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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看手相的。”梅萩説,同時吃下另外一塊油炸海鮮。

“塔羅牌,”愛莉説。“或者,事實上她會返老還童術。”

“過去的生活?”梅萩揚起一眉。“嗯,我倒真想搞清楚我的前世,都做了什麼愚蠢的行徑。”

“我們走。”蕾茜説,不等她們回答,她開始收拾她的東西。

“回薑餅屋?”愛莉問,蕾茜猝然的舉止令她不解。

梅萩傾身向前。“我想她的意思是,我們去找這位佐拉夫人。”

蕾茜已將毛衣外套和手袋掛在手臂上,一手拿着那本書,另一手則捏着那張名片仔細地打量。

愛莉從她手中拿下那張名片。“重寫你的過去。”她念道。“我願意回到我開始發胖之前,”她激烈地説;接着她將名片還給蕾茜。“我們去找找看。”

兩個女人同時看向梅萩。

“你們倆不會真的相信這種事吧?這一定是某種噱頭。如果有任何人可以把人送回過去,她就可以上‘六十分鐘’了。而既然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集節目中……”她的話聲暫歇,希望能搏得愛莉和蕾茜的些許微笑。

“何不你們兩個去就好,我會……”梅萩就要推辭,但蕾茜和愛莉的表情令她打消了念頭。“好吧,去去又會有什麼損失?我的未來不會比過去更糟糕了吧!”

“當然可能更糟,”愛莉説。“你可能變得有名又有錢,而你認識的每個人都棄你不顧,因為他們認為你是個勢利眼。”

“不然你或許會當選鎮上的冬季嘉年華會主席,負起籌款及推銷的重責。”蕾茜説。

“或者——”愛莉又要瞎掰。

梅萩豎起一手。“我認輸,你們贏了。説吧,我們該怎麼去找這條永遠街?”

蕾茜並未回答,只是率先向前走,愛莉緊跟其後,不甚情願的梅萩則殿後尾隨。

“這麼做實在荒唐,”梅萩説。“我不知道你們倆想要找到什麼——”

梅萩一路説,她們仍一路往前走。放眼過去,這條小路似乎空無一人。道路兩旁沒有任何房舍,看起來全是尚未開發的處女林地。接着道路向右轉,一座大型維多利亞時代的房子赫然出現,它的外觀令梅萩倏地停止發表她的言論。

那棟房子並不算巨大,卻非常精緻。它細膩的色澤通常只有在油漆公司散發的宣傳單上才會看到。這棟屋子用灰綠色做它的主調,再搭配着深棕和暗綠。一座小陽台上的細長護欄巧妙地三色並呈。

“真希望亞倫可以看到這棟屋子,”蕾茜低聲説。“他愛死了維多利亞房子。”

“或許是假的。”梅萩咕噥。

“不,”蕾茜説。“我對建築略懂一二,而這棟屋子真的是有點歷史了。看到它的窗户不很對稱嗎?那可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讓一棟房子演變成那樣。”

“你們看那些紫丁香。”愛莉説,指着屋子右側那株十呎高的花叢。

蕾茜轉身面對愛莉。“紫丁香不是都在春天開的嗎?現在是十月耶。”

一時間兩個女人睜着不可思議的眼睛互視對方。

“你們倆要開始懷疑這是某種超自然現象了嗎?紫丁香是植物的一種。植物的開花時間大可不同。佐拉夫人的紫花在十月開,你們兩位的紫花在五月開,那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們就別大驚小怪了吧!”

蕾茜和愛莉都沒有回答,梅萩將她們倆拉到那棟屋子的前廊。等她鬆開手,三個人都只是站在那兒四下張望。蕾茜是在檢視前廊的天花板,愛莉則在研究它的鞦韆。而梅萩則轉身按下門鈴。

前來應門的女人看起來就像是某人肥胖快樂的祖母,只除了她的頭髮被染成誇張的橘紅色。

“請進。”她優雅地説,將門大開。屋子裏採用的是所謂的法式鄉村造型,首先躍入眼簾的是,花色鮮明的布料和鬆軟的大型沙發。

老婦人笑笑,看着蕾茜的臉。“我的亡夫是維多利亞迷。”她説。她有着很好聽的聲音,柔和而温馨;一種令人願意相信的聲音。一個有着如此甜美聲音的人怎麼可能傷害人?

她對三個人微微一笑,彷佛在等她們的回應。但蕾茜和愛莉都在忙着打量屋子的每一角落,只有梅萩看着那個老婦人。

“你就是佐拉夫人?”梅萩問,聲音中透着一絲不屑。

但那個婦人並不以為忤。“那是我的藝名,我的真名是柏蒂。現在,我可以為你們三位年輕小姐服務嗎?”

那一聲“年輕”的形容令蕾茜和愛莉微微一笑,一時間她們都沒開口。説出她們前來的理由無異是承認她們相信她真能……呃,她究竟説她做什麼來着的?

“我們,呃,發現了你的名片,”愛莉説,接着清清喉嚨。“你,呃,能替人看相?”

“哦,不是,”佐拉夫人説。“我只是把人送回過去改變他們的生命。對於一個人的未來,我可是一竅不通。對他的過去也一無所知。我只會做一件事。”

“只會做一件事?”愛莉眉毛挑高地問。

“正是,”佐拉夫人開心地説。“如果你們都有興趣,我們可以去陽光室,一旦付清費用,我們就可以開始了。”

“啊哈,”梅萩説。“費用。”

佐拉夫人猛地扭頭,視線凝在梅萩臉上。“是的,親愛的,”她的聲音堅定。“我像你們一樣也有開銷,因此我必須收費。”

梅萩心虛地笑笑,退開了一步。

“我想先了解一下這種事的細節,”蕾茜笑着説。“畢竟,我從來沒聽説過有人有你這種本事。”

佐拉夫人看着蕾茜,高興的表情又出現了。“我所做的正如名片上寫的,我幫助人重寫他們的過去。”

輪到愛莉上前發言了。“我們真的不懂它真正的意思,或許你可以從頭解説一下。”

佐拉夫人快速地解釋。“我可以把你們送回過去三星期,如此而已。當然你們可以選擇要回到什麼時間和地方。時間屆滿,你們會回到這裏卻沒損失任何一秒。那時你可以做選擇。你可以保留你現在的生活,或是依照你所創造的新未來過日子。不過,我必須警告你們,新的未來會有未知的風險。在你現在的生活裏,你或許已經逃過車禍意外或喪親之痛,但誰知道新的生活裏會發生什麼事?但那也是唯一的風險。現在,你們還有問題嗎?”

蕾茜和梅萩呆立在那兒猛眨眼睛,仍然沒有全盤瞭解佐拉夫人所説的話。但是習慣聽故事的愛莉卻很能適應這種速記式的説話方式。“如果她們選擇保留現在的生活,她們還記不記得那段她們沒選擇的新生活?而當她們回到過去時,現有的知識會不會一同帶過去?”愛莉發出連番問題。

“由你自己決定,”佐拉夫人説。“不論要記得或是忘記,一切隨你。沒錯,你可以帶着現在的知識回到從前。你可以又恢復到十八歲卻有着歷經滄桑的智能。很多女人都選擇了那條路。”

梅萩並沒有完全瞭解佐拉夫人的話,但她聽懂了“忘記”這兩個字。“我倒是願意忘記我們三個相識之後,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她低聲説。

佐拉夫人聽到了她低喃。“隨你的意願。怎麼樣,你們要做嗎?”

“費用怎麼算?”愛莉間。她沒有經紀人,對於和人談論價碼並不陌生。

“一百元。”

三個女人不解地眨眼,蕾茜首先回過神來。“你是説你可以用一百元就把我們送回過去?”

佐拉夫人的眼睛閃着愉快的神采,她直視着梅萩。“這種事你在‘六十分鐘’可沒看過吧,親愛的?”

梅萩對她心虛地笑笑,困窘地移開視線。她在前廊裝有竊聽器以便探聽每個訪客的私下談話嗎?

“管他,”愛莉説,手伸進皮包裏找皮夾。“我請客。就算沒效——”背對着佐拉夫人,她對蕾茜和梅萩擠眉弄眼,表示她很確定這整件事一定是博君一笑的大笑話。“我也可以用研究之名義報銷這筆費用。”轉回身,她將三張鈔票遞給佐拉夫人。

老婦人笑着接下鈔票、塞進她淺紫色的洋裝口袋,接着指着起居室那頭的走道。“我的辦公室在那裏,”她説。“請跟我來。”

“大家都把手握緊了?”愛莉對蕾茜和梅萩低語,像是她們就要搭上雲霄飛車去冒險了。

佐拉夫人帶着她們走進屋子後頭的一間小房間。房間兩面有窗,面對的是綠蔭深濃的花園一角。濃密的爬藤自高牆掛下;枝葉茂盛的綠樹錯縱其間。入眼所及不見任何花朵,除了濃郁的綠不見任何色彩。

房間裏唯一的對象,是三張款式相同的椅子——安妮皇后式、有着墨綠色座墊的扶手椅面對着窗外。地板上則鋪着一塊有着枝葉纏繞圖案的厚地毯;淡黃色的牆面沒有掛任何圖書裝飾。

愛莉試着説笑解除緊張的氣氛。“如果我們只有兩個人想重回過去,”她笑着説。“你會先跑過來拿掉一張椅子嗎?”

佐拉夫人沒有微笑。“我的客人都是經過仔細挑選的。我早知道你們三個都需要我。”

聽到這句話,梅萩幾乎轉身走掉,但蕾茜和愛莉抓着她的手臂將她拉了回來;接着她們將她帶至中間的那張椅子半推地按着她坐下。

“會痛嗎?”梅萩問。

“當然不會,”佐拉夫人説。“唯一會痛的就是你生命中的經歷。我是不會帶給你任何痛苦的。現在,你們得告訴我,你們想回到哪裏去。”

“你是指回到什麼時候?”愛莉問。

站在她們面前的佐拉夫人用一種彷佛她不很聰明的表情看着愛莉。“我指的當然是時間。我又不是巴士駕駛,對吧?”説完,佐拉夫人放聲大笑,彷佛她才説了一個超級笑話。而那三個女人並沒有回應她的笑話。“對了,我還有一個要求忘了告訴你們。”

聽到這句話,梅萩對愛莉和蕾茜投以“我早説了吧”的眼神。

“我要替你們照張相。我收集客户從回去之前和之後的照片。它能幫我記憶。”

“我們能看看你的照片簿嗎?”愛莉立刻發問。

“你是那個作家,嗯?”佐拉夫人笑着説。“作家都有一種特質——他們永遠試圖將話語變成文字,然後那些文字又會替他們帶來財富,是不是?”

以她説話的口氣,彷佛愛莉的一生都是在錢中打滾。愛莉疲軟地對她笑笑,感覺她的臉脹紅了。

“我一會兒就回來,希望到那時候你們已經拿定了主意。”

佐拉夫人一離開房間,三個女人全吐了一口屏了很久的大氣。

“你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梅萩首先發難。

“你指的是愛莉還是我?”蕾茜冷靜地問。

“那有什麼關係?”梅萩問。“這整件事都荒唐極了。我這就離開——”

“如果她是江湖術士,我的三百元就泡湯了。假如她真的可以——”愛莉瞄着門口低聲説。“如果她真的可以做到她所説的,你可以去找默實。”

“在你流產之前。”蕾茜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這句話令梅萩重新坐回椅子,直直望着窗外的綠蔭,震驚的心情全寫在臉上。

“你?”蕾茜問愛莉。“你想回到我們三個相識的那天嗎?在你認識你的前夫之前?”

“不!”愛莉堅定地表示。“那樣一來誰知道我會發生什麼事?或許我會認識一個正常的好男人,到現在已經養了五個孩子。真若那樣,我將絕不會有時間搞清楚我會寫作。不,雖然他是個痞子,我卻因他而知道我能寫。我不想錯過這種平衡。不,我只想改變離婚官司對我的判決。當初他可是有備而去,我則被他的無情攪得驚惶失措。你呢?想回到哪個時段?”

蕾茜微微一笑。她正要回答時,佐拉夫人拿着一台廉價的拍立得相機回到房間來。“來,親愛的,笑一個。”她説,接着將她們一一拍照入鏡。

她沒有把顯影出來的照片拿給她們看。事實上,她自己也沒看,只是將照片和相機放在窗欞上。“你們都拿定主意了嗎?”她問,好像她們是在決定午餐要吃什麼。

“嗯。”蕾茜回答,梅萩和愛莉只是點點頭。

佐拉夫人看着梅萩。“親愛的,你先説。我覺得你失落得最多。”

“我們三個認識的那一天,”梅萩堅定地説。“一九八一年十月九日。”

佐拉夫人沒有置評,只是轉而看着愛莉。“你呢?”

“三年七個月又七星期之前,”她説。“我的離婚官司開庭之前三星期。”她很想早一點回去以便有時間收集證據,但她必須回到一個她已經提出離婚申請的日子。

佐拉夫人再看着蕾茜。

“我不知道確切日期,”蕾茜説。“但應該是一九八○年的四月,我從大學畢業的那年。”她放低聲音。“春假期間。”她低聲説。若是被另外兩個聽到她想要去會一個二十年不見的男孩會有多尷尬,但她怎麼解釋得了自己的心結?不論如何,和她們比起來,她的問題似乎並沒有那麼嚴重。丈夫不忠和梅萩與愛莉的遭遇根本不能比。假如——她拒絕去想這是必然的結宋——她和亞倫離婚,她確信亞倫會公平、誠實地對她……“騙子。”她聽到母親的聲音在説。

“你確定了嗎?”佐拉夫人間蕾茜。“絕對確定了嗎?”

“嗯,”蕾茜堅定地表示。“我絕對確定。”

“那麼,好吧,各位小姐,背靠着椅子,閉上你們的眼睛,心中想到你要去的那個時段。”

一霎時,她們三個覺得自己像是飄浮了起來。那是一種很好的感覺,她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過了一會兒,飄浮感停止了,她們似乎被推過一處隧道。

就在梅萩來到隧道盡頭之前,她記起她們談到她在電視上看到的節目時是在路上,而不是在這棟屋子的前廊。因此佐拉夫人是如何聽到她所説的話的?然而,在她還沒想出答案,就已經睜開眼,看到自己坐在紐約的監理所的長椅上。而愛莉——一個非常年輕、非常苗條的愛莉正向她走來。

一九九七年五月加州洛杉磯

愛莉放下筆再一次瞄向那扇門。這位私家偵探的門上留有字條説——十分鐘後回來。但她已經等了三十二分鐘仍然不見他的蹤影。她再次看看她的筆記本。她正在擬定一個有關三個女人走進時光隧道改變她們的生命的故事大綱。這本書會脱離她以往那些有關倪喬妲的冒險故事,但是這個題材很好,她相信一定能博得讀者的青睞。

三天前她正要過四十歲生日,但就在三天前她回到了舊日生活,恢復了昔日窈窕的身軀。但更重要的,她又恢復了靈活的想象力。幾年來頭一次,愛莉的腦子裏又想出了故事。她充滿了活力,覺得好事就會發生。這種快樂的感覺有點怪異,因為她知道即將到來的離婚官司會帶給她什麼樣的痛苦。但是既然它尚未發生,她也還未有離婚後她所經歷過的沮喪。

“多少時間都在沮喪中浪費掉了。”她低聲説出她的感觸。

她聘用了私家偵探孟喬治來調查即將成為事實的“前夫”。現在她就是坐在孟喬治門外的木椅上。回來之後的第一天,她就找上這位私家偵探,而她有很多資料可以提供給他。她所説的事多數是她在離婚之後才發現的,但現在,這一次可不一樣了,她已經知道她的前夫打得是什麼樣的算盤。第一次拜訪這位偵探時,她坐在他辦公桌對面,打開她的筆記本,逐顱念出她知道日後上法庭時會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會説我的書都是他會同撰寫的,因此我需要你記錄他的每日行蹤,顯示他成日忙着用我賺來的錢交際,根本沒時間幫助我寫作。而你説過你認識一位法學會計師?我需要人幫我找出這些年來,我丈夫都把我賺來的錢藏在什麼地方。”她告訴那位私家偵探。

他迅速記下她的指令,只是不時抬起頭疑惑地看看愛莉。她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多數瀕臨離婚的女人就只會痛哭流涕、自怨自艾。愛莉就曾那樣,結果她失去了一切。

“他會説他替我的書做研究,我之所以可以成書,他有一半的功勞。”她繼續説。“而他會説他把我賺到的錢管理得很好,因此我需要一位會計查出我賺得的錢和存款賬目裏的差額。另外,我也需要一位非常能幹的人讓我前夫説出真相。”

“什麼?”孟喬治問。

“我那狡猾的前夫——我是説即將成為的前夫——會告訴法官,他沒有私藏任何錢。但我知道他有,因為離婚之後我發現——”

“‘離婚之後’,這話什麼意思?”偵探問。

“對不起,一時口誤,”她説,微微一笑。“我只是太想離開他以至於總覺得那已經是事實了。”

她看得出來他並沒有接受她的解釋,但她不會擔心他猜得出真相。“你可有人能和我的前……呃,丈夫私混一下?”她繼續指示。“這個人必須是個男的,最好看起來像個酒鬼,或者真的是個酒鬼就更好了。”

偵探放下筆。“請解釋一下酒鬼和他藏錢有什麼關係?”

“我的前——”她試過,但就是無法讓自己再稱紀馬汀為“丈夫”。“他常在晚上到酒吧尋歡作樂,我相信他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女人。”

“我懂了。”孟喬治説,接着俯身桌上再次拿起他的筆。

“不,你不懂。這事和女人無關。”她深吸一口大氣,靠回椅背,試圖平撫她的情緒。“孟先生,我可以對你説真話嗎?”

“那對事情會有很大的幫助。”他説,靠回椅背。

“真實的情況是,當你擁有像我去年所賺得的那麼多錢時,法官和律師都不會管誰在和誰睡覺。就算我拿出一張放大照片,上面顯示我那前夫同時和兩個男人、三個女人,外加一頭猩猩睡在一起,法庭上也沒有人會加以理會。

“他們在意的就是錢,別無其它。除了錢還是錢。加州是個夫妻財產共有制的地方,我也不在乎把所賺的一半錢都給他——雖説他一毛都不值得給——因為我可以接受那個規定。只是我很懂這個人,他會告訴法官,沒有他我寫不出那些書。而法官只會聽信他的片面之辭、進而裁決他的價值遠遠超過我所賺到的總和。法官會説紀馬汀該拿到所有我以前所賺到的錢,和以後收入的一半,因為是他造就了今日的我。我必須做的且動作要快,就是收集證據顯示紀馬汀並不是他自稱的那種自我犧牲的高尚人士。我要讓法官看到他剽竊我的錢、並且偷偷地藏了起來。我只需要查出他把錢藏在哪裏。”

一時間那位偵探只是看着她。他知道她的名聲有多大,而他也曾和幾位作家打過交道,因此他知道版費收入可以非常可觀。“你在爭的可能是好幾百萬,是不是?”

“好幾百萬的錢和無以計價的自尊。”她柔聲説。“他要的是錢,但我要爭的是我的神志、我的未來。”

他繼續注視她片刻,接着再次拿起筆。“那麼,你憑什麼認為他會把錢的事,告訴一位陌生人?”

她對着他的頭頂微微一笑。“我的前夫是個大嘴巴而他又愛酒鬼,”她説。“因為世界的輸家令他相形之下覺得自己很行。”

“而你想誘他説出錢是藏在什麼地方?”

“嗯。這些年來他從我銀行賬户裏偷出來的錢都藏在哪裏?你瞧,我自己稍微算了一下,雖然他很會花錢,我賺得更多。但我不知道錢藏在哪裏。過去三天中我已經翻遍家裏所有的紙張,卻什麼都沒找到。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讓他自己説出來。”

孟喬治疑惑地揚起眉毛看着她。“而你認為他會對一位陌生人説?”

“沒錯,”愛莉堅定地表示。“馬汀最愛吹牛,最愛説自己有多精明。如果你能派人混到他身邊,説些他慘遭妻子欺騙的悲慘故事,馬汀就會説出他如何倒打妻子一耙的手法。”

偵探悶哼一聲,搖搖頭,又開始記錄。“好,你言之成理。派出酒鬼一名。還有其它的嗎?”

愛莉將所有能幫她證明的細節,全都告訴了孟喬治。不過,就算她能找出那些錢,他也不會因偷竊而受到起訴;拿妻子的錢完全合法。雖然多數人都會認為那麼做不道德,但她已經見識過司法根本不管什麼道德問題,只管合不合法。如果她能證明他藏有私房錢,她就能強迫他拿出一半給她,因為夫妻財產共有制規定所有的錢財都得平分。因此,如果她能證明馬汀是那種會私藏錢的人,或許法官就不會相信馬汀説他幫助愛莉寫書的鬼話。

第一次和私家偵探會面之後,她開車回到家中、回到她和馬汀共有的家。第一次裁決時法官將房子判給了馬汀,卻要愛莉繼續支付房屋貸款。判決的理由是:愛莉現在是在“強迫”馬汀重拾幾年前他因為她而放棄的職業,而既然這棟屋子裏裝有錄音間,房子當然歸他。

愛莉剛進屋時,她很高興馬汀並不在家;她不認為她能忍受再看到他一眼。事實上,她連房子都不忍一顧,因為她知道這一次她會把上次離婚後,所有變成馬汀的私人物品全都賣掉。所以她直接穿過房子,跑出後門,下山來到她的工作室。她知道若是歷史重演,法官也會奪走她心愛的工作室。愛莉也知道就在她簽下房產轉移協議書之後幾個月,馬汀會將房子出租、搬到佛羅里達,用愛莉必須支付的錢過着舒服的生活。

回到過去後的前三天,她忙得不可開交以至於什麼都沒注意。再次工作的感覺真好!整整三年時間,她什麼都沒做,只會懊惱自己身受的屈辱。一連好幾個月,她的腦中想的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法官會相信馬汀的説辭?

不過,或許這一次她可以抵擋得住。第一次時,她對那些不實指控沒有任何準備,她只會哭訴司法不公。

當她重新出現在她和馬汀共住多年的小鎮時,過了一陣子愛莉才想起來在她訴請離婚後,她就搬到一家小旅館等候開庭。那段期間她除了哭就是用電話和律師聯絡。她的自尊不容許她將自身的問題丟給朋友或親戚,因此她一個人狐獨地躲在房間裏等待。

但這一次她可不會坐以待斃。而且,她提醒自己,她和馬汀一樣有權進入她的家,就算會看到他也沒關係。只是到目前為止,雖然她已經回到這棟屋子好幾次,有一次甚至在裏面待了好幾小時搜尋文件,她從沒看到他。

過去三天中,她花了很多時間寫信要求證明文件,並翻遍所有的文件,儘可能將自己武裝起來。馬汀的律師會説她申報的收入不實,因此她要求出版公司列出她每年的收支摘要。

這些文件在幾分鐘後就傳了過來,愛莉將它們和往年的報税單訂在一起。

現在,等這位私家偵探回來後,愛莉可以再次和他逐條核對她的清單。而她要和他討論她的神智問題。至少看看他有什麼建議,她該如何證明自己神志清楚。第一次離婚時,馬汀説在他們婚姻期間愛莉至少有兩次看心理醫生的記錄,這證明了她神志不清——由此無法處理她自己的錢。聽到這顱指控時,愛莉失笑了。如此荒謬的事實在匪夷所思。但法庭中的其它人沒一個跟着她笑。

法官裁示她必須拿到那些心理醫生的聲明,證實愛莉神志清明、有能力管理她自己的錢。然而愛莉是在生氣的狀況下和她的心理醫生斷絕來往,她明白那位醫生絕不會將證明書開給她。

甚至是現在,在她已然知道將會發生何種狀況時,她的神志狀況仍然是個棘手問題。她該如何證明自己精神狀況正常?

她太專心思考這個問題,以至於沒注意到有人沿着鋪着地毯的樓梯上樓來。不經意地抬起頭,她看到一個人斜靠着門坎,她跳了起來。“哦!抱歉。我沒看到你上樓。”

他是個高個子,年近七十,或是已經超過七十但保養得宜。像加州許多男人一樣,他穿着簡潔的牛仔裝。通常穿這種衣服只是一種風尚,但愛莉直覺上認為這個人真的是個牛仔。他的多數時間或許都是在馬背上度過,而他最喜歡的動物無疑是長角公牛。

“我無意嚇到你,”他輕聲説。他是那種會引起女人嫉妒的男人,因為年齡非常善待他。那些自他眼角散開的細紋使他比年輕時來得更英俊。他穿着名牌牛仔褲、米白色飾有珍珠銀扣的棉質襯衫、牛仔靴,手上則拿着一頂棕色牛仔帽。“不過你想得那麼專心,就算我趕一羣牛穿過這裏,你也不會看到。”

她對他微微一笑。彷佛是多年老友,這個人有種特質讓她覺得輕鬆自在。“我只是在想如何證明我沒發瘋,你可有任何建議?”

她原只是順口説句玩笑話,就像她一向應付嚴肅的題目,或是緊張時刻會有的行為。然而她沒料到那個男人沒笑,他嚴肅地看着她。“如果你是來找孟先生的,那麼我猜為的是一場官司。如果你需要證明自己沒瘋,你一定很有錢。沒有人會管窮人是否神志清明。所以,是誰想控制你的錢?”

一時間愛莉只是呆呆地瞪着他。“沒錯,”終於,她説道。“我的前夫。我是説,我們很快就要離婚了。”

“説得通。”那男人説。“他打得是什麼策略?説是他一直‘經管’你的錢,既然你瘋了,就算你甩掉他之後,他也必須繼續經管下去?而因為你是女的而他是男人,法庭可能會聽信他那方的證詞。”

或許是他説話的方式,或許是由於過去三天中她做了太多的事,或許只是因為再次面臨那種萬劫不復的慘狀,愛莉用手矇住臉痛哭失聲。那個男人像個古代的騎士在她身旁坐下,掏出一條幹淨的藍色手帕遞給她。“抱歉,”她説,仍然抽泣不已。“我通常不會在人前哭的,只是那種情形實在太可怕了,而且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人們相信美國司法既公正又公平,上法院打官司一定可以平反冤屈。而他們認為既然我賺了那麼多錢,我一定也有權。但是我沒有權,因為沒有人相信我。他們全相信他。我不懂。不論我説什麼,他們都認為那是謊言,而不論他説什麼,他們全都採信。我告訴他們,他私藏很多錢,但我的律師,他的律師,或是法官都不相信我。他説他協同我寫了我的書,他們全都當它是事實地接受。而那個人甚至説不出三本我的書的書名,更別説知道它們的內容,他們卻相信他曾幫我寫出那些書。當我説如果我的神志清楚到能出書賺錢,當然有能力經管我的錢,他們卻説不對,這個推論站不住腳。畢竟,作家不過是美化的説謊家,不是嗎?現在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大談這些苦水!”

愛莉用那人的手帕擦乾她的淚。假若這個男人是她前夫僱用來套她的話、好到法庭上做不利她的證明,她可就糟了。

“原來我就是在那裏看到過你的。”牛仔説,俯身仔細看她。

愛莉全身一僵。“什麼?哪裏?”

“一本書的封面。我妻子把屋裏擺得到處都是。你就是那個……那是什麼名字來着的?她時常唸到的。”

已經有好幾年不曾有人從書的封面認出她來了。第一個理由是,愛莉胖了那麼多,她的外貌再也不像她的宣傳照;而另外一個理由是,如果三年來你都沒有書出版,公眾也早就把你給忘了。

她再次抽泣。“什麼名字?費艾莉或是倪喬妲?”

“就是它們!”那男人説。“兩個名字都提過。我妻子愛死了你的書,真的愛死了。她説,她想做你書中的那個女人。她叫什麼名字來着的?”

“喬妲。”愛莉説,眼淚止住了。

他朝她的筆記點點頭。“別告訴我,你又要寫一本了?”

“或許不是有關倪喬妲的,但的確是另一本書。”他看她的樣子令愛莉感覺好了許多。幾年來她周圍的人給她的感受只是同情,同情她變胖、同情她寫不出書來、同情她被男人在法庭上打敗。

“太神奇了,”那個男人説,接着向她伸出手。“我是伍華德,”他説。“但每個人都叫我阿德。”

她握住他温暖乾燥、被太陽曬黑的手。“羅愛莉,”她説,旋即糾正自己。“不過,在離婚生效前還是姓紀——”

“嗯,羅小姐,”他對她笑着説。“很高興認識你。你可願意和我一起回家?”

她不解地愣住了。已經有很久沒有男人試圖勾搭她了。

“喔,你別會錯意了。”他説,微微一笑。“我住在北邊一個牧場裏,今天是星期五,因此或許你願意陪我一起飛到北邊,和我妻子、小孩共度週末?我弟弟和大約五十個牧場工人也會在那裏。”見愛莉沒有回答,他低下頭羞澀地瞟她一眼。“或許你寧願留在這裏挖掘你丈夫的醜事?”

聽到這,愛莉笑開了,真正、真正地笑開了。“你真懂人心,嗯?”她説,咧嘴一笑。“你看到了一個你想要的東西——一個可以當成禮物送給你妻子的名作家——因此你就採取了行動,是嗎?我可真不願意和你上法庭打官司。”

他揚起頭回她一笑。“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敗訴過。”他説。“哪,把你的筆記本給我。”

她依言而行,他在筆記木上寫下幾個人名後,將本子還給她。那幾個人全是洛杉磯的名望。事實上,其中幾個還令她睜大了眼。

“這些人你可認識?”他問。

其中一個是她認識多年的銀行家。“嗯。”

“那就打電話給他們,向他們打聽我這個人。他們或許甚至可以傳真一張我的照片給你看,一旦你摸清楚了我的底細就不會認為我是個壞人。”

愛莉看看她的筆記本。結婚這些年來,她一直對丈夫保持忠貞,她甚至從來不曾和別的男人調情。

“你怎麼説?”阿德問。“去還是不去?”

愛莉抬起頭看他,心跳到喉嚨。對她來説這麼做實在是瘋狂。接受一個她在走道遇見的男人的邀約?

“好啊,為什麼不去?”終於,她説。

阿德微微一笑,站了起來。他的身材好高,愛莉必須仰起脖子才能看着他。“四點時和我在本地機場碰頭。但我要你先打電話給那些人向他們查證我的為人,這樣你就不會擔心我會攻擊你。”説這些話時,他的眼睛閃着亮光彷佛在説,他是很想突襲她。但他會剋制住衝動。

他把她逗笑了——而且他也讓她感覺到幾年來不曾有過的輕鬆。“我該帶什麼衣服?”她問。

他眼中的閃光更燦爛了。“你現在先花錢以後就不用和他平分,因此我建議你買一整箱新衣服,連同裝衣服的皮箱。只要確定帶些能夠騎馬的衣服。”

愛莉的眼睛恐懼地睜大。“騎馬?你是指活生生的馬?”

阿德大笑。“我們可以替你安排一頭公牛,但我認為——”

“真好笑,”她説。“好吧,我想我會到。”她仍然不敢相信她會答應陌生人的邀約。

阿德拉起衣袖看看他的表,再望望那位偵探仍然鎖着的大門。“我得走了。但若是你看到孟喬治,告訴他我來過、還有他搞不清楚十分鐘到底是多長。”

“樂意之至。”愛莉説,看着阿德走開,對她揮揮手後,下樓去了。

一時間愛莉呆坐在木椅上。一等她和偵探對完她的清單,她就要——做什麼?像阿德説的,將週末花在翻查馬汀對她不起的地方?

突然間愛莉受夠了將她的生命耗在紀馬汀身上。自從訴請離婚,他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太過自怨自艾,以至於她的前夫比他們還有婚姻關係時,更深深地控制了她的生命。

她看看仍然緊鎖的辦公室大門,再望望那條通往室外、通往洛杉磯城中心的大路。打從回來後,她打開手袋只有拿出過車子鑰匙,現在她開始往裏翻尋。信用卡匣裏出現幾張幾年中她都沒看過的塑料卡:本地錄像帶出租店會員卡、公共圖書館讀書卡。還有她的美國連通白金卡。

拿起那張銀白色卡片,她仔細看了看。它的額度幾乎沒有上限,而誠如阿德所説的,現在她花得越多,離婚後分給前夫的就越少。愛莉微微一笑,站了起來。別管這位偵探了,她想,她要去買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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