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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相思相望不相親

新年過後,他們好像再度回到最融洽的那段時光,開始不温不火地約會。每天傍晚,他準時去雜誌社接她出去吃飯,然後準點送她回家。他們時常一起去看電影,聽音樂會,喝咖啡,但絕不會一起出現在朋友的聚會上。

每逢週末,卓臨城都會跟孫菀一起回黎美靜那裏吃頓晚餐。黎美靜一心撮合他們,不惜花“重金”將孫菀睡了二十多年的那張硬木牀換成了雙人牀。有幾次,她甚至躲去外面打通宵麻將,但她期待的那件事,始終沒有要發生的跡象。

天氣回暖後,雜誌社的工作也越來越多,除了忙着採寫各種專題,孫菀還要協助周雅負責梅麗莎發起的“Subculture文化夜”活動。這日,孫菀與卓臨城例行約會,卻臨時接到周雅的電話,讓她立刻把已確定的嘉賓名錄發給她。孫菀將餐盤推到一旁,從包裏找出電腦、文件夾,一頁頁確認嘉賓名錄。

卓臨城吃飯的心情被破壞,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幾眼。大抵是受她那位新上司影響,她的着裝品位直線上升,淺藍色的套裝將她的身材勾勒得十分美好,以前總是隨意綰着的長髮此時精緻地盤着,露出弧線漂亮的脖頸。他不喜歡女子過於幹練,但若對象換成她,他又覺得女子幹練一點也還不錯。

一頓飯慢條斯理地吃完,見孫菀還在埋首工作,他終於不悦地開腔,“我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同鄧文迪約會。”

孫菀從文件堆裏抬頭,“鄧文迪可不會只拿八千塊的月薪。”

見卓臨城若有所思地端起檸檬水,卻不説話,孫菀又問:“你在想什麼壞主意。”

“我在考慮買下這間雜誌社,然後花一點時間教你上司如何在不剝削員工業餘時間的情況下,讓公司更加有效地運營。”

孫菀無語,“最討厭你們這種站着説話不腰疼的剝削階級了。”

卓臨城眼底閃過點笑意,伸手拿過她剛放下的一份材料,細細翻看,“你這位新上司真是喜歡劍走偏鋒。”

孫菀瞬間抓住那個頗具攻擊性的關鍵字,無比忠誠地站到梅麗莎那一邊,“哪裏偏了。”

“難道現在不是大眾文化的天下?她卻格外偏好疲憊、潦倒的亞文化。”

“亞文化怎麼了?至少很對我口味。”

卓臨城用頭一次認識她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原來你的口味這樣重。要是不看你做的這份東西,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衣冠楚楚的你,竟然在關注同志羣體、流氓作家、亂性藝人和虐戀文化……”

孫菀險些被嗆死,伸手搶回他手裏的嘉賓名錄,義正詞嚴,“如果你能把剛才那些詞眼換成耽美文化、後現代創作、先鋒演藝家,我會更加感謝你。”

卓臨城拿濕巾擦了擦手,一本正經地説:“看來我不但要教你上司怎麼高效運營,還要幫你們重樹正確的三觀——”説罷,他做出撫額的姿態,“這真是件任重道遠的事。”

孫菀毫不客氣地瞪他,“不要告訴我,你是認真的。”

“在和你有關的事情上,我哪樣不認真。”

孫菀斜了他一眼,再不肯接他的話茬。

週五,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孫菀本以為梅麗莎有急召,不料接通電話,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説道:“孫小姐,你好。”

不到一秒,孫菀就聽出了對方的身份,握電話的手不自覺地緊了一下,“餘小姐,你好。”

“沒想到世界這樣小。梅麗莎過來邀我參加貴社的‘Subculture之夜’,我卻意外地發現活動策劃人裏有你的名字。我是個好奇心很重的無聊人,所以要了你的電話,打過來確認一下。”

孫菀低頭,將垂落在臉畔的髮絲攏去耳後,“那你確認完了沒有?如果沒有別的事……”

“我想請你一起喝杯下午茶。”

“抱歉,我沒有喝下午茶的閒暇。”

“孫小姐,我答應梅麗莎捧場你們的‘Subculture之夜’,作為負責人,你應該有義務來和我做一些事前溝通吧。”

孫菀很清楚餘小菲答應捧場“Subculture之夜”意味着多大的媒體影響力,她也很清楚,梅麗莎為了讓她紆尊降貴,可能需要付出怎樣大的努力。略一沉吟,孫菀問:“幾點,什麼地方見。”

餘小菲將見面的地點定在了雜誌社附近的某間酒店。見到孫菀時,她絳紅的唇上浮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孫小姐,你一定非常不想見到我。”

孫菀在她對面坐下,就事論事地將打印好的活動流程簡介遞給了她。

餘小菲將那份簡介推去一旁,端起紅茶抿了一口,“約你來,其實只是想同你説一聲對不起。”

孫菀怎麼看也看不出她臉上有歉疚的痕跡,斷定她在調戲她,卻沒有動怒,“我確實很在意我丈夫出軌這件事情,但並沒有在意他是同誰出了軌。所以你大可不必和我説對不起。”

餘小菲透過茶色鏡片,目不轉睛地打量她,“你真是個講道理的好女人。”

明明是句無比戲謔的話,卻被她的語氣演繹得很真誠。

餘小菲點燃一支女士薄荷煙,眯着眼睛説:“想聽聽我和他的故事嗎。”

孫菀將那份流程簡介取回,起身道:“不想。”

“不想還是不敢?”餘小菲吐了個煙圈,挑釁地看着她。

“餘小姐,我不想花時間聽你的一面之詞。如果你今天約我來的目的是道歉,那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見。”

“幾個月前泄露的那張照片,並不是一場意外。我是故意的。”

孫菀的腳步頓住,回頭看她。她想不到餘小菲會自己承認。

餘小菲撣了撣煙灰,看向窗外,“那樣做,是想讓你和他離婚。”

孫菀坐回沙發上,平靜地直視她。

“和所有的情婦一樣,一開始我對他也是無慾無求的。”餘小菲迎視她的目光,面無表情地説。

“情婦”兩個字,像一隻大手,猛地捏住了孫菀的心臟。

“時間久了,我變得貪心,我不想有另外的女人分享他,失去了一個做小偷的自覺。每當他回你身邊時,我就會發瘋一樣地妒忌、怨恨,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們在幹什麼,他會不會在和你上演我們曾經的親密……”

孫菀猛地打斷她道:“別説了!”

餘小菲悽豔的眼神像鈎子一樣攫住她,“當那種求而不得的痛苦達到頂端時,我想過去死,想過謀殺你,想過和他同歸於盡。冷靜下來後,我想到用那種辦法來逼你離開。因為這樣對我們是最公平的,畢竟你並沒有那樣愛他。”

孫菀胸口一陣陣起伏,一種既恐懼又噁心的涼意在她皮膚上綻開,她無法抑制地再次在腦海中揣測,他們曾經到底有多麼深的糾葛,才會讓她生出那樣極端強烈的愛恨來。

孫菀低下頭,告誡自己不要看她的眼睛。很快,她再度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可能中了她的道,“你到底愛他什麼。”

餘小菲思忖了片刻,“我愛他完美無缺。告訴你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我經歷過無數男人。一開始,我總試圖在每個男人身上找些優點出來,哪怕找到的東西微不足道。但是隨着閲歷增多,我便不再自欺欺人,我開始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男人,不想要什麼樣的。我變得挑剔,不帥的不喜歡,沒有錢的不喜歡,太板正的不喜歡,太風流的也不喜歡……我以為我這輩子不會愛上誰了,但是卓臨城出現了。”

“一個完美的,卻不愛我的男人,很快就激起了我的興趣。我知道他有老婆,起初也只想逢場作戲地玩玩。但你應該很清楚,他那樣的男人和鴉片沒什麼分別,吸上了就是一輩子的癮。”

“我何嘗不知道自己很下作。我想過放手,真的!”

説到這裏,餘小菲忽然將指間抽了一半的煙狠狠地摁滅在煙灰缸裏,“但是不久前,我發現自己懷了他的孩子。”

周圍的一切驟然靜了下來。孫菀的心重重抖了一下,她頭暈目眩地朝餘小菲腹部看去。

餘小菲抬起右手,一粒粒解開羊絨斗篷的扣子,直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出現在孫菀的視線裏。

“五個月了,我一直沒對任何人説,連他都不知道。我必須生下這個孩子,因為醫生告訴我,這是我最後的生育機會。”餘小菲的嘴角泛上一絲古怪的笑意。

她明明大獲全勝了,但那笑裏沒有一絲喜意,反而透着點似是而非的淒涼。

孫菀盯着她的小腹,如遭雷擊。

“我打算獨自撫養這個孩子……孫小姐?孫小姐。”

孫菀朝餘小菲擺了擺手,猝然起身,她機械地抓緊手裏的文件,腳步虛浮地往門外走去。一路上,她看見酒店的羅馬柱、浮雕壁畫、吊燈珠簾都在搖晃顛倒,走出酒店的一瞬,她那麼真切地看見頭上灰濛濛的天空幻化成一片烏壓壓的灰鴿子,跌跌撞撞地撲墜進她的眼睛裏。

傍晚,卓臨城來接孫菀下班,遙遙見她坐在雜誌社外的噴水池旁。她的頭垂得很低,像在出神地想着什麼。

卓臨城泊了車,快步走上台階,將她從噴水池邊拉了起來,“為什麼坐在這裏?不冷嗎。”

他蹙眉將她垂下來的髮絲別去耳後,然後抬起她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臉上一絲光澤都沒有,透着死灰般的枯槁。卓臨城的心頓時一緊,“怎麼了。”

孫菀在他的注視下,緩緩抬起眼簾,她像是剛從一個滯重、沉痛的世界回到現實,目光空洞地看着他,遲緩地説:“你來了。”

卓臨城從她的神情裏看出一定出了什麼事,緊緊攥着她的手,“我們先回家。”

孫菀格外順從地跟着他下台階、上車。她始終未發一言,只乏力地將頭靠在車窗上。濃烈的憂鬱氣息從她周身滲透出來,很快填滿了整個車廂。

卓臨城一邊以最快的速度往城外驅車,一邊用餘光密切地關注着她。她明明就在他身邊,卻像離他很遠很遠。卓臨城感覺到她的平靜之下,潛藏着比暴風驟雨更可怕的東西。他推測着可能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任何猶疑,就將目標放在了餘小菲身上。

自那個尷尬的早晨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餘小菲。她亦像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一般,絲毫沒給他帶來任何困擾。他懷疑她串通徐韜設計他,卻得不到任何證據。他堅信那個晚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百口莫辯。在最受煎熬的那段時間裏,他甚至想過不惜一切手段撬開餘小菲的嘴,讓她對他説出真相,但她的沉默給了她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力量。因為她沉默、無所求,在這樁事情裏,儼然也成了一個無辜的、隱忍的受害者。

他只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注餘小菲,像是困獸對獵人的關注,無時無刻不在等待着她的再度出擊。眼下看來,他似乎終於等到了她的殺手鐧。

車子在孫菀家樓下停住。孫菀一下車就丟下他,徑直往樓上走去,她的步態很穩,陣勢決絕,彷彿經過了剛才的休整,又重新積聚起了某種力量。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門,正在擺碗筷的黎美靜見他二人臉色凝重,剛露出的笑容僵住了一瞬,隨即二度綻開,“我算着時間,你們該回來了。”

她笑着將狐疑的目光投向卓臨城,卓臨城亦用目光肯定了她的猜疑。黎美靜心領神會,轉向孫菀,“給你燉了鴿子湯……你這是怎麼了?又垂頭喪氣的。”

孫菀捋了捋頭髮,淡淡説:“今天太累了。”説着,她走去洗手間,一如往常地洗手、吃飯。

飯吃得很平靜,孫菀眉梢眼角間不透一點風聲,黎美靜使眼色讓卓臨城給她夾菜,卓臨城依言照做,孫菀也沒有半點抗拒。

一頓飯吃到尾聲,孫菀放下碗筷,“媽,在家裏待了這麼久,我也是時候搬回去了。”

黎美靜怔了一下,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卓臨城。卓臨城眸光一沉,隱然猜到了她的用意。

“我已經嫁人了,不好總在家裏煩你。再説這邊離單位太遠,還是搬回去方便。”

她説得在情在理,黎美靜一時竟找不到話堵回去,她訕訕地轉向卓臨城,“你們商量好了。”

卓臨城沉吟了片刻,輕輕點了下頭。

“既然這樣……”黎美靜又一頭霧水地看向孫菀,“那什麼時候搬。”

“現在就搬。”孫菀起身,看也不看卓臨城,卻向他吩咐道:“你來幫我。”

進了卧室後,孫菀從牀下拖出箱子,自顧自地將衣物往箱子裏放。卓臨城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孫菀的行裝一向簡單,不到十分鐘,所有的東西都已裝好。她將箱子推到卓臨城面前,輕聲道:“麻煩你幫我拎下去。”

説罷,她撩開簾子,徑直出了門。卓臨城抿唇立在原地,出了會兒神,到底還是拎着箱子跟上了她。

一下樓,卓臨城就在樓洞里拉住了她,“你真的要回家。”

孫菀搖頭,“不,我只是想搬出去住。”

“理由。”

“我最近想要一個人靜靜。”

“如果只是想靜一靜,沒有必要搬去外面。不如這樣,你搬回家,我暫時住去別的地方。”

孫菀輕輕掙開他的手,拖着行李,慢慢往車那邊走,“確切地説,我是想去一個完全和你沒有關係的環境……過一種沒有你介入、沒有第三者干預我思想的全新生活。”

“告訴我,這種全新的生活,你打算維持多久。”

“我不知道。”孫菀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

卓臨城將行李放好,返回車裏坐定,“你不如直接點告訴我,還是要跟我離婚。”

孫菀側臉直視他,平靜的目光下,清晰地透着決然,“是,我要離婚,也許法院可能永遠不會審理我們的離婚案——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是為什麼。既然這條路走不通,我只好選擇先同你分居,一切等兩年後再説。”

卓臨城凝視她,很久很久才説:“我以為你已經將那件事情放下了。”

“我一度也這樣以為。可真的能放下嗎?卓臨城,你為什麼還要自欺欺人。”

“我重申一次,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也從沒想過要背叛我們的婚姻。那件事情,根本是一次有預謀的陷害。”

“你説餘小菲陷害你,又説你們之間只是普通的朋友關係。那你能夠告訴我,一個女人,為什麼犧牲自己的形象、名譽、前途,去陷害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朋友。”

“她有她的目的。”

“卓臨城,你和餘小菲之間到底有過什麼,對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我試着放下過往,試着相信你,試着和你從頭來過——我能夠為你做的妥協,都做了。我已經不能再為你降低底線了。”

“你的底線是什麼。”

孫菀靜了一下,“和別人分享丈夫已經夠沒尊嚴了,難道你還想讓我和別人的孩子分享他的父親。”

卓臨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難以置信地看着孫菀,“你説什麼。”

孫菀看向車窗外,“餘小菲懷了你的孩子。”

卓臨城雙瞳驟然一縮,斷然斥道:“那不可能!”

頓了幾秒,卓臨城皺眉,大失所望道:“同樣是沒有證據的事,你寧肯相信餘小菲,也不願意相信我。”

短短兩句話,如冷水兜頭,將孫菀潑了個半醒。

車子裏安靜了下來,她感覺他看自己的眼神鋭利如鋒,仿若有穿透她的力度。這樣的他,讓她覺得陌生,一點寒意自心底升起,將她的底氣一點點擠出。她在他的眼神里敗下陣來,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他目光垂落在她的眉眼間,良久才低聲説:“看來你剛才説的那一系列‘試着’,都是自欺欺人的話,你不過是假裝放下、假裝相信、假裝要與我從頭來過……”

他不再説話,打着車,慢慢將車開出逼仄的衚衕。

車子開上大路時,卓臨城的語氣恢復平靜,“在徹底處理完這件事情之前,也許大家是該都靜一靜。”

將孫菀送到她剛賃下的小屋裏,卓臨城禮貌性地小坐了片刻。

孫菀沏茶的間隙,他將屋內打量了一圈。這是一套典型的老式一居,雖有些陳舊,倒也乾淨,生活設施也齊備。

他暗暗對她新居的安全係數做了個評測,見無大不妥處,便提了告辭。孫菀送他下電梯,兩人格外心平氣和地互道關心,初步達成有關分居生活的一些共識。比如,他們有義務在重要節假日時一同探視雙方長輩;彼此不得以任何理由,疏於和對方的正常聯繫。

話雖都説得客氣,但孫菀還是委婉地表示,在餘小菲的孩子出生之前,他最好都不要來找她了。

卓臨城無法承諾這一點,所以直到離開,他都沒有對此做出正面回應。

車子開出小區,他摸出手機,調出餘小菲的電話。聽説他想過去看看她,餘小菲絲毫沒有意外,只意味深長地回了句“我等你”。

抵達餘小菲所在的小區後,卓臨城找了車位泊車,他沒有急於上去,而是取出一支煙,靠在椅背上緩緩吸了起來。

第二支煙吸到一半時,像是終於理清了什麼,他用力將煙摁熄在煙灰缸裏,下了車。

門打開的瞬間,卓臨城第一眼就看見餘小菲隆起的腹部。她只穿着件半透明的睡裙,像是想讓他看得更真切。

像有火星子濺入眼睛,卓臨城的瞳孔驟然縮了一下。他定定地站在門口,和餘小菲四目對視。因為懷孕的緣故,餘小菲未施粉黛的臉有些浮腫,神色亦有些憔悴,看他的眼神像一條深不可測的隧道,卻又在那隧道的盡頭露出一許憂悒、可憐的白光。

“進來坐。”餘小菲轉身往沙發走去。

卓臨城掩上房門,仍站在門口,“你想要怎麼樣。”

餘小菲半卧回沙發裏,指着茶几上的咖啡,“給你煮了藍山,不來一點嗎。”

卓臨城蹙眉,“你到底……”

餘小菲忽然打斷他説:“我想讓你先坐下來。”

卓臨城點了下頭,露出讓步的神情,去她對面坐下。餘小菲伸出食指,將咖啡推到他的面前,“你瘦了。”

卓臨城盯着白色瓷杯裏的深色液體,唇上泛起一絲譏誚,“這次你會在裏面加些什麼?致幻劑還是氰化鉀。”

餘小菲面無表情地看他,“我不懂你在説什麼。”

卓臨城目光犀利地看她,“何必再演戲?這裏沒有金馬獎評委會。”

餘小菲靜了幾秒,垂眸一笑,“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一本正經?我簡直有點不適應了。”

“那你呢?那你是什麼時候起,變得這樣不擇手段。”

“你教我的:只要不擇手段地留住一個人,總有一天,會找到攻破她的辦法。”

“這樣的類比沒有任何意義。孫菀是個遲鈍的人,我必須用這樣的辦法讓她發現她是愛我的。”

“我也不介意用十年、二十年讓你漸漸發現自己是愛我的。”

“我沒空陪你玩這樣漫長的養成遊戲。”

“你敢説你從沒愛過我。”

“從沒有過。”

“那你要怎樣解釋你曾經對我的無微不至,耐心周到。”

“難道你之前的男人沒有教會你,那些只是男人逢場作戲的手段。”

一滴眼淚驟然從餘小菲眼中滾落,“你怎麼可以説這樣惡劣的話。”

卓臨城嘆息了一聲説:“對不起。我不是一個聖人,有時候我和那些你覺得惡劣的男人,沒有什麼區別。如果非要找出點不同,我僅僅比他們好在略有底線。”

他的話讓餘小菲心如刀絞,她哭得面容扭曲,“我不許你這樣説自己。”

卓臨城修眉緊擰,歉疚地看她,“小菲,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做。你還年輕,未來有很多機會得到真愛。”

餘小菲將頭埋在膝上,良久,她伸手抹去臉上的眼淚,抬頭看着他,“如果只是為了被愛,我何需等到未來?外面有千千萬萬人等着來愛我,我稀罕什麼?我只要你,四海列國,芸芸眾生,我只要一個你!”

卓臨城怔了片刻,目光一點點暗下去,“小菲。一個男人第一眼裏沒有你,以後都不會有你。四海列國,芸芸眾生,我此生也只愛孫菀一個。你放過我們,好不好。”

餘小菲含淚冷笑,“那也是不可能的。你既然動了我的心,就不要想那樣輕易地全身而退。”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神色悽迷,“愛算什麼?親人才是這世上最不可割捨的。她固然贏了你的愛,卻在這上面輸了我一步。以後的日日夜夜裏,只要她想起另一個女人那裏有你的骨肉,就一定沒辦法得到真的安寧。”

“你走吧,我和寶寶都累了。你以後都可以不用來看我,但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我身邊,帶着我想要的一切。”

卓臨城被她折磨得筋疲力盡,他疲憊地起身,“你可以等,但那天一定不會來。”

從家裏搬出去後,孫菀消沉了幾天,工作中亦顯疲態。好在很快便是清明小長假,孫菀按微博上的請假攻略向人事多告了兩天假,給自己湊了個七天大長假。

坐上了飛機,只不過打一個盹的時間,孫菀就告別了灰濛濛的北京,抵達三亞的碧海銀沙間。

四月的三亞比別的時候更宜人些,紫外線既不那樣強,又有近乎夏天的明媚温暖,遊客較旺季少很多,連帶着酒店、餐飲都便宜得多。

孫菀花掉四分之一的存款,將在該三亞享受的項目都享受了一遍,心中的陰霾也隨之淡去了很多。

有天,孫菀路過著名的“海角”石,坐上游覽車後,一對文藝腔小情侶的對話忽然傳入孫菀耳中。

“為什麼古裝片裏那些人動不動就説‘我們逃到天涯海角去吧’。”

“也許他們覺得逃到天涯海角足夠慘吧。”

“哪裏慘了?這地方聽起來是悽風苦雨,實際上卻海闊天空,四季如春,簡直是人間天堂。可見那些準備逃到天涯海角的人,其實都是最狡猾、最會愛自己的人。”

聽到這裏,孫菀忍不住撲哧地笑出聲來,她連忙吸了一大口椰汁來掩飾。這對情侶實在有趣,這樣普通的對話,竟被他們説出了禪語的味道。

這時,坐在孫菀附近的導遊指着遠處插話,“以前有個將軍吃了敗仗,來到這裏待了一段時間後,就在海角石後立了塊‘絕處逢生’碑,用來提醒後人,人生無絕處,否極會泰來。”

孫菀默默點頭。誠如他們所言,人生哪有無法逾越的末路?如此看開後,近日來的諸多煩惱,倒也煙消雲散了大半。

次日,孫菀正在酒店收拾行裝,忽然接到厲婭的郵件,裏面只有一個航班號和抵達時間。孫菀正一頭霧水,厲婭的越洋長途就到了。

“老孫,我明天回北京,去機場接我。”厲婭的聲音沙啞疲憊,毫無感情色彩。

故人迴歸的消息對此時的孫菀來説,不亞於一劑強心針,她聲音陡然提高,“真的嗎?回來度假還是辦事。”

“回來就不走了。”那邊的聲音依然十分冰冷。

“呃?”孫菀愣了一下,這答覆顯然超出常理。之前厲婭那樣努力地試圖在美國紮根,如今百老匯進了,鉅富男友有了,主演的小成本電影也上映了,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沒有在上升期回國長居的理由。

“等我回來再説。”厲婭聽出她的疑惑。

“好。不管怎麼説,你回來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孫菀還想敍敍舊,厲婭那邊卻像已無談興,匆匆掛斷了電話。孫菀有些不是滋味地丟開手機,站在滿牀的衣服前聳了下肩。

次日下午兩點,匆匆趕回北京的孫菀在熙熙攘攘的機場大廳中踮腳張望。很久沒有見到厲婭本人了,她不敢保證自己能一眼認出她這個百變女王。也許是激動過甚,她的判斷力大幅下降,以至於每見到一個單身的高瘦美出來,她都要熱血沸騰一下。

眼見距飛機着陸的時間過去了二十分鐘,尚未等到厲婭的孫菀有些急了,不禁拿出手機,低頭撥厲婭的電話。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説道:“孫菀。”

孫菀猛地抬頭看去,就見一個穿藕荷色長裙,戴着大副墨鏡,染着火紅頭髮的高挑女子朝她走來。孫菀舉起手剛要招呼,忽然頓住——雖然那美女戴着大眼鏡,但無論怎麼看,露出來的嘴唇、下巴頦都不像是厲婭。莫非厲婭已經整容整到了這地步?

正出神間,一個穿白夾克、戴口罩的瘦弱身影走到孫菀面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這裏。”

孫菀對上她的眼睛,脱口道:“Oh!My god!”然後伸手用力抱住她。

厲婭一動不動地任她抱着。孫菀觸到她瘦骨嶙峋的後背,悚然一驚,探手用力摸了幾下,“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厲婭輕輕推開她,伸手解下口罩,露出未施脂粉的臉,“角色需要。”

她的臉瘦削得厲害,膚色青白,面容暗淡無光——她還是她,卻像是經過了一道殘酷的脱水處理。

孫菀不解地看着她,蹙眉問道:“什麼角色需要把人弄成這樣啊。”

她心疼地接過她的行李,“趕緊上我那兒,我給你燉了雞湯。”

並肩前行了幾步,孫菀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説:“你爸媽怎麼沒來接你。”

“我沒告訴他們我回來了。”厲婭表情冷漠。

“那你怎麼打算的。”

“先住你們那兒。你們應該不缺空房間。”

孫菀澀澀地笑了一下,“我和他分居了,現在住外面,你要不嫌棄,就先去我那兒養一段。”

“哦。”厲婭低頭打了個哈欠。見孫菀瞥她,淡淡道:“時差病。”

上了出租車後,厲婭二話不説戴上口罩,縮在後座上開始打盹。孫菀看了她好幾眼,失落感烏雲般籠上她的心頭。

到家後,孫菀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婭婭,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厲婭垂眸吹了吹孫菀給她盛的雞湯,“能出什麼事兒。”

“別瞞我,就算拍戲再怎麼辛苦,也不至於讓一個人的精氣神兒全變了。你是不是……”

厲婭忽然抬起頭,警惕地盯住她,“是什麼。”

“你是不是失戀了。”

厲婭怔了一下,緊繃的表情慢慢鬆弛下去,她木然低頭,輕描淡寫道:“算吧。”

孫菀感同身受地拍了下她的肩膀,“是挺熬人的。過去就好了。”

厲婭沒有回應,直到將碗裏的雞湯喝完,才淡淡説了句:“湯太淡了。”

孫菀咦了一聲,拿湯勺舀了一點放入口中,“不淡啊?你口變重了吧?再來點吧。”

“不用。”厲婭擦擦嘴,抬頭望着孫菀,忽然笑了一下,“老孫,你有多少存款。”

孫菀伸出四根手指頭。

“四十萬。”

“我哪兒來四十萬。”

“四萬?卓臨城怎麼對你這麼小氣。”

孫菀有些不自在,“和他沒關係。”

“你最近急用錢嗎?不急就借給我。”

孫菀頓了一下,“好啊,是都要嗎。”

“對,都要。”

“那我晚點給你取。”

得到滿意答覆後,厲婭僵硬的笑容裏忽然摻入了點昔日的熱情,“老孫,全世界就你真心對我好。”

孫菀心裏一暖,差些沒把自己還有兩萬基金的底兒給兜出去。

喝完湯,厲婭便回房矇頭大睡。孫菀收拾完殘局,又將她換下來的衣服洗淨、晾好。

傍晚時,孫菀見厲婭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又專程出門打包了漢堡、炸雞回來,等她用晚餐。直等到深夜十一點,厲婭才幽靈一般從房間裏遊走出來。乍然見到孫菀,她露出類似宿醉者的呆滯表情,像是不知道為什麼會見到她一樣。

正在改稿子的孫菀伸了個懶腰,“桌上有吃的,自己去廚房熱。”

厲婭一聲不吭地將冷的漢堡吃掉,然後打開皮箱,翻出自己的化妝包,接着便是漫長的換裝。

“剛回來就去泡夜店?你吃得消嗎?”孫菀好意提醒。

暖色調的光線下,化上濃重煙燻妝的厲婭呈現出哥特式的詭異美豔。她輕笑一聲説:“習慣了。”

説着,她在黑色漁網襪外套上超短裙,取出第五大道香水,對着自己機械地按了幾下噴頭。

孫菀捏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説:“幹嗎穿成這樣。”

厲婭邪邪地向她拋了個媚眼,“Abigale就是這樣穿的。”

“還沒出戲呢。”

這是厲婭上個角色的名字。去年復活節時,由厲婭前男友投拍,厲婭擔任主演的電影Abigale在北美上映,但因某些原因,這部片子的票房很慘淡,口碑也遭遇了滑鐵盧,只在院線做了個一日遊就匆匆下檔。

孫菀看到這部片子時,正是她和卓臨城鬧離婚的低谷時期,因此對這部充滿血腥、暴力、情色元素的片子沒有好感,加上不喜歡厲婭演繹的那個名叫Abigale的風塵女子,所以一直都沒有正面給過厲婭有關該片的評價。

“婭婭,你走過去那樣的名媛風就很好。”

厲婭啪地合上化妝鏡,“我現在就喜歡站街女的風格!”

孫菀臉刷地紅了,她低下頭,對她舉雙手投降,“好吧。你早些回來。”

“錢呢。”

孫菀指着桌上的另一個紙袋,“在那裏面。”

厲婭抽出一疊鈔票,丟了句“不要等我”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

那天晚上,厲婭徹夜未歸。第二日清晨,趕着去上班的孫菀在電梯口遇見她,她神情迷醉地倚在牆面上,眼睛裏是興奮過後的空洞。

那個眼神讓孫菀的心重重打了個冷戰,剛剛轉好的心情又陰沉了下去。她直覺一定有什麼比失戀更嚴重的事情發生在厲婭身上。她很擔心,卻找不到洞悉她內心的途徑。

只能交給時間了,孫菀如是寬慰自己。可她忘記了一件事:時間能讓傷口癒合,但也有可能讓傷口更加潰爛。

那以後的半個月裏,厲婭非但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反倒越加黑白顛倒,夜不歸宿起來。孫菀站在朋友的立場上好言相勸,她表面上嗯嗯啊啊地應承了,一轉身照舊往酒吧夜店跑。

孫菀攔不住她,只能寄希望於她懂得自我保護。可這樣自欺欺人的“寄希望”並不能讓她真正安寧,厲婭不在家的每一個夜晚,她都輾轉反側,不是矇矓中錯以為她回來了,就是夢見她在外遇到了危險。

終於有一天,孫菀忍不住跟蹤了厲婭。她藏在迷離昏暗的燈光背後,看厲婭在羣魔亂舞的男女中游走,和不同的男人大跳貼身舞;又看着她來者不拒地喝酒,毫無禁忌地同人擁吻……她悶着點兒狠氣看她到底能放縱到哪種程度。直到厲婭醉醺醺地跟着一個男人出了酒吧,她終於捺不住地追上他們,將她從那男人的副駕駛座上生拖硬拽下來。

第二天,她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爭吵。孫菀將她胡亂扔在家裏的衣服、絲襪、化妝品一股腦扔進箱子,指着她聲嘶力竭地吼:“你要繼續這樣混日子,就給我滾!別在我眼皮子底下瞎胡鬧!”

厲婭抱着箱子尖叫道:“我就喜歡這樣過,你憑什麼管我!”

孫菀氣急,拽着她的手臂往門外拖。厲婭反抗不過,便拿尖利的指甲往她皮肉裏摳,孫菀任她抓撓,最後用力將她搡出了門外,“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厲婭站在鐵門外看她,鼻子一皺,一滴眼淚慢慢從眼眶裏滾落,“我這副樣子,你讓我往哪裏滾。”

孫菀本來還氣咻咻的,聽她這樣一説,也怔怔地落下淚來。

良久,她打開鐵門,“能做到不去夜店就進來,做不到趁早消失。”

厲婭含淚怒視了她一陣,氣沖沖地拖着箱子返回客廳,悶頭坐回了沙發裏。

孫菀咔嗒一聲將門鎖上,走到她身邊坐下,“乾點什麼不行?你想出去糟蹋錢,我的卡隨你透支;你想找人喝酒,我可以陪你爆肝;你想從頭開始,我可以鞍前馬後當你經紀人。就只有一條,以後別去那種地方混了。”

厲婭抽噎了一下,將頭枕在孫菀肩上,喃喃説:“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

孫菀握着她的手,“傑西卡·坦迪80歲才被奧斯卡封后,你20歲就當女主演了,有什麼來不及的。”

厲婭緊緊閉上眼睛,只是機械地搖頭,“你不懂。”

孫菀怔怔看着她,心一點點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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