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愛莉醒來時,彷佛對未來又產生了希望。她的心理醫生曾説她所有的沮喪全是源於缺乏希望。“人一旦有了希望,其它的不快都會煙消雲散。”珍妮曾説。
為什麼一個男人的注意會令一個女人產生生命並不那麼糟糕的感覺?愛莉二十一歲時認為成功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因素。她離開家鄉跑到龍蛇混雜的紐約尋找名聲富貴。
結果呢?一碰到第一個認真的追求者,她把所有的夢想全給忘得一乾二淨。她放棄了一切,一心只想促使馬汀成功。到頭來,她終究沒能做到。她無法強迫他去追求他宣稱的夢想,她無法防止他破壞她替他安排的成功契機。
然而當命運給了愛莉第二次成功的機會時,她抓住了它。她曾拋下在藝術界闖出一片天地的時機,卻在命運第二次叩門時把握住了。
因此現在,就在她伸着懶腰下牀時,愛莉覺得幾年來就屬今早的心情最好。昨晚的經歷是她生平有過最浪漫的一次。
昨天她還拚着命也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今早就不同了。今天她想,如果她再也看不到那個人,她還是可以過得下去。事實上,或許她並不真的很想再見到他。或許她只想把昨晚永遠封存在心底,就像照片將時間凍結。
她慢條斯理地穿上牛仔褲、銀扣棉襯衫。這身裝扮並不十分亮眼,但她知道夷華會懂這些衣服的價值。她拿出為小德準備的禮物,隨即又決定不要將禮物帶到大屋。因為她想到昨晚的大多數客人仍在大屋——而且全在等着她。
愛莉走向大屋時,強迫自己直視前方,不得左顧右盼。她才不要露出急着找尋“午夜牛仔”的猴急相。
來到大屋,她正要敲門卻發現大門是敞開着的,因此她直接入內。夷華像是受到傳喚似地立刻出現。
“我們都在等你。”夷華説。
愛莉控制呻吟的衝動。難道這整個週末都得像這樣度過?
“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夷華説,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所有的牧場員工都到了,他們都拿著書等你簽名。再幫這一次忙,我保證以後不再煩你了。”
愛莉很想説句俏皮話,某些能惹得夷華笑開來的玩笑。換做別的時候她定能順手捻來,但一聽到“牧場員工”,她的思緒當下停頓,滿腦子裏只想得到一個問題:他會在場嗎?
她希望夷華沒有聽到她重重的心跳聲。“沒關係。”她咕噥道,接着就想為這種平淡無奇的反應狠狠地踢自己一腳。看起來,這個週末她是甭想給眾人留下聰慧機智的印象了。
夷華在通往陽台的門前一張小桌子上擺了一迭愛莉最近出版的新書。就在門裏一點,一位牛仔手持着帽子站在那裏。他看到愛莉時對她羞怯地笑笑。
愛莉不自覺地對眼前的牛仔微微一笑,接着在小桌邊坐了下來。
這座大牧場有許多男女員工。夷華似乎買光了愛莉的整批新書,因此每位員工至少有三本到十本的書等着愛莉簽名。一小時後,她開始感覺到飢餓、口渴,外加無聊。
“最後一個了。”她聽到阿德的話聲在身後響起。
她正在替一個拿着長串親戚名單要求籤名的年輕女人簽名。聽到阿德的聲音,愛莉微微一笑。
“替這一個簽名可是最不值得了。”阿德用調侃的口氣説。
愛莉聽得出來他聲音中的愛意,她的笑容擴大。終於她可以看到阿德的兒子了。愛莉將書合上後遞給那女人,她道謝過後將所有的簽名書扔進一個大大的購物袋裏、退了開來。
愛莉轉回身,視線往下,指望見到一個小男孩。觸眼所及的卻是一雙厚底黑靴,她立刻領悟出站在面前的人是誰。
“介紹你認識我弟弟,”阿德在愛莉頭的上方説。“他住在牧場,但有點害羞,不喜歡宴會場合,因此昨晚我們沒請他過來。”害羞?愛莉想。你對害羞的定義是什麼?她真想問。
她慢慢地抬起頭,視線沿着他的身體往上移動。昨晚過後,她對這具身體已經相當熟悉。她的腿曾經夾着他的臀長達兩小時,她的臂膀曾經摟着他的腰,她的手曾緊扣着他的胸膛,她的頭曾經倚偎着他的背那麼久,就算蒙着眼睛,她也分辨得出它的線條。
他正對着她微笑,那種男人擁有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時會露出的賊笑。她一直以為他是牧場的鐵匠,他卻早已得知她的真實身分。
年紀大總是有些好處,愛莉想,其中之一就是你不必擔心名譽受損,也不必煩惱有人會向你母親報告你行為不檢。
在這種狀況下,她的女英雄倪喬妲會怎麼做?她胡思亂想着。當然,那是説如果喬妲和麥克的婚姻並不美滿?
她試着不讓任何人看出這個人對她的影響,露出甜美的笑容自椅子站了起來。接着,她儘可能地保持鎮靜地踮起腳,一手勾着阿德弟弟的脖子吻了他。這一吻並不激烈慌亂,而是平和中帶着熱情。
他的手臂仍垂在體側,當她抽身後退時,他只是露出好玩的眼神看着她。好玩中還帶着濃濃的興趣。
愛莉轉頭去看阿德。只見他張大了嘴站在那裏。在他身後,甚至夷華都滿臉訝異地瞪着他們。事實上,愛莉看得出來,整個屋子裏的人無不呆立現場。
打破魔咒的是一位牧場長工。他已過中年,有着一張像是在馬鞍上出生的臉孔。大大的啤酒肚突出在褲腰帶上,走起路來,牛仔的蘿圈腿特徵頓時顯現。
他在阿德弟弟的另一側停住。“我是下一個。”他説,接着彎下腰,噘起嘴,閉上了眼睛。
屋裏緊繃的氣氛隨之一散,每個人當場爆出大笑。好些人笑着拍拍阿德弟弟的背——她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繼而也拍拍愛莉的背。有兩次,她被拍得往前衝,差一點撞到那人的胸膛。
“虧我還在替你擔心一個人住在夏屋會太孤單,”夷華説,壓低的聲調只有愛莉聽得見。“老天爺!我還以為你會覺得無聊。”
那個人伸出手,以壓過周圍人聲的宏亮聲音説:“伍傑西。很高興認識你。”
愛莉笑着和他握手,緊張的空氣一掃而空。屋裏的人不再需要為了對這位名作家表現敬意而屏息低語,開始享受悠閒,美食,還有老友的陪伴。
“去吧,”阿德對他弟弟説。“你們倆可以出去了。”愛莉説不出話來,因為她才領悟到那個男人所透露的信息。老天助她,這個男人的名字竟然是傑西!
來到屋外,沒有了其它人在一旁觀看,愛莉的感覺豈止是“怪異”兩個字可以形容。她能説什麼?
有兩次她抬起頭瞟他一眼,對他露出心虛的微笑,但她真的不知道該説什麼。他們一起經歷過……該怎麼形容昨晚呢?色慾?或者不只那樣?
快走到夏屋前門時,愛莉覺得自己的腳步益發沉重。他指望她怎麼做?兩人一起上牀度過一個狂野的上午?昨晚,在月光下,她會做得出來。事後她或許會後悔,但她或許做得出來。但現在是大白天,而這個男人她才和他交談過幾個字。她的手曾摸遍他的上身,她卻沒和他説過話。
傑西解決了一切。
他跨上門廊台階,不理會愛莉仍站在距離台階還有幾步的地方,替她開了門。“打賭你一定餓了,”傑西説。“聽説昨晚夷華的客人將你釘牢在餐桌上回答問題,今天早上你又一直在簽名。現在我替你煎塊蛋餅如何?”
愛莉直覺地就要拒絕,説她不餓。只是她的胃卻適時地發出咕嚕聲,愛莉睜大了眼睛瞧着傑西。他們同時笑了開來,緊張的氣氛也隨之解除。
當她走進廚房,他已經從櫥櫃中拿出碟子、並從冰箱中找出了所需的素材。“你似乎很熟悉這棟屋子。”她説,嘗試和他交談,心中想的是這個人相貌堂堂很能吸引她。
愛莉坐到分隔起居室和廚房的吧枱另一側的高腳椅上。
似乎才過了幾秒,傑西便在她面前放下一杯“血腥瑪麗”。
“一早就喝酒?”她問。
“沒錯,”傑西咧出賊笑,接着眉毛一揚。“先讓你放鬆,等一下才可以放肆。”
他彷佛摸清了她的心事,一語説出她心底的恐懼,令她忍不住地笑出來。
轉身背對着她,他拿出煎鍋,更多的食材,開始煞有介事地動起來。“説説看,你想知道什麼?”傑西背對着她問。
那杯“血腥瑪麗”很烈,正合她的口味,但在空腹的情況下,淺啜一口就足以讓她的情緒放鬆下來。
“有關什麼事?”她問。
傑西回頭瞟她一眼,像是在説她非常清楚他問題是什麼。
愛莉再喝一口酒。“每個人的每件事,”她説。“從你開始。”
“我的事沒什麼可説的,”傑西説。“我哥哥才是主角。他——”
“不!”愛莉警告地攔阻。“説説你的事。”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感覺得到他在笑。
“好吧,我今年四十二歲。結過一次婚但沒能維繫下去。我時常外出,她覺得寂莫,因此她找到排解憂鬱的方法。多數是和別的男人。我們沒孩子,因此離了婚。”
他在她面前放下一碗玉米脆片及一些紅椒醬。
“還有呢?”她問,看他操持刀子的方式,看得出來這不是他第一次下廚房。
“沒什麼了。我已經替我哥哥工作了相當一段時間。有十年了吧?或許只是八年,我不記得了。”
“你都做些什麼?”
“管理這個地方,這是其中之一。”
她看得出來他不想談論他自己,對她來説,這對他有加分作用。馬汀總是説個不停,有時候愛莉必須躲起來不讓他找到,這樣她才能有幾分鐘安靜。
湊巧電話適時響起,解除了短暫的岑寂。當她拿起電話,聽到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要求找傑西。顯然牧場裏每個人都知道他在哪。
他用毛巾擦乾了手,繞過吧枱自她手中接下話筒聽了好一陣子。由他的表情,看得出電話中傳達的是壞消息。她的直覺是阿德心臟病發作。
“我馬上過去,”傑西柔聲説,接着放下話筒。“我得走了,”他説,身體已經往門口移動。“抱歉早餐還沒弄好,還有……”他的話聲逸去。
“發生了什麼事?”她的手害怕的摀住嘴。“是阿德嗎?”
傑西在門口暫停一下。“不是。昨晚一名員工自殺,現在被人發現了。”
“自殺”這兩個字令愛莉猛地頓住。過去三年中這個念頭無時無刻地糾纏着她。
傑西伸出手摸摸她的臉頰、微微一笑。“聽着,我們得好好談談。我們之間有種特別的東西……”他似乎並不比她更懂得如何形容他們之間的那種特殊情愫。“等我把路易的事處理好,我再回來找你好好聊。”説完,他打開門、離開了夏屋。
一時間愛莉只是站在那裏發愣。只要他沒碰她,她還可以管得住自己。但一旦他碰過她後,她似乎魂都給他帶走了。
“路易!”她呼出聲;下一秒,她已經奔出門追上了傑西。“你是説麥路易?”她問他。“那個開飛機載我來這裏的人?他自殺了?”
“嗯,”傑西説,腳下並沒有停。“抱歉增加你的不安。你是客人,你何不回到——”
“他為什麼會自殺?”愛莉間。“他是個好人,我很喜歡他。”
傑西聞言投給她鋭利的一眼,但腳下仍沒放慢。“路易心情不好,非常沮喪。我早知道這情形,牧場裏還有一些人也知道,但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幫他。現在做什麼都太晚了。”
愛莉氣喘吁吁地試着跟上他的腳步,卻不小心碰到一顆石頭,她直覺地抓住他的手臂。
傑西及時穩住她的身體,接着眉頭稍稍一皺。“我認為你應該回到夏屋。事實上,我認為或許現在並不是你在這裏作客的好時機。”
愛莉佯裝沒聽到他的説話。“那通電話説了些什麼?”她問。
一時間傑西不解地眨眨眼。“你這是作家的好奇,還是真覺得這種事很有趣?”
“我喜歡他。”她説,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這件事她不肯退縮。
“好吧,”傑西嘆口氣。“他妻子莎儂今天早上發現了他的屍體。她説昨天晚上他們狠狠地吵了一架。她想離開牧場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她想回到東岸開創自己的事業,但路易拒絕離開,昨晚她要求離婚。看來路易在傷神之餘舉槍自殺。”
一時間愛莉只是抓着傑西的手臂直視他的眼睛,其實她是視而不見。她真正看到的是那個在機場接她的好男人。“路易並沒有那麼愛他的妻子,因為他還曾和我調情,”愛莉柔聲説。“還有,他很樂意看到他妻子可以開創自己的事業。我從他提到他妻子裝潢夏屋時驕傲的表情看得出來。”
傑西眉頭一皺。“只憑着男人和女人調情——”他的話説到一半就自行打斷了。他在兩個男人騎馬經過他們時保持沉默。由他們的表情看,他們已經得知有關路易的事。
又只剩下他們時,傑西俯下身低聲説道:“我比其它人知道得多一點。老實説,他會自殺我並不覺得非常訝異。很久以前莎儂就曾告訴過我,路易是雙面人。在工作方面,他非常稱職,但是私底下他卻很難相處。莎儂為了他犧牲了許多。”
“自殺”,“沮喪”,“犧牲許多”,更重要的,“為了我”,這些個字眼在愛莉腦中流竄,她幾乎要爆炸了。
“讓我猜猜看,”愛莉咬着牙關説。“他的妻子説為了他,她放棄了璀璨的事業搬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陪他,她可是為了他而活。”
傑西放開她的手仔細盯着她,彷佛在鑑定她是否得了失心瘋,但愛莉似乎管不了自己的嘴。
“告訴我,”愛莉的話中帶着怨恨。“那個女人是否表現得很不願意告訴你,她的日子有多悽慘?她可曾説她要的只是一個丈夫,但路易對賺錢比對她更有興趣?她可曾暗示路易或許……呃,神智不正常?”
傑西震驚地瞪着她,而他那驚恐的表情令愛莉回過神來。
“抱歉,”她説,開始自他身旁退了開來。“我相信她是個好女人,而剛才那些話只是我的個人經驗——”
傑西仍用那種彷佛看到一個由瘋人院逃出來的病人的眼光看着她。“我得走了。我必須去……換衣服,”她説,胡亂找些話來搪塞,不想就這麼掉頭走開。“我想夷華會找我……有事。”她説,繼續向後退。他似乎已凍僵地仍然站在那裏瞪着她。
“抱歉我説過那些話,”愛莉説,沒命地想打消他認為她瘋了的念頭。離婚法庭要求她證明自己神志清楚,當時她做不到,現在看起來也不行。“只是我很喜歡路易,真的很喜歡。”一面説,她仍一面後退,拉大和他之間的距離。“但我並沒感覺到他有任何沮喪的情緒。而我認為有了過去三年的經驗,沮喪的人我應該看得出來。梅萩就很沮喪,路易不然。”
“誰是梅萩?”傑西反問,幾分鐘來自他口中説出的頭四個字。
愛莉不耐地揮揮手。“我的一個朋友。”
傑西瞪她一眼,眉毛擰成一條直線。“他和你是什麼關係?”
一心念着路易的愛莉過了半晌才領悟出傑西的問題。“梅萩是女的。”她説,接着吸口大氣。“如果你想間的是我生活的男人,我有丈夫,他現在或許正在和某人用餐,告訴他或她我有多壞,因為我竟然沒和他説一聲就一個人跑去度週末,地點不明,同伴不明。但和以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可説對了。而我確信這個週末我要付出的代價會比他要我付出得多。”她知道這些話聽起來沒什麼道理,但她該如何解釋她這種未卜先知的能力?“我真的該走了。”她支吾道。
他仍站在那裏沒有作聲,因此她狠狠地瞪他一眼,希望他主動離開。他不適合她。路易這件事提醒了她,她仍是有夫之婦,仍然必須去打離婚官司。而這個週末已經變成一場鬧劇。
“我想你説得對,”她輕聲説。“我想別個時間來這裏作客會比較適合。我想……告訴夷華……”愛莉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説,因而做出直接反應——夾着尾巴逃回夏屋並且隨手緊緊地關上了門。
一旦愛莉決定了任何事,她會立刻採取行動。總之,一個半小時後,她已經收拾好行李,向夷華道過歉,坐在夏屋前廊的椅子上等候司機來載她回洛杉磯了。原本以為可以暫時逃避現實的週末演變成恐怖事件——現在她就要回去面對她自身的夢魘。
三年來她曾考慮過若能重新來過,她該如何對付那個男人。她會樂得僱請私家偵探跟監她的前夫。她曾反覆思索如何找人接近他,查出他將從她那偷走的錢藏在何處。她曾經年累月地幻想着她可以如何報復他。
但現在她卻坐在一張厚墊椅上,面對着加州的高山,害怕得不想回去。她就是害怕。
“上車。”
愛莉抬起頭,看到一輛吉普車在她面前煞住,傑西坐在上面。他對她皺着眉頭彷佛她做了什麼他不喜歡的事。
她沒有服從他的指令。“我這就要回洛杉磯。”
“不行,”他説。“我需要你。”
這句話讓愛莉愣住了。難道這是新式的求愛語言?“或許你不知道我是結了婚的人,而不論我想不想要你,我現在還是有夫之婦。”
傑西露出不悦的表情彎身傾到客座、打開了車門。“不是那種需要法,”他説。“我的意思是,我的確對你有那種需要,但它可以等。必要時我可以等你離了婚才找你,但眼前我需要你的頭腦。”
“你一定會讓梅萩覺得很高興,”愛莉咕噥,但她仍坐在椅子上沒有上車。“有人要來接我,我得回城裏。”
“今天任何人都不能離開牧場,”他説。“警長的命令。他認為路易或許是被人謀害的。”傑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愛莉對他這句話的反應。
“嫌犯是他妻子?”愛莉柔聲問。
傑西沒有説話,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裏。愛莉知道除非她聽命行事,否則他是不會告訴她任何事的。她很想堅持不退,但作家的好奇心佔勝了意志。她扮個鬼臉站了起來,走下前廊、爬上他的吉普車。直到車子開動,他才開始講話。
“不,”終於他説。“不是他妻子。她已經被丈夫之死弄得精神崩潰了。”
愛莉的視線落向前方。“哦。”她回應道。她感覺到傑西瞟她一眼,但她沒有轉頭。這不是她的問題。她很快就有自己的大問題要發生,而她只有三星期去準備。
傑西駕着車子,她忽然想到她應該問他要把她載到哪裏。但是他沒説,她也就沒問,車子就這樣駛上一條泥土路。到了一個地方,他下車,打開大門,接着重回車上開了進去。在大門另一邊再次將車停下時,愛莉搶先一步下車、關上了大門。
“我喜歡有用的女人。”他在她回到車上時説,接着推動排檔繼續向前。愛莉微微一笑,因為“有用”正是她喜歡他的地方。
他們悶不吭聲地前進一段時間,愛莉突然想到她應該生他的氣才對:他太有自信。他早知道他可以説服她跟他走,而他假設——
哦,管他的,她想。如果和一個英俊的男人共乘一輛車走在荒僻的路上也會有錯,她一定是心埋有病。
“你要帶我去哪?”她問。“到一個秘密地方好好地欺負我一番?”
他的視線停留在路上,但她可以看到他的唇角逸出的微笑。“我還以為你是寫懸疑兇殺類小説的。”他説。
“我寫的是那種小説,但它們也是愛情小説。説吧,我們究竟要去哪裏?”
“別人找不到我們的地方,”他説,接着一個大轉彎,他們轉進了羣山之中的樹林裏,面對着一座漂亮的湖水。他將車停下,望着她。“我想知道你知道些什麼。詳細的告訴我。”他説,接着下了車走向湖水。
愛莉跟着他走到湖邊的一塊大圓石上,看着他向湖面扔石子打水漂。“她很漂亮,十足的大美人,”他説,愛莉直覺明白他指的是路易的妻子莎儂。“而我替她惋惜。她很有才華卻總覺得自己是龍困淺灘。”
他頓口氣,再撿起幾顆石子。“她告訴我——”
“她很愛路易,非常、非常愛。”愛莉忍不住地多嘴,聲音中夾着掩不住的苦澀。
“嗯,”傑西説,轉頭面向她。“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輪到她面對自己的問題了。愛莉聳聳肩。“我經歷過類似的情形。路易可曾抱怨過她?”
“從來沒有,他以她為傲。若非莎儂告訴我,我絕對猜不到他們之間有任何不對勁。”
“她曾和多少人訴苦?”
“我不知道。我以為她只告訴過我。”這一次輪到傑西話中帶氣了。
“現在警長出面又為的是什麼?”愛莉問。
一時間傑西的嘴抿成一直線。“因為我的大嘴巴。今天早上你讓我懷疑路易不是真的自殺,我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警長。兩小時後,他們逮捕了波依。”他看看愛莉。“記得今天早上想要吻你的那個男人?”
最初她沒聽懂他的意思,接着她想到那個有着啤酒肚、惹得大夥大笑的牛仔,不由得微微一笑。
“那就是波依,他被帶回警局接受審問。”
“什麼?”她問。“他看起來一點不像殺人犯。”
“他的確不像。但他性好漁色,幾年前夷華的一位酒醉客人發生了一件不幸的意外事件。第二天她清醒後看到光天化日下的波依就決定提出告訴。阿德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讓波依脱罪。”
“現在事情又發生了?”愛莉問。
“我不會眼睜睜地袖手旁觀!”傑西説,將一顆小石頭斜扔過水麪。轉回頭,他看着她。“所以,如果人是她殺的,我們要如何查明?”
他看她的樣子彷佛這是她的專長。“你知道的事統統都告訴警長了?”她問。
“波依就是這樣惹上麻煩的,不是嗎?若是我沒説我懷疑路易真的像眾人所説的那麼沮喪,或許警長就不會找人問話,他也就不會發現波依暗戀路易的妻子。”
“我懂了。如果最初不是我説……”
“沒錯,”他説。“這事我們倆都有錯。那麼我們該如何挽救?”
撰寫一位因強扮偵探而惹出一身笑料的家庭主婦的故事是一回事,在真實生活中真的那麼做又不同了。
愛莉站了起來。“聽着,這個女人或許是兇手,我卻不想留下來查明。我現在是在用借來的時間,我可不想改變我的未來而因此命喪黃泉。”
傑西不解地眨眨眼。“你知道嗎?有時候你所説的話真的非常奇怪。你談起將來的事的口氣就像它們已經發生過了,彷佛你可以未卜先知。”
“別胡説八道,”愛莉迅速回道。“有誰能預知天下事的?我只是——我的意思是,我——”
“説啊,”他説。“我在聽你解釋。”
“總之,我必須回到洛杉磯,越快越好。我有不到三星期的時間阻止我那前夫——我那即將成為前夫的男人搶走我寫書所賺得的一切、並且留給我永恆的債務,更別説奪走我的自尊和自信。”
“你為什麼能夠確定他會那麼做?”
“我瞭解他。”她説。
“我幾乎能相信這就是真正的原因,你對人的觀察入微。你不會乖乖地接受一般人對阿德和夷華的刻板印象。我可以告訴任何人她貪財而婚,他們全相信我的話。你卻不然。”
她瞇起眼睛瞪着他。“你把那種話告訴過很多人?”
“只對女人説過,”他認真地回答。“我要你留下來幫我查明——”傑西咧嘴一笑。“好吧,你幫幫忙總可以吧。你想你可以邀她共進午餐,聽聽她會怎麼説,替我掙到一點時間翻看某些數據?或許屋裏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不,他不會留下任何證據的。”她説,隨即領悟她這句話不是針對路易的妻子莎儂。愛莉用手摀着臉半晌,接着她回看傑西一眼,試着穩住自己情緒。
“聽着,我很願意幫忙,但是我無能為力。我沒有時間,我必須去改變我自己的……命運,我想你可以這麼説。我以為我可以溜開一個週末放鬆一下,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週末很不好玩。”
“一點都不好?”傑西柔聲問。
他眼中露出的那種跟神,那種愛莉已經有很久沒有看到的男性跟神。第一次見到馬汀時,他的眼神就像傑西現在這樣。就是那種眼神令她體內的女性荷爾蒙開始激盪、並且……發出吃笑,她想。就像個傻女孩。像個……嗯,總之,不像個就要滿四十歲的女人就是了。當然也不像個自行經營成功的女作家。
鼓起全身的毅力,愛莉掉頭離開他。如果有必要,她願意一路走回牧場。
傑西迅速來到她身邊。“別走。”他説,抓住了她的手臂。
愛莉看着他那被太陽曬成棕黑的大手,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温隔着襯衫透了過來。不要看他,她告訴自己。將注意力放在他手上。不要看他。
但她還是抬起了頭。他仍睜着那種眼神,下一瞬間她已經被他擁入懷中。
部分的她想要他當下在湖邊就和她做愛。她要他脱掉她的衣服,撫摸她——
她哭了!她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只知道忽然間她已經當他是生命之所繫的攀着他,無聲地、深沈地啜泣起來。或許是看到他那男性的眼神;或許是在孤獨了那麼多年、如今又再一次和一個男人相處,多年的空虛如江河決堤般氾濫開來。她不想再打一次離婚官司,她不想再一次聽人指控為狡詐陰險,或是必須證明自己神志正常。
傑西似乎沒被她的眼淚嚇到,他當然沒有不知所措。他彎下腰將她抱了起來,走回湖邊、背靠着一株樹坐下,靜靜地等她哭個夠。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他肩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他遞給她一塊手帕。“好一點了沒?”他柔聲問。
她擤擤鼻子,點點頭,傑西輕柔地撩開她眼前的一縷髮絲。
“他想殺你嗎?”傑西問。“這就是你為什麼會了解路易的事?”
愛莉點點頭,但沒有抬起臉。這是她花了很久時間才敢面對的問題。馬汀對她的嫉妒和憎恨是愛莉無法完全理解的。“我不能確定,但我想他的確有這種企圖。我的心理醫生告訴我,他是想逼我自殺。他讓我覺得自己很窩囊,彷佛我的成就全都不足掛齒。不論我做了什麼,在他看來都不夠好。而他説我奪走了他成功的機會,他告訴每個人我自私自利、一心只想要錢。他終日無所事事唯一會做的就是説我的壞話。”
她再次擤鼻子,吸了一口大氣。“若是我死了,他就錢和自由兩者兼而有之。”
傑西將她拉回懷裏,她開始恢復平靜。“抱歉我失控了,但是——”
“有沒有人相信你的説法?”他問。“當你告訴他們,他是想逼你自殺,有沒有人相信你?”
“我從沒告訴過別人,你是第一個。”愛莉説,用手帕擦拭鼻子。“見面三分情,一般人都認為自己認識的人不可能有多壞。我的前夫對每個人説他有多愛我,他們就認為他真的是愛我。多數人都不像他那麼會撒謊;多數人從沒見過像他那種人。”
“因此可憐的路易被逼得沒走上最後一步,他沒自殺因而就被謀殺了。”
見他沒再説下去,愛莉偏開偎在他肩上的頭望望他。不管怎麼看,他們之間的關係都非常奇怪。在生理上,他們像老情人一樣對彼此的身體都非常熟悉;但在心理上,他們對對方可説是一無所知。
“你還沒放棄,是不是?”她問。坐在他腿上的她距他的臉只有寸許。
“怎麼可能放棄,”他認真的回答。“但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認為你知道的比你想象得多。”
她移動只腳站了起來,傑西卻仍靠着樹幹沒動。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説。“你也是。或許她有逼他自殺,或許她真的殺了他,但也有可能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而事情的真相正如她所説的那樣。”
“波依昨晚去她家找她,路易用槍比着他威脅要殺他?”傑西手枕着頭問。
“或許那就是促使她現在動手的原因。”愛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隨即緊張地用手摀住嘴。
但傑西對她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我就猜想你為了那些書一定做過研究,因而對犯罪心理有相當的瞭解。”
“我只知道兇手都是危險人物!”她説,他卻連眼睛都沒睜開。事實上,他的笑容更大了。
就在那一刻愛莉突然有所頓悟。或許由於曾在一個強壯的男人懷裏哭過一場,或許因為她再次感覺到自己不只是個遭馬汀貶損的賺錢機器,而仍是個惹人憐愛的女人。
不論原因為何,在那一瞬間,愛莉放棄了她的復仇計劃。三年來她的生活因她頑固地怨恨着馬汀的薄情,司法的不公而癱瘓。但現在,就在她即將完成她的心願——重新打一場離婚官司——之際,她領悟到她已經不想去執行那個三年來、她一心懸念着的復仇計劃。她不要回到洛杉磯的家將每一分鐘花在對馬汀的報復行動上。不,她不會讓自己墮落到馬汀的水平。
簡單地説,她曾有過慘痛的遭遇,但她活了過來。每個認識她的人都同意法庭做出的離婚判決再齷齪不過,而那位法官對待她的嚴厲也是其生平所見之最。但種種不公平待遇,愛莉還是撐了過來。
現在她才明白,真正擊倒她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她對那些事情的反應。令愛莉心痛的不是她那懶惰又寡情的丈夫帶給她的金錢損失,而是她受傷的自尊。馬汀指控她自私、不顧旁人死活——而法官竟然同意他的説法。
她一路思索,傑西保持沉默沒有出聲。轉頭面向他,她看到他一直在一旁註視着她。
“你的腦子裏藏有很重的心事,嗯?”他柔聲説。
“沒錯,”她回答。“但是,你知道嗎?現在我不在乎了。”説完,她微微一笑。真正發自內心的微笑。望着周圍美麗的風景,她深吸一口大氣。或許加州的離婚法庭太過嚴苛,這兒的空氣可是清純甜美。
“我不想回家,”她説。“那裏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我依戀的東西。你需要我什麼時候邀路易的妻子午餐?”
見傑西沒回答,她低頭看向他。他又用那種男性的眼神瞧着她了,但這一次愛莉沒有避開。當然也沒有開始哭泣。相反的,她彎下腰吻了他,下一瞬間他的襯衫釦子已然解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