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白月現在的身份還算不上宮人,再者為了方便紫眠隨時為她治療,醫正袁大人便做主將她送到了惠民局。惠民局是朝廷專門開設的藥局,對外買賣藥材和熟藥,後舍亦有寬敞僻靜之所,用於急救病人。
龍白月足足躺了半個多月,才從時昏時醒的低燒中清醒過來。這些日子紫眠天天都來照料她,不但為她脖子上的傷換藥,也配些藥石為她退燒,有時還配些幻藥減輕她的疼痛。按説兩人這樣朝夕相對,感情應該飛速發展才是。誰知——礙眼礙事者不是一般的多!
“嘖嘖嘖,你們看看,傷成這樣還能救活,簡直是人間奇蹟啊,”醫正袁大人指揮一票醫學生圍觀,將龍白月當成免費的標本教材,“所以説,你們不要小瞧咒禁科,都給我好好學着!”
紫眠正在替龍白月換藥,也很無奈周圍學生歎為觀止的目光。
“你們看看,這飛鏢雖然沒扎破致命的經脈和氣管,但入喉很深,還餵了毒……”袁大人繼續聳人聽聞。
龍白月翻了一個白眼——飛鏢什麼時候喂毒的呀,講得比説書人還懸乎。她口不能言,無法反抗眼下這種尷尬的情況——雖然當花魁的時候習慣了眾人的注目,但現在這樣動彈不得、脂粉未施,讓人爭睹喉間估計醜陋無比的傷口,實在是叫她羞惱的無地自容。
身在惠民局的好處就是藥材管夠,但得付出躬親身教的代價。紫眠照料龍白月,還得不斷回答旁邊醫學生的提問,根本沒空去與龍白月泫然欲泣的哀媚眼神對視一下——真是氣死她了!
龍白月索性垂下眼,不聲不響的任由擺佈。紫眠換好藥替她包紮的時候,看着她消瘦的身子,心裏泛滿歉疚——他還是連累了她,早就知道她夾在自己與宰相之間會受傷害,可他還是疏忽了。什麼時候變得這樣不知謹慎,似乎和她在一起,自己的心總是會忘掉很多事情,只顧着眼前的快樂。
他會有這樣的心態是很危險的吧,也就是所謂的……弱點?
紫眠心一凜,沉鬱複雜的目光對上龍白月,卻瞬間又岔開念頭——真是瘦了不少,流質的飲食還得再變變花樣……
打發走太醫署師生參觀團,龍白月滿意的看着紫眠温柔的目光又落回自己身上,柔柔飄飄如同羽毛般帶給她安撫,真是從頭舒服到腳。她剛想回饋一個柔媚的眼神纏綿纏綿,哪知屋外明窗塵又高叫着“師父師父”跑了進來。他身後腳步聲紛紛沓沓,至少還跟了兩個人,龍白月翻了一個白眼,知道自己的計劃又泡湯了。
這次進屋的是明窗塵、寶兒、賀凌雲,還有公輸靈寶。公輸靈寶這些日子和寶兒混熟了,為了省錢,與她合租了一間屋子,還帶着寶兒一起做皮影戲生意。白天沒事做,她就混在賀府周圍,指揮着寶兒幫她一起對賀凌雲圍追堵截,寶兒懵懵懂懂只當是在玩遊戲,發動狐妖靈氣追得分外賣力,天天把賀凌雲氣得頭冒青煙。
“她的傷治得怎麼樣了?”賀凌雲坐下問紫眠,遠遠的瞪了一眼公輸靈寶警告她不許靠近。
“已無大礙,只是要開口説話還得再過些日子。”
“嘖嘖,真是可憐人。”賀凌雲惡毒的戲謔她,“平日嘴巴不饒人,現在報應來了。”
最該遭報應的人應當是你吧!龍白月盯着賀凌雲的俊臉,狠狠剜了一眼,祝福他舌頭早日被割掉。
“你照顧得可真用心,”賀凌雲話鋒一轉,不懷好意的對紫眠旁敲側擊,“當初替我治金蠶蠱的時候,怎麼不幫我貼貼止痛止血符?”
“我不想讓金蠶在你背上跟我的道符打架。”紫眠回答,若他的道符就能製得住金蠶蠱,這苗疆第一蠱毒豈不是浪得虛名?
賀凌雲聽了紫眠的話,一想到那情形就忍不住發毛,臉不禁白了一下。公輸靈寶已經知道她當初差點幾拳頭捶死賀凌雲,是因為金蠶蠱的關係,這時候慌忙心虛的別開眼睛。
明窗塵這時候才插空與師父説話:“師父,重陽節的蒸糕已經買來了,這籃子是送給龍姑娘的。”
龍白月脖子不能動,只歪着眼看見明窗塵手裏拎了個籃子,他將籃子打開,頓時一股粉糯糯的香甜氣息飄出來,饞得她不禁嚥了一下口水——可惡,喉嚨好痛!
“你吃不了,就擺在這裏看看吧,應個節景。”紫眠將籃子裏的獅蠻糕取出來——獅蠻糕是在重陽節吃的一種麪粉蒸糕,雪白的蒸糕上插着彩色小旗,鋪滿了石榴子、栗子黃、銀杏仁、松子之類,花花綠綠非常好看,上面還擺着一個用麪粉捏的獅子蠻王,所以叫做“獅蠻糕”。
龍白月無奈的看了紫眠一眼——他這不是擺明了在折磨她麼!
其實紫眠是相當的無辜,因為他又吃不出味道,在他眼裏,獅蠻糕真的只是純粹好看而已,當個盆景擺着看和吃進嘴裏基本沒什麼差別。
對啊,再兩天就是重陽節了。龍白月看着一屋子的人鬧哄哄的,只有自己一動不動的躺在中間,不禁雙眼發直的望着屋頂橫樑,精神獨自飄離了開去。
她竟然卧牀那麼久,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虛弱過。
當紫眠他們離開,就剩下龍白月一個人躺在榻上靜養的時候,這樣虛弱的感覺又襲上來,漫卷了孤獨的龍白月。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唉……
房門這時候被人悄悄打開,惆悵中的龍白月瞥眼望去——原來是負責灑掃她房間的老媽媽來了。惠民局連着養濟院,養濟院是朝廷公辦的養老院,專門收容鰥寡孤獨的老人,老人還能走動的,往往受僱於惠民局做些簡單的活計,掙些錢貼補自己。
那老媽媽一張皺臉笑得像朵花,很是慈愛的先上前給龍白月掖掖被角,接着就開始掃起屋子來。她掃着掃着,一抬頭,有些昏花的眼睛看見了牀頭的獅蠻糕——花花綠綠襯着鮮白可愛,老人喜歡鮮豔的東西,不禁高興的笑起來。
龍白月心念一動,手吃力的舉起來。老人以為她要拿東西,忙扶了她的手要去幫她,未料雙手反讓龍白月抓住,被直直帶到獅蠻糕旁邊。老媽媽以為龍白月要糕,捧起來要遞給她,龍白月指指自己的喉嚨,搖搖手,將糕往老媽媽那裏推推,再用力笑一下。
老媽媽有些明白了,臉上高興又羞澀,她將獅蠻糕捧到面前仔細瞅了瞅,沒了牙的嘴笑起來有些空落落的:“謝謝姑娘。”
龍白月笑笑,反正她也吃不到,上好的獅蠻糕對養濟院的老人來説是很奢侈的東西,不如就送作人情也省得浪費。重陽節嘛,本就該孝敬一下長者……哎?龍白月的腳忽然被老媽媽捏了一下,讓她愣住,覺得有些怪怪的,而老媽媽早興高采烈的捧着糕走出了屋子。龍白月怔忡一下,納悶的笑笑。算了,反正她高興就好。
轉眼到了重陽節這天,龍白月一早醒來,忽然看見灑掃屋子的老媽媽站在牀尾,她抱起龍白月的腿,正在把什麼東西往她腳上套。
龍白月嚇得一縮腳,掙脱了老媽媽的手,她將腳抬高,卻看見腳上套着只新鞋。那鞋子是新做的,沒有繡花,可手藝精緻紮實——是老媽媽親手做給她的。
龍白月高興起來,頭一次有人親手做鞋給她,真是叫她又驚又喜。老媽媽見她高興,自己也樂得笑開了花。
重陽節穿了新鞋,應該登高的。她不過是傷了脖子,可不能把身子躺廢掉。龍白月得到禮物揚起鬥志,竟然扶着脖子坐了起來。
“姑娘要下牀?”老媽媽有點緊張的問着。
龍白月沒辦法説是也沒辦法點頭,只能笑着把手伸給老媽媽,示意自己的確是想下牀走走。糟糕,躺了這麼久,她竟然羸弱成這樣了,龍白月一下牀就覺得自己腳下有些發飄,忙一手護着脖子,一手扶着老媽媽,梗着脖子走了兩步。
新鞋果然好合腳,龍白月越走越順,終於在重陽節這天走出了屋子。
一出房門,一股菊花的清香就撲鼻而來,龍白月頓時覺得胸臆一舒神清氣爽。想不到今天連古板的惠民局裏也擺滿了菊花——黃白色蕊若蓮房的萬齡菊;粉紅色的桃花菊;白而檀心的木香菊;黃色的金鈴菊;純白的喜容菊……鋪天蓋地。
紫眠午後來給龍白月換藥,一進惠民局就看見龍白月直着脖子坐在樹蔭下,正陪在一位老婦人身邊,看她做鞋。
龍白月的頭髮並沒有用頭油梳服帖,微風吹動柔軟的鬢髮,髮梢輕拂着她病後初愈的臉頰。她坐在陰影裏,對比着樹蔭外熾烈的午後陽光,整個人顯得蒼白消瘦,卻是不同於往日的清美。
“你能起牀了?”紫眠有些驚喜的走到龍白月身邊。
專注中的龍白月一聽見紫眠的聲音,立刻整個人轉向他——若是以往,以花魁的柔軟身段,她定當脖子一轉眼梢一挑,風情萬種的望過去,人生至此,真是淪落啊淪落。
龍白月笑着站起來,一手護脖子,一手指指正在做鞋的老媽媽,然後拎起裙子抬抬腳,向紫眠獻寶。
紫眠看看她腳上的鞋,明白過來:“這位老媽媽送的?”
是用你給的糕換的,換句話説,就是你送的——龍白月一想到此,笑容更加燦爛。
紫眠見那老媽媽抬起頭衝他笑,也笑着替龍白月道聲謝,並彎腰替老媽媽摸了摸脈搏,知道她身子健康,這才放手起身。這時候惠民局一位藥師路過,笑着跟紫眠他們打招呼:“大人來了,喲,龍醫女能起身走動了,大人不必替吳媽媽把脈了,她除了腦筋有些糊塗,身子一向健康的。”
“哦,吳媽媽替龍醫女做了雙鞋,在下無以為謝,舉手之勞罷了。”紫眠笑笑。
“原來這樣……唉,她也糊塗,丈夫兵荒的時候被徵去了北邊,她每年都做鞋子等他回來,一連做了好多年,大家都知道她丈夫肯定回不來了。幾年前她將鞋子都燒了,也就不再做了,”那藥師有些憐憫的看着做鞋子的老媽媽,“誰知道最近燕國內亂,燕軍撤了防,大家都傳説我們也會撤下一批老兵來,不知怎地這話傳到了吳媽媽耳裏,觸動了她的心絃,這不,又做起鞋子來了。”
“本朝兵卒六十歲退役,看這位媽媽的年紀,她的丈夫早該回來的……”紫眠在龍白月身後輕輕喟嘆。
龍白月直着脖子轉過身,皺着眉頭望向紫眠,眼神惶惶,透着點企求。紫眠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法衣法器不久就被紫眠取了來。他穿戴好法衣,在庭院中焚了一爐香,香氣繚繞裏他輕輕搖動起銀鈴,銀鈴清脆的聲音丁零丁零響起……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老媽媽渾然不覺周遭異狀,只是專注的縫着鞋子,她聞見好聞的香料味,高興得微微搖晃腦袋,嘴裏輕哼着不知名不成調的曲子。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薄暮時分的風已經有些涼,吹散了菊花纖細的花瓣,金色的落英在風中捲了幾卷,落在了老媽媽的腳邊。
花瓣將暗香染上她的裙子,風聲中隱隱混着異響,窸窸窣窣,彷彿極輕盈的腳步踩着落英而來。低着頭縫鞋子的老媽媽忽然抬起頭,眨着有些昏花的眼睛,望向前方。
前方空無一人,只有吹在她臉上的風,不時變幻着方向。當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路向她靠近,走進樹蔭的時候,黃昏的陽光不再耀武揚威,天色一暗,一位佝僂着背的老頭子驀然出現在大樹的陰影裏。
龍白月嚇得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那老頭子破敗的衣服幾乎遮不住身子,仔細辨認,竟是一身雜役兵的戎裝。他骨瘦如柴,衣衫襤褸,腳上卻蹬着一雙新鞋。
老頭子慢慢向老媽媽走近了幾步,溝壑嶙峋的臉皺起來,兀自樂呵呵的。
老媽媽坐着不動,呆呆的與老頭子對視着。末了她眨眨眼睛,忽然也跟着笑開,皺紋幸福的攢起來,像花一樣綻放。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兩個蒼老的身影就這樣在西風中凝固,一明一暗,一實一虛,彼此望了不知多久。只知道驀然回神時,已是天上月亮半滿,階下黃花堆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