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芮勉强撑到晚餐用毕。这个男人,这个陌生人,坐在桌首——她父亲的椅子,她父亲的位子——聊天说笑彷佛他的新婚妻子和继女天经地义地就该收拾行李和他一同回到爱丁堡去生活!整个用餐期间,这个人一直长篇大论宣扬那个陌生城市的辉煌历史。
他眨着眼,有一次甚至碰碰恬芮的手,告诉她不要多久他就能替她找个丈夫。
“我不知道这些美国男人哪里不对劲,”麦安格微笑着说。“你的美貌仍在,就算对多数男人来说你或许稍嫌过气,我确信我们能替你找到对象结婚。”
“哦?”恬芮轻声反问,两眼仇视地瞪着那个男人。
他甚至没注意到。“而我们会用上好的苏格兰牛肉把你养胖。以高地人的口味来说你瘦了一点。啊,我们会过得很快乐的。只要我心爱的妻子在我身边,我们怎么会不快乐?”
恬芮隔着桌子望向母亲,但是欧梅兰一直低着头,将餐盘上的食物拨来拨去却拒绝迎视女儿。
“麦先生,”恬芮说得缓慢而平板,以便确定他一定听得到她要说的话。到目前为止,这个人似乎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曾听过有关我的哪些事,但是显然并不多。”她的视线射向她那懦弱的母亲头顶。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她真想尖叫。她曾认为她和母亲是血亲也是朋友。
但是现在看到这个置身在她母亲收集的古玩饰品中,显得毫不搭调的高大男人,恬芮试着镇静。“麦先生,我——”
“你必须叫我父亲。”他说,对她温暖地笑笑。“我知道你已经过了骑小马的年龄,但是我们可以安排某些事。”他看看新婚妻子,意图和她分享他才说出的笑话,但是梅兰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再往下一点,她的鼻子就要埋进烤牛肉里了。
恬芮必须勒令自己放松拳头。如果这个男人再提一次她的年纪,她就要将整盘的甘蓝菜倒在他头上。
但是过去八年来她应付过许多难缠的男人,而她很少发脾气。“或许现在就用如此亲密的称呼还嫌太早,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不可能住到苏格兰。”
“不能去?”他说,视线在恬芮和她母亲之间轮转。这个宣布似乎引出了他的口音。“你说不能去是什么意思?你是我女儿。”
恬芮看得出他的蓝眸中闪过一丝火花。一丝脾气将起来的火花。为了母亲的幸福,她最好消除他的怒气。
“我在这里还有工作,”她柔声说。“因此我必须留在纽约。如果母亲必须去——”说到这,她说不下去了,只能再次望着母亲的头顶。
梅兰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摀住她的眼睛,但是她并没有抬头看女儿。
“看你害的!”麦安格大声说。“你惹她心烦。好了,梅兰,不要哭。她不是有心的。当然她会去。未婚女儿在出嫁前总得和母亲同住,因此就算她的年纪那么大,你绝不会失去她。”
最后这句话令恬芮站了起来。“母亲!你怎么可以嫁给这么不敏感的粗人?你难道不能和杂货店小厮私通就好?”
麦安格站起来时,恬芮认为她这一生从没看到如此愤怒的人。但是她没有退缩,甚至在他抬手而她确信他就要打她时也没退。她在控诉那些伤害家庭的男人时,面对过更狂暴的威胁。
“到我办公室去,”他咬着牙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我不要惹你母亲心烦。”
“我母亲是个成年人,而既然这个难堪的场面是她搞出来的,我认为她应该也参上一脚。”
安格气得发抖,指着餐室门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去,”他屏着息说。“过去。”
恬芮望向母亲,看到她现在哭得更大声了。但是她一点也不同情她,因为她被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出卖了。
一转身,恬芮离开餐室,但是来到穿堂时,她停下了脚步。她不要进她父亲的办公室,并且表现得像是她知道这个房间现在属于……他了。
安格大步超过她,用力推开图书室的门,接着退开一步让她入内。他三个大步走到房间那头,在那张一直是她父亲的绿皮椅坐下。“现在我们来谈谈。”他的手肘搁在皮椅的弯臂上,两手合成尖塔,瞪视着她。
恬芮判断或许这个状况需要更婉转的处理。“麦先生。”她柔声说,接着住口等他更正。但是他没有回应。
恬芮在书桌另一端坐下。“我不认为你了解我的生活,我这个人和我的工作。”她的脸上挂着谦虚的微笑,接着她用那种通常能令男人跳起来替她张罗手帕的方式垂下头。但是当她再度抬头看向麦安格时,他甚至一根肌肉都没动。他的眸中仍满是怒气。
她对他怯怯一笑。“我确信你是个好人,否则我母亲不会嫁给你。而我虽然会想念她……”恬芮必须暂时打住,否则一想到就要永远见不到母亲,她会被自己的话呛死。“我会想念她,但我不能离开纽约。这里有人需要我。”
有几分钟安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他不会告诉她今晚他曾躲在演讲厅后面,她的演讲他全听到了。活了六十一岁,安格从没这么嫌恶过一个人。任何女人站在大众前发表演说已是违反自然定律的事,而她所说的更是骇人听闻。她鼓励女人自己赚钱。她告诉那些女人,她们不能倚靠男人赚钱给她们。女人必须找出一条生路以后就不再需要男人。“生孩子除外。”她说,而大厅中上百名女人闻言大笑并且欢呼鼓操。难道这些女人没有家要照顾?安格纳闷。她们的男人都在做什么,允许她们晚上在城里乱跑,听这种胡言?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试图叫他相信,她对那些可怜的女人所做的事,值得他允许她继续下去。依安格看,他把她带走是帮了纽约一个大忙。
“你的戏演完了没有?”过了半晌,他说。
“你说什么?”
“我才和你可爱的母亲共度了三个月,她的话里只有你。我非常知道你所谓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如何在这个城里的贫民窟中穿梭,如何侧身上帝结合的男女之间。小泵娘,我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而我很高兴地说这情形必须停止。你必须和你母亲搬到苏格兰,而那是我的最后决定。”
恬芮不确定她听对了。“你在威胁我?”她屏住气问。“你不知道我认识的有什么人。我——”
安格讥诮地问哼一声。“依我看到的,真正站在你那边的都是些被她们生命中的男人抛弃的女人。而我确信他们之所以会那么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至于重要人士,根据你母亲告诉我的,只要能把你弄走就算纽约市长也愿意自掏腰包支付船票费。”
他的话是如此地接近事实,恬芮觉得在她体内流窜的愤怒或许会爆炸。她站起来,倾身向前逼向他。“我已经成年了,任何事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和你住太近。”
“那么你就准备过那种日子吧,因为我不会付你半毛钱。”他的声调平静,仍然坐着,指尖仍顶着下颚。
恬芮退了开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的钱没兴趣。我自己有钱而我——”
“不对,”安格柔声说。“你那些钱属于你母亲,而她是我的妻子,那些钱现在属于我了。”
一时间恬芮除了眨着眼呆望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若是她只是十八岁,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她会骄傲地告诉他,她不需要任何钱,接着掉头就走。但是恬芮太清楚没有谋生能力的女人,在世界上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此外,如果她必须一个星期花上五十小时在女子商店中干活,她又如何能帮助别人?
“你娶我母亲好谋得我父亲留给我们的遗产。”她静静地说。
这句话令安格失去了平静。他站起来,满脸胀红,一时为之气结。
等他能说话时,他的声音颤抖。“我们三个会花我赚的钱。”他咬牙切齿地说。“这几个星期我丢下生意没管,为的是亲自来接我新婚妻子的女儿以示敬意。我原本可以写封信给你,命令你前往苏格兰的。”
对此,恬芮嗤声以对。“而你认为我会服从这道命令?”
“我认为你不会。”他怒自瞪视。“我从你那甜美的母亲听到的足够猜出你是什么样的女人。难怪没有男人要你!”
“没男人要——”恬芮正要反驳,随即又闭上嘴。她不要告诉他,她曾经拒绝过的追求者。如果她保留了所有男人送来的订婚戒指,她都可以开间珠费店了。
“我跟你说清楚,”安格说。“在这件事上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你不是和你母亲及我回苏格兰,就是留在纽约。如果你留在这里,你会没钱可花,没房子可住,因为我可能卖掉这幢房子。”
“你不能那么做!这是我父亲的房子!”
“你父亲已经去世十五年了!你亲爱的母亲也孤独了那么多年。她把生命奉献给你了这么久,现在是她为自己找些快乐的时候了。”
“而你会给她快乐?”恬芮嗤之以鼻。“你和我父亲根本不能比,你——”
“你对我一无所知。”他不屑地说。“现在,你怎么决定?收拾行李还是单身走人?”
对此恬芮无言以对。她的自尊和逻辑交战,而多年来帮助那些落难女人时的所见所闻,一一浮现在脑海。
安格注视着她,语气不自觉地和缓下来。“得了,女儿,我知道你没有心理准备,但我不是坏人。这你以后就会知道。我没有拿走你的钱。你父亲留下的遗产都会存入信托基金,等你结婚时会转给你丈夫。”说到这,他的声音更柔和了。“而我是个公平的人,我会给你一小笔零用钱供你买些漂亮的衣物之类的。”
这些话恬芮实在难以听得进去,彷佛一夜之间,她已从帮助穷苦妇女的富家女,变成了待援助的对象。“我的工作怎么办?”她勉强低喃。
安格不在意地挥挥手。“你和母亲及我同住时,你得尽到女儿的责任,绝不能把时间花在爱丁堡的贫民区上。”他狠狠地瞪她一眼。“你听清楚了吗?”
“嗯,非常清楚。”恬芮回答。她的眼睛瞪得比他更凶,但她的心思也转得飞快。不幸的是,法律站在他那一边。恬芮知道曾有女人试图对抗此种加诸成年女人的不公平条款,但截至目前为止,这场战争还没有人赢过。
她勉强对他微微一笑,但是两眼森寒依旧。“避免混淆不清,能否请你定义你所谓的‘尽到女儿的责任’是什么意思?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
安格面露困惑。“没什么特别的,就一些通常女孩子会做的事。参加茶会、举办慈善舞会、读书会之类的。买几件漂亮的衣服,还有……接受绅士追求。我知道做为理想的新娘,你的年纪大了一点,但或许苏格兰会有个年轻人、或不是很年轻的人愿意娶你。你的外貌还可以看。”
“还可以吗?”恬芮的声音低沈。“慈善舞会、漂亮衣服?不可以离家太远?嗯,我懂了。或许好女儿就该那么做。”她若有所思地说,她的头抬了起来。“好的,麦先生,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是任何人看过最完美的女儿。我会集所有好女儿美德之大成,只做最女性的事。”
若是梅兰在场,她会告诉安格,恬芮乖巧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但现在梅兰正躲在楼上,她也就没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事。
安格似乎没注意到恬芮的笑容有什么特别,他原就认为这个女孩会退缩。毕竟,她还能有什么选择?此外,他对她的规定到头来也是为她好。
他对新继女露出温暖的笑容。他曾告诉梅兰,恬芮在受到坚定的管束后,就会停止她的胡闹、回复理性。
“很好,”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欣慰。“我很高兴听到你说出理性的话,我想你可能比你母亲认为的更像她。现在,去收拾东西吧!”
“遵命,先生。”恬芮略略弯身行个礼。“谢谢你,先生。”
“不用谢我。你只要做你母亲的好女儿,那就是最好的答谢方式。”
一小时后,安格告诉他的新婚妻子,他和新“女儿”的谈话内容时,梅兰说:“安格,我很怕。”
“梅兰,亲爱的,没有什么好怕的。那就是我在这里的理由,照顾你们母女。”
“但你不了解恬芮,她乖巧的时候其实最乖戾。”
“别傻了。那女孩只是需要一个男人去领导她。你记住我的话,六个月后我可以把她嫁掉。现在我们上床吧,小蝴蝶,让我拂掉你眉头上的烦忧。”
“喔,安格……”梅兰低喃,下一瞬间女儿的坏脾气全给忘到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