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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相思相望不相亲

新年过后,他们好像再度回到最融洽的那段时光,开始不温不火地约会。每天傍晚,他准时去杂志社接她出去吃饭,然后准点送她回家。他们时常一起去看电影,听音乐会,喝咖啡,但绝不会一起出现在朋友的聚会上。

每逢周末,卓临城都会跟孙菀一起回黎美静那里吃顿晚餐。黎美静一心撮合他们,不惜花“重金”将孙菀睡了二十多年的那张硬木床换成了双人床。有几次,她甚至躲去外面打通宵麻将,但她期待的那件事,始终没有要发生的迹象。

天气回暖后,杂志社的工作也越来越多,除了忙着采写各种专题,孙菀还要协助周雅负责梅丽莎发起的“Subculture文化夜”活动。这日,孙菀与卓临城例行约会,却临时接到周雅的电话,让她立刻把已确定的嘉宾名录发给她。孙菀将餐盘推到一旁,从包里找出电脑、文件夹,一页页确认嘉宾名录。

卓临城吃饭的心情被破坏,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眼。大抵是受她那位新上司影响,她的着装品位直线上升,浅蓝色的套装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十分美好,以前总是随意绾着的长发此时精致地盘着,露出弧线漂亮的脖颈。他不喜欢女子过于干练,但若对象换成她,他又觉得女子干练一点也还不错。

一顿饭慢条斯理地吃完,见孙菀还在埋首工作,他终于不悦地开腔,“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同邓文迪约会。”

孙菀从文件堆里抬头,“邓文迪可不会只拿八千块的月薪。”

见卓临城若有所思地端起柠檬水,却不说话,孙菀又问:“你在想什么坏主意。”

“我在考虑买下这间杂志社,然后花一点时间教你上司如何在不剥削员工业余时间的情况下,让公司更加有效地运营。”

孙菀无语,“最讨厌你们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剥削阶级了。”

卓临城眼底闪过点笑意,伸手拿过她刚放下的一份材料,细细翻看,“你这位新上司真是喜欢剑走偏锋。”

孙菀瞬间抓住那个颇具攻击性的关键字,无比忠诚地站到梅丽莎那一边,“哪里偏了。”

“难道现在不是大众文化的天下?她却格外偏好疲惫、潦倒的亚文化。”

“亚文化怎么了?至少很对我口味。”

卓临城用头一次认识她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原来你的口味这样重。要是不看你做的这份东西,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衣冠楚楚的你,竟然在关注同志群体、流氓作家、乱性艺人和虐恋文化……”

孙菀险些被呛死,伸手抢回他手里的嘉宾名录,义正词严,“如果你能把刚才那些词眼换成耽美文化、后现代创作、先锋演艺家,我会更加感谢你。”

卓临城拿湿巾擦了擦手,一本正经地说:“看来我不但要教你上司怎么高效运营,还要帮你们重树正确的三观——”说罢,他做出抚额的姿态,“这真是件任重道远的事。”

孙菀毫不客气地瞪他,“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在和你有关的事情上,我哪样不认真。”

孙菀斜了他一眼,再不肯接他的话茬。

周五,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孙菀本以为梅丽莎有急召,不料接通电话,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道:“孙小姐,你好。”

不到一秒,孙菀就听出了对方的身份,握电话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余小姐,你好。”

“没想到世界这样小。梅丽莎过来邀我参加贵社的‘Subculture之夜’,我却意外地发现活动策划人里有你的名字。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无聊人,所以要了你的电话,打过来确认一下。”

孙菀低头,将垂落在脸畔的发丝拢去耳后,“那你确认完了没有?如果没有别的事……”

“我想请你一起喝杯下午茶。”

“抱歉,我没有喝下午茶的闲暇。”

“孙小姐,我答应梅丽莎捧场你们的‘Subculture之夜’,作为负责人,你应该有义务来和我做一些事前沟通吧。”

孙菀很清楚余小菲答应捧场“Subculture之夜”意味着多大的媒体影响力,她也很清楚,梅丽莎为了让她纡尊降贵,可能需要付出怎样大的努力。略一沉吟,孙菀问:“几点,什么地方见。”

余小菲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杂志社附近的某间酒店。见到孙菀时,她绛红的唇上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孙小姐,你一定非常不想见到我。”

孙菀在她对面坐下,就事论事地将打印好的活动流程简介递给了她。

余小菲将那份简介推去一旁,端起红茶抿了一口,“约你来,其实只是想同你说一声对不起。”

孙菀怎么看也看不出她脸上有歉疚的痕迹,断定她在调戏她,却没有动怒,“我确实很在意我丈夫出轨这件事情,但并没有在意他是同谁出了轨。所以你大可不必和我说对不起。”

余小菲透过茶色镜片,目不转睛地打量她,“你真是个讲道理的好女人。”

明明是句无比戏谑的话,却被她的语气演绎得很真诚。

余小菲点燃一支女士薄荷烟,眯着眼睛说:“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孙菀将那份流程简介取回,起身道:“不想。”

“不想还是不敢?”余小菲吐了个烟圈,挑衅地看着她。

“余小姐,我不想花时间听你的一面之词。如果你今天约我来的目的是道歉,那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见。”

“几个月前泄露的那张照片,并不是一场意外。我是故意的。”

孙菀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她。她想不到余小菲会自己承认。

余小菲掸了掸烟灰,看向窗外,“那样做,是想让你和他离婚。”

孙菀坐回沙发上,平静地直视她。

“和所有的情妇一样,一开始我对他也是无欲无求的。”余小菲迎视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

“情妇”两个字,像一只大手,猛地捏住了孙菀的心脏。

“时间久了,我变得贪心,我不想有另外的女人分享他,失去了一个做小偷的自觉。每当他回你身边时,我就会发疯一样地妒忌、怨恨,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在干什么,他会不会在和你上演我们曾经的亲密……”

孙菀猛地打断她道:“别说了!”

余小菲凄艳的眼神像钩子一样攫住她,“当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达到顶端时,我想过去死,想过谋杀你,想过和他同归于尽。冷静下来后,我想到用那种办法来逼你离开。因为这样对我们是最公平的,毕竟你并没有那样爱他。”

孙菀胸口一阵阵起伏,一种既恐惧又恶心的凉意在她皮肤上绽开,她无法抑制地再次在脑海中揣测,他们曾经到底有多么深的纠葛,才会让她生出那样极端强烈的爱恨来。

孙菀低下头,告诫自己不要看她的眼睛。很快,她再度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她的道,“你到底爱他什么。”

余小菲思忖了片刻,“我爱他完美无缺。告诉你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我经历过无数男人。一开始,我总试图在每个男人身上找些优点出来,哪怕找到的东西微不足道。但是随着阅历增多,我便不再自欺欺人,我开始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不想要什么样的。我变得挑剔,不帅的不喜欢,没有钱的不喜欢,太板正的不喜欢,太风流的也不喜欢……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爱上谁了,但是卓临城出现了。”

“一个完美的,却不爱我的男人,很快就激起了我的兴趣。我知道他有老婆,起初也只想逢场作戏地玩玩。但你应该很清楚,他那样的男人和鸦片没什么分别,吸上了就是一辈子的瘾。”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很下作。我想过放手,真的!”

说到这里,余小菲忽然将指间抽了一半的烟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但是不久前,我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周围的一切骤然静了下来。孙菀的心重重抖了一下,她头晕目眩地朝余小菲腹部看去。

余小菲抬起右手,一粒粒解开羊绒斗篷的扣子,直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出现在孙菀的视线里。

“五个月了,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连他都不知道。我必须生下这个孩子,因为医生告诉我,这是我最后的生育机会。”余小菲的嘴角泛上一丝古怪的笑意。

她明明大获全胜了,但那笑里没有一丝喜意,反而透着点似是而非的凄凉。

孙菀盯着她的小腹,如遭雷击。

“我打算独自抚养这个孩子……孙小姐?孙小姐。”

孙菀朝余小菲摆了摆手,猝然起身,她机械地抓紧手里的文件,脚步虚浮地往门外走去。一路上,她看见酒店的罗马柱、浮雕壁画、吊灯珠帘都在摇晃颠倒,走出酒店的一瞬,她那么真切地看见头上灰蒙蒙的天空幻化成一片乌压压的灰鸽子,跌跌撞撞地扑坠进她的眼睛里。

傍晚,卓临城来接孙菀下班,遥遥见她坐在杂志社外的喷水池旁。她的头垂得很低,像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卓临城泊了车,快步走上台阶,将她从喷水池边拉了起来,“为什么坐在这里?不冷吗。”

他蹙眉将她垂下来的发丝别去耳后,然后抬起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上一丝光泽都没有,透着死灰般的枯槁。卓临城的心顿时一紧,“怎么了。”

孙菀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抬起眼帘,她像是刚从一个滞重、沉痛的世界回到现实,目光空洞地看着他,迟缓地说:“你来了。”

卓临城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一定出了什么事,紧紧攥着她的手,“我们先回家。”

孙菀格外顺从地跟着他下台阶、上车。她始终未发一言,只乏力地将头靠在车窗上。浓烈的忧郁气息从她周身渗透出来,很快填满了整个车厢。

卓临城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往城外驱车,一边用余光密切地关注着她。她明明就在他身边,却像离他很远很远。卓临城感觉到她的平静之下,潜藏着比暴风骤雨更可怕的东西。他推测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就将目标放在了余小菲身上。

自那个尴尬的早晨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余小菲。她亦像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一般,丝毫没给他带来任何困扰。他怀疑她串通徐韬设计他,却得不到任何证据。他坚信那个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百口莫辩。在最受煎熬的那段时间里,他甚至想过不惜一切手段撬开余小菲的嘴,让她对他说出真相,但她的沉默给了她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力量。因为她沉默、无所求,在这桩事情里,俨然也成了一个无辜的、隐忍的受害者。

他只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注余小菲,像是困兽对猎人的关注,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她的再度出击。眼下看来,他似乎终于等到了她的杀手锏。

车子在孙菀家楼下停住。孙菀一下车就丢下他,径直往楼上走去,她的步态很稳,阵势决绝,仿佛经过了刚才的休整,又重新积聚起了某种力量。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正在摆碗筷的黎美静见他二人脸色凝重,刚露出的笑容僵住了一瞬,随即二度绽开,“我算着时间,你们该回来了。”

她笑着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卓临城,卓临城亦用目光肯定了她的猜疑。黎美静心领神会,转向孙菀,“给你炖了鸽子汤……你这是怎么了?又垂头丧气的。”

孙菀捋了捋头发,淡淡说:“今天太累了。”说着,她走去洗手间,一如往常地洗手、吃饭。

饭吃得很平静,孙菀眉梢眼角间不透一点风声,黎美静使眼色让卓临城给她夹菜,卓临城依言照做,孙菀也没有半点抗拒。

一顿饭吃到尾声,孙菀放下碗筷,“妈,在家里待了这么久,我也是时候搬回去了。”

黎美静怔了一下,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卓临城。卓临城眸光一沉,隐然猜到了她的用意。

“我已经嫁人了,不好总在家里烦你。再说这边离单位太远,还是搬回去方便。”

她说得在情在理,黎美静一时竟找不到话堵回去,她讪讪地转向卓临城,“你们商量好了。”

卓临城沉吟了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既然这样……”黎美静又一头雾水地看向孙菀,“那什么时候搬。”

“现在就搬。”孙菀起身,看也不看卓临城,却向他吩咐道:“你来帮我。”

进了卧室后,孙菀从床下拖出箱子,自顾自地将衣物往箱子里放。卓临城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孙菀的行装一向简单,不到十分钟,所有的东西都已装好。她将箱子推到卓临城面前,轻声道:“麻烦你帮我拎下去。”

说罢,她撩开帘子,径直出了门。卓临城抿唇立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到底还是拎着箱子跟上了她。

一下楼,卓临城就在楼洞里拉住了她,“你真的要回家。”

孙菀摇头,“不,我只是想搬出去住。”

“理由。”

“我最近想要一个人静静。”

“如果只是想静一静,没有必要搬去外面。不如这样,你搬回家,我暂时住去别的地方。”

孙菀轻轻挣开他的手,拖着行李,慢慢往车那边走,“确切地说,我是想去一个完全和你没有关系的环境……过一种没有你介入、没有第三者干预我思想的全新生活。”

“告诉我,这种全新的生活,你打算维持多久。”

“我不知道。”孙菀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卓临城将行李放好,返回车里坐定,“你不如直接点告诉我,还是要跟我离婚。”

孙菀侧脸直视他,平静的目光下,清晰地透着决然,“是,我要离婚,也许法院可能永远不会审理我们的离婚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为什么。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只好选择先同你分居,一切等两年后再说。”

卓临城凝视她,很久很久才说:“我以为你已经将那件事情放下了。”

“我一度也这样以为。可真的能放下吗?卓临城,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

“我重申一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也从没想过要背叛我们的婚姻。那件事情,根本是一次有预谋的陷害。”

“你说余小菲陷害你,又说你们之间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那你能够告诉我,一个女人,为什么牺牲自己的形象、名誉、前途,去陷害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朋友。”

“她有她的目的。”

“卓临城,你和余小菲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试着放下过往,试着相信你,试着和你从头来过——我能够为你做的妥协,都做了。我已经不能再为你降低底线了。”

“你的底线是什么。”

孙菀静了一下,“和别人分享丈夫已经够没尊严了,难道你还想让我和别人的孩子分享他的父亲。”

卓临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难以置信地看着孙菀,“你说什么。”

孙菀看向车窗外,“余小菲怀了你的孩子。”

卓临城双瞳骤然一缩,断然斥道:“那不可能!”

顿了几秒,卓临城皱眉,大失所望道:“同样是没有证据的事,你宁肯相信余小菲,也不愿意相信我。”

短短两句话,如冷水兜头,将孙菀泼了个半醒。

车子里安静了下来,她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锐利如锋,仿若有穿透她的力度。这样的他,让她觉得陌生,一点寒意自心底升起,将她的底气一点点挤出。她在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目光垂落在她的眉眼间,良久才低声说:“看来你刚才说的那一系列‘试着’,都是自欺欺人的话,你不过是假装放下、假装相信、假装要与我从头来过……”

他不再说话,打着车,慢慢将车开出逼仄的胡同。

车子开上大路时,卓临城的语气恢复平静,“在彻底处理完这件事情之前,也许大家是该都静一静。”

将孙菀送到她刚赁下的小屋里,卓临城礼貌性地小坐了片刻。

孙菀沏茶的间隙,他将屋内打量了一圈。这是一套典型的老式一居,虽有些陈旧,倒也干净,生活设施也齐备。

他暗暗对她新居的安全系数做了个评测,见无大不妥处,便提了告辞。孙菀送他下电梯,两人格外心平气和地互道关心,初步达成有关分居生活的一些共识。比如,他们有义务在重要节假日时一同探视双方长辈;彼此不得以任何理由,疏于和对方的正常联系。

话虽都说得客气,但孙菀还是委婉地表示,在余小菲的孩子出生之前,他最好都不要来找她了。

卓临城无法承诺这一点,所以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对此做出正面回应。

车子开出小区,他摸出手机,调出余小菲的电话。听说他想过去看看她,余小菲丝毫没有意外,只意味深长地回了句“我等你”。

抵达余小菲所在的小区后,卓临城找了车位泊车,他没有急于上去,而是取出一支烟,靠在椅背上缓缓吸了起来。

第二支烟吸到一半时,像是终于理清了什么,他用力将烟摁熄在烟灰缸里,下了车。

门打开的瞬间,卓临城第一眼就看见余小菲隆起的腹部。她只穿着件半透明的睡裙,像是想让他看得更真切。

像有火星子溅入眼睛,卓临城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他定定地站在门口,和余小菲四目对视。因为怀孕的缘故,余小菲未施粉黛的脸有些浮肿,神色亦有些憔悴,看他的眼神像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却又在那隧道的尽头露出一许忧悒、可怜的白光。

“进来坐。”余小菲转身往沙发走去。

卓临城掩上房门,仍站在门口,“你想要怎么样。”

余小菲半卧回沙发里,指着茶几上的咖啡,“给你煮了蓝山,不来一点吗。”

卓临城蹙眉,“你到底……”

余小菲忽然打断他说:“我想让你先坐下来。”

卓临城点了下头,露出让步的神情,去她对面坐下。余小菲伸出食指,将咖啡推到他的面前,“你瘦了。”

卓临城盯着白色瓷杯里的深色液体,唇上泛起一丝讥诮,“这次你会在里面加些什么?致幻剂还是氰化钾。”

余小菲面无表情地看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卓临城目光犀利地看她,“何必再演戏?这里没有金马奖评委会。”

余小菲静了几秒,垂眸一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一本正经?我简直有点不适应了。”

“那你呢?那你是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不择手段。”

“你教我的:只要不择手段地留住一个人,总有一天,会找到攻破她的办法。”

“这样的类比没有任何意义。孙菀是个迟钝的人,我必须用这样的办法让她发现她是爱我的。”

“我也不介意用十年、二十年让你渐渐发现自己是爱我的。”

“我没空陪你玩这样漫长的养成游戏。”

“你敢说你从没爱过我。”

“从没有过。”

“那你要怎样解释你曾经对我的无微不至,耐心周到。”

“难道你之前的男人没有教会你,那些只是男人逢场作戏的手段。”

一滴眼泪骤然从余小菲眼中滚落,“你怎么可以说这样恶劣的话。”

卓临城叹息了一声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圣人,有时候我和那些你觉得恶劣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非要找出点不同,我仅仅比他们好在略有底线。”

他的话让余小菲心如刀绞,她哭得面容扭曲,“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卓临城修眉紧拧,歉疚地看她,“小菲,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做。你还年轻,未来有很多机会得到真爱。”

余小菲将头埋在膝上,良久,她伸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抬头看着他,“如果只是为了被爱,我何需等到未来?外面有千千万万人等着来爱我,我稀罕什么?我只要你,四海列国,芸芸众生,我只要一个你!”

卓临城怔了片刻,目光一点点暗下去,“小菲。一个男人第一眼里没有你,以后都不会有你。四海列国,芸芸众生,我此生也只爱孙菀一个。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余小菲含泪冷笑,“那也是不可能的。你既然动了我的心,就不要想那样轻易地全身而退。”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神色凄迷,“爱算什么?亲人才是这世上最不可割舍的。她固然赢了你的爱,却在这上面输了我一步。以后的日日夜夜里,只要她想起另一个女人那里有你的骨肉,就一定没办法得到真的安宁。”

“你走吧,我和宝宝都累了。你以后都可以不用来看我,但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带着我想要的一切。”

卓临城被她折磨得筋疲力尽,他疲惫地起身,“你可以等,但那天一定不会来。”

从家里搬出去后,孙菀消沉了几天,工作中亦显疲态。好在很快便是清明小长假,孙菀按微博上的请假攻略向人事多告了两天假,给自己凑了个七天大长假。

坐上了飞机,只不过打一个盹的时间,孙菀就告别了灰蒙蒙的北京,抵达三亚的碧海银沙间。

四月的三亚比别的时候更宜人些,紫外线既不那样强,又有近乎夏天的明媚温暖,游客较旺季少很多,连带着酒店、餐饮都便宜得多。

孙菀花掉四分之一的存款,将在该三亚享受的项目都享受了一遍,心中的阴霾也随之淡去了很多。

有天,孙菀路过著名的“海角”石,坐上游览车后,一对文艺腔小情侣的对话忽然传入孙菀耳中。

“为什么古装片里那些人动不动就说‘我们逃到天涯海角去吧’。”

“也许他们觉得逃到天涯海角足够惨吧。”

“哪里惨了?这地方听起来是凄风苦雨,实际上却海阔天空,四季如春,简直是人间天堂。可见那些准备逃到天涯海角的人,其实都是最狡猾、最会爱自己的人。”

听到这里,孙菀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她连忙吸了一大口椰汁来掩饰。这对情侣实在有趣,这样普通的对话,竟被他们说出了禅语的味道。

这时,坐在孙菀附近的导游指着远处插话,“以前有个将军吃了败仗,来到这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就在海角石后立了块‘绝处逢生’碑,用来提醒后人,人生无绝处,否极会泰来。”

孙菀默默点头。诚如他们所言,人生哪有无法逾越的末路?如此看开后,近日来的诸多烦恼,倒也烟消云散了大半。

次日,孙菀正在酒店收拾行装,忽然接到厉娅的邮件,里面只有一个航班号和抵达时间。孙菀正一头雾水,厉娅的越洋长途就到了。

“老孙,我明天回北京,去机场接我。”厉娅的声音沙哑疲惫,毫无感情色彩。

故人回归的消息对此时的孙菀来说,不亚于一剂强心针,她声音陡然提高,“真的吗?回来度假还是办事。”

“回来就不走了。”那边的声音依然十分冰冷。

“呃?”孙菀愣了一下,这答复显然超出常理。之前厉娅那样努力地试图在美国扎根,如今百老汇进了,巨富男友有了,主演的小成本电影也上映了,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没有在上升期回国长居的理由。

“等我回来再说。”厉娅听出她的疑惑。

“好。不管怎么说,你回来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孙菀还想叙叙旧,厉娅那边却像已无谈兴,匆匆挂断了电话。孙菀有些不是滋味地丢开手机,站在满床的衣服前耸了下肩。

次日下午两点,匆匆赶回北京的孙菀在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中踮脚张望。很久没有见到厉娅本人了,她不敢保证自己能一眼认出她这个百变女王。也许是激动过甚,她的判断力大幅下降,以至于每见到一个单身的高瘦美出来,她都要热血沸腾一下。

眼见距飞机着陆的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尚未等到厉娅的孙菀有些急了,不禁拿出手机,低头拨厉娅的电话。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孙菀。”

孙菀猛地抬头看去,就见一个穿藕荷色长裙,戴着大副墨镜,染着火红头发的高挑女子朝她走来。孙菀举起手刚要招呼,忽然顿住——虽然那美女戴着大眼镜,但无论怎么看,露出来的嘴唇、下巴颏都不像是厉娅。莫非厉娅已经整容整到了这地步?

正出神间,一个穿白夹克、戴口罩的瘦弱身影走到孙菀面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里。”

孙菀对上她的眼睛,脱口道:“Oh!My god!”然后伸手用力抱住她。

厉娅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孙菀触到她瘦骨嶙峋的后背,悚然一惊,探手用力摸了几下,“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厉娅轻轻推开她,伸手解下口罩,露出未施脂粉的脸,“角色需要。”

她的脸瘦削得厉害,肤色青白,面容暗淡无光——她还是她,却像是经过了一道残酷的脱水处理。

孙菀不解地看着她,蹙眉问道:“什么角色需要把人弄成这样啊。”

她心疼地接过她的行李,“赶紧上我那儿,我给你炖了鸡汤。”

并肩前行了几步,孙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爸妈怎么没来接你。”

“我没告诉他们我回来了。”厉娅表情冷漠。

“那你怎么打算的。”

“先住你们那儿。你们应该不缺空房间。”

孙菀涩涩地笑了一下,“我和他分居了,现在住外面,你要不嫌弃,就先去我那儿养一段。”

“哦。”厉娅低头打了个哈欠。见孙菀瞥她,淡淡道:“时差病。”

上了出租车后,厉娅二话不说戴上口罩,缩在后座上开始打盹。孙菀看了她好几眼,失落感乌云般笼上她的心头。

到家后,孙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娅娅,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厉娅垂眸吹了吹孙菀给她盛的鸡汤,“能出什么事儿。”

“别瞒我,就算拍戏再怎么辛苦,也不至于让一个人的精气神儿全变了。你是不是……”

厉娅忽然抬起头,警惕地盯住她,“是什么。”

“你是不是失恋了。”

厉娅怔了一下,紧绷的表情慢慢松弛下去,她木然低头,轻描淡写道:“算吧。”

孙菀感同身受地拍了下她的肩膀,“是挺熬人的。过去就好了。”

厉娅没有回应,直到将碗里的鸡汤喝完,才淡淡说了句:“汤太淡了。”

孙菀咦了一声,拿汤勺舀了一点放入口中,“不淡啊?你口变重了吧?再来点吧。”

“不用。”厉娅擦擦嘴,抬头望着孙菀,忽然笑了一下,“老孙,你有多少存款。”

孙菀伸出四根手指头。

“四十万。”

“我哪儿来四十万。”

“四万?卓临城怎么对你这么小气。”

孙菀有些不自在,“和他没关系。”

“你最近急用钱吗?不急就借给我。”

孙菀顿了一下,“好啊,是都要吗。”

“对,都要。”

“那我晚点给你取。”

得到满意答复后,厉娅僵硬的笑容里忽然掺入了点昔日的热情,“老孙,全世界就你真心对我好。”

孙菀心里一暖,差些没把自己还有两万基金的底儿给兜出去。

喝完汤,厉娅便回房蒙头大睡。孙菀收拾完残局,又将她换下来的衣服洗净、晾好。

傍晚时,孙菀见厉娅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又专程出门打包了汉堡、炸鸡回来,等她用晚餐。直等到深夜十一点,厉娅才幽灵一般从房间里游走出来。乍然见到孙菀,她露出类似宿醉者的呆滞表情,像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见到她一样。

正在改稿子的孙菀伸了个懒腰,“桌上有吃的,自己去厨房热。”

厉娅一声不吭地将冷的汉堡吃掉,然后打开皮箱,翻出自己的化妆包,接着便是漫长的换装。

“刚回来就去泡夜店?你吃得消吗?”孙菀好意提醒。

暖色调的光线下,化上浓重烟熏妆的厉娅呈现出哥特式的诡异美艳。她轻笑一声说:“习惯了。”

说着,她在黑色渔网袜外套上超短裙,取出第五大道香水,对着自己机械地按了几下喷头。

孙菀捏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干吗穿成这样。”

厉娅邪邪地向她抛了个媚眼,“Abigale就是这样穿的。”

“还没出戏呢。”

这是厉娅上个角色的名字。去年复活节时,由厉娅前男友投拍,厉娅担任主演的电影Abigale在北美上映,但因某些原因,这部片子的票房很惨淡,口碑也遭遇了滑铁卢,只在院线做了个一日游就匆匆下档。

孙菀看到这部片子时,正是她和卓临城闹离婚的低谷时期,因此对这部充满血腥、暴力、情色元素的片子没有好感,加上不喜欢厉娅演绎的那个名叫Abigale的风尘女子,所以一直都没有正面给过厉娅有关该片的评价。

“娅娅,你走过去那样的名媛风就很好。”

厉娅啪地合上化妆镜,“我现在就喜欢站街女的风格!”

孙菀脸刷地红了,她低下头,对她举双手投降,“好吧。你早些回来。”

“钱呢。”

孙菀指着桌上的另一个纸袋,“在那里面。”

厉娅抽出一叠钞票,丢了句“不要等我”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那天晚上,厉娅彻夜未归。第二日清晨,赶着去上班的孙菀在电梯口遇见她,她神情迷醉地倚在墙面上,眼睛里是兴奋过后的空洞。

那个眼神让孙菀的心重重打了个冷战,刚刚转好的心情又阴沉了下去。她直觉一定有什么比失恋更严重的事情发生在厉娅身上。她很担心,却找不到洞悉她内心的途径。

只能交给时间了,孙菀如是宽慰自己。可她忘记了一件事:时间能让伤口愈合,但也有可能让伤口更加溃烂。

那以后的半个月里,厉娅非但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倒越加黑白颠倒,夜不归宿起来。孙菀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好言相劝,她表面上嗯嗯啊啊地应承了,一转身照旧往酒吧夜店跑。

孙菀拦不住她,只能寄希望于她懂得自我保护。可这样自欺欺人的“寄希望”并不能让她真正安宁,厉娅不在家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辗转反侧,不是蒙眬中错以为她回来了,就是梦见她在外遇到了危险。

终于有一天,孙菀忍不住跟踪了厉娅。她藏在迷离昏暗的灯光背后,看厉娅在群魔乱舞的男女中游走,和不同的男人大跳贴身舞;又看着她来者不拒地喝酒,毫无禁忌地同人拥吻……她闷着点儿狠气看她到底能放纵到哪种程度。直到厉娅醉醺醺地跟着一个男人出了酒吧,她终于捺不住地追上他们,将她从那男人的副驾驶座上生拖硬拽下来。

第二天,她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孙菀将她胡乱扔在家里的衣服、丝袜、化妆品一股脑扔进箱子,指着她声嘶力竭地吼:“你要继续这样混日子,就给我滚!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瞎胡闹!”

厉娅抱着箱子尖叫道:“我就喜欢这样过,你凭什么管我!”

孙菀气急,拽着她的手臂往门外拖。厉娅反抗不过,便拿尖利的指甲往她皮肉里抠,孙菀任她抓挠,最后用力将她搡出了门外,“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厉娅站在铁门外看她,鼻子一皱,一滴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滚落,“我这副样子,你让我往哪里滚。”

孙菀本来还气咻咻的,听她这样一说,也怔怔地落下泪来。

良久,她打开铁门,“能做到不去夜店就进来,做不到趁早消失。”

厉娅含泪怒视了她一阵,气冲冲地拖着箱子返回客厅,闷头坐回了沙发里。

孙菀咔嗒一声将门锁上,走到她身边坐下,“干点什么不行?你想出去糟蹋钱,我的卡随你透支;你想找人喝酒,我可以陪你爆肝;你想从头开始,我可以鞍前马后当你经纪人。就只有一条,以后别去那种地方混了。”

厉娅抽噎了一下,将头枕在孙菀肩上,喃喃说:“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孙菀握着她的手,“杰西卡·坦迪80岁才被奥斯卡封后,你20岁就当女主演了,有什么来不及的。”

厉娅紧紧闭上眼睛,只是机械地摇头,“你不懂。”

孙菀怔怔看着她,心一点点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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