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從清晨開始往北撤離,當龍白月鑽出帳篷,她忐忑的看了一眼帳外俘虜,低頭默默跟她們走在一起。
一夜之間俘虜中發生了一點變化,走在隊伍前面的年輕女子坦然接受着士兵照顧,有幾個甚至被他們抱在馬上。隊伍後面上了年紀的夫人們,看她們的目光或痛切或哀傷;沒有屈服的年輕女子則更加珍重自己的言行,不理會一邊燕人的覬覦垂涎,只是戰戰兢兢的低頭走路。
沒有人理會龍白月,她先是漫不經心的獨自走了一陣子,最後還是忍不住放慢腳步,跟隊伍末尾的玉兒會合。玉兒正搭肩扶着朱璃一步一挪的往前走,龍白月索性湊上去,彎腰背起病得昏沉的朱璃。
玉兒慌忙幫着託扶住朱璃,囁嚅道:“姐,這樣很沉……”
“背累了再説吧。”龍白月喘口氣,調整腳步走得分外小心。
賀夫人一直走在她們身邊,昨天前半夜她氣得七竅生煙,後半夜卻是心灰意冷。國破家亡,她們的尊嚴遲早會被剝奪,但絕不該以這樣荒誕的方式、早早就被擊潰。當龍白月走近她們時,她原本想奚落她身上的羊羶味,再借痛罵她指桑罵槐一番,誰知她卻沒有在龍白月身上聞到那股令她作嘔的味道。
賀夫人不禁狐疑的挑起眉毛,凌厲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龍白月。她不敢相信,往日得她讚許的正經閨秀們,自尊倒是跟她們的皮膚一樣吹彈可破,眼下這煙花女子又在為什麼而堅持呢?
使人堅貞不移的素養和教誨,賀夫人從小讀到老,且深以為傲,如果一個風塵女子做得都不比她差,她該懷疑什麼?
——人的貴賤高低,不是一早就按照出身等級劃分好了麼?她從沒真心把底下人當人看待,因為無論在任何一個層面上,他們都不配與她平起平坐的……
龍白月一直在等賀夫人開罵——她不是連朱璃的一根小指頭都碰不得麼?更遑論此刻背貼胸那麼大的接觸面積啦!這想法有如芒刺在背,好半天以後她忍不住抬起頭來,卻發現賀夫人根本沒在看她。她的表情緊繃,像在思考着嚴肅的問題,邁步乾脆利落,可以想見原來做當家主母時的殺伐決斷。
算啦,賀夫人難得不針對她,她幹嘛還要惦記着找罪受,龍白月背好朱璃繼續埋頭苦走。她以前背過紫眠,現在背瘦弱的朱璃更是不在話下,做花魁的時候就比別的姑娘長得豐腴精神,倒不是壞事。
隨軍走到中午休息時,龍白月已是汗流浹背。八月份秋意微涼,中午日頭高的時候,人還是燥得慌,龍白月在井邊打水洗過臉,這才舒服得走回玉兒身邊坐下。一邊的賀夫人瞅了她一眼,忽然揚起手朝她臉上招呼。龍白月嚇了一跳,剛想叫喚,卻發現賀夫人只是用手指在她臉頰上抹弄。
“還在這裏招搖,生怕人瞧不見你的狐媚模樣麼?”賀夫人惡聲惡氣,用手指撮着黃土將龍白月白淨的臉畫得髒兮兮的。
這兩天龍白月臉上青腫已消,又露出原本嬌媚的容貌來,剛剛洗完臉一路走過,已勾住不少燕兵貪婪的目光。她怔忡着接受賀夫人的好意,有點摸不着頭腦,卻也有點高興。
賀夫人冷眼看着龍白月的笑臉,靈動中竟帶了一絲憨態,她想到那妖道紫眠犯下的罪孽,明明也讓這女子受盡折磨,要是換了別人,恐怕早發瘋了幾次,偏偏就她還光彩照人,不但沒有低落銜恨,反而照料別人。
不是不欣賞她,但心頭更多的情緒卻是悲從中來——賀夫人別開臉,將手裏剩下的塵土揚進空中,雙目滿是恨意的眺望遠方。
恨意失去針對,便只能憋在心裏無處發泄。賀夫人的惱火很快又找到了突破口,她犀利的目光鄙夷掃過那些屈從於燕人的女子,令她們手捧着麪餅乾酪如坐針氈……
“紫眠大人……”佟桐抱着孩子欲言又止的望着紫眠,“您要繼續留在京城嗎?”
“不,我會北上。”紫眠遞給佟桐一卷名冊,看出她的惶恐,安慰道,“孩子還太小,雖然江南富庶,很容易聚攬勢力,但我留在北邊牽制燕王,也許對他更有利。何況……”
何況占卜爻辭顯示,白月在北邊。他得去找她。
佟桐望着温和淺笑的紫眠,難過得低下頭去,心不在焉的對着懷中孩子出神。
她知道如果紫眠去了南邊,會是怎樣的下場,如今他在世人眼裏是與燕人勾結的亡國禍首,天下闔欲誅之。即使他對自己再好……也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好罷了……
“大人,如今天下沒有人會維護您,可如果有一天我能獨當一面,大人您只管安心到南方來……”佟桐雙頰緋紅,鼓起勇氣抬頭道。
紫眠笑笑,並不答她。
她失望的低下頭去,藉着翻閲名冊掩飾自己的慌亂低落,跳進眼裏的名單卻更令她心驚:“這是什麼……”
“通敵名單。説來可笑,當口口與燕王立下契約時,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可以為我所用。那數目,比我以往接觸到的人要多得多。”
這個國家,其實早就被蛀空了。
“這麼多名字……這幾個我熟悉……”佟桐掩卷沉思,半晌後忽然開口,“大人的名冊我會收好,捲上的人我……我也不會全告訴呂大人,免得大人在北方受累。”
“謝謝。”他現在的所作所為,也已足夠讓自己受累了,燕王絕不是傻瓜,怎會看不出其中貓膩。紫眠起身與佟桐道別:“我的師父師兄會來照應賢妃,就此別過。”
他必須回到北方去,打消燕王的疑慮,盡最大可能保護自己的弟弟;他必須回到北方去,因為窗塵還在那裏;他必須回到北方去,他得去找她……
燕將元宜棕色的眸子緊盯住紫眠,面對他的若無其事,自己粗濃的眉毛倒先懷疑得擰起來:“聖上,末將已經搜查了許多次,士兵中並沒有人藏匿玉璽。”
“是麼,”紫眠點點頭,用燕語寬慰他,“事情老這麼拖下去,倒不好了。其實我已想過,如今朝中人心惶惶,我能力有限,也掌管不了江山社稷……”
“聖上過謙了。”元宜心中一動,謹慎答道。
“是不是過謙,我心裏自然清楚,”紫眠從容越過他,走向金鑾殿外,“煩勞將軍報知燕王,等處理好京城事務,紫眠很快會去見他。”
“姐——姐——”玉兒喊破嗓子的哭叫聲傳來,龍白月慌忙順着聲音尋找,果然發現不遠處幾個燕兵正圍着玉兒輕薄,她立刻衝上去,一邊怒吼一邊把玉兒從燕兵的毛手中拽出來。
士兵們知道龍白月目前是長官的禁臠,也不敢為難她,便嬉笑着放過了玉兒。玉兒驚魂未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龍白月惡狠狠的瞪着那些流氓,卻無可奈何。
連皇帝和太子都在前面的營裏囚着,又有誰會給她們這些俘虜體面呢?
“以後再要解手我陪你去,快別哭了。”龍白月伸手幫玉兒抹掉眼淚。
夜裏龍白月又被押進帳篷,她一進帳篷,便對那名軍官惡狠狠的開口:“官爺,你的手下又胡作非為,你的嚴明軍令呢?”
“又叫我官爺?我不是説過可以叫我秋五麼。”那名叫秋五的軍官懶散的靠在臨時壘起的土炕上,用一隻腳很不耐煩的蹭着自己的靴子,想要脱下它。
“我可不想跟你熟起來,官爺。”龍白月很惱火的上前幫忙,苦大仇深得抱着靴子將靴筒從他腿上拔出來。
“你不想和我熟,”秋五舒服得嘆口氣,將快滑下炕的身子往上挪挪,好讓龍白月有餘地脱另一隻,“那你憑什麼要我做事呢?”
龍白月將靴子扔在地上,叉腰怒道:“我不要求你,難道你就這樣放任他們騷擾我們?”
“騷擾是逃不掉的,你不能讓我手下一點甜頭都嘗不到,”秋五將手搭在腦後,愜意得躺倒,“只是騷擾而已,又不是強暴。”
“當然不需要強暴,他們有羊肉作誘餌。”龍白月齒冷。
“能被誘惑到手的,值得你憐憫嗎?”秋五坐起身盯着她,“不過對某種人似乎哄騙是不管用的,還不如強暴來得爽快。”
龍白月謹慎的退後一步,盯緊他。秋五一動不動的齜牙咧嘴:“是不是現在我隨便一動,你就會跟只傻狍子一樣竄出去?”
龍白月一怔,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這時候帳外又聽見賀夫人的叫罵聲,她轉身走到帳邊,看見隱約的火光裏,賀夫人守着昏睡中的朱璃正對着一個姑娘叫罵。
秋五赤腳走下炕,來到龍白月身後,不以為然的懶懶開口:“這老姑婆,其實何必這樣針鋒相對呢——只會把自己逼到孤立的境地。”
“你不知道,她罵的是自家女兒,”龍白月皺眉道,“那女孩是賀府庶出,賀夫人最見不得她墮落,罵了她許多次了。”
這時就聽見那女孩發瘋一樣的哭叫起來:“你吼什麼吼,生怕別人不知道我無恥麼?!從小你就這樣罵我——索性今天大家都沒臉,非不讓你成天假清高……”
跟着賀夫人也怒吼起來,淒厲中滿是刻骨的仇恨。龍白月在帳中睜大了眸子,驚叫:“怎麼可以這樣!”
她急着要跑出去,人卻被秋五摁住:“不必出去,讓她受點教訓也好。”
憧憧火光裏,其他俘虜們都安靜的躲在角落。女孩癲狂的叫喊、燕兵瘋狂的起鬨,還有賀夫人淒厲的嘶吼,讓營地裏正在上演的這一幕怪誕而恐怖。幾名燕兵受被罵女孩的挑唆,笑着欺身上前,不為淫慾,只是為了羞辱她,合力撕裂賀夫人的孝服。前襟的裂口長長得斜拉下來,一隻袖管已被扯落,露出保養得宜的雪白手臂。賀夫人拔下發髻上的鐵簪子,狠狠划向伸來拽她裏衣的手。然而更多的手襲上來,哧啦一聲,她的後領又被撕開。她披頭散髮的揮舞着手裏鋭利的簪子,瘋狂叫罵着,映在她眼中的火光彷彿憎恨在燃燒。
“你快讓他們住手!”龍白月焦急得扯着秋五控制她的手——她見識過賀夫人是怎樣一個執拗的人,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出亂子。
“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會視貞潔如命?”秋五嫌龍白月大驚小怪,“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得學會乖乖閉嘴,否則到了燕京,她絕對活不下去。你管她幹什麼,我記得她還打罵過你。”
“不——”她怎能不管,那是凌雲的母親,“你救下她,我……”
她什麼都答應他……她能什麼都答應他嗎?只是那一刻的猶豫,就聽見玉兒慘叫了一聲,燕兵的鬨鬧戛然而止。秋五個子高也看清了,他的雙手無力的鬆開龍白月,呆呆的説不出話來。
龍白月瘋了一樣的衝出去,撥開人羣,撲上前跪下。她顫着手捂住紮在賀夫人心窩上的鐵簪,血卻不斷從她指縫中滲出來。倒在血泊中的賀夫人卻快意得很,那總是細長卻鐵線一樣嚴厲的眉毛,頭一次在龍白月面前完全舒展開,散朗如同新月。
“這鐵簪……為得就是今天……”賀夫人兩眼直直瞪向空中,聲音小得幾乎被喉頭嗬嗬的氣喘聲壓住。鮮血從她的嘴角泛出來,她艱難的低聲喚着:“白月……”
龍白月捂住自己的哭聲,伏首湊近賀夫人的唇邊。
“看見翔兒……叫他死也要報這國仇家恨……”賀夫人含恨交代完,雙目慢慢闔上,卻在最後一刻又拼盡氣力睜開,“不……更要他……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