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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恬芮勉強撐到晚餐用畢。這個男人,這個陌生人,坐在桌首——她父親的椅子,她父親的位子——聊天説笑彷佛他的新婚妻子和繼女天經地義地就該收拾行李和他一同回到愛丁堡去生活!整個用餐期間,這個人一直長篇大論宣揚那個陌生城市的輝煌歷史。

他眨着眼,有一次甚至碰碰恬芮的手,告訴她不要多久他就能替她找個丈夫。

“我不知道這些美國男人哪裏不對勁,”麥安格微笑着説。“你的美貌仍在,就算對多數男人來説你或許稍嫌過氣,我確信我們能替你找到對象結婚。”

“哦?”恬芮輕聲反問,兩眼仇視地瞪着那個男人。

他甚至沒注意到。“而我們會用上好的蘇格蘭牛肉把你養胖。以高地人的口味來説你瘦了一點。啊,我們會過得很快樂的。只要我心愛的妻子在我身邊,我們怎麼會不快樂?”

恬芮隔着桌子望向母親,但是歐梅蘭一直低着頭,將餐盤上的食物撥來撥去卻拒絕迎視女兒。

“麥先生,”恬芮説得緩慢而平板,以便確定他一定聽得到她要説的話。到目前為止,這個人似乎只聽得見他自己的聲音。“我不知道你曾聽過有關我的哪些事,但是顯然並不多。”她的視線射向她那懦弱的母親頭頂。你怎麼可以這麼做?她真想尖叫。她曾認為她和母親是血親也是朋友。

但是現在看到這個置身在她母親收集的古玩飾品中,顯得毫不搭調的高大男人,恬芮試着鎮靜。“麥先生,我——”

“你必須叫我父親。”他説,對她温暖地笑笑。“我知道你已經過了騎小馬的年齡,但是我們可以安排某些事。”他看看新婚妻子,意圖和她分享他才説出的笑話,但是梅蘭只是把頭垂得更低。再往下一點,她的鼻子就要埋進烤牛肉裏了。

恬芮必須勒令自己放鬆拳頭。如果這個男人再提一次她的年紀,她就要將整盤的甘藍菜倒在他頭上。

但是過去八年來她應付過許多難纏的男人,而她很少發脾氣。“或許現在就用如此親密的稱呼還嫌太早,但是我想説的是我不可能住到蘇格蘭。”

“不能去?”他説,視線在恬芮和她母親之間輪轉。這個宣佈似乎引出了他的口音。“你説不能去是什麼意思?你是我女兒。”

恬芮看得出他的藍眸中閃過一絲火花。一絲脾氣將起來的火花。為了母親的幸福,她最好消除他的怒氣。

“我在這裏還有工作,”她柔聲説。“因此我必須留在紐約。如果母親必須去——”説到這,她説不下去了,只能再次望着母親的頭頂。

梅蘭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摀住她的眼睛,但是她並沒有抬頭看女兒。

“看你害的!”麥安格大聲説。“你惹她心煩。好了,梅蘭,不要哭。她不是有心的。當然她會去。未婚女兒在出嫁前總得和母親同住,因此就算她的年紀那麼大,你絕不會失去她。”

最後這句話令恬芮站了起來。“母親!你怎麼可以嫁給這麼不敏感的粗人?你難道不能和雜貨店小廝私通就好?”

麥安格站起來時,恬芮認為她這一生從沒看到如此憤怒的人。但是她沒有退縮,甚至在他抬手而她確信他就要打她時也沒退。她在控訴那些傷害家庭的男人時,面對過更狂暴的威脅。

“到我辦公室去,”他咬着牙説。“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我不要惹你母親心煩。”

“我母親是個成年人,而既然這個難堪的場面是她搞出來的,我認為她應該也參上一腳。”

安格氣得發抖,指着餐室門時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去,”他屏着息説。“過去。”

恬芮望向母親,看到她現在哭得更大聲了。但是她一點也不同情她,因為她被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人出賣了。

一轉身,恬芮離開餐室,但是來到穿堂時,她停下了腳步。她不要進她父親的辦公室,並且表現得像是她知道這個房間現在屬於……他了。

安格大步超過她,用力推開圖書室的門,接着退開一步讓她入內。他三個大步走到房間那頭,在那張一直是她父親的綠皮椅坐下。“現在我們來談談。”他的手肘擱在皮椅的彎臂上,兩手合成尖塔,瞪視着她。

恬芮判斷或許這個狀況需要更婉轉的處理。“麥先生。”她柔聲説,接着住口等他更正。但是他沒有回應。

恬芮在書桌另一端坐下。“我不認為你瞭解我的生活,我這個人和我的工作。”她的臉上掛着謙虛的微笑,接着她用那種通常能令男人跳起來替她張羅手帕的方式垂下頭。但是當她再度抬頭看向麥安格時,他甚至一根肌肉都沒動。他的眸中仍滿是怒氣。

她對他怯怯一笑。“我確信你是個好人,否則我母親不會嫁給你。而我雖然會想念她……”恬芮必須暫時打住,否則一想到就要永遠見不到母親,她會被自己的話嗆死。“我會想念她,但我不能離開紐約。這裏有人需要我。”

有幾分鐘安格沒有説話,只是看着她。他不會告訴她今晚他曾躲在演講廳後面,她的演講他全聽到了。活了六十一歲,安格從沒這麼嫌惡過一個人。任何女人站在大眾前發表演説已是違反自然定律的事,而她所説的更是駭人聽聞。她鼓勵女人自己賺錢。她告訴那些女人,她們不能倚靠男人賺錢給她們。女人必須找出一條生路以後就不再需要男人。“生孩子除外。”她説,而大廳中上百名女人聞言大笑並且歡呼鼓操。難道這些女人沒有家要照顧?安格納悶。她們的男人都在做什麼,允許她們晚上在城裏亂跑,聽這種胡言?

而現在,她站在這裏,試圖叫他相信,她對那些可憐的女人所做的事,值得他允許她繼續下去。依安格看,他把她帶走是幫了紐約一個大忙。

“你的戲演完了沒有?”過了半晌,他説。

“你説什麼?”

“我才和你可愛的母親共度了三個月,她的話裏只有你。我非常知道你所謂的‘工作’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你如何在這個城裏的貧民窟中穿梭,如何側身上帝結合的男女之間。小泵娘,我知道你的所作所為,而我很高興地説這情形必須停止。你必須和你母親搬到蘇格蘭,而那是我的最後決定。”

恬芮不確定她聽對了。“你在威脅我?”她屏住氣問。“你不知道我認識的有什麼人。我——”

安格譏誚地問哼一聲。“依我看到的,真正站在你那邊的都是些被她們生命中的男人拋棄的女人。而我確信他們之所以會那麼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至於重要人士,根據你母親告訴我的,只要能把你弄走就算紐約市長也願意自掏腰包支付船票費。”

他的話是如此地接近事實,恬芮覺得在她體內流竄的憤怒或許會爆炸。她站起來,傾身向前逼向他。“我已經成年了,任何事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我寧願餓死也不要和你住太近。”

“那麼你就準備過那種日子吧,因為我不會付你半毛錢。”他的聲調平靜,仍然坐着,指尖仍頂着下顎。

恬芮退了開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對你的錢沒興趣。我自己有錢而我——”

“不對,”安格柔聲説。“你那些錢屬於你母親,而她是我的妻子,那些錢現在屬於我了。”

一時間恬芮除了眨着眼呆望着他,什麼都説不出來。若是她只是十八歲,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少女,她會驕傲地告訴他,她不需要任何錢,接着掉頭就走。但是恬芮太清楚沒有謀生能力的女人,在世界上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此外,如果她必須一個星期花上五十小時在女子商店中幹活,她又如何能幫助別人?

“你娶我母親好謀得我父親留給我們的遺產。”她靜靜地説。

這句話令安格失去了平靜。他站起來,滿臉脹紅,一時為之氣結。

等他能説話時,他的聲音顫抖。“我們三個會花我賺的錢。”他咬牙切齒地説。“這幾個星期我丟下生意沒管,為的是親自來接我新婚妻子的女兒以示敬意。我原本可以寫封信給你,命令你前往蘇格蘭的。”

對此,恬芮嗤聲以對。“而你認為我會服從這道命令?”

“我認為你不會。”他怒自瞪視。“我從你那甜美的母親聽到的足夠猜出你是什麼樣的女人。難怪沒有男人要你!”

“沒男人要——”恬芮正要反駁,隨即又閉上嘴。她不要告訴他,她曾經拒絕過的追求者。如果她保留了所有男人送來的訂婚戒指,她都可以開間珠費店了。

“我跟你説清楚,”安格説。“在這件事上我只給你兩個選擇。你不是和你母親及我回蘇格蘭,就是留在紐約。如果你留在這裏,你會沒錢可花,沒房子可住,因為我可能賣掉這幢房子。”

“你不能那麼做!這是我父親的房子!”

“你父親已經去世十五年了!你親愛的母親也孤獨了那麼多年。她把生命奉獻給你了這麼久,現在是她為自己找些快樂的時候了。”

“而你會給她快樂?”恬芮嗤之以鼻。“你和我父親根本不能比,你——”

“你對我一無所知。”他不屑地説。“現在,你怎麼決定?收拾行李還是單身走人?”

對此恬芮無言以對。她的自尊和邏輯交戰,而多年來幫助那些落難女人時的所見所聞,一一浮現在腦海。

安格注視着她,語氣不自覺地和緩下來。“得了,女兒,我知道你沒有心理準備,但我不是壞人。這你以後就會知道。我沒有拿走你的錢。你父親留下的遺產都會存入信託基金,等你結婚時會轉給你丈夫。”説到這,他的聲音更柔和了。“而我是個公平的人,我會給你一小筆零用錢供你買些漂亮的衣物之類的。”

這些話恬芮實在難以聽得進去,彷佛一夜之間,她已從幫助窮苦婦女的富家女,變成了待援助的對象。“我的工作怎麼辦?”她勉強低喃。

安格不在意地揮揮手。“你和母親及我同住時,你得盡到女兒的責任,絕不能把時間花在愛丁堡的貧民區上。”他狠狠地瞪她一眼。“你聽清楚了嗎?”

“嗯,非常清楚。”恬芮回答。她的眼睛瞪得比他更兇,但她的心思也轉得飛快。不幸的是,法律站在他那一邊。恬芮知道曾有女人試圖對抗此種加諸成年女人的不公平條款,但截至目前為止,這場戰爭還沒有人贏過。

她勉強對他微微一笑,但是兩眼森寒依舊。“避免混淆不清,能否請你定義你所謂的‘盡到女兒的責任’是什麼意思?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任何誤會。”

安格面露困惑。“沒什麼特別的,就一些通常女孩子會做的事。參加茶會、舉辦慈善舞會、讀書會之類的。買幾件漂亮的衣服,還有……接受紳士追求。我知道做為理想的新娘,你的年紀大了一點,但或許蘇格蘭會有個年輕人、或不是很年輕的人願意娶你。你的外貌還可以看。”

“還可以嗎?”恬芮的聲音低沈。“慈善舞會、漂亮衣服?不可以離家太遠?嗯,我懂了。或許好女兒就該那麼做。”她若有所思地説,她的頭抬了起來。“好的,麥先生,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是任何人看過最完美的女兒。我會集所有好女兒美德之大成,只做最女性的事。”

若是梅蘭在場,她會告訴安格,恬芮乖巧的時候要特別小心。但現在梅蘭正躲在樓上,她也就沒能告訴任何人任何事。

安格似乎沒注意到恬芮的笑容有什麼特別,他原就認為這個女孩會退縮。畢竟,她還能有什麼選擇?此外,他對她的規定到頭來也是為她好。

他對新繼女露出温暖的笑容。他曾告訴梅蘭,恬芮在受到堅定的管束後,就會停止她的胡鬧、回覆理性。

“很好,”他的聲音中有一絲欣慰。“我很高興聽到你説出理性的話,我想你可能比你母親認為的更像她。現在,去收拾東西吧!”

“遵命,先生。”恬芮略略彎身行個禮。“謝謝你,先生。”

“不用謝我。你只要做你母親的好女兒,那就是最好的答謝方式。”

一小時後,安格告訴他的新婚妻子,他和新“女兒”的談話內容時,梅蘭説:“安格,我很怕。”

“梅蘭,親愛的,沒有什麼好怕的。那就是我在這裏的理由,照顧你們母女。”

“但你不瞭解恬芮,她乖巧的時候其實最乖戾。”

“別傻了。那女孩只是需要一個男人去領導她。你記住我的話,六個月後我可以把她嫁掉。現在我們上牀吧,小蝴蝶,讓我拂掉你眉頭上的煩憂。”

“喔,安格……”梅蘭低喃,下一瞬間女兒的壞脾氣全給忘到九霄雲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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