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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逃脱

攻城頭車像小山一樣龐大,層層套疊,攻城時只需將其拉開,挖地道、鑿城牆、防箭矢、排土石,皆有機關,設計精妙、無懈可擊。

演示頭車必須足夠開闊的曠地,因此這日一早燕京北門便全面戒嚴清空,燕王元昕親領五千禁軍,全副武裝的攜頭車自北門出城。

文武百官在城樓上觀看演習,天寒地凍人人都縮着脖子,只有紫眠一人迎着風俯瞰城下,雙目在隨行人員中仔細尋找龍白月的身影。

龍白月此時跟在太醫身後,揹着藥箱作男人打扮——他們在演習中充當隨軍軍醫,全是為了保護元昕的龍體。她一聲不吭的埋頭行軍,時不時抬頭遠眺隊伍前方的攻城頭車——公輸靈寶正盤腿坐在頭車上,監督着推車士卒的行動。她倆隔得太遠,龍白月只能模模糊糊看見她的背影。

大軍停駐在城外,元昕在騎兵的簇擁下冷笑着回過頭,看靈寶搖搖晃晃的站起,舉着小旗指揮士卒停下頭車。他盯着靈寶一舉一動,偏過頭對隨侍在一旁的右丞張浩道:“愛卿,今日以朕之矛攻朕之盾,倒要看看是什麼結果。”

一旁的右丞張浩冷汗潸潸——主持修建燕京的正是他,若是出現紕漏,今天怕便是他的死期。

黑壓壓的禁軍擺開陣列,靈寶跳下頭車,將小旗卷在手裏,退開幾步。她微蹙蛾眉,冷眼等待號角吹響。這時元昕在馬上手指一彈,頃刻間嗚嗚號角低鳴,圍着頭車的士卒呼喝一聲,飛快的竄進頭車。

“推——”靈寶揚聲高喊,睜大了雙眼盯着頭車撞向城樓,雙唇微微顫動。

頭車滑進冰凍的護城河,嘭地一聲撞上城樓,震得晃了幾晃。公輸靈寶小臉一白,下一刻又是一聲大喊:“拉——”

車中士卒齊齊吆喝一聲,抽動機關,拽着頭車內層往後拉。車廂被展開變作前後三節,頭一節是個抵着城牆的鐵棚,兩名士卒已鑽進去挖掘城牆;等着輪班的士兵待在中節車廂裏排土;後一節是露天的屏風牌與掩手,有士卒執刀劍保護頭車。

當車廂被展開的瞬間,車中忽然塵土飛揚,中節車廂裏的士卒慌忙緊閉雙目,再睜眼時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晃,似乎多出一人。奈何車內亂哄哄烏煙瘴氣,大家紛紛取下領巾捂住臉,根本沒工夫起疑。

公輸靈寶喊完口號,一路往後退,直退出足夠遠的距離,方才舉高手中小旗,咬牙狠命揮了下去。

戰鼓擂響,環伺的禁軍終於發出狂野的吶喊,將戰勢拉開。如雨的箭矢從城頭落下,打在頭車的鐵棚頂上卻咚咚彈開,毫無效用。燒紅的鐵水又跟着澆下,激起滋啦滋啦的白煙,眼看要將頭車頂棚熔穿,中節車廂裏的士兵卻抬出一隻泥漿桶,唰地一潑,鐵水便蔫了氣焰。

城牆磚被鋒利的鶴嘴鋤一塊塊鑿出來,士卒輪番上陣,將窟窿越挖越大。模擬成敵人的禁軍攻上前,卻奈何不了龐大的頭車,很快便被反方將士擊退。

城樓上的官員歎為觀止,在後方觀戰的元昕眯着眼,得意的笑:“還算不錯。”

但看城上人頭攢動、城下飛沙走石,震天價的喊殺聲裏,右丞張浩的臉一點點煞白。一個時辰末了,城牆嘩啦一聲被鑿穿,頭車裏的士卒歡呼一聲,紛紛鑽進半人高的缺口,興高采烈的貓腰進城。

他們個個灰頭土臉,面目模糊,灰濛濛的臉上只有兩隻眼睛在轉動着,甫一直起腰來,便與早就等在城牆另一頭看熱鬧的百姓們照面。

士卒們愣了一下,卻立即被百姓蜂擁包圍,大家嘻嘻哈哈的推來搡去,亂成一團——燕王攻破自家城牆,刺激又新鮮,鑿開城牆的士兵變成大英雄,當然要與民同樂。

這時元昕兀自倚在馬上,笑吟吟的看着右丞張浩。

張浩汗流浹背,戰戰兢兢道:“若不是護城河被凍住,這頭車也不會有這麼大的效用。”

“是呀,”元昕閒閒接話,“護城河的冰面這麼滑,枴子木卻能將頭車卡得紋絲不動;城牆土被凍得這麼硬,鶴嘴鋤卻更是厲害……”

張浩趕緊滑下馬,跪在元昕腳邊俯首請罪:“微臣無能,請陛下降罪。”

元昕冷笑,下一刻長劍一閃,卻已將張浩的人頭削了下來。四周將士鴉雀無聲,大家緊繃着臉,冷漠的看着右丞無頭的屍身在地上抽搐,熱血噴薄,又飛快的凍結。

“如此甚好,朕成全你……”元昕面色陰寒,收劍還鞘。

只怪你是他的股肱,朕殺不了他,只好殺你!心念一動,元昕便抬頭往城樓上望去,卻可惜離得太遠,根本無法看見小金王爺。

若不是為了她腹中胎兒,朕早殺了他……帶着點出了口惡氣的滿意,元昕撥轉馬頭,準備率軍回宮。

負責攻城的士兵這時已從城內鑽了回來,正列隊清點人數。領隊的心中有數,只想着拿賞,裝模作樣的數過一遍就得意洋洋的稟告長官:“一人未少!”

站在不遠處的靈寶聞言渾身一鬆,緊皺的雙眉終於舒展開。

看來,他是順利逃脱了……

她驀地有點想哭,但終究忍住,轉身爬上頭車,趴在上面與元昕對視。元昕一邊撫摸着馬鬃一邊盯着靈寶笑:“你倒總算有點用。”

“頭車完成了,放過我。”靈寶冷冷道。

“別急嘛,”元昕乜斜着雙眼哂笑,“朕與你分別那麼多年,總算團聚了,該好好敍舊才是……”

車輪聲吱呀響起,靈寶捂着臉趴在車上,掌心被淚水打濕——她將他送出宮去,從此就要永別了吧?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返回皇宮,誰知北邊城門一開,還沒走上多遠,便在御道上迎面撞見徒善太妃的鳳輿。元昕當即喝令禁軍停步,寒臉望着鳳輿前不住晃動的珠簾。

鳳輿兩邊的宮女將珠簾撥開,太妃雍容華貴的自輿中走出,緩緩步向元昕的駿馬。不同於上次的印象,此時太妃表情嚴肅,整張臉線條冷硬,盯着元昕的目光竟越發嚴厲。龍白月躲在太醫身後偷瞄着,倒覺得她像極了賀凌雲的母親。

“母妃好端端為何出宮?若是遇到什麼衝撞倒不好了。”元昕淡淡寒暄一句。

徒善太妃冷冷道:“陛下今日好興致,弄得城外如此熱鬧,哀家不來瞧瞧豈不可惜?”

“有什麼好瞧的,”元昕回身,瞥了眼遠處猙獰的城牆洞,強嘴道,“朕已命人修葺。”

“那右丞張大人呢?陛下打算讓人醫活他麼?”徒善太妃不依不饒。

元昕漫不經心的撇撇唇:“醫活?……還是厚葬吧。”

“陛下!”徒善太妃再也控制不住怒氣,渾身發顫的斥責,“張大人乃朝廷重臣,陛下刑殺不問罪名,今後如何饜服人心?新都修竣不足一年,陛下倒先攻破自家城牆,豈非貽笑天下?中原百廢待興,陛下卻重燎戰火,空國以圖人國,百姓不堪負荷,又該如何興邦?”

“母妃,”元昕臉色越來越差,陰沉沉打斷她,“天寒風大,母妃還是先回宮吧。”

徒善太妃神色一凜,察覺御道旁眾目睽睽,便停止爭論——她向來規避元昕的鋒芒,縱使這次決意不再讓步,也不該失了王家體面。太妃命宮人張開步障,自己轉身走回鳳輿:“哀家權且回宮,至於方才所言,陛下須仔細考量。哀家這次絕不退讓,樞密使元大人應該已接到哀家的懿旨,回宮後請陛下召見他……”

“母妃先請。”元昕對徒善太妃的話不置可否,徑自欠身,揚手令太妃的鳳駕先行。

只見錦緞步障將鳳輿四面圍住,緩緩往燕宮移動,元昕的禁軍部隊跟在其後一道回宮,由文武百官殿後。龍白月走在禁軍步兵之前,離靈寶不遠,她時不時偷眼瞧瞧靈寶,猜度凌雲已按計劃脱身。

自從元昕大鬧蓬瀛宮那夜,龍白月便篤定蓬瀛宮不可久留。她連夜叫寶兒帶信給靈寶,請她潛入蓬瀛宮共商大計。討論的結果是大家決定鋌而走險——靈寶的頭車已差不多完工,她通知元昕後必定要為其演示,這麼大的車子得出宮才能施展本領,這便是脱身的好機會。

寶兒為賀凌雲偷來士卒的衣服,他裝扮成燕兵,被靈寶藏在頭車的夾層裏。攻城時一旦車廂被拉開,他只要揚下準備好的塵土,跳入車廂混進攻城的士卒裏,在穿越城牆的那一刻伺機潛入百姓之中,即可脱身。

此刻靈寶坐在頭車上,背影泰然又輕鬆的微晃,看來計劃是成功了;而元昕正偏頭與親信私語,顯然沒察覺她們暗渡陳倉的陰謀,龍白月微微一笑,心中也極為開心。

當鳳輿接近宮門時,步障的速度明顯緩慢下來,禁軍隊伍索性駐足不前,好方便鳳輿從容入宮。高大厚重的宮門正待拉開,忽聽後方遠遠竄出一道呼嘯,龍白月還不及反應,便看見一枚巨大的石彈飛過頭頂,嘩啦一聲砸進前方的步障。

先是一聲巨響,木頭喀嚓喀嚓的碎裂,跟着又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轟然倒塌。宮女發瘋似的尖叫使人頭皮發麻,步障圍得嚴實,根本看不見裏間情形。可無論宮女們的哭叫有多刺耳,大家只覺得步障裏靜悄悄——聽不見半點徒善太妃的聲息,這比什麼都可怕!

步障依舊籠住一切真相,元昕身後的禁軍高喊着拋石機出了意外,可又有誰信!百官騷動,大臣們嚎哭着要衝開禁軍阻撓,笏板與刀槍的戰鬥正式開場。天下大亂,士大夫纓斷冠墮,禁軍灰頭土臉,森嚴的禁軍方陣被衝散,一個接一個的大臣突圍,趔趄着衝到步障前跪下悲泣。

不知是誰先挑釁,雙方愈演愈烈,直至引發揪鬥。這下秩序徹底混亂,人潮洶湧中龍白月四處尋找紫眠,卻冷不防被靈寶拽住右手:“快走——”

她一恍神,真被靈寶牽着跑。二人身材嬌小,手拉着手東奔西闖,在人羣中擠了半天才跌跌撞撞鑽出來,抬頭一看,竟已離了宮門好遠。靈寶歡呼一聲,拽着龍白月跳下御道,混進尋常百姓中。她穿着普通衣服,龍白月身着男裝卻面龐秀麗,二人均不似士兵官員,即使引得路人疑惑,倒並未受人阻攔。

靈寶一口氣奔出好遠,直到確信身後沒有追兵,方才停下腳步大口喘氣。龍白月叉着腰喘吁吁的看着她,斷斷續續道:“累死我了……”

正低頭喘氣的靈寶聞言猛一抬頭,竟已是滿眼淚花:“我沒指望能逃脱的,沒想到竟成了,天哪,我真高興死了……”

龍白月揚起嘴角,剛想笑,就聽得路邊小巷傳來一聲輕喚:“靈寶。”

靈寶渾身一激靈,慌忙東張西望,終於在一處窄巷檐下看見賀凌雲。她激動得倒抽一口氣,小鹿一樣飛奔過去撲進他懷裏:“我什麼也不管了,我終於逃出來了,凌雲——”

賀凌雲爽朗一笑,下巴蹭蹭她頭髮,摟緊她:“傻瓜……”

“我們走吧,”靈寶抬起頭來,淚汪汪看着他,“走得遠遠的,再不要回來。”

賀凌雲一怔,繼而寵溺的笑笑,抬眼望向龍白月:“你呢?”

龍白月笑着搖搖頭:“不,你們走,我回去。”

哪怕危險又麻煩,她也再不要與紫眠分開。

靈寶大驚失色,急道:“為什麼?我以為你要跟我們一起逃的。”

“剛才一亂,不知怎的就稀裏糊塗跟着你了,”龍白月赧然吐舌,又訝然反問:“我怎麼可能拋下紫眠?他在燕宮裏似乎還有打算,我得跟着他。”

“啊,對呀,”靈寶在凌雲懷中恍然大悟,“你不可能離開紫眠大人,就像我……”

“那麼看來是我誤會了,”賀凌雲冷眼凝視龍白月,淡嘲,“這些天你積極幫我,又跟着靈寶一道出來,我以為是你態度改變,不打算一意追隨那個人呢。”

“你真那麼決絕?連紫眠的名字都不屑出口了麼?”龍白月悵然低頭,別開眼長嘆道,“你帶着靈寶走吧……我那麼幫你,只因為答應過賀夫人——你母親曾託我轉告你,報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你好好活下去。”

賀凌雲身子一顫,沉默了半晌後漠然道:“這我自然知道。”

龍白月抿緊雙唇,默默朝靈寶揮了揮手,轉身沿原路返回。公輸靈寶望着她的背影,沒成想這樣便是離別,一雙大眼睛盛不住惆悵,閉上眼用力眨了眨,這才怯怯問:“凌雲,我們就這樣離開麼?”

“不,”賀凌雲摟着靈寶雙肩,望着龍白月消失在長街盡頭,冷冷道,“如果不報仇,我怎能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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