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已經被失眠、多夢、易驚醒困擾了一段時間了。她睜開眼睛,迷惑地看看白色的天花板,再看看身上蓋的白色被子,詫異自己竟然在醫院這個陌生的環境睡得如此沉酣,甚至沒有做一個夢,這些天壓得她近乎喘不過氣的心事似乎一下放過了她。她只能認為,自己大概是沒心沒肺到一定程度了。
然而她馬上屏住了呼吸,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昨晚從尚修文將她抱進婦產科檢查室起,她就已經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先是死死扯住尚修文的衣袖,在他被護士強行請出去以後,她只能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根本無法保持平靜聽醫生説什麼,直到醫生給她注射了鎮靜劑。
“請配合一下,張開腿,不要動。”
“恐怕你已經流產了。”
“不,你先生現在不能進來。”
“我們得給你清宮。”
“鎮定一點兒,你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
醫生最後那句話是甘璐保留的關於昨晚的最後記憶。她慢慢鬆開抓住被子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腹部,當然那裏並沒什麼異樣。可是她猛地收回了手,清楚明白地知道:孩子已經沒有了。一個尖鋭的疼痛驟然之間貫穿了她的心,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輕輕側過頭去,只見尚修文正坐在牀邊,頭髮有些凌亂,那張沉靜的面孔上眉頭緊鎖,兩個人視線相碰,卻幾乎同時移開。
“幾點了?”她的聲音乾澀得讓自己都覺得陌生。
“九點。”
不事先請假調課,就擅自不去學校上課,足以構成教學事故,她嚇得一下坐了起來:“天哪,我……”
尚修文輕輕按住她:“別急,醫生給你開了五天病假,我已經給學校打電話講明瞭情況。”
她放下心來,呆呆地“哦”了一聲。
“餓不餓,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她根本不餓,卻不願意與尚修文這麼面對面坐着,馬上説:“買點兒白粥就可以了。”
尚修文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匆匆走了出去。
甘璐下了牀,發現牀頭櫃上放着一大包東西,包括乾淨的內衣和衞生用品,她趕緊去附設的衞生間洗漱,牙刷剛放進嘴裏,又是一陣噁心欲吐,她乾嘔着,模糊地想,孩子已經沒了,為什麼晨吐還在?
孩子已經沒了……
那個她曾經滿懷期盼過的孩子,那個她曾經猶豫不決要不要保留的孩子,在她肚子裏待了不過50天,就自己做了決定,放棄了她。
她驀地站直了身體,用手捂住嘴,眼淚一下奪眶而出。她看着鏡子裏那個孤單憔悴的影像,淚水順着眼角流下去,馬上在臉上乾涸了,眼睛只覺得酸澀難當。
甘璐換好衣服出來,再也不想回到那張病牀上,坐到一邊椅子上。醫生進來問了一下她現在的情況,囑咐她注意事項,她只機械地點頭答應下來。
過了一會兒,尚修文拎着白粥回來了。
“趁熱吃吧,邱教授正在給爸爸做檢查,待會兒我帶你過去看看,然後送你回家,醫生説你需要卧牀休息幾天。”
她“嗯”了一聲,慢慢吃着粥,吃到一半,陸慧寧急匆匆地推門走了進來:“璐璐—”
她沒有抬頭:“媽,你怎麼來了?”
“真的……流產了?就因為昨天我説了你?”
甘璐聲音平平地説:“跟你沒關係。”
陸慧寧怔怔看看女兒,再看看尚修文:“修文,你給我一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甘璐推開碗站了起來,動手收拾着東西,仍然誰也不看,帶着不耐煩地説,“媽你回去吧。”
陸慧寧暴喝一聲:“你給我好好坐下,小產是小月子。”她過來一把將甘璐按到椅子上,“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懂得愛惜自己。你想落下病根,以後一輩子都受拖累不成?”
“媽—”甘璐畢竟虛弱,竟然沒法掙脱她,只得苦笑,“你放手啦,我去看一下爸爸,他在這兒住院呢。看完他,我就回去休息。”
“他又怎麼了?”
甘璐遲疑一下:“肝硬化。”
“我就知道,又是因為他。當年要不是照顧他,以你的成績,肯定能考上一個好得多的大學。”陸慧寧怒氣衝衝地説,“你操他的心操了這麼久,怎麼就不明白,他這輩子不可能對自己負責的,永遠都這麼自暴自棄,等着別人給他收拾爛攤子。”
“他不過是沒用一點,而且早因為這一點被你拋棄了,你不用這麼説他吧。”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才懶得管他怎麼樣。現在好了,你為他把自己的孩子弄沒了……”
“媽媽,別説了。”不等甘璐發火,尚修文先開了口,聲音顯得沙啞低沉,“醫生説璐璐需要保持情緒平靜。”
陸慧寧一下氣餒了,放低聲音賠着小心説:“你們都還年輕,以後……”
甘璐實在忍受不了再聽到這句話,猛然打斷了她:“別説了,我先去看看爸爸。媽媽,你回去吧。”
陸慧寧走後,甘璐與尚修文向外科病房走去,她輕聲説:“暫時別告訴我爸爸這件事。”
尚修文點點頭:“我知道。”
邱教授已經安排甘博做了另外幾項檢查,只等結果出來,他看上去情緒、精神都還算穩定。甘璐沒有在那兒久留,看過他以後,兩個人出來上車,尚修文説:“回家去住吧,媽媽也好照顧你。”
“還是去以安那邊好了,不用麻煩媽媽。”
尚修文沒多説什麼,將車開往馮以安那套公寓。剛進房間,尚修文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聽着:“舅舅,什麼事?”
甘璐直接進了卧室,卻仍然能聽見尚修文一下提高了聲音,帶着明顯的怒意:“什麼,他居然要這麼幹?他瘋了嗎?”
過了一會兒,尚修文也走進卧室:“璐璐,對不起,我現在得出去一下。”
“好。”
“我跟胡姐説了,她待會兒就會過來給你做飯,你好好休息。”
甘璐點點頭:“我知道了。”
尚修文走後,甘璐換了睡衣,倒頭便睡,直到中午胡姐來叫她:“小甘,都快一點了,醒醒,起來吃點東西。”
一看到胡姐滿含同情的眼神,甘璐知道不是尚修文就是吳麗君告訴她了。她現在當然不想聽胡姐絮叨,只得表現得沒有心情閒聊,面無表情地走到餐廳,那邊已經擺好了一碗雞湯,兩樣小菜和一碗米飯。
胡姐説:“我怕你沒胃口,沒做多少,下午你想吃什麼,跟我説,我去買。”
“謝謝,沒特別想吃的,就這些吧。”甘璐喝了一口湯。
“吃完了碗就放着,可千萬別去洗,你不能碰冷水的。”
胡姐收拾着東西正要走,可視門禁對講響起,她過去接聽,然後回頭對甘璐説:“小甘,樓下有位女士説姓陸,是你媽媽,過來看你。”
甘璐頓時頭痛了,她當然不可能拿對胡姐的辦法對媽媽,可是更不可能給她吃閉門羹,只得説:“請她上來吧。”
胡姐按了開啓單元門的按鍵,一邊讚歎着:“你媽媽可真是年輕漂亮啊,保養得真好。”
甘璐只“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門鈴響起,胡姐開門,陸慧寧拎着一個保温盒走了進來:“璐璐,我給你帶湯來了。”
“胡姐給我燉了湯,我在喝呢,你以後別麻煩了,胡姐做菜手藝很不錯的。”
胡姐自覺臉上有光,笑逐顏開:“你們母女慢慢聊着,我先走了。”
陸慧寧笑道:“謝謝你,好走啊。”
甘璐招呼陸慧寧坐:“你要不要吃點兒?”
“我早吃過了,你喝我帶來的當歸阿膠鹿肉湯,補血的。”陸慧寧不客氣地推開她面前的雞湯,去廚房拿了一個碗,盛了一碗放到她面前。
甘璐向來討厭湯里加藥材,更不喜歡各種稀奇古怪、非常規性的食物,可是抵不過母親盛情,只得無可奈何地喝了一小口,發現味道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算是鬆了一口氣。
陸慧寧滿意地笑了:“不錯吧。我特意請酒店的香港行政主廚給我燉的。你叫鐘點工這幾天不要給你做湯,我每天給你送過來,保證不重樣。”
“太誇張了,以後不用這麼麻煩了。”
陸慧寧不理她,打量着這套房子:“這套房子什麼時候買的?地段不錯,可是裝修得未免太老氣橫秋了。”
“別亂批評,這是修文朋友的房子。”
陸慧寧狐疑地看着她:“他自己買不起房子嗎?還用借朋友的房子住這麼誇張。”
甘璐埋頭喝湯不説話,陸慧寧的疑心越發大了,可是記得昨晚的事,只得繞着彎子問:“你不是跟婆婆一塊兒住的嗎?什麼時候搬這裏來的?”
“哪兒有這麼多問題啊?”甘璐無可奈何,反問她,“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停了一會兒,卻不見回答,抬頭一看,只見她媽媽臉上有點兒躊躇之色,“又怎麼了?”
“我剛才去酒店取湯,碰到修文和億鑫的副總賀靜宜在那裏吃飯,就是上次在你秦叔叔生日時來過的那個女人。”
甘璐“哦”了一聲,知道陸慧寧絕對不是肯看到裝沒看到的人,果然她接着説:“我過去問他,你現在怎麼樣了。他説他談完公事,馬上回家來陪你,然後把這邊的地址給了我。”
甘璐不作聲,低頭喝着湯。
“他和那女人是什麼關係?”
“他都跟你説了談公事,就是工作關係嘍。”
陸慧寧哼了一聲:“不對,那女人看他的表情絕對不是談公事那麼簡單。”
甘璐嘴角浮起一個笑,想,賀靜宜倒真不介意別人怎麼看,大概尤其不介意讓她母親看到:“你的意思是他們有私情嗎?既然是私情,當然頭一個要把太太瞞住,所以不要來問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陸慧寧豎起眉毛,卻馬上按捺了下去,放軟聲音:“好吧,這回不管到底是怎麼回事,真是我欠你的了。你就只管跟我耍性子吧。”
甘璐倒有幾分歉然:“媽,昨天……真不關你的事,你別亂想了。”
“算你還有良心。”陸慧寧的眼圈紅了,掩飾地將頭扭向一邊,“你以為我沒事打電話來氣你呀?我昨天聽你秦叔叔講了旭昇的事,還有那個什麼億鑫,太複雜了。你一直當老師,經歷單純,我是怕你上當受騙。”
“人家騙我,總得圖謀我一點兒什麼吧。我一箇中學老師,有什麼可給人家圖謀的?”甘璐懶懶地説。
“要是人家圖謀你老公呢?”
“能被圖謀走的,大概命中註定就不是我的,那拿走好了。”
這個簡單幹脆的回答讓陸慧寧怔住:“你和修文的關係真有問題了嗎?幹什麼講這麼喪氣的話?什麼叫命中註定啊?”
“按字面意思講,就是你沒辦法改變的某些事情唄。”
“胡扯,我最討厭人把什麼事都往命上面推。你看看我,從鄉下出來,走到今天,誰給我批的命啊。我要是不爭取,現在要麼是在農村裏拖着一大羣孩子等着當奶奶,要麼是跟你爸爸一輩子為柴米油鹽而爭吵。”
甘璐抬起了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呀,給一個不成功的男人當老婆,成天操心柴米油鹽、養育女兒、操持家務,當然不是你的命。”
陸慧寧橫她一眼:“就知道你會在這裏等着我。這一點我沒什麼好説的,你只管怨恨我吧,我的確不是一個好媽媽。”
“得了,不是人人都適合當慈母的,你也不錯了。我可從來沒指望一定要個一邊奉獻操勞一邊滿懷怨恨的媽媽。”
陸慧寧沒聽過甘璐説這樣近似於寬慰的話,她向來對自己的行為不疑不悔,可是面對女兒總不免有遺憾,此時不禁一時啞然,隔了一會兒才説:“我也不是想標榜自己什麼,只是告訴你,別動不動把自己可以改變的事情推到命運的頭上。”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這會兒你就別急着給我勵志了,”甘璐苦笑,“讓我好歹縮在家裏喘口氣再去振作吧,我是真的很累。”
陸慧寧走後,甘璐回卧室繼續睡。她驚詫自己只要一躺下,竟然就有睡意。一直睡到暮色降臨,尚修文坐在牀邊輕輕地叫她,她才醒過來。
“天都黑了啊?”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問。
“是呀,已經六點半了,起來吃飯吧。”
“我快成頭豬了,一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她嘀咕着下牀。
“你最近瘦得太厲害了,是得當成豬來好好養一下。”
他們兩個人用的全是開玩笑的口吻,措辭輕快,可是語氣到底顯得乾澀,沒有什麼歡愉意味,反而都自覺很不自然。
吃過飯以後,甘璐正要回卧室,尚修文叫住了她:“璐璐,我們談一談。”
甘璐默然一會兒,知道畢竟沒辦法一直迴避下去,點了點頭:“好吧。”
兩個人坐到客廳的皮質沙發上,保持着一個距離。尚修文的臉上帶着倦意:“中午我在酒店與賀靜宜談事情,碰到了媽媽。”
“媽媽來給我送湯,跟我説了。”甘璐淡淡地説。
“她代表億鑫,出價收購吳畏手裏的旭昇股份,據説吳畏已經初步答應了她,正在協商價格。吳畏現在待在本市,與家人避不見面。我打他電話,他也一味推搪,不肯露面。舅舅氣得發瘋,可是完全沒法控制或者制止他,很可能這個收購會成為現實。賀靜宜打電話給我,約我見面,我只能去見她,瞭解她的下一步意圖。”
“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確推斷出精英的思路:她想從另一個途徑加快兼併冶煉廠,她想打擊某些人,她想圖謀控制旭昇,她想和你一塊兒開董事會。”
甘璐一口氣説完,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這個近乎調笑的口氣當然比直接説“我對這些事沒有興趣”來得更出人意料,尚修文微微點頭:“除了最後一點,其他基本沒錯。”
“我倒是覺得,最後一點可能最靠譜,不過管她呢。你要談的就是這個嗎?”
“我明天得動身去J市,但是我不放心你。”
甘璐搖搖頭:“我沒事的。我有同事甚至在……做完手術的第二天就上班,我會休息足醫生給的假期,不用擔心我。”
“現在的情況下,誰也沒辦法中途撒手。我既得對旭昇負責,也得對遠望的投資負責,這次,我不知道我必須在那邊待多久,只能一有時間就回來。”
“你上任伊始,接手局面這樣被動複雜的旭昇,大概是得過去待一段時間,不用急着趕回來。”
尚修文嘴角泛起一個苦笑:“璐璐,你很急着讓我走開是嗎?”
“不,你去那兒,或者不去那兒,我都不會干涉。你要是留下,我走開也可以。”
“孩子沒有了,你就覺得再沒有和我繼續下去的理由了,對嗎?”尚修文終於提到了孩子,聲音低沉,含着隱約的憤怒,“又或者,你覺得慶幸,你終於解脱了。”
“修文—”甘璐臉色煞白,鋭利急促地叫一聲,手指緊緊抓住了自己的睡衣,停了好一會兒,她緊張端着的肩膀垮了下去,聲音低微,滿含着痛楚,“請你……不要這樣猜測我。”
室內一時寂靜無聲,良久,尚修文開了口:“對不起,我不該説這話。”
甘璐的眼睛裏迅速泛起了潮意,只能努力睜得大大地看着前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修文。”
“該説抱歉的那個人是我,如果我留在這裏,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不,我雖然答應了你留下孩子,試着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可是我得承認,從知道有孩子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斷想……這次懷孕來得不是時候。你看,我真的根本不配當媽媽,所以才會失去孩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這麼想,璐璐。”
“我想的當然不止這個。孩子沒了,我……很痛,比你能想象到的要痛得多,那種感覺好像是身體的某個部分一下消失了,而且清楚知道,這個消失再也沒辦法追回了。我只能告訴自己: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這樣説的話,當然更是我應得的懲罰。”
“你跟我不一樣,你一直是愛孩子的。孩子沒了,我並沒有得到你説的解脱。我只能想,一定是寶寶知道我動了不要他的念頭,所以他決定走了。説來説去,的確是我的罪孽。”甘璐神態漠然地説,彷彿剛剛做的並不是一個需要求得原諒的懺悔,而是一個自知有罪的人不打算再進行任何抗辯、甘心認罪了,這個姿態深深刺痛了尚修文。
“忘記這件事,璐璐,我們都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求你,別跟我説這話。”甘璐輕而堅決地打斷了他。
尚修文心底冰冷:“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徹底分居嗎?”
甘璐終於回過頭來,她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垂下了眼瞼:“有的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們不可能裝成沒事人。現在我們甚至沒法看着彼此説話了,修文,再待在一個屋檐下,大家都會很尷尬。不如分開,有機會各自好好想一想,接下來怎麼辦。”
尚修文沉默了好一陣:“如果你存了這個念頭,我想我們只會離得越來越遠。”
“可是,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近過。”甘璐簡單地回答,站起了身,向卧室走去。
尚修文臨去J市前,將寶來留給了甘璐:“你又要上班,又要去照顧爸爸,開車會比較方便一點兒。”
甘璐沒有跟他客氣,接過了車鑰匙。她在休息了五天後,重新開始上班。病假條交到學校,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流產了,看她的神態全都同情而體貼。也有老師想與她交流心得寬慰她,但她都是客氣卻堅決地拒絕談論這個話題,當然,這個態度別人也能理解。
她上班以後,就説身體恢復了,請胡姐回去專心照顧吳麗君,再不用到她這邊來。每天下班後,她便開車去醫院探望父親。
甘博的病情已經確診,甘璐與邱明德教授長談了一次,為了讓王阿姨放心,她特意讓王阿姨也坐在旁邊聽着。
邱教授告訴她:“治療肝硬化,主要是控制各種併發症的產生。腹水是肝硬化的主要併發症,75%的肝硬化患者有腹水。眼下你父親的腹水屬於二級,腹水導致腹部中度的、對稱的膨隆,沒有感染形成肝腎綜合徵,並不算嚴重,消化道出血也已經自行止住,現在主要得做消除腹水治療。等各種症狀初步消除後,先給他動手術,摘除他腫大、纖維化的脾臟,外加賁門周圍血管斷流術,以緩解硬化性門靜脈高壓,降低進一步出血的風險。病人必須卧牀休息,保持心態樂觀,吃限鹽低鈉食物,必要的話還得做治療性腹腔穿刺。你和你父親都得有準備,這不是一個短期見療效的過程。”
甘璐鼓足勇氣問:“邱教授,我查過一些資料,很多都説肝硬化發展成肝癌的概率很高。像我父親這種情況,我不知道會不會……惡化。”
“的確存在這樣一個概率,但這個發展並不是必然的,你也沒必要提前擔心。目前的問題還是治療腹水,改善病人的生存質量,而且可以預防SBP(自發性細菌性腹膜炎)等嚴重併發症的發生。”
“如果做肝移植,是不是能最終解決這個問題?還有,我看到有些報道推薦幹細胞移植治療肝硬化,這種治療可行嗎?”
邱教授呵呵笑了:“看來你做了不少功課了,現在病人和家屬查起資料來的勁頭實在叫人吃驚。我還碰到有病人一本正經跟我討論,單用螺內酯的劑量以什麼幅度添加比較好,加用呋塞米什麼時候開始比較好,他説起專業名詞的熟悉程度,讓我帶的博士生都拜倒了。”
甘璐不禁臉紅:“邱教授,我知道我一知半解,問的問題既不專業又囉唆,恐怕醫生都很反感。”
“不,我贊成充分交流,把情況瞭解清楚,對醫患雙方來講都是好事。”邱教授和藹地説,“所謂幹細胞移植,被某些新聞報道吹得很神奇,但眼下並沒有切實可靠的實驗數據支撐療效,也沒有成熟的論文發表,我個人對它相當存有疑問。國際上公認,現在肝移植才是肝硬化腹水及其併發症的最終的有效治療手段,只是很難找到合適的供體。”
“邱教授,如果需要做移植手術,我是他的唯一直系親屬,我願意移植一部分肝臟給他。”
邱教授明顯有些意外,點點頭:“我説過了,肝移植是最終手段,需要具備齊全明確的指徵,腹水形成只被視作為肝移植的指徵之一。不過國內活體移植手術很多是父母捐出臟器給孩子,反過來倒比較少見,你有這樣的準備和決心很好。你父親的肝硬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就檢查結果來看,腹水並不算很嚴重,只要配合治療,以後絕對禁酒,注意養生,應該可以不用走到那一步。”
出了邱教授的辦公室,王阿姨馬上説:“璐璐,你可千萬別去跟你爸爸説什麼割肝臟給他的事,你正懷着孕,一提這個,他馬上就得跟你急。他這個人蠻自私的,向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不過疼你是沒話説的。”
甘璐遲疑一下,決定暫時還是不要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流產了,等甘博的脾臟摘除手術做完了再説:“王阿姨,您也聽邱教授説了,那是最終解決辦法,爸爸的病情沒到那一步,現在要做的就是靜養,配合治療。我叫您過來聽,就是不想瞞着您。哪怕到了最壞的一步,爸爸都是有救的,您不用擔心。”
王阿姨點點頭:“你這孩子的孝心也是沒話説的,我那兒子要是有你一半,我死都能閉眼了。你放心,你一向沒拿我當外人看,小尚臨出差前也來找過我,把治療費、你爸爸單獨的飲食費用全安排好了,還硬塞給我一筆錢。我一定把這錢全用在你爸爸身上,照顧好他。你身子不方便,還得工作,不用經常過來了。”
話是這麼説,甘璐仍然堅持天天過來一趟,眼看着治療起了初步作用,甘博臉色轉好,不再那麼發黑,精神也略微恢復。只是他和王阿姨一閒聊,未免就會聊到她肚子裏那個已經不存在了的孩子,讓她十分苦惱。
這天甘博來了興致,引經據典説到給孩子取名,甘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手指緊緊抓住衣襟,幾乎再也不能強迫自己聽下去了,只想拔腿跑開。
尚修文突然走進了病房,他一眼看到妻子神態異常,伸手搭在她肩上:“怎麼了,璐璐?”
甘璐勉強一笑:“沒什麼。”
甘博對尚修文説:“修文,璐璐懷孕了,你不能老這麼出差在外,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啊。雖然説有鐘點工做飯做家務,她也需要有人陪着。”
尚修文眼底一片暗沉,嘴角卻帶着笑:“我知道,爸爸。我手頭的事最近就可以忙完,您放心,我一定會多陪陪璐璐的。”
兩個人又略坐了一會兒,告辭出來。
“你不打算告訴爸爸嗎?”
“怎麼可能不説?”甘璐苦澀地笑。甘博也許迂腐,可不是傻子,她不可能一直瞞着他。而且這樣瞞下去,她自己也受不了,“他明天上午就要動脾臟摘除手術,等做完手術,情緒穩定一點兒,我就告訴他。”
“明天上午手術嗎?我有一個會,開完了就到醫院來。”
“我已經請了假,你忙你的,不用特意過來了,這個手術並不算大。”
“璐璐,我們以後都這樣客氣疏遠下去嗎?”
甘璐不語,她確實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些天,父親的病情佔據了她的心,而她也刻意不去想與尚修文的關係,因為一想到他,不免就會馬上觸及剛剛失去的那個孩子,眼下她還沒有揭開傷口的勇氣。
他們已經走到了停車場,她正伸手到包裏摸車鑰匙,尚修文從她身後伸手將她拉入懷中,她猝不及防,小小地低呼了一聲,感覺到他的嘴唇壓到了她的頭髮上,一時之間,她全身僵硬,一動不動地站着。
身體的拒絕比語言來得更加直接,尚修文當然察覺了她的牴觸,卻仍然緊緊抱住她。這時他的手機響起,甘璐如釋重負,感激這個電話解了她的圍,否則她真不知道這個擁抱怎麼了局。
尚修文只好放開她,拿出手機接聽,“嗯”了幾聲後,簡單地説:“好,三哥,我這就過來。”他放下手機,對甘璐説,“吳畏同意跟我見面,我現在必須馬上過去。”
“要不要我送你過去,或者你自己開車去,我打車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開了車過來。”尚修文指指不遠處停的一輛黑色雷克薩斯,“璐璐,你先回家吧。我跟他談完馬上趕回來,我們必須好好談談,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説。”
甘璐坐進車內,看着尚修文大步走過去,上了那輛雷克薩斯,很快發動開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呆坐了好一會兒,才發動車子。出醫院後,卻根本不想回家,她完全不期待尚修文預告的回去以後“好好談談”。自從W市那個記者招待會以後,她與尚修文的每一次談話都讓她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現在她只想遠遠地逃開,卻清晰地知道,她根本無處可逃。
住的是尚修文朋友的房子,她沒法將他關在門外;她的父親還躺在醫院等待手術,她沒法乾脆丟開一切一走了之。
她胡亂開車逛着,有一會兒她拿出手機,想跟從前一樣,打電話找錢佳西出來聊天打發鬱悶,可是馬上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她已經有太多事沒有告訴錢佳西,哪有權力突然找朋友出來聽她吐苦水,更何況這些痛苦她現在甚至不敢觸摸,又怎麼能坦然跟別人談起。
甘璐漫無目的地開了一個多鐘頭車,來到了她父親甘博住的地方。王阿姨在醫院陪護,睡在那個單人病房,晚上並不回家。一直這麼在市區開車畢竟累了,她現在太需要一個人獨自待一會兒了,索性來了這裏。
她進去打開了燈,眼前的房間被王阿姨收拾得井井有條。她坐倒在沙發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在學校裏你逃避同事的關心,在父親那兒你逃避講出事實。你逃避你丈夫的擁抱,逃避他的談話,你還想逃避什麼?這樣逃避,又能逃避到什麼時候?
她沒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有點兒口渴,走到廚房拿杯子倒水,大大地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過年的時候,她來給爸爸做年夜飯,聽到他隨口講到“喝點兒小酒”又馬上否認,畢竟不大放心,後來獨自在廚房收拾碗筷時,的確悄悄檢查了所有的櫥櫃,並沒看到酒,當時着實鬆了口氣。可是在醫院聽王阿姨一説,甘博分明從來沒放棄過酒,難怪那幾天到了晚上就催她回家,不願意留女兒在家裏現成的房間過夜。
她再次逐個打開櫥櫃,只不過開第二個櫃門時,大半瓶白酒便一下映入眼簾。她取出來,幾乎要像十七歲那年做的一樣,狠狠地砸碎,可是她卻完全提不起力氣來,只緊緊握着酒瓶,內心充滿了挫敗感。
隔了好一會兒,她打開瓶蓋,給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濃烈的高度數白酒味道一下瀰漫在小小的廚房中,她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辛辣的味道如一道火線,從口腔一直延伸到食管,火燒火燎地灼痛着,嗆得她止不住咳嗽起來。
門鈴此時突然響起,她驚得險些將杯子失手摔掉,定了定神,連忙放下杯子走出去,透過防盜門貓眼一看,門口站着的竟然是聶謙。
她打開門,聶謙看到她同樣驚訝:“我從樓下過,看見燈亮着,以為王阿姨回來了,打算上來問問你爸爸情況怎麼樣了?”
“他還好,明天要動手術。”
甘璐一開口,聶謙馬上聞到了酒氣,更加吃驚:“你在喝酒?你不是從來不喝酒的嗎?”
“是呀,第一次喝酒就被抓到了。”甘璐苦笑一下,“進來坐吧。”
聶謙坐下,這張小而低矮的沙發對他的高個子來講,顯然説不上舒服,他變換一下姿勢,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坐姿,只得沒什麼儀態地將腿伸展出去。
“為什麼一個人在這兒喝酒?為你爸爸的手術擔心嗎?”
甘璐搖搖頭:“不是啊,就是很煩,想看看酒是不是真能解憂,有什麼魔力讓我爸把大半生都浪費在這上面。”
“來吧,一個人喝悶酒解不了憂,我陪你喝一點兒。”
甘璐猶豫了一下,也實在受不了一個人獨自胡思亂想,借酒澆愁。她去廚房拿出那大半瓶白酒和兩個杯子,聶謙接過酒端詳一下:“喝這個你恐怕受不了啊,這是很便宜的白酒,度數可不低。還有其他酒嗎?”
“我爸肯定捨不得買好酒的。”
“要不然我出去買瓶温和一點的紅酒吧。”
“算了,別麻煩了,就這個吧。”
聶謙給她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酒,兩人同時舉杯,淺淺啜了一口,他看着甘璐皺眉呼氣的樣子,不禁大笑:“喝不習慣吧!這麼説,以前説酒精過敏是説謊了。”
甘璐有些尷尬,隨即苦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這一帶出了名的酒鬼,從小看着他喝醉了酒出醜,我如果不想也成為酒鬼,大概就只可能把酒當成魔鬼躲遠一點兒了。”
“你一向自我控制得很成功,我幾乎可以斷言,你就算嚐了酒的味道,也沒有成為酒鬼的可能性。你爸爸只是借酒逃避現實罷了,不能怪酒。”
“得了,別批評他了。”
聶謙嘆了口氣:“你媽以前説得沒錯,你太維護你爸爸了。”
“他一直不愛惜他自己,我再放棄他,他這一生就太慘了。”
“所以你只同情弱者,別人要是看上去有自理能力,你就由得他去了。”
“這又是從何説起?”
“你對你先生的財政狀況一無所知,就已經很能説明問題了。”
甘璐又聽他提到這個,不禁惱火:“你的意思是説,我被矇在鼓裏是活該嗎?”
“那倒不是。他沒權力對你隱瞞,既然敢瞞着你,就得承擔後果,我承認,我一點兒也不同情他。”
甘璐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讓那一點兒辛辣鎮住心頭的酸澀意味,悶悶地説:“他哪要人同情,你同情心氾濫的話,同情我好了。”
“你也不需要同情,誰要同情你,你肯定會説謝謝,然後走得遠遠的。”
甘璐只得承認,大部分情況下確實是這樣:“你倒是瞭解我。”
“因為我一直關心你。”
聶謙的聲音平靜,彷彿陳述的是再平淡不過的事實,甘璐吃了一驚,可是認真一想,至少從他們再次相遇起,聶謙確實是關心着她,佯裝不知地坦然接受別人這份關心,並不是她一向的行事作風。
她苦笑一下:“我也很想關心一下你,可是你事業成功,春風得意,我不知道從何關心起。”
聶謙好像被她逗樂了:“藉口,而且是很沒誠意的藉口。你只是把我也劃到有自理能力,用不着關心的那一類人裏去了。”
兩個人碰一下杯子,各自喝了一大口,聶謙重新再加上一點兒酒:“你從來沒擔心過我,對嗎?”
甘璐再怎麼愁緒萬千也笑了:“你有需要人擔心的地方嗎?”
“我當然有,以前我以為把這一點流露出來是示弱,後來才發現,在合適的人面前適當示弱太有必要了。”
甘璐無言以對,她既不好認為自己算是合適的人,也實在無從想象聶謙會怎麼樣示弱,只好拿起杯子喝酒。
“喝慢點兒,這酒衝得很,”聶謙提醒她,“其實説喝酒解憂,完全是個詩意的胡扯。生意應酬場合經常不得不喝酒,我有一次喝到去醫院打吊針,當時覺得簡直生無可戀了,實在對這個東西説不上喜歡。”
甘璐一呆,沒想到聶謙也有過如此頹唐沮喪的時刻,這就是所謂示弱的開始嗎?她正要説話,聶謙向她舉起了杯,然後仰頭一口喝下。
甘璐遲疑一下:“一個人在外地生病,很……難受吧?”
“是呀,尤其還要加上被女朋友拋棄,當真是淪落天涯,無處話淒涼。”
甘璐完全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己也被扯了進去,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臉頓時火辣辣地發燙了。
聶謙瞥她一眼,再次笑了:“別緊張別緊張,我開玩笑的。”
甘璐只得板着臉説:“這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
她當年躊躇再三,幾次撥聶謙的號碼到一半又放下電話,可是最終仍然打通他的手機,説出了分手。她想到的只是,兩個人維繫了三年的兩地感情,只餘一點兒脆弱可憐的聯繫了,而且根本看不到未來。再拖下去,於人於己都沒什麼意義,自己坦白講分手,大概他聽了多少會如釋重負。在她看來,聶謙肯定不會為分手開心,但也不至於難過到什麼程度。
她畢竟心底不安,看向此刻坐在對面的聶謙,他正端起玻璃杯,迎着燈光晃動着,那張線條硬朗的英俊面孔上含着淺淺笑意,似乎真的只是開了個玩笑而已,她才略略放下心來。
頭一次喝酒就喝如此高度數的廉價白酒,儘管聶謙並不勸酒,甘璐沒喝多少,也很快酒意上湧,眼神恍惚,説話含糊起來。
聶謙笑道:“這麼小的酒量,以後可千萬別出去買醉。”
“我又沒醉。”她不服氣地説,可是明明對着放在茶几上的杯子伸手過去,卻拿了個空,茫然摸索一下,才碰到杯子。
聶謙見狀,笑着搖頭説:“別喝了,不然明天會頭痛的。你今晚是就在這裏睡,還是回家?要不要我送你?”
甘璐迷茫地看着他,彷彿沒弄懂他説的是什麼,隔了一會兒才説:“哦,不喝了嗎?好,這玩意兒真不好喝。”
聶謙正要説話,室內響起手機鈴聲,他四下看看,拿過甘璐的包遞給她,她卻不接,他無可奈何,只得幫她取出仍在不停響着的手機,遞到她手裏:“璐璐,好好接電話。”
甘璐接過來,懶洋洋“喂”了一聲:“哪位?”
尚修文的聲音傳了過來:“璐璐,是我,你在哪兒?”
尚修文開車趕到吳畏與他約好的酒店,兩人在頂樓酒吧碰面,吳畏先到那裏,面前放的已經是第三杯威士忌了。
“你喝點兒什麼?”
尚修文也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放在面前,卻並沒去動,他打量着把酒當水喝的吳畏:“三哥,少喝一點兒。前幾天給你打電話,全跟我打哈哈。今天怎麼有空約我見面了?”
吳畏襯衫領口敞開,樣子多少比從前來得潦倒,他放下酒杯,笑道:“我們兄弟之間感情一直不錯,我不見你,也是不想讓你為難。”
尚修文訕笑一聲:“你考慮得可真周到,謝謝。那麼,今天有不讓我為難的事要告訴我嗎?”
“修文,雨菲跟我提出離婚了。”
“我只能説你是咎由自取。”尚修文毫不客氣地説,“今天找我出來訴苦就算了,你的家務事,我既沒興趣聽,也沒興趣管。”
“不見得單純是我的家務事吧。”吳畏歪歪嘴,笑得頗為陰沉,遞一份文件給他,“看樣子老頭子還沒跟你通氣。看看吧,我老婆剛發給我的。”
尚修文接過來一看,這是一份離婚協議書,顯然由律師起草,格式無可挑剔,用詞嚴謹而專業,密密麻麻列出財產分割條件,他一路看下來,其中一條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陳雨菲要求分得吳畏名下持有的10%旭昇股份的80%。
“看到了吧,她説她握有足夠的證據,能證明我是婚姻的過錯方。她只要股份,不要現金,而且聲稱馬上申請凍結我名下的股份交易,一切未經她同意的私下轉讓都會被視作不合法。這一招肯定是老頭子給她出的,為了保住旭昇不被億鑫染指,他可真是挖空了心思,不惜鼓動兒子媳婦離婚。”
尚修文不得不承認,以吳昌智的老謀深算,一生栽的唯一跟頭也不過是在他兒子身上,他不可能當真把兒子送去坐牢,但也絕對不可能坐視吳畏胡來,倒的確存在吳畏説的這種可能性,而且這一招也的確有效。
他將協議書交還給吳畏,冷冷地説:“以你乾的那些事,三嫂有一百個理由跟你離婚,何必要誰鼓動。舅舅為了保你,只能辭去董事長的位置,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你還拿手裏的股份要挾他,説要賣給億鑫,你認為你的行為又算什麼呢?”
吳畏狠狠瞪着他:“你少跟我説教,你一直減持股份,對旭昇沒想法,這個企業董事長的位置本來遲早是我的。如果不是他把我卡得死死的,弄得我手頭緊張,我何至於要出此下策。就算是那樣,明明可以隨便找個部門經理出面認下來,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倒是狠得下心來,直接把我推了出去。你現在是既得利益者了,當然説他仁至義盡。旭昇反正沒我的份了,他不仁在先,怎麼能怪我不義?”
尚修文怒極反笑了:“三哥,你看着長了張聰明面孔,腦袋裏裝的難道全是糨糊嗎?你到底有沒有好好想過,從有人告訴三嫂你跟李思碧的醜事起,你就根本一直在別人的掌握算計之中。不然三嫂怎麼可能知道你為那個女人花了多少錢,買了哪裏的房子,訂什麼牌子的車子?”
“不是她找了人跟蹤我嗎?她做得出這種事。”
“我問過三嫂,你做的事早就超出她的容忍範圍,她的確打算找私家偵探拿證據了,不過還沒動手,就開始接到神秘電話,每次都是詳細報告你的行蹤、動向和出手。”
吳畏吃驚不小,眯起眼睛思忖着。
“至於這次遞交到質監局的舉報材料就更加詳盡了,連你跟小鋼廠之間的往來賬目都複印過去了。這種事,誰出頭承擔,都得替你進監獄裏去好好待上幾年,你覺得你能説動誰給你頂罪?”
“哪有你説的那麼嚴重?”吳畏的聲音沒剛才那麼氣勢洶洶了。
“旭昇不姓吳,不是舅舅的獨資企業,三哥。J市經委拿着19%的股份,另外還有幾個小股東,包括你岳父也是股東之一,他們每個人佔的股份雖然都很少,可是和方方面面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你乾的這件事,既損害了企業的利益,也觸犯了股東的利益。舅舅和我能認下你造成的損失,可是人家有什麼理由默默嚥下去,尤其還涉及國有資產。這次如果不是舅舅辭職,再忍痛出讓一部分股份給遠望,引進新的戰略投資,堅定大家的信心,你以為你能好好地待在這裏喝酒。”
吳畏啞口無言。
“麻煩你再用腦子想一想,旭昇的董事會剛一開,馬上就有人找到你,出價要買你手上的股份,這中間的聯繫,你還要我繼續説下去嗎?”
吳畏抱頭考慮良久,咬牙切齒地説:“你是説賀靜宜那臭娘們在算計我嗎?可是我跟她無冤無仇,就算老頭子以前找過她,也是為了你,她是被你甩了,要恨也是恨你啊。”
尚修文沉下臉來:“你越活越幼稚了吧,老三。利益之爭,你以為是武俠劇,一定要演上山學藝下山報仇嗎?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她代表億鑫而來,從收購鐵礦一直到圖謀兼併冶煉廠,可以説旭昇一直是她的目標。不過以前我的股份託管在舅舅名下,旭昇算得上股權高度集中,收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尋找機會一步步拖垮旭昇,降低收購成本。現在遠望介入,股權分散了。難得你這麼配合,先是提供把柄給她,讓旭昇的銷售陷入停頓,然後又願意雙手把10%股份送上去。”
“那……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她拿到你的股份,下一步肯定是大肆宣揚,連吳家對旭昇都沒信心了,正在出讓股份套現,然後説服那幾個股東,收購他們的股份。如果順利的話,那麼億鑫最終會持有25%的股份,取代遠望成為旭昇第一大股東,接下來説服J市經委轉讓持有的股份也不是不可能的。”
吳畏徹底呆住了,良久才囁嚅着問:“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你自己去找舅舅才是正經,看他怎麼給你台階下。”
吳畏思前想後:“我那個老婆恐怕也不會這麼容易放過我。”
“三嫂説你一向什麼都敢做,可不見得什麼都敢當。不能不説,她還真是瞭解你。這件事誰也幫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尚修文將一口沒動的威士忌推到一邊,“我還有事,先走了。”
尚修文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不要説億鑫對旭昇虎視眈眈,其志肯定不止於吳畏的10%股份,而且他絕對不願意在夫妻關係這麼緊張的時刻,還要如甘璐預言的那樣,與賀靜宜一塊兒出席董事會。
出酒店後他馬上打電話給吳昌智,簡單告訴他剛剛與吳畏碰面的情況,吳昌智顯然早有預料,只嘆了一口氣:“父子之間弄成這樣,實在是可悲。”
“他肯回頭,總歸是好事。”
“修文,現在難為你了,本來想抽身而去的人,卻陷進了這個複雜的爛攤子裏面。”
“何必這麼説,舅舅,旭昇可不是爛攤子,如果不是看好它,億鑫又怎麼可能這麼大費周章。”
“總之是我大意了,沒早聽你的勸告先下手收購冶煉廠,現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也成了別人的目標,弄得進退失據。我只能制住吳畏,然後把另幾個小股東安撫好,把億鑫擋在門外。”
尚修文知道他的心情,只得寬慰他,畢竟情勢沒有惡化,眼前危機化解後,再來調整銷售,仍然有希望扳回局面。
放下手機,尚修文不想讓甘璐久候,馬上開車回家,然而讓他吃驚的是,家裏空空如也。
他連忙打甘璐電話,手機響了好一會兒,甘璐才接聽。
“璐璐,你在哪兒?”
“我……在哪兒?”甘璐機械地重複着,“在家裏呀。”
尚修文好不驚愕,他從來沒聽見甘璐説話如此含糊:“璐璐,你怎麼了?”
“沒怎麼啊。”甘璐努力聚集着注意力,可實在有些徒勞,只覺得眼前一切都有點兒飄忽不定,坐在對面的聶謙也似乎在左右搖晃。
“你到底在哪兒,璐璐,馬上告訴我,我來接你。”
甘璐咯咯笑了:“聶謙,修文問,我們現在在哪兒?”
聶謙哭笑不得地搖頭,只好拿過她手裏的手機説:“尚先生你好,璐璐在她爸爸家,她喝了一點酒,好像……有點兒喝高了。”
尚修文大急:“她酒精過敏,怎麼能喝酒?”
聶謙似乎在尋找措辭,停頓一會兒,只輕聲一笑:“不用擔心,她沒喝多少,眼下沒有過敏症狀。”
“請不要讓她再喝了,我馬上過來接她。”尚修文掛斷了電話。
認識之初,尚修文的確沒將甘璐聲稱酒精過敏當真,不願意隨便喝酒失態的女孩子用這個藉口太常見了。然而交往密切以後,他發現甘璐的確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都滴酒不沾,不管面前放的是清香撲鼻的低度數果子酒,還是一般女孩子很難拒絕的色彩斑斕的雞尾酒。
可是現在甘璐不僅喝酒到了醺然的程度,而且是與聶謙在一起。
他向來敏感,在師大附中門口與聶謙不期而遇時,就察覺到甘璐介紹這個舊同學時,兩人的神態都多少有些不尋常之處。後來他數次在不同場合遇上過聶謙,更確定了這一點。
不過,他最多隻是有趣地想,此人大概就是錢佳西曾勸甘璐放下的舊事了,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在他看來,甘璐當然有權利擁有往事,他們之間的默契已經包括了無須事無鉅細地相互彙報。
然而在與聶謙最近一次在醫院碰面後,尚修文再沒辦法等閒視之了。
在他與甘璐關係最岌岌可危的時刻,他不在妻子身邊。甘璐在碰到困難時,馬上選擇向聶謙求援,可見她對他的信任程度。現在甘璐不僅在停車場以僵直的身體抗拒他的擁抱,而且拒絕回家,去跟聶謙一塊兒喝酒。
尚修文停好車後,大步上樓按響門鈴,來給他開門的是聶謙。他走進去,正看見甘璐靠在一側的沙發上,目光停留在他臉上,流露出一點兒驚奇、一點兒困惑,彷彿突然撞入她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不速之客,尚修文幾乎被這個眼神刺痛了。
聶謙拿起自己的西裝外套:“璐璐,我先走了,改天我去醫院看叔叔,有什麼事記得給我打電話,再見。”他禮貌地對尚修文點點頭,帶上門,揚長而去。
尚修文走到甘璐身邊坐下,看看那瓶白酒和還剩一點酒的玻璃杯,再看向甘璐,她近日因失血略顯蒼白的面孔泛着一點兒嫣紅,神態迷茫,眼睛裏霧氣濛濛,沒有焦點地看着前方不知什麼地方。
“有沒有不舒服,璐璐?”
甘璐並沒醉到失去神志的地步,只是反應遲鈍了而已,她先是“唔”了一聲,隔了一會兒才搖頭:“對不起,我大概喝多了點兒。”
“我們回去吧。”
“回去?”她重複着,“哦,好。”她手撐着沙發試着站起來,尚修文扶住她,替她拿上皮包,兩個人正要向外走,她突然站住,回身去拿那瓶酒,手胡亂揮動一下,卻險些將酒瓶碰倒,尚修文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想喝酒的話,家裏有,不用喝這種烈酒。而且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喝酒合適嗎?”
甘璐小聲説:“我……只是想把它帶出去扔掉,”停了一下,她似乎想要解釋一般,訥訥地説,“留在家裏……不大好,爸爸回來又會喝的。”
尚修文不再説什麼,拿起酒瓶,扶上她出去,下樓後他先開了車門,示意她坐進去,然後走出十來米,將酒瓶扔進垃圾箱內,可是回頭一看,甘璐仍然站在原處,仰頭看着什麼出神。
“怎麼了?”
“沒什麼。”她坐進了車內,尚修文替她關上車門,從她剛才的角度看上去,那邊是一株粗大的法國梧桐,緊挨着她父親住的樓房,在昏黃的路燈光下,樹枝伸展,投下斑駁的光影,並沒什麼出奇之處。
尚修文發現,甘璐的飲酒來得雖然突然,酒量大概也不怎麼樣,但酒品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甘璐上車後,大概是酒後覺得燥熱,先將車窗搖下,三月初仍然帶着些許寒意的風撲面而來。尚修文瞥她一眼,按了他那側的車窗控制按鈕,將車窗升上去,只留一條窄縫:“小心感冒,而且喝酒後吹風會頭痛。”
她也並無異議,蜷在車座上,一路上都沒説話。既沒有酒後欣快地絮叨,也沒有尋常可見的借酒放縱情緒起落。小小的車廂內十分安靜,午夜電台放着一檔音樂節目,男DJ磁性的聲音一點兒不事張揚,簡單介紹着北歐音樂,然後便開始放音樂,車內只餘音樂聲在低低迴旋。
回到家後,甘璐便徑直去了卧室,不一會兒,尚修文聽到主卧衞生間傳來隱約放水的聲音,想必她是去洗澡了。
再過一會兒,主卧門下透出的燈光熄滅,尚修文知道她上牀睡了。他去了廚房,從放在冰箱上的那包煙內抽出一支,仍然開天然氣灶點燃,然後走到陽台上。
甘璐大概是不想跟他談話,更不想面對他,才會去喝酒的。他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一個滴酒不沾的女人,終於也去借酒逃避;她曾經與他那樣親密,現在突然迴避他到如此地步。他苦澀地想,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的僵局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又該如何打破。
不要説以他現在的忙碌程度,沒法守在她身邊慢慢説服她,更重要的是,她彷彿突然對他的關心、他的表白完全免疫了,已經打定主意拒絕他—禮貌,可是堅決,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一支煙抽完,他進去,輕輕開門走進卧室,藉着客廳投射過來的燈光,只見甘璐裹着被子,一動不動地躺着,似乎已經睡着了,仍然是躺在大牀的右側。
以前慣常他躺的位置,如今空着。這段時間他獨自入睡,早就意識到,不管是在哪裏,只要上牀,他都會自覺躺到牀的左側。
他們同樣早已經習慣了與另一個人分享牀鋪,現在卻只能在孤獨中各自入睡。兩個人離得如此近,卻似乎隔着一道無形的鴻溝,無法跨越。
他輕輕關上門,卧室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甘璐睜開了眼睛,聽着外面大門砰的一聲關上,知道尚修文離開了。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鬆了一口氣。
以尚修文一直對她心事近乎瞭如指掌的體察,自然能清楚判斷出她的逃避。他從來不會死纏爛打,選擇這樣靜靜離開,她毫不驚訝。
這個婚姻如果一直這樣,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嗎?
酒意讓她的思維遲緩,想到這裏,頭便隱隱作痛起來。她只能告訴自己,等父親手術結束、身體好轉一點,再來考慮這件事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