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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有时只能逃避

甘璐已经被失眠、多梦、易惊醒困扰了一段时间了。她睁开眼睛,迷惑地看看白色的天花板,再看看身上盖的白色被子,诧异自己竟然在医院这个陌生的环境睡得如此沉酣,甚至没有做一个梦,这些天压得她近乎喘不过气的心事似乎一下放过了她。她只能认为,自己大概是没心没肺到一定程度了。

然而她马上屏住了呼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从尚修文将她抱进妇产科检查室起,她就已经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先是死死扯住尚修文的衣袖,在他被护士强行请出去以后,她只能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根本无法保持平静听医生说什么,直到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请配合一下,张开腿,不要动。”

“恐怕你已经流产了。”

“不,你先生现在不能进来。”

“我们得给你清宫。”

“镇定一点儿,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医生最后那句话是甘璐保留的关于昨晚的最后记忆。她慢慢松开抓住被子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腹部,当然那里并没什么异样。可是她猛地收回了手,清楚明白地知道:孩子已经没有了。一个尖锐的疼痛骤然之间贯穿了她的心,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轻轻侧过头去,只见尚修文正坐在床边,头发有些凌乱,那张沉静的面孔上眉头紧锁,两个人视线相碰,却几乎同时移开。

“几点了?”她的声音干涩得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九点。”

不事先请假调课,就擅自不去学校上课,足以构成教学事故,她吓得一下坐了起来:“天哪,我……”

尚修文轻轻按住她:“别急,医生给你开了五天病假,我已经给学校打电话讲明了情况。”

她放下心来,呆呆地“哦”了一声。

“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她根本不饿,却不愿意与尚修文这么面对面坐着,马上说:“买点儿白粥就可以了。”

尚修文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甘璐下了床,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大包东西,包括干净的内衣和卫生用品,她赶紧去附设的卫生间洗漱,牙刷刚放进嘴里,又是一阵恶心欲吐,她干呕着,模糊地想,孩子已经没了,为什么晨吐还在?

孩子已经没了……

那个她曾经满怀期盼过的孩子,那个她曾经犹豫不决要不要保留的孩子,在她肚子里待了不过50天,就自己做了决定,放弃了她。

她蓦地站直了身体,用手捂住嘴,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孤单憔悴的影像,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去,马上在脸上干涸了,眼睛只觉得酸涩难当。

甘璐换好衣服出来,再也不想回到那张病床上,坐到一边椅子上。医生进来问了一下她现在的情况,嘱咐她注意事项,她只机械地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一会儿,尚修文拎着白粥回来了。

“趁热吃吧,邱教授正在给爸爸做检查,待会儿我带你过去看看,然后送你回家,医生说你需要卧床休息几天。”

她“嗯”了一声,慢慢吃着粥,吃到一半,陆慧宁急匆匆地推门走了进来:“璐璐—”

她没有抬头:“妈,你怎么来了?”

“真的……流产了?就因为昨天我说了你?”

甘璐声音平平地说:“跟你没关系。”

陆慧宁怔怔看看女儿,再看看尚修文:“修文,你给我一个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甘璐推开碗站了起来,动手收拾着东西,仍然谁也不看,带着不耐烦地说,“妈你回去吧。”

陆慧宁暴喝一声:“你给我好好坐下,小产是小月子。”她过来一把将甘璐按到椅子上,“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爱惜自己。你想落下病根,以后一辈子都受拖累不成?”

“妈—”甘璐毕竟虚弱,竟然没法挣脱她,只得苦笑,“你放手啦,我去看一下爸爸,他在这儿住院呢。看完他,我就回去休息。”

“他又怎么了?”

甘璐迟疑一下:“肝硬化。”

“我就知道,又是因为他。当年要不是照顾他,以你的成绩,肯定能考上一个好得多的大学。”陆慧宁怒气冲冲地说,“你操他的心操了这么久,怎么就不明白,他这辈子不可能对自己负责的,永远都这么自暴自弃,等着别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他不过是没用一点,而且早因为这一点被你抛弃了,你不用这么说他吧。”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懒得管他怎么样。现在好了,你为他把自己的孩子弄没了……”

“妈妈,别说了。”不等甘璐发火,尚修文先开了口,声音显得沙哑低沉,“医生说璐璐需要保持情绪平静。”

陆慧宁一下气馁了,放低声音赔着小心说:“你们都还年轻,以后……”

甘璐实在忍受不了再听到这句话,猛然打断了她:“别说了,我先去看看爸爸。妈妈,你回去吧。”

陆慧宁走后,甘璐与尚修文向外科病房走去,她轻声说:“暂时别告诉我爸爸这件事。”

尚修文点点头:“我知道。”

邱教授已经安排甘博做了另外几项检查,只等结果出来,他看上去情绪、精神都还算稳定。甘璐没有在那儿久留,看过他以后,两个人出来上车,尚修文说:“回家去住吧,妈妈也好照顾你。”

“还是去以安那边好了,不用麻烦妈妈。”

尚修文没多说什么,将车开往冯以安那套公寓。刚进房间,尚修文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听着:“舅舅,什么事?”

甘璐直接进了卧室,却仍然能听见尚修文一下提高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什么,他居然要这么干?他疯了吗?”

过了一会儿,尚修文也走进卧室:“璐璐,对不起,我现在得出去一下。”

“好。”

“我跟胡姐说了,她待会儿就会过来给你做饭,你好好休息。”

甘璐点点头:“我知道了。”

尚修文走后,甘璐换了睡衣,倒头便睡,直到中午胡姐来叫她:“小甘,都快一点了,醒醒,起来吃点东西。”

一看到胡姐满含同情的眼神,甘璐知道不是尚修文就是吴丽君告诉她了。她现在当然不想听胡姐絮叨,只得表现得没有心情闲聊,面无表情地走到餐厅,那边已经摆好了一碗鸡汤,两样小菜和一碗米饭。

胡姐说:“我怕你没胃口,没做多少,下午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去买。”

“谢谢,没特别想吃的,就这些吧。”甘璐喝了一口汤。

“吃完了碗就放着,可千万别去洗,你不能碰冷水的。”

胡姐收拾着东西正要走,可视门禁对讲响起,她过去接听,然后回头对甘璐说:“小甘,楼下有位女士说姓陆,是你妈妈,过来看你。”

甘璐顿时头痛了,她当然不可能拿对胡姐的办法对妈妈,可是更不可能给她吃闭门羹,只得说:“请她上来吧。”

胡姐按了开启单元门的按键,一边赞叹着:“你妈妈可真是年轻漂亮啊,保养得真好。”

甘璐只“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胡姐开门,陆慧宁拎着一个保温盒走了进来:“璐璐,我给你带汤来了。”

“胡姐给我炖了汤,我在喝呢,你以后别麻烦了,胡姐做菜手艺很不错的。”

胡姐自觉脸上有光,笑逐颜开:“你们母女慢慢聊着,我先走了。”

陆慧宁笑道:“谢谢你,好走啊。”

甘璐招呼陆慧宁坐:“你要不要吃点儿?”

“我早吃过了,你喝我带来的当归阿胶鹿肉汤,补血的。”陆慧宁不客气地推开她面前的鸡汤,去厨房拿了一个碗,盛了一碗放到她面前。

甘璐向来讨厌汤里加药材,更不喜欢各种稀奇古怪、非常规性的食物,可是抵不过母亲盛情,只得无可奈何地喝了一小口,发现味道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算是松了一口气。

陆慧宁满意地笑了:“不错吧。我特意请酒店的香港行政主厨给我炖的。你叫钟点工这几天不要给你做汤,我每天给你送过来,保证不重样。”

“太夸张了,以后不用这么麻烦了。”

陆慧宁不理她,打量着这套房子:“这套房子什么时候买的?地段不错,可是装修得未免太老气横秋了。”

“别乱批评,这是修文朋友的房子。”

陆慧宁狐疑地看着她:“他自己买不起房子吗?还用借朋友的房子住这么夸张。”

甘璐埋头喝汤不说话,陆慧宁的疑心越发大了,可是记得昨晚的事,只得绕着弯子问:“你不是跟婆婆一块儿住的吗?什么时候搬这里来的?”

“哪儿有这么多问题啊?”甘璐无可奈何,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停了一会儿,却不见回答,抬头一看,只见她妈妈脸上有点儿踌躇之色,“又怎么了?”

“我刚才去酒店取汤,碰到修文和亿鑫的副总贺静宜在那里吃饭,就是上次在你秦叔叔生日时来过的那个女人。”

甘璐“哦”了一声,知道陆慧宁绝对不是肯看到装没看到的人,果然她接着说:“我过去问他,你现在怎么样了。他说他谈完公事,马上回家来陪你,然后把这边的地址给了我。”

甘璐不作声,低头喝着汤。

“他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

“他都跟你说了谈公事,就是工作关系喽。”

陆慧宁哼了一声:“不对,那女人看他的表情绝对不是谈公事那么简单。”

甘璐嘴角浮起一个笑,想,贺静宜倒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大概尤其不介意让她母亲看到:“你的意思是他们有私情吗?既然是私情,当然头一个要把太太瞒住,所以不要来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陆慧宁竖起眉毛,却马上按捺了下去,放软声音:“好吧,这回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我欠你的了。你就只管跟我耍性子吧。”

甘璐倒有几分歉然:“妈,昨天……真不关你的事,你别乱想了。”

“算你还有良心。”陆慧宁的眼圈红了,掩饰地将头扭向一边,“你以为我没事打电话来气你呀?我昨天听你秦叔叔讲了旭昇的事,还有那个什么亿鑫,太复杂了。你一直当老师,经历单纯,我是怕你上当受骗。”

“人家骗我,总得图谋我一点儿什么吧。我一个中学老师,有什么可给人家图谋的?”甘璐懒懒地说。

“要是人家图谋你老公呢?”

“能被图谋走的,大概命中注定就不是我的,那拿走好了。”

这个简单干脆的回答让陆慧宁怔住:“你和修文的关系真有问题了吗?干什么讲这么丧气的话?什么叫命中注定啊?”

“按字面意思讲,就是你没办法改变的某些事情呗。”

“胡扯,我最讨厌人把什么事都往命上面推。你看看我,从乡下出来,走到今天,谁给我批的命啊。我要是不争取,现在要么是在农村里拖着一大群孩子等着当奶奶,要么是跟你爸爸一辈子为柴米油盐而争吵。”

甘璐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呀,给一个不成功的男人当老婆,成天操心柴米油盐、养育女儿、操持家务,当然不是你的命。”

陆慧宁横她一眼:“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着我。这一点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只管怨恨我吧,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妈妈。”

“得了,不是人人都适合当慈母的,你也不错了。我可从来没指望一定要个一边奉献操劳一边满怀怨恨的妈妈。”

陆慧宁没听过甘璐说这样近似于宽慰的话,她向来对自己的行为不疑不悔,可是面对女儿总不免有遗憾,此时不禁一时哑然,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是想标榜自己什么,只是告诉你,别动不动把自己可以改变的事情推到命运的头上。”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这会儿你就别急着给我励志了,”甘璐苦笑,“让我好歹缩在家里喘口气再去振作吧,我是真的很累。”

陆慧宁走后,甘璐回卧室继续睡。她惊诧自己只要一躺下,竟然就有睡意。一直睡到暮色降临,尚修文坐在床边轻轻地叫她,她才醒过来。

“天都黑了啊?”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是呀,已经六点半了,起来吃饭吧。”

“我快成头猪了,一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她嘀咕着下床。

“你最近瘦得太厉害了,是得当成猪来好好养一下。”

他们两个人用的全是开玩笑的口吻,措辞轻快,可是语气到底显得干涩,没有什么欢愉意味,反而都自觉很不自然。

吃过饭以后,甘璐正要回卧室,尚修文叫住了她:“璐璐,我们谈一谈。”

甘璐默然一会儿,知道毕竟没办法一直回避下去,点了点头:“好吧。”

两个人坐到客厅的皮质沙发上,保持着一个距离。尚修文的脸上带着倦意:“中午我在酒店与贺静宜谈事情,碰到了妈妈。”

“妈妈来给我送汤,跟我说了。”甘璐淡淡地说。

“她代表亿鑫,出价收购吴畏手里的旭昇股份,据说吴畏已经初步答应了她,正在协商价格。吴畏现在待在本市,与家人避不见面。我打他电话,他也一味推搪,不肯露面。舅舅气得发疯,可是完全没法控制或者制止他,很可能这个收购会成为现实。贺静宜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我只能去见她,了解她的下一步意图。”

“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确推断出精英的思路:她想从另一个途径加快兼并冶炼厂,她想打击某些人,她想图谋控制旭昇,她想和你一块儿开董事会。”

甘璐一口气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这个近乎调笑的口气当然比直接说“我对这些事没有兴趣”来得更出人意料,尚修文微微点头:“除了最后一点,其他基本没错。”

“我倒是觉得,最后一点可能最靠谱,不过管她呢。你要谈的就是这个吗?”

“我明天得动身去J市,但是我不放心你。”

甘璐摇摇头:“我没事的。我有同事甚至在……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就上班,我会休息足医生给的假期,不用担心我。”

“现在的情况下,谁也没办法中途撒手。我既得对旭昇负责,也得对远望的投资负责,这次,我不知道我必须在那边待多久,只能一有时间就回来。”

“你上任伊始,接手局面这样被动复杂的旭昇,大概是得过去待一段时间,不用急着赶回来。”

尚修文嘴角泛起一个苦笑:“璐璐,你很急着让我走开是吗?”

“不,你去那儿,或者不去那儿,我都不会干涉。你要是留下,我走开也可以。”

“孩子没有了,你就觉得再没有和我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对吗?”尚修文终于提到了孩子,声音低沉,含着隐约的愤怒,“又或者,你觉得庆幸,你终于解脱了。”

“修文—”甘璐脸色煞白,锐利急促地叫一声,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睡衣,停了好一会儿,她紧张端着的肩膀垮了下去,声音低微,满含着痛楚,“请你……不要这样猜测我。”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尚修文开了口:“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

甘璐的眼睛里迅速泛起了潮意,只能努力睁得大大地看着前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修文。”

“该说抱歉的那个人是我,如果我留在这里,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不,我虽然答应了你留下孩子,试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可是我得承认,从知道有孩子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断想……这次怀孕来得不是时候。你看,我真的根本不配当妈妈,所以才会失去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璐璐。”

“我想的当然不止这个。孩子没了,我……很痛,比你能想象到的要痛得多,那种感觉好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一下消失了,而且清楚知道,这个消失再也没办法追回了。我只能告诉自己: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这样说的话,当然更是我应得的惩罚。”

“你跟我不一样,你一直是爱孩子的。孩子没了,我并没有得到你说的解脱。我只能想,一定是宝宝知道我动了不要他的念头,所以他决定走了。说来说去,的确是我的罪孽。”甘璐神态漠然地说,仿佛刚刚做的并不是一个需要求得原谅的忏悔,而是一个自知有罪的人不打算再进行任何抗辩、甘心认罪了,这个姿态深深刺痛了尚修文。

“忘记这件事,璐璐,我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求你,别跟我说这话。”甘璐轻而坚决地打断了他。

尚修文心底冰冷:“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彻底分居吗?”

甘璐终于回过头来,她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垂下了眼睑:“有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不可能装成没事人。现在我们甚至没法看着彼此说话了,修文,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会很尴尬。不如分开,有机会各自好好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

尚修文沉默了好一阵:“如果你存了这个念头,我想我们只会离得越来越远。”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近过。”甘璐简单地回答,站起了身,向卧室走去。

尚修文临去J市前,将宝来留给了甘璐:“你又要上班,又要去照顾爸爸,开车会比较方便一点儿。”

甘璐没有跟他客气,接过了车钥匙。她在休息了五天后,重新开始上班。病假条交到学校,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流产了,看她的神态全都同情而体贴。也有老师想与她交流心得宽慰她,但她都是客气却坚决地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当然,这个态度别人也能理解。

她上班以后,就说身体恢复了,请胡姐回去专心照顾吴丽君,再不用到她这边来。每天下班后,她便开车去医院探望父亲。

甘博的病情已经确诊,甘璐与邱明德教授长谈了一次,为了让王阿姨放心,她特意让王阿姨也坐在旁边听着。

邱教授告诉她:“治疗肝硬化,主要是控制各种并发症的产生。腹水是肝硬化的主要并发症,75%的肝硬化患者有腹水。眼下你父亲的腹水属于二级,腹水导致腹部中度的、对称的膨隆,没有感染形成肝肾综合征,并不算严重,消化道出血也已经自行止住,现在主要得做消除腹水治疗。等各种症状初步消除后,先给他动手术,摘除他肿大、纤维化的脾脏,外加贲门周围血管断流术,以缓解硬化性门静脉高压,降低进一步出血的风险。病人必须卧床休息,保持心态乐观,吃限盐低钠食物,必要的话还得做治疗性腹腔穿刺。你和你父亲都得有准备,这不是一个短期见疗效的过程。”

甘璐鼓足勇气问:“邱教授,我查过一些资料,很多都说肝硬化发展成肝癌的概率很高。像我父亲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会不会……恶化。”

“的确存在这样一个概率,但这个发展并不是必然的,你也没必要提前担心。目前的问题还是治疗腹水,改善病人的生存质量,而且可以预防SBP(自发性细菌性腹膜炎)等严重并发症的发生。”

“如果做肝移植,是不是能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还有,我看到有些报道推荐干细胞移植治疗肝硬化,这种治疗可行吗?”

邱教授呵呵笑了:“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了,现在病人和家属查起资料来的劲头实在叫人吃惊。我还碰到有病人一本正经跟我讨论,单用螺内酯的剂量以什么幅度添加比较好,加用呋塞米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他说起专业名词的熟悉程度,让我带的博士生都拜倒了。”

甘璐不禁脸红:“邱教授,我知道我一知半解,问的问题既不专业又啰唆,恐怕医生都很反感。”

“不,我赞成充分交流,把情况了解清楚,对医患双方来讲都是好事。”邱教授和蔼地说,“所谓干细胞移植,被某些新闻报道吹得很神奇,但眼下并没有切实可靠的实验数据支撑疗效,也没有成熟的论文发表,我个人对它相当存有疑问。国际上公认,现在肝移植才是肝硬化腹水及其并发症的最终的有效治疗手段,只是很难找到合适的供体。”

“邱教授,如果需要做移植手术,我是他的唯一直系亲属,我愿意移植一部分肝脏给他。”

邱教授明显有些意外,点点头:“我说过了,肝移植是最终手段,需要具备齐全明确的指征,腹水形成只被视作为肝移植的指征之一。不过国内活体移植手术很多是父母捐出脏器给孩子,反过来倒比较少见,你有这样的准备和决心很好。你父亲的肝硬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就检查结果来看,腹水并不算很严重,只要配合治疗,以后绝对禁酒,注意养生,应该可以不用走到那一步。”

出了邱教授的办公室,王阿姨马上说:“璐璐,你可千万别去跟你爸爸说什么割肝脏给他的事,你正怀着孕,一提这个,他马上就得跟你急。他这个人蛮自私的,向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过疼你是没话说的。”

甘璐迟疑一下,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流产了,等甘博的脾脏摘除手术做完了再说:“王阿姨,您也听邱教授说了,那是最终解决办法,爸爸的病情没到那一步,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养,配合治疗。我叫您过来听,就是不想瞒着您。哪怕到了最坏的一步,爸爸都是有救的,您不用担心。”

王阿姨点点头:“你这孩子的孝心也是没话说的,我那儿子要是有你一半,我死都能闭眼了。你放心,你一向没拿我当外人看,小尚临出差前也来找过我,把治疗费、你爸爸单独的饮食费用全安排好了,还硬塞给我一笔钱。我一定把这钱全用在你爸爸身上,照顾好他。你身子不方便,还得工作,不用经常过来了。”

话是这么说,甘璐仍然坚持天天过来一趟,眼看着治疗起了初步作用,甘博脸色转好,不再那么发黑,精神也略微恢复。只是他和王阿姨一闲聊,未免就会聊到她肚子里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孩子,让她十分苦恼。

这天甘博来了兴致,引经据典说到给孩子取名,甘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指紧紧抓住衣襟,几乎再也不能强迫自己听下去了,只想拔腿跑开。

尚修文突然走进了病房,他一眼看到妻子神态异常,伸手搭在她肩上:“怎么了,璐璐?”

甘璐勉强一笑:“没什么。”

甘博对尚修文说:“修文,璐璐怀孕了,你不能老这么出差在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啊。虽然说有钟点工做饭做家务,她也需要有人陪着。”

尚修文眼底一片暗沉,嘴角却带着笑:“我知道,爸爸。我手头的事最近就可以忙完,您放心,我一定会多陪陪璐璐的。”

两个人又略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

“你不打算告诉爸爸吗?”

“怎么可能不说?”甘璐苦涩地笑。甘博也许迂腐,可不是傻子,她不可能一直瞒着他。而且这样瞒下去,她自己也受不了,“他明天上午就要动脾脏摘除手术,等做完手术,情绪稳定一点儿,我就告诉他。”

“明天上午手术吗?我有一个会,开完了就到医院来。”

“我已经请了假,你忙你的,不用特意过来了,这个手术并不算大。”

“璐璐,我们以后都这样客气疏远下去吗?”

甘璐不语,她确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天,父亲的病情占据了她的心,而她也刻意不去想与尚修文的关系,因为一想到他,不免就会马上触及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眼下她还没有揭开伤口的勇气。

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她正伸手到包里摸车钥匙,尚修文从她身后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她猝不及防,小小地低呼了一声,感觉到他的嘴唇压到了她的头发上,一时之间,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地站着。

身体的拒绝比语言来得更加直接,尚修文当然察觉了她的抵触,却仍然紧紧抱住她。这时他的手机响起,甘璐如释重负,感激这个电话解了她的围,否则她真不知道这个拥抱怎么了局。

尚修文只好放开她,拿出手机接听,“嗯”了几声后,简单地说:“好,三哥,我这就过来。”他放下手机,对甘璐说,“吴畏同意跟我见面,我现在必须马上过去。”

“要不要我送你过去,或者你自己开车去,我打车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开了车过来。”尚修文指指不远处停的一辆黑色雷克萨斯,“璐璐,你先回家吧。我跟他谈完马上赶回来,我们必须好好谈谈,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甘璐坐进车内,看着尚修文大步走过去,上了那辆雷克萨斯,很快发动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发动车子。出医院后,却根本不想回家,她完全不期待尚修文预告的回去以后“好好谈谈”。自从W市那个记者招待会以后,她与尚修文的每一次谈话都让她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现在她只想远远地逃开,却清晰地知道,她根本无处可逃。

住的是尚修文朋友的房子,她没法将他关在门外;她的父亲还躺在医院等待手术,她没法干脆丢开一切一走了之。

她胡乱开车逛着,有一会儿她拿出手机,想跟从前一样,打电话找钱佳西出来聊天打发郁闷,可是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有太多事没有告诉钱佳西,哪有权力突然找朋友出来听她吐苦水,更何况这些痛苦她现在甚至不敢触摸,又怎么能坦然跟别人谈起。

甘璐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个多钟头车,来到了她父亲甘博住的地方。王阿姨在医院陪护,睡在那个单人病房,晚上并不回家。一直这么在市区开车毕竟累了,她现在太需要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了,索性来了这里。

她进去打开了灯,眼前的房间被王阿姨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坐倒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在学校里你逃避同事的关心,在父亲那儿你逃避讲出事实。你逃避你丈夫的拥抱,逃避他的谈话,你还想逃避什么?这样逃避,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

她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有点儿口渴,走到厨房拿杯子倒水,大大地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过年的时候,她来给爸爸做年夜饭,听到他随口讲到“喝点儿小酒”又马上否认,毕竟不大放心,后来独自在厨房收拾碗筷时,的确悄悄检查了所有的橱柜,并没看到酒,当时着实松了口气。可是在医院听王阿姨一说,甘博分明从来没放弃过酒,难怪那几天到了晚上就催她回家,不愿意留女儿在家里现成的房间过夜。

她再次逐个打开橱柜,只不过开第二个柜门时,大半瓶白酒便一下映入眼帘。她取出来,几乎要像十七岁那年做的一样,狠狠地砸碎,可是她却完全提不起力气来,只紧紧握着酒瓶,内心充满了挫败感。

隔了好一会儿,她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浓烈的高度数白酒味道一下弥漫在小小的厨房中,她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辛辣的味道如一道火线,从口腔一直延伸到食管,火烧火燎地灼痛着,呛得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门铃此时突然响起,她惊得险些将杯子失手摔掉,定了定神,连忙放下杯子走出去,透过防盗门猫眼一看,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聂谦。

她打开门,聂谦看到她同样惊讶:“我从楼下过,看见灯亮着,以为王阿姨回来了,打算上来问问你爸爸情况怎么样了?”

“他还好,明天要动手术。”

甘璐一开口,聂谦马上闻到了酒气,更加吃惊:“你在喝酒?你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是呀,第一次喝酒就被抓到了。”甘璐苦笑一下,“进来坐吧。”

聂谦坐下,这张小而低矮的沙发对他的高个子来讲,显然说不上舒服,他变换一下姿势,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坐姿,只得没什么仪态地将腿伸展出去。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为你爸爸的手术担心吗?”

甘璐摇摇头:“不是啊,就是很烦,想看看酒是不是真能解忧,有什么魔力让我爸把大半生都浪费在这上面。”

“来吧,一个人喝闷酒解不了忧,我陪你喝一点儿。”

甘璐犹豫了一下,也实在受不了一个人独自胡思乱想,借酒浇愁。她去厨房拿出那大半瓶白酒和两个杯子,聂谦接过酒端详一下:“喝这个你恐怕受不了啊,这是很便宜的白酒,度数可不低。还有其他酒吗?”

“我爸肯定舍不得买好酒的。”

“要不然我出去买瓶温和一点的红酒吧。”

“算了,别麻烦了,就这个吧。”

聂谦给她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酒,两人同时举杯,浅浅啜了一口,他看着甘璐皱眉呼气的样子,不禁大笑:“喝不习惯吧!这么说,以前说酒精过敏是说谎了。”

甘璐有些尴尬,随即苦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酒鬼,从小看着他喝醉了酒出丑,我如果不想也成为酒鬼,大概就只可能把酒当成魔鬼躲远一点儿了。”

“你一向自我控制得很成功,我几乎可以断言,你就算尝了酒的味道,也没有成为酒鬼的可能性。你爸爸只是借酒逃避现实罢了,不能怪酒。”

“得了,别批评他了。”

聂谦叹了口气:“你妈以前说得没错,你太维护你爸爸了。”

“他一直不爱惜他自己,我再放弃他,他这一生就太惨了。”

“所以你只同情弱者,别人要是看上去有自理能力,你就由得他去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对你先生的财政状况一无所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甘璐又听他提到这个,不禁恼火:“你的意思是说,我被蒙在鼓里是活该吗?”

“那倒不是。他没权力对你隐瞒,既然敢瞒着你,就得承担后果,我承认,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甘璐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让那一点儿辛辣镇住心头的酸涩意味,闷闷地说:“他哪要人同情,你同情心泛滥的话,同情我好了。”

“你也不需要同情,谁要同情你,你肯定会说谢谢,然后走得远远的。”

甘璐只得承认,大部分情况下确实是这样:“你倒是了解我。”

“因为我一直关心你。”

聂谦的声音平静,仿佛陈述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实,甘璐吃了一惊,可是认真一想,至少从他们再次相遇起,聂谦确实是关心着她,佯装不知地坦然接受别人这份关心,并不是她一向的行事作风。

她苦笑一下:“我也很想关心一下你,可是你事业成功,春风得意,我不知道从何关心起。”

聂谦好像被她逗乐了:“借口,而且是很没诚意的借口。你只是把我也划到有自理能力,用不着关心的那一类人里去了。”

两个人碰一下杯子,各自喝了一大口,聂谦重新再加上一点儿酒:“你从来没担心过我,对吗?”

甘璐再怎么愁绪万千也笑了:“你有需要人担心的地方吗?”

“我当然有,以前我以为把这一点流露出来是示弱,后来才发现,在合适的人面前适当示弱太有必要了。”

甘璐无言以对,她既不好认为自己算是合适的人,也实在无从想象聂谦会怎么样示弱,只好拿起杯子喝酒。

“喝慢点儿,这酒冲得很,”聂谦提醒她,“其实说喝酒解忧,完全是个诗意的胡扯。生意应酬场合经常不得不喝酒,我有一次喝到去医院打吊针,当时觉得简直生无可恋了,实在对这个东西说不上喜欢。”

甘璐一呆,没想到聂谦也有过如此颓唐沮丧的时刻,这就是所谓示弱的开始吗?她正要说话,聂谦向她举起了杯,然后仰头一口喝下。

甘璐迟疑一下:“一个人在外地生病,很……难受吧?”

“是呀,尤其还要加上被女朋友抛弃,当真是沦落天涯,无处话凄凉。”

甘璐完全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也被扯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脸顿时火辣辣地发烫了。

聂谦瞥她一眼,再次笑了:“别紧张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甘璐只得板着脸说:“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她当年踌躇再三,几次拨聂谦的号码到一半又放下电话,可是最终仍然打通他的手机,说出了分手。她想到的只是,两个人维系了三年的两地感情,只余一点儿脆弱可怜的联系了,而且根本看不到未来。再拖下去,于人于己都没什么意义,自己坦白讲分手,大概他听了多少会如释重负。在她看来,聂谦肯定不会为分手开心,但也不至于难过到什么程度。

她毕竟心底不安,看向此刻坐在对面的聂谦,他正端起玻璃杯,迎着灯光晃动着,那张线条硬朗的英俊面孔上含着浅浅笑意,似乎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她才略略放下心来。

头一次喝酒就喝如此高度数的廉价白酒,尽管聂谦并不劝酒,甘璐没喝多少,也很快酒意上涌,眼神恍惚,说话含糊起来。

聂谦笑道:“这么小的酒量,以后可千万别出去买醉。”

“我又没醉。”她不服气地说,可是明明对着放在茶几上的杯子伸手过去,却拿了个空,茫然摸索一下,才碰到杯子。

聂谦见状,笑着摇头说:“别喝了,不然明天会头痛的。你今晚是就在这里睡,还是回家?要不要我送你?”

甘璐迷茫地看着他,仿佛没弄懂他说的是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哦,不喝了吗?好,这玩意儿真不好喝。”

聂谦正要说话,室内响起手机铃声,他四下看看,拿过甘璐的包递给她,她却不接,他无可奈何,只得帮她取出仍在不停响着的手机,递到她手里:“璐璐,好好接电话。”

甘璐接过来,懒洋洋“喂”了一声:“哪位?”

尚修文的声音传了过来:“璐璐,是我,你在哪儿?”

尚修文开车赶到吴畏与他约好的酒店,两人在顶楼酒吧碰面,吴畏先到那里,面前放的已经是第三杯威士忌了。

“你喝点儿什么?”

尚修文也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放在面前,却并没去动,他打量着把酒当水喝的吴畏:“三哥,少喝一点儿。前几天给你打电话,全跟我打哈哈。今天怎么有空约我见面了?”

吴畏衬衫领口敞开,样子多少比从前来得潦倒,他放下酒杯,笑道:“我们兄弟之间感情一直不错,我不见你,也是不想让你为难。”

尚修文讪笑一声:“你考虑得可真周到,谢谢。那么,今天有不让我为难的事要告诉我吗?”

“修文,雨菲跟我提出离婚了。”

“我只能说你是咎由自取。”尚修文毫不客气地说,“今天找我出来诉苦就算了,你的家务事,我既没兴趣听,也没兴趣管。”

“不见得单纯是我的家务事吧。”吴畏歪歪嘴,笑得颇为阴沉,递一份文件给他,“看样子老头子还没跟你通气。看看吧,我老婆刚发给我的。”

尚修文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显然由律师起草,格式无可挑剔,用词严谨而专业,密密麻麻列出财产分割条件,他一路看下来,其中一条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陈雨菲要求分得吴畏名下持有的10%旭昇股份的80%。

“看到了吧,她说她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我是婚姻的过错方。她只要股份,不要现金,而且声称马上申请冻结我名下的股份交易,一切未经她同意的私下转让都会被视作不合法。这一招肯定是老头子给她出的,为了保住旭昇不被亿鑫染指,他可真是挖空了心思,不惜鼓动儿子媳妇离婚。”

尚修文不得不承认,以吴昌智的老谋深算,一生栽的唯一跟头也不过是在他儿子身上,他不可能当真把儿子送去坐牢,但也绝对不可能坐视吴畏胡来,倒的确存在吴畏说的这种可能性,而且这一招也的确有效。

他将协议书交还给吴畏,冷冷地说:“以你干的那些事,三嫂有一百个理由跟你离婚,何必要谁鼓动。舅舅为了保你,只能辞去董事长的位置,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拿手里的股份要挟他,说要卖给亿鑫,你认为你的行为又算什么呢?”

吴畏狠狠瞪着他:“你少跟我说教,你一直减持股份,对旭昇没想法,这个企业董事长的位置本来迟早是我的。如果不是他把我卡得死死的,弄得我手头紧张,我何至于要出此下策。就算是那样,明明可以随便找个部门经理出面认下来,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倒是狠得下心来,直接把我推了出去。你现在是既得利益者了,当然说他仁至义尽。旭昇反正没我的份了,他不仁在先,怎么能怪我不义?”

尚修文怒极反笑了:“三哥,你看着长了张聪明面孔,脑袋里装的难道全是糨糊吗?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想过,从有人告诉三嫂你跟李思碧的丑事起,你就根本一直在别人的掌握算计之中。不然三嫂怎么可能知道你为那个女人花了多少钱,买了哪里的房子,订什么牌子的车子?”

“不是她找了人跟踪我吗?她做得出这种事。”

“我问过三嫂,你做的事早就超出她的容忍范围,她的确打算找私家侦探拿证据了,不过还没动手,就开始接到神秘电话,每次都是详细报告你的行踪、动向和出手。”

吴畏吃惊不小,眯起眼睛思忖着。

“至于这次递交到质监局的举报材料就更加详尽了,连你跟小钢厂之间的往来账目都复印过去了。这种事,谁出头承担,都得替你进监狱里去好好待上几年,你觉得你能说动谁给你顶罪?”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吴畏的声音没刚才那么气势汹汹了。

“旭昇不姓吴,不是舅舅的独资企业,三哥。J市经委拿着19%的股份,另外还有几个小股东,包括你岳父也是股东之一,他们每个人占的股份虽然都很少,可是和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干的这件事,既损害了企业的利益,也触犯了股东的利益。舅舅和我能认下你造成的损失,可是人家有什么理由默默咽下去,尤其还涉及国有资产。这次如果不是舅舅辞职,再忍痛出让一部分股份给远望,引进新的战略投资,坚定大家的信心,你以为你能好好地待在这里喝酒。”

吴畏哑口无言。

“麻烦你再用脑子想一想,旭昇的董事会刚一开,马上就有人找到你,出价要买你手上的股份,这中间的联系,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吴畏抱头考虑良久,咬牙切齿地说:“你是说贺静宜那臭娘们在算计我吗?可是我跟她无冤无仇,就算老头子以前找过她,也是为了你,她是被你甩了,要恨也是恨你啊。”

尚修文沉下脸来:“你越活越幼稚了吧,老三。利益之争,你以为是武侠剧,一定要演上山学艺下山报仇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代表亿鑫而来,从收购铁矿一直到图谋兼并冶炼厂,可以说旭昇一直是她的目标。不过以前我的股份托管在舅舅名下,旭昇算得上股权高度集中,收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寻找机会一步步拖垮旭昇,降低收购成本。现在远望介入,股权分散了。难得你这么配合,先是提供把柄给她,让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然后又愿意双手把10%股份送上去。”

“那……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拿到你的股份,下一步肯定是大肆宣扬,连吴家对旭昇都没信心了,正在出让股份套现,然后说服那几个股东,收购他们的股份。如果顺利的话,那么亿鑫最终会持有25%的股份,取代远望成为旭昇第一大股东,接下来说服J市经委转让持有的股份也不是不可能的。”

吴畏彻底呆住了,良久才嗫嚅着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自己去找舅舅才是正经,看他怎么给你台阶下。”

吴畏思前想后:“我那个老婆恐怕也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

“三嫂说你一向什么都敢做,可不见得什么都敢当。不能不说,她还真是了解你。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尚修文将一口没动的威士忌推到一边,“我还有事,先走了。”

尚修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要说亿鑫对旭昇虎视眈眈,其志肯定不止于吴畏的10%股份,而且他绝对不愿意在夫妻关系这么紧张的时刻,还要如甘璐预言的那样,与贺静宜一块儿出席董事会。

出酒店后他马上打电话给吴昌智,简单告诉他刚刚与吴畏碰面的情况,吴昌智显然早有预料,只叹了一口气:“父子之间弄成这样,实在是可悲。”

“他肯回头,总归是好事。”

“修文,现在难为你了,本来想抽身而去的人,却陷进了这个复杂的烂摊子里面。”

“何必这么说,舅舅,旭昇可不是烂摊子,如果不是看好它,亿鑫又怎么可能这么大费周章。”

“总之是我大意了,没早听你的劝告先下手收购冶炼厂,现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也成了别人的目标,弄得进退失据。我只能制住吴畏,然后把另几个小股东安抚好,把亿鑫挡在门外。”

尚修文知道他的心情,只得宽慰他,毕竟情势没有恶化,眼前危机化解后,再来调整销售,仍然有希望扳回局面。

放下手机,尚修文不想让甘璐久候,马上开车回家,然而让他吃惊的是,家里空空如也。

他连忙打甘璐电话,手机响了好一会儿,甘璐才接听。

“璐璐,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甘璐机械地重复着,“在家里呀。”

尚修文好不惊愕,他从来没听见甘璐说话如此含糊:“璐璐,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甘璐努力聚集着注意力,可实在有些徒劳,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有点儿飘忽不定,坐在对面的聂谦也似乎在左右摇晃。

“你到底在哪儿,璐璐,马上告诉我,我来接你。”

甘璐咯咯笑了:“聂谦,修文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聂谦哭笑不得地摇头,只好拿过她手里的手机说:“尚先生你好,璐璐在她爸爸家,她喝了一点酒,好像……有点儿喝高了。”

尚修文大急:“她酒精过敏,怎么能喝酒?”

聂谦似乎在寻找措辞,停顿一会儿,只轻声一笑:“不用担心,她没喝多少,眼下没有过敏症状。”

“请不要让她再喝了,我马上过来接她。”尚修文挂断了电话。

认识之初,尚修文的确没将甘璐声称酒精过敏当真,不愿意随便喝酒失态的女孩子用这个借口太常见了。然而交往密切以后,他发现甘璐的确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滴酒不沾,不管面前放的是清香扑鼻的低度数果子酒,还是一般女孩子很难拒绝的色彩斑斓的鸡尾酒。

可是现在甘璐不仅喝酒到了醺然的程度,而且是与聂谦在一起。

他向来敏感,在师大附中门口与聂谦不期而遇时,就察觉到甘璐介绍这个旧同学时,两人的神态都多少有些不寻常之处。后来他数次在不同场合遇上过聂谦,更确定了这一点。

不过,他最多只是有趣地想,此人大概就是钱佳西曾劝甘璐放下的旧事了,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甘璐当然有权利拥有往事,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包括了无须事无巨细地相互汇报。

然而在与聂谦最近一次在医院碰面后,尚修文再没办法等闲视之了。

在他与甘璐关系最岌岌可危的时刻,他不在妻子身边。甘璐在碰到困难时,马上选择向聂谦求援,可见她对他的信任程度。现在甘璐不仅在停车场以僵直的身体抗拒他的拥抱,而且拒绝回家,去跟聂谦一块儿喝酒。

尚修文停好车后,大步上楼按响门铃,来给他开门的是聂谦。他走进去,正看见甘璐靠在一侧的沙发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流露出一点儿惊奇、一点儿困惑,仿佛突然撞入她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尚修文几乎被这个眼神刺痛了。

聂谦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璐璐,我先走了,改天我去医院看叔叔,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再见。”他礼貌地对尚修文点点头,带上门,扬长而去。

尚修文走到甘璐身边坐下,看看那瓶白酒和还剩一点酒的玻璃杯,再看向甘璐,她近日因失血略显苍白的面孔泛着一点儿嫣红,神态迷茫,眼睛里雾气蒙蒙,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不知什么地方。

“有没有不舒服,璐璐?”

甘璐并没醉到失去神志的地步,只是反应迟钝了而已,她先是“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摇头:“对不起,我大概喝多了点儿。”

“我们回去吧。”

“回去?”她重复着,“哦,好。”她手撑着沙发试着站起来,尚修文扶住她,替她拿上皮包,两个人正要向外走,她突然站住,回身去拿那瓶酒,手胡乱挥动一下,却险些将酒瓶碰倒,尚修文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想喝酒的话,家里有,不用喝这种烈酒。而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喝酒合适吗?”

甘璐小声说:“我……只是想把它带出去扔掉,”停了一下,她似乎想要解释一般,讷讷地说,“留在家里……不大好,爸爸回来又会喝的。”

尚修文不再说什么,拿起酒瓶,扶上她出去,下楼后他先开了车门,示意她坐进去,然后走出十来米,将酒瓶扔进垃圾箱内,可是回头一看,甘璐仍然站在原处,仰头看着什么出神。

“怎么了?”

“没什么。”她坐进了车内,尚修文替她关上车门,从她刚才的角度看上去,那边是一株粗大的法国梧桐,紧挨着她父亲住的楼房,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树枝伸展,投下斑驳的光影,并没什么出奇之处。

尚修文发现,甘璐的饮酒来得虽然突然,酒量大概也不怎么样,但酒品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甘璐上车后,大概是酒后觉得燥热,先将车窗摇下,三月初仍然带着些许寒意的风扑面而来。尚修文瞥她一眼,按了他那侧的车窗控制按钮,将车窗升上去,只留一条窄缝:“小心感冒,而且喝酒后吹风会头痛。”

她也并无异议,蜷在车座上,一路上都没说话。既没有酒后欣快地絮叨,也没有寻常可见的借酒放纵情绪起落。小小的车厢内十分安静,午夜电台放着一档音乐节目,男DJ磁性的声音一点儿不事张扬,简单介绍着北欧音乐,然后便开始放音乐,车内只余音乐声在低低回旋。

回到家后,甘璐便径直去了卧室,不一会儿,尚修文听到主卧卫生间传来隐约放水的声音,想必她是去洗澡了。

再过一会儿,主卧门下透出的灯光熄灭,尚修文知道她上床睡了。他去了厨房,从放在冰箱上的那包烟内抽出一支,仍然开天然气灶点燃,然后走到阳台上。

甘璐大概是不想跟他谈话,更不想面对他,才会去喝酒的。他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一个滴酒不沾的女人,终于也去借酒逃避;她曾经与他那样亲密,现在突然回避他到如此地步。他苦涩地想,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僵局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又该如何打破。

不要说以他现在的忙碌程度,没法守在她身边慢慢说服她,更重要的是,她仿佛突然对他的关心、他的表白完全免疫了,已经打定主意拒绝他—礼貌,可是坚决,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一支烟抽完,他进去,轻轻开门走进卧室,借着客厅投射过来的灯光,只见甘璐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仍然是躺在大床的右侧。

以前惯常他躺的位置,如今空着。这段时间他独自入睡,早就意识到,不管是在哪里,只要上床,他都会自觉躺到床的左侧。

他们同样早已经习惯了与另一个人分享床铺,现在却只能在孤独中各自入睡。两个人离得如此近,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无法跨越。

他轻轻关上门,卧室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甘璐睁开了眼睛,听着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知道尚修文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松了一口气。

以尚修文一直对她心事近乎了如指掌的体察,自然能清楚判断出她的逃避。他从来不会死缠烂打,选择这样静静离开,她毫不惊讶。

这个婚姻如果一直这样,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酒意让她的思维迟缓,想到这里,头便隐隐作痛起来。她只能告诉自己,等父亲手术结束、身体好转一点,再来考虑这件事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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