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紫眠到的有些晚,他走進惠民局的時候,公輸靈寶和寶兒都已經收拾了行頭回去了。龍白月打開門讓紫眠進屋,她看見紫眠身上的官袍,不禁一愣——他鮮少穿官袍的,今天的天氣果然反常。
“沒什麼,剛剛辦了些公事。”紫眠看見她犯疑的眼神便解釋道。他撣撣身上的土,徑自找了水洗手。
龍白月在一邊靜靜的站着,看着紫眠沉鬱的眉眼,知道他情緒有些低落。她忍不住蹙起眉,一雙水眸裏閃過不安。紫眠瞥見她有些惶惑的臉,一愣,卻只彎了彎嘴角沒有説話。
稍稍休憩一下兩人便對坐着換藥,紫眠怔忡着解下龍白月喉間的紗布,拿起蘸了藥膏的棉花輕輕抹上她的傷口,手指移動間,手背竟鬼使神差的擦過龍白月的下頜。
這樣的意外對紫眠來説簡直算是重大醫療事故了。他呆住,望着對面龍白月波光盪漾的眸子,一時竟回不過神來。
龍白月原本還在紅着臉竊喜,可她慢慢的覺察出情況有點不對——紫眠往日雖懶散卻很少這樣低落的,除非碰到很大的變故。龍白月執起紫眠的手,關切詢問的目光卻讓他忍不住別開眼。他收拾起倉皇的心情,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口氣裏是再明白不過的閃躲:“抱歉,剛剛閃了一下神。”
龍白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翻出積攢在身上的“日常對話三百句”,遞了一句給紫眠:你怎麼了?
紫眠愣了一下,看着她手裏厚厚的一沓字紙,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沒什麼,放心吧……”
不能説話讓龍白月也問不出再多,她看見紫眠又回覆輕鬆的神色,心下稍安——大概是自己多慮了……
“不好了不好了……”
夜裏公輸靈寶忽然衝進惠民局,慘叫不迭的鑽進龍白月的屋子,拿起她用剩下的藥膏就往自己掛彩的臉上抹。
龍白月還是翻出那句:你怎麼了?
“皮影戲攤子被人砸了!”公輸靈寶氣喘吁吁的回答。
龍白月慌忙揮毫寫下:這樣的天氣你們還做生意?
“恩,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公輸靈寶抹好藥以後滿屋子找水喝,“寶兒一見情況不對,立馬趁亂變成狐狸竄掉了,也不知道現在她跑到那裏去了。”
這時候就聽見門外傳來動物爪子撓門的聲音。龍白月連忙跑去開門,把寶兒放進來。
“要命要命……”寶兒一進屋子就躺在地上喘氣,毛茸茸的爪子按着自己的肚子。
“你快給我變回來!”公輸靈寶拽拽她尾巴,這個樣子還在講人話,她怎麼看怎麼彆扭。
寶兒依言行事變成人形,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龍白月忙替她打水洗臉抹藥膏。忙活了一陣子三個人總算消停下來,龍白月這才又翻出一張字紙示意二人:説重點。
“今天天氣不好,我們就想趁人少的時候預演一下,”公輸靈寶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心有餘悸,“本來看的人不多,戲唱到一半,忽然一頂過路的轎子停了下來。大概轎子裏的人被我們的新戲打動了,總之那轎子後來就一直停在那裏沒走。”
寶兒點點頭,跟着説道:“戲攤子前停着一頂轎子那是多大的動靜呀,結果大家都被吸引來了。”
“人越聚越多,我們唱到最後,那是‘觀者如山色沮喪’啊,好多大娘都感動的哭了,”公輸靈寶很無恥的自誇,“到了結尾處,天師要強行打散那丈夫魂魄的時候,就聽見轎子裏的人喊了一聲,跟着有人大叫——夫人昏過去了!然後好多大娘就哭喊着張牙舞爪的打上來了……”
看戲的果然是傻子……
“她們把天師的傀儡搶下來亂踩,擠翻了我們的攤子,寶兒演天師,比較慘,臉上還捱了幾拳。”
“是啊,真倒黴,戲也沒演完,最後那幕‘化蝶’都沒唱到……”寶兒搶過公輸靈寶手裏的茶盅喝了一口——自己那杯太燙,她要喝涼的。
虧了沒唱,龍白月翻了個白眼,不評價她們拼湊嫁接出來的大戲。
這場土雨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停住。翌日五更,風裏不再揚塵,天剛矇矇亮,值夜的兵卒將城門拉開,拉動城門引起的風將地上的積塵捲起來,又撲了他們一臉。
兵卒咳嗽兩聲,舉起手在面前虛晃幾下,微微張開眯起的眼睛。
城牆腳下的積塵裏蜷着許多尚在睡夢中的人,個個灰頭土臉,身上殘破的秋衣也是土黃色,皺巴巴好似蟬蜕。誰也不知道他們昨晚是在何時靜悄悄的來到城下,聚集在牆根邊等着城門打開——第一批從北方撤下來的老兵回來了。
這幾日天色依舊灰濛濛的,太陽在灰暗的雲氣裏發出白光。紫眠又爬上城頭——土雨停歇,他再觀察一下,就可以回司天監與同僚擬訂奏摺呈報此次天象了。
與紫眠同來的賀凌雲陪在他身邊,百無聊賴的伸出手指,在城牆磚上的浮塵裏寫詩: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蝟毛磔。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能歸。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在一塊磚上寫完整首詩,字跡凌亂相疊,什麼也看不出來。賀凌雲索性把磚吹乾淨,再換上一塊: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凌雲。”
一邊的紫眠輕聲喚他,將賀凌雲的思緒打斷。賀凌雲怔忡了一下,問道:“怎麼了?”
“城樓下這是怎麼回事?”
賀凌雲順着紫眠的目光望去,只見不少婦孺聚在城門口翹首以盼,隱隱還能聽見哭聲。
“哦,這兩天退役的老兵陸續都回來了,這是他們的家眷聚在城門口等候呢。”賀凌雲回答道。
“那些戴孝痛哭的人又是怎麼回事?”紫眠皺着眉頭問。
“等待的結果,總有一半是令人失望的,”賀凌雲嘆息一聲,也動了惻隱之心,“古來征戰幾人回,雖説在城門口憑弔於禮不合,可誰又忍心阻止她們呢。”
城下忽然響起了鐃鈸聲,原本聚在城門口的婦孺漸漸圍攏成一團,不久之後又哭聲震天。亂紛紛的哭聲一迭高過一迭,最後把城樓上的賀凌雲也震驚了,他望着城樓下越聚越多的人,皺眉道:“這樣子下去,怕是要聚眾鬧事。”
人羣的中心這時候忽然冒出兩顆圓圓的小腦袋,左顧右盼的樣子很叫賀凌雲眼熟,他的身上迅速竄起一層雞皮疙瘩,兩隻眼睛兇狠的眯起來:“怎麼又是她們!”
眼見着城樓下面人羣開始露出騷亂的跡象,賀凌雲也顧不上其他,硬是忍下渾身的不適,三步並兩步衝下城樓擠進人羣,拿住公輸靈寶和寶兒怒吼道:“你們要造反啊?!惟恐天下不亂——”
“哎呀賀凌雲,你也在這裏呀!”公輸靈寶縮着脖子很是驚喜的大叫。
“你們在這裏幹什麼?”賀凌雲不理會靈寶的寒暄,只盯着她們手裏的皮影戲傀儡,“大白天唱什麼皮影戲?”
“是啊,效果一點也不好,”寶兒抱怨着,向一邊指去,“要不是那夫人花錢僱了我們,我們才不唱呢。”
她們本來在街上玩得好好的,忽然被陌生人攔了下來,給了大把的銀子要她們到城門口唱戲。公輸靈寶原先還不樂意,奈何寶兒跟着龍白月混久了,見了銀子就走不動路,死活才把她給慫恿到這裏演戲。
賀凌雲順着寶兒的指點側過頭去,看見了一頂轎子,他皺着眉頭對公輸靈寶她們下令:“你們別再演了,快收拾收拾回去,這兩天你們唱的那什麼〈哭靈記〉,真夠晦氣的……”
她們排練時他就嗤笑過,沒料到這兩天才剛開演,戲就火了。夜市人山人海的圍觀他已經見識過,這些坐在城門口哭靈的婦孺,十有八九就是受了她們這戲的蠱惑。這會兒還在這裏唱,非惹出亂子不可。賀凌雲指揮一干手下,疏散開擁擠的人羣,自己走到那頂轎子前抱拳一揖:“不知轎中是哪位夫人,得罪了,城門口不宜擁堵太多人,容下官……”
話還沒説完,只見轎簾一掀,素白的裙幅一角先露了出來。
公輸靈寶和寶兒的眼睛都看直了,她們還沒見過這樣氣質的美人——一身縞素,臉冷得像寒冰,高貴的命婦身份襯着新寡的脆弱,我見尤憐卻又讓人不敢靠近。
那美人素手扶着轎子,臉上淚痕未乾,冷冷的看着賀凌雲:“凌雲……為什麼你回來了,我的浚衝卻沒回來……”
賀凌雲萬沒料到得罪的竟然是她,額上冷汗潸潸而下,忙將腰彎得更低:“對不住……表嫂……”
“這兩個丫頭的戲深得我心,讓她們繼續唱吧。”
“表嫂,這不大合適。如果表嫂喜歡這出戏,可以把她們叫進府裏唱給您聽。”賀凌雲硬着頭皮和自己的表嫂商量。
“不,我就要她們在這裏唱……或許,我的浚衝聽見了,還能回來……”那美人蒼白的臉上滿是神經質的執拗,螓首不依不撓的靠上轎子,雙眼只盯着公輸靈寶和寶兒。
兩個丫頭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吞吞口水只覺得口乾舌燥,哪裏還唱得下去……
……大風從西北起,雲氣赤黃,四塞天下。翌日天雨黃土遍地、跬步不辨物色,此乃土氣傷亂之象也,推及近日朝野丈量土地之爭,可知天降警示,“方田均税法”不宜速行……
曾經極力反對伎術官干預國事的宰相,頭一次在朝堂上沒有提出異議……
這一年秋天,因紫眠作法抗燕得勝,聖上下令於皇宮附近修建上清靈籙宮,並設經局。紫眠官階不變,加任著作佐郎,統領道官組織編纂《萬壽道藏》。
賀凌雲因夏季剿滅反賊營救人質有功,官階升至左武大夫,從六品。
太醫署內,龍白月將銀針小心的刺進銅人,銀針沒入銅人表面的蠟層後又拔出,水銀立刻跟着從針孔裏流出來,她輕舒了一口氣——最後一個穴位也找對了。
“恩,這一階段的考試,你算是順利通過了。”袁大人點了點頭,“從今以後,你要去太醫丞錢仲陽錢大人那裏見習,跟着他去官户內宅走訪出診。”
“是,謝謝大人。”龍白月輕聲答謝恩師,微笑着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