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头车像小山一样庞大,层层套叠,攻城时只需将其拉开,挖地道、凿城墙、防箭矢、排土石,皆有机关,设计精妙、无懈可击。
演示头车必须足够开阔的旷地,因此这日一早燕京北门便全面戒严清空,燕王元昕亲领五千禁军,全副武装的携头车自北门出城。
文武百官在城楼上观看演习,天寒地冻人人都缩着脖子,只有紫眠一人迎着风俯瞰城下,双目在随行人员中仔细寻找龙白月的身影。
龙白月此时跟在太医身后,背着药箱作男人打扮——他们在演习中充当随军军医,全是为了保护元昕的龙体。她一声不吭的埋头行军,时不时抬头远眺队伍前方的攻城头车——公输灵宝正盘腿坐在头车上,监督着推车士卒的行动。她俩隔得太远,龙白月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她的背影。
大军停驻在城外,元昕在骑兵的簇拥下冷笑着回过头,看灵宝摇摇晃晃的站起,举着小旗指挥士卒停下头车。他盯着灵宝一举一动,偏过头对随侍在一旁的右丞张浩道:“爱卿,今日以朕之矛攻朕之盾,倒要看看是什么结果。”
一旁的右丞张浩冷汗潸潸——主持修建燕京的正是他,若是出现纰漏,今天怕便是他的死期。
黑压压的禁军摆开阵列,灵宝跳下头车,将小旗卷在手里,退开几步。她微蹙蛾眉,冷眼等待号角吹响。这时元昕在马上手指一弹,顷刻间呜呜号角低鸣,围着头车的士卒呼喝一声,飞快的窜进头车。
“推——”灵宝扬声高喊,睁大了双眼盯着头车撞向城楼,双唇微微颤动。
头车滑进冰冻的护城河,嘭地一声撞上城楼,震得晃了几晃。公输灵宝小脸一白,下一刻又是一声大喊:“拉——”
车中士卒齐齐吆喝一声,抽动机关,拽着头车内层往后拉。车厢被展开变作前后三节,头一节是个抵着城墙的铁棚,两名士卒已钻进去挖掘城墙;等着轮班的士兵待在中节车厢里排土;后一节是露天的屏风牌与掩手,有士卒执刀剑保护头车。
当车厢被展开的瞬间,车中忽然尘土飞扬,中节车厢里的士卒慌忙紧闭双目,再睁眼时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似乎多出一人。奈何车内乱哄哄乌烟瘴气,大家纷纷取下领巾捂住脸,根本没工夫起疑。
公输灵宝喊完口号,一路往后退,直退出足够远的距离,方才举高手中小旗,咬牙狠命挥了下去。
战鼓擂响,环伺的禁军终于发出狂野的呐喊,将战势拉开。如雨的箭矢从城头落下,打在头车的铁棚顶上却咚咚弹开,毫无效用。烧红的铁水又跟着浇下,激起滋啦滋啦的白烟,眼看要将头车顶棚熔穿,中节车厢里的士兵却抬出一只泥浆桶,唰地一泼,铁水便蔫了气焰。
城墙砖被锋利的鹤嘴锄一块块凿出来,士卒轮番上阵,将窟窿越挖越大。模拟成敌人的禁军攻上前,却奈何不了庞大的头车,很快便被反方将士击退。
城楼上的官员叹为观止,在后方观战的元昕眯着眼,得意的笑:“还算不错。”
但看城上人头攒动、城下飞沙走石,震天价的喊杀声里,右丞张浩的脸一点点煞白。一个时辰末了,城墙哗啦一声被凿穿,头车里的士卒欢呼一声,纷纷钻进半人高的缺口,兴高采烈的猫腰进城。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面目模糊,灰蒙蒙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在转动着,甫一直起腰来,便与早就等在城墙另一头看热闹的百姓们照面。
士卒们愣了一下,却立即被百姓蜂拥包围,大家嘻嘻哈哈的推来搡去,乱成一团——燕王攻破自家城墙,刺激又新鲜,凿开城墙的士兵变成大英雄,当然要与民同乐。
这时元昕兀自倚在马上,笑吟吟的看着右丞张浩。
张浩汗流浃背,战战兢兢道:“若不是护城河被冻住,这头车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效用。”
“是呀,”元昕闲闲接话,“护城河的冰面这么滑,拐子木却能将头车卡得纹丝不动;城墙土被冻得这么硬,鹤嘴锄却更是厉害……”
张浩赶紧滑下马,跪在元昕脚边俯首请罪:“微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元昕冷笑,下一刻长剑一闪,却已将张浩的人头削了下来。四周将士鸦雀无声,大家紧绷着脸,冷漠的看着右丞无头的尸身在地上抽搐,热血喷薄,又飞快的冻结。
“如此甚好,朕成全你……”元昕面色阴寒,收剑还鞘。
只怪你是他的股肱,朕杀不了他,只好杀你!心念一动,元昕便抬头往城楼上望去,却可惜离得太远,根本无法看见小金王爷。
若不是为了她腹中胎儿,朕早杀了他……带着点出了口恶气的满意,元昕拨转马头,准备率军回宫。
负责攻城的士兵这时已从城内钻了回来,正列队清点人数。领队的心中有数,只想着拿赏,装模作样的数过一遍就得意洋洋的禀告长官:“一人未少!”
站在不远处的灵宝闻言浑身一松,紧皱的双眉终于舒展开。
看来,他是顺利逃脱了……
她蓦地有点想哭,但终究忍住,转身爬上头车,趴在上面与元昕对视。元昕一边抚摸着马鬃一边盯着灵宝笑:“你倒总算有点用。”
“头车完成了,放过我。”灵宝冷冷道。
“别急嘛,”元昕乜斜着双眼哂笑,“朕与你分别那么多年,总算团聚了,该好好叙旧才是……”
车轮声吱呀响起,灵宝捂着脸趴在车上,掌心被泪水打湿——她将他送出宫去,从此就要永别了吧?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皇宫,谁知北边城门一开,还没走上多远,便在御道上迎面撞见徒善太妃的凤舆。元昕当即喝令禁军停步,寒脸望着凤舆前不住晃动的珠帘。
凤舆两边的宫女将珠帘拨开,太妃雍容华贵的自舆中走出,缓缓步向元昕的骏马。不同于上次的印象,此时太妃表情严肃,整张脸线条冷硬,盯着元昕的目光竟越发严厉。龙白月躲在太医身后偷瞄着,倒觉得她像极了贺凌云的母亲。
“母妃好端端为何出宫?若是遇到什么冲撞倒不好了。”元昕淡淡寒暄一句。
徒善太妃冷冷道:“陛下今日好兴致,弄得城外如此热闹,哀家不来瞧瞧岂不可惜?”
“有什么好瞧的,”元昕回身,瞥了眼远处狰狞的城墙洞,强嘴道,“朕已命人修葺。”
“那右丞张大人呢?陛下打算让人医活他么?”徒善太妃不依不饶。
元昕漫不经心的撇撇唇:“医活?……还是厚葬吧。”
“陛下!”徒善太妃再也控制不住怒气,浑身发颤的斥责,“张大人乃朝廷重臣,陛下刑杀不问罪名,今后如何餍服人心?新都修竣不足一年,陛下倒先攻破自家城墙,岂非贻笑天下?中原百废待兴,陛下却重燎战火,空国以图人国,百姓不堪负荷,又该如何兴邦?”
“母妃,”元昕脸色越来越差,阴沉沉打断她,“天寒风大,母妃还是先回宫吧。”
徒善太妃神色一凛,察觉御道旁众目睽睽,便停止争论——她向来规避元昕的锋芒,纵使这次决意不再让步,也不该失了王家体面。太妃命宫人张开步障,自己转身走回凤舆:“哀家权且回宫,至于方才所言,陛下须仔细考量。哀家这次绝不退让,枢密使元大人应该已接到哀家的懿旨,回宫后请陛下召见他……”
“母妃先请。”元昕对徒善太妃的话不置可否,径自欠身,扬手令太妃的凤驾先行。
只见锦缎步障将凤舆四面围住,缓缓往燕宫移动,元昕的禁军部队跟在其后一道回宫,由文武百官殿后。龙白月走在禁军步兵之前,离灵宝不远,她时不时偷眼瞧瞧灵宝,猜度凌云已按计划脱身。
自从元昕大闹蓬瀛宫那夜,龙白月便笃定蓬瀛宫不可久留。她连夜叫宝儿带信给灵宝,请她潜入蓬瀛宫共商大计。讨论的结果是大家决定铤而走险——灵宝的头车已差不多完工,她通知元昕后必定要为其演示,这么大的车子得出宫才能施展本领,这便是脱身的好机会。
宝儿为贺凌云偷来士卒的衣服,他装扮成燕兵,被灵宝藏在头车的夹层里。攻城时一旦车厢被拉开,他只要扬下准备好的尘土,跳入车厢混进攻城的士卒里,在穿越城墙的那一刻伺机潜入百姓之中,即可脱身。
此刻灵宝坐在头车上,背影泰然又轻松的微晃,看来计划是成功了;而元昕正偏头与亲信私语,显然没察觉她们暗渡陈仓的阴谋,龙白月微微一笑,心中也极为开心。
当凤舆接近宫门时,步障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禁军队伍索性驻足不前,好方便凤舆从容入宫。高大厚重的宫门正待拉开,忽听后方远远窜出一道呼啸,龙白月还不及反应,便看见一枚巨大的石弹飞过头顶,哗啦一声砸进前方的步障。
先是一声巨响,木头喀嚓喀嚓的碎裂,跟着又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轰然倒塌。宫女发疯似的尖叫使人头皮发麻,步障围得严实,根本看不见里间情形。可无论宫女们的哭叫有多刺耳,大家只觉得步障里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徒善太妃的声息,这比什么都可怕!
步障依旧笼住一切真相,元昕身后的禁军高喊着抛石机出了意外,可又有谁信!百官骚动,大臣们嚎哭着要冲开禁军阻挠,笏板与刀枪的战斗正式开场。天下大乱,士大夫缨断冠堕,禁军灰头土脸,森严的禁军方阵被冲散,一个接一个的大臣突围,趔趄着冲到步障前跪下悲泣。
不知是谁先挑衅,双方愈演愈烈,直至引发揪斗。这下秩序彻底混乱,人潮汹涌中龙白月四处寻找紫眠,却冷不防被灵宝拽住右手:“快走——”
她一恍神,真被灵宝牵着跑。二人身材娇小,手拉着手东奔西闯,在人群中挤了半天才跌跌撞撞钻出来,抬头一看,竟已离了宫门好远。灵宝欢呼一声,拽着龙白月跳下御道,混进寻常百姓中。她穿着普通衣服,龙白月身着男装却面庞秀丽,二人均不似士兵官员,即使引得路人疑惑,倒并未受人阻拦。
灵宝一口气奔出好远,直到确信身后没有追兵,方才停下脚步大口喘气。龙白月叉着腰喘吁吁的看着她,断断续续道:“累死我了……”
正低头喘气的灵宝闻言猛一抬头,竟已是满眼泪花:“我没指望能逃脱的,没想到竟成了,天哪,我真高兴死了……”
龙白月扬起嘴角,刚想笑,就听得路边小巷传来一声轻唤:“灵宝。”
灵宝浑身一激灵,慌忙东张西望,终于在一处窄巷檐下看见贺凌云。她激动得倒抽一口气,小鹿一样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我什么也不管了,我终于逃出来了,凌云——”
贺凌云爽朗一笑,下巴蹭蹭她头发,搂紧她:“傻瓜……”
“我们走吧,”灵宝抬起头来,泪汪汪看着他,“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
贺凌云一怔,继而宠溺的笑笑,抬眼望向龙白月:“你呢?”
龙白月笑着摇摇头:“不,你们走,我回去。”
哪怕危险又麻烦,她也再不要与紫眠分开。
灵宝大惊失色,急道:“为什么?我以为你要跟我们一起逃的。”
“刚才一乱,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跟着你了,”龙白月赧然吐舌,又讶然反问:“我怎么可能抛下紫眠?他在燕宫里似乎还有打算,我得跟着他。”
“啊,对呀,”灵宝在凌云怀中恍然大悟,“你不可能离开紫眠大人,就像我……”
“那么看来是我误会了,”贺凌云冷眼凝视龙白月,淡嘲,“这些天你积极帮我,又跟着灵宝一道出来,我以为是你态度改变,不打算一意追随那个人呢。”
“你真那么决绝?连紫眠的名字都不屑出口了么?”龙白月怅然低头,别开眼长叹道,“你带着灵宝走吧……我那么帮你,只因为答应过贺夫人——你母亲曾托我转告你,报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你好好活下去。”
贺凌云身子一颤,沉默了半晌后漠然道:“这我自然知道。”
龙白月抿紧双唇,默默朝灵宝挥了挥手,转身沿原路返回。公输灵宝望着她的背影,没成想这样便是离别,一双大眼睛盛不住惆怅,闭上眼用力眨了眨,这才怯怯问:“凌云,我们就这样离开么?”
“不,”贺凌云搂着灵宝双肩,望着龙白月消失在长街尽头,冷冷道,“如果不报仇,我怎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