顫抬眸看向他的眼睛。見他肯定地眨了眨眼,這才如夢初醒。

“奴婢……奴婢取了傘……擔心雨大難行耽誤了時間……正巧遇到了這個侍衞,便想要……託他給四阿哥送去,沒想到……”

沉香説到這裏,轉頭看向蒼其。見他垂着頭一動不動,再也剋制不住地失聲痛哭:“求四阿哥開恩救他一命,所有的罪責奴婢願意一人承擔!”

見沉香哭得聲音嘶啞,胤禛黑眸中起了一陣波瀾,微微揚了揚手,身後隨從得了命令,立刻上前從侍衞手中接過蒼其,抬着他快步離去。

“四……四阿哥,這……這都是誤會,奴才原本是為了捉姦才……沒想到卻……”老太監哆嗦着爬到胤禛腳邊,結結巴巴正想要解釋,就聽到他冷冰冰地開口:“沒你們的事了,都回去吧。記住,今晚的事情就此作罷,若是我以後聽到什麼閒言碎語,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是,是,奴才告退。”被這冰冷的聲音凍得險些僵住,跪着的眾人踉蹌着站起身,連滾帶爬地一鬨而散。

目送着蒼其被抬着遠去,沉香繃緊的神經這才稍稍鬆懈。掙扎着退開了胤禛的扶持想要跪下謝恩,卻發現渾身上下已經使不上半點力氣。身子一軟險些摔倒,幸虧胤禛眼疾手快重新將她帶入懷抱。

“別逞強。”

這一次,沉香沒有抗拒。軟軟地伏在胤禛懷裏,呼吸清淺而急促。

“沉香,沉香?”懷裏人兒冰冷的身子讓胤禛陡然一慌,試探着輕喚了兩聲沒有得到回應,急忙將她身子稍稍推開低頭看去,只見她雙目緊閉嘴唇發紫,不知何時竟然暈了過去。

胤禛眉頭皺得更緊,毫不猶豫地一把將她抱起,轉身快步走向皇宮深處。暴雨依舊,很快便將順貞門前的痕跡沖刷乾淨。

琉璃不知何時已經起牀,站在窗邊看着接天連地的雨幕。幾道閃電枝杈般在天空亮起,將她面無表情的臉映照得猶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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