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爭吵後,厲婭收斂了很多:白天孫菀去上班,她便如吸血鬼般矇頭大睡;晚上孫菀回來,便窩在沙發裏看電影。如一個嚴重的自戀症患者,大多數夜晚她都在翻來覆去地看自己主演的Abigale。
看電影的間隙,她偶爾也會找孫菀説幾句話,話題多是圍繞着孫菀與卓臨城的婚姻展開。
孫菀不願意自揭傷疤,多數時候都是含糊其辭地帶過。但沒多久,厲婭就從她支離破碎的答覆裏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她上網搜出餘小菲的照片,面無表情地看過幾張後,淡淡地説:“別傻了,卓臨城不喜歡這一款。”
孫菀敏感地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
厲婭點了支煙,貪婪地大口吸着,“你是他老婆,連他的喜好都摸不清楚,難怪會離婚。”
孫菀低頭看着電腦鍵盤,良久不語。
厲婭順帶又搜出那天的“牀照”,放大看了一眼,忽然用力戳了幾下屏幕,“有問題啊,那天晚上你老公像是被人下藥了。”
孫菀抬眼看她,表情一點點凝住,“什麼。”
厲婭再度放大那張照片,指着卓臨城的脖子處,“你仔細看,這裏起了很多紅疹子。”
孫菀一向對這張牀照諱莫如深,自那天匆匆一瞥後,就再也沒有看過,這會兒見她説得認真,不禁湊近屏幕,凝神看去。照片的光線很暗,若非這樣細心近看,完全注意不到卓臨城的脖子上真的有一片奇怪的紅疹。
“這是典型的藥物過敏。他又沒有過敏症,怎麼會長這種疹子。”
孫菀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張照片,試圖回憶起那天卓臨城的樣子。但是除了當天爭吵的內容,她甚至想不起他當時的面容,更遑論他脖子上是否有過敏症狀。
“我親眼看見有人喝了摻致幻劑的紅酒,立馬就發了這種疹子。”厲婭狠狠地將剩餘的煙一口吸進腔子,眯着眼睛緩緩吐出,“娛樂圈的人,哪兒搞不來這種東西?你們被算計了。”
孫菀敏感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疑惑她從哪裏得來這許多“暗黑系”的知識,“如果真的被下藥,會怎麼樣。”
厲婭古怪地一笑,“有可能是亂性,有可能是昏迷。如果是前者,你老公應該會記得些什麼,如果是後者,他反而會失去一小段記憶。”
見孫菀蹙眉不語,厲婭又補充了一句説:“你們就是太無知,這事兒只要第二天上醫院驗下血,就能查出來。估計你們那天上趕着演瓊瑤劇去了,壓根沒往這上面想過。”
孫菀將所有事情前後聯繫着想了一遍,漸漸有些信服,“如果他真的被人下藥,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
“一次兩次沒事兒,長期大量用,會得精神病。”厲婭邊説邊歪着嘴巴,做了個鬼臉,“以後就變這樣了。”
孫菀心情複雜地笑了一聲,“鬼樣子!”
厲婭打了個哈欠,“如果這個事情是假的,那孩子的事情,多半也有問題。你還是找個機會,跟卓臨城和解了吧。”
孫菀有些納悶,“不對啊?你以前對他,恨不得雞蛋裏面挑骨頭,現在他出了道德危機,你怎麼還費心費力地幫他補簍子。”
厲婭懶洋洋站起身,一邊往衞生間走,一邊半真半假道:“你們這樣分居,我有什麼好處?你們和好了,他還不得捧着大把人民幣來巴結我這個小姨子。”
“原來你心裏已經把我拆骨論斤地賣了!”孫菀半羞半惱地説。
“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吧。”説完,厲婭砰地掩上了衞生間的門。
孫菀再也沒有心思工作,從椅子上站起來,沒頭沒腦地在屋子的各個角落打轉。她大腦高速旋轉,不停地猜想、證明、反證明。直到大腦幾乎被各種推論擠爆,她才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給周雅打了一個電話。
周雅的丈夫是市內頗有名氣的私人醫生,她或許應該見一見他,讓他佐證厲婭剛才的話。
得到周雅“老公在家,歡迎上門拜訪”的答覆後,孫菀風風火火地關機,將筆記本裝袋。擰開門把手的瞬間,忽然想是否應該也叫上厲婭。想到厲婭,她看了眼衞生間依然緊閉的大門,又詫然瞟了眼手錶:她居然在衞生間裏整整待了四十分鐘!
孫菀走到衞生間門口敲門,順便揶揄道:“厲婭,你該不是在越獄吧。”
見裏面沒有聲音,孫菀又道:“你難不成已經沿着管道爬去對面樓裏了。”
這時,衞生間裏厲婭聲音縹緲地説:“去你大爺的。”
孫菀沒有心情再管她,“我有事兒出去,你自己待着。”
説罷,她急匆匆地往門外走去。
周雅家離得並不遠,孫菀很快便見到了周雅的丈夫陳政。夜晚上門已是唐突,孫菀便不再假客套,簡明扼要地將事情説了一遍,然後打開電腦,放大照片請他鑑證。
陳政扶了下眼鏡,低頭往照片上看去,一眼之下,他冷不防咦了一聲。
孫菀見他的目光落在餘小菲臉上,不禁疑道:“您認識她。”
陳政遲疑了一下,還是承認道:“我最近在為她做孕期健康護理。”
孫菀苦笑道:“世界真是太小了。”
周雅為孫菀端來新沏的紅茶,“你們在聊什麼。”
説着,她躬身往電腦屏幕上看去,見是餘小菲那張牀照,訝然看向孫菀,“你不是要對嘉賓做這樣深的調查吧。”
孫菀後悔自己沒將那張牀照做些處理就貿然拿出來,她訕訕道:“和餘小姐無關。”
周雅看了會兒卓臨城,欲言又止地説:“這位先生很面善……”
孫菀抿了抿唇,尷尬地説:“這是我先生。”
周雅掩住唇,尷尬地笑了下,“這樣啊。我想起來了,前段時間他好像總在公司附近等你。”
見自己在這裏妨礙到他們的談話,周雅善解人意地説:“我去廚房看看湯,你們慢聊。”
周雅走後,陳政放大圖片,認真看了看卓臨城脖子上那片奇特的紅疹。良久,他字斟句酌道:“像是藥物過敏導致的,但我不能斷言過敏源就是致幻劑。你先生有沒有過敏史。”
“沒有。”孫菀斬釘截鐵道。
“那不排除他攝入了某種非常規藥物的可能。”陳政回答得很小心。
孫菀失望地坐回沙發裏,發了一會兒呆。她見無法從陳政這裏得到確定的答覆,連聲道謝後,便提出了告辭。
周雅見時間不早,也沒有強加挽留,卻堅持開車送她回去。到了車上,周雅一改在家裏的婉約,感同身受地痛罵餘小菲是無恥小三,倒比孫菀這個當事人更激動。
這日,孫菀正在校對藍紙,卓臨城忽然打來電話,叫她陪他去醫院看剛誕下千金的大嫂。
自他一個月前提出大家靜一靜後,便再沒出現過,連電話都很少打來。孫菀一度以為他這是要從她生命裏徹底撤離了,然而一個簡短的電話,又將彼此拉回到原有的軌道——他們還有對彼此應盡的義務。
孫菀問清大嫂是在哪家醫院後,回覆了一句:“我回家換下衣服就打車過去。”
“我去你那邊接你。”
孫菀尚未來得及回答,周雅就將一疊資料放到了她桌上,“梅姐讓你下週前幫她做完‘牡丹亭’的軟宣,她説最好從元曲的現代文化意義切入。”
孫菀顧不上卓臨城的電話,只得隨意應了聲,便匆匆掛斷。她將周雅拿來的資料粗略翻了一遍,就去人事那邊告了假。
趕到家時,孫菀見卧室的門仍處於緊閉狀態,不禁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她將買給厲婭的便當隨手丟在餐桌上,推開卧室門,“瞌睡蟲……咳、咳!”
卧室門洞開,一股刺鼻的煙氣朝孫菀臉上撲來,孫菀一邊用手扇着煙氣,一邊怒道:“我説了不許在卧室……”
孫菀還未説完的話被硬生生地卡住,就像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嚨。她圓睜着眼睛,駭然看着眼前的畫面——厲婭歪歪扭扭地軟癱在煙霧瀰漫的牀上,渾身顫抖,胸口急劇起伏,像正沉溺在某種極致的興奮裏。她的下巴高高昂着,張大的嘴如金魚般不斷開合翕動。她黑色的瞳仁明明正對着孫菀,卻視若無睹地不斷往上翻,直翻出大片駭人的眼白。
孫菀的目光緩緩移向牀頭櫃上,那裏散亂地放着冰毒、打火機、錫紙……她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軟軟地撞在身後的冰箱上。她死死掩住唇,就像按着一處即將血崩的傷口。片刻後,滾熱的眼淚並冷汗一起從她臉上滑落。她撞鬼般跌跌撞撞地衝出客廳,將大門從外面反鎖上。
她靠在門板上溺水般喘息,本能地翻出手機,卻不知道該打去哪裏,只能死死地將手機攥住。
就在這時,電梯口傳來叮的一聲響,孫菀嚇得心魂俱震,惶然朝那邊看去,見卓臨城從電梯裏走出來,只覺得天崩地裂的世界霎時穩住,絕望、惶恐、驚痛如找到突破口般轟然從心底噴出。
她跌跌撞撞跑到卓臨城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他,撲進他懷裏嘶聲號啕道:“怎麼辦?怎麼辦。”
手裏的手機啪嗒掉在地上,她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像剛從噩夢中醒來,一邊絕望地大哭,一邊反反覆覆地問着那句“怎麼辦”。
卓臨城緊緊擁住她不斷下墜的身體,慌亂地吻着她臉上的淚珠,緊張地問:“菀菀,發生什麼事了。”
“婭婭……婭婭在吸毒!”她咬緊顫抖的牙關,將這句話從牙縫裏擠出。
卓臨城倒吸口冷氣,“厲婭回來了?她在你這裏?她吸毒?吸大麻嗎。”
孫菀使勁點頭,又使勁搖頭,“是冰毒!”
聞言,卓臨城的臉色也陡然變了,“多久了。”
孫菀嗚嗚地哭着説:“她回來一個月了,我一點兒也沒發現!我簡直是全世界最笨的人!”
卓臨城伸手扶住她的肩,“別怕,會沒事的。我答應你,不管花什麼代價,都會幫她戒掉毒癮。”
孫菀哆嗦着嘴唇抱緊他,很久之後才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
卓臨城緩緩鬆開她,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和汗跡,接過掛在她食指上的鑰匙串,“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面等我。”
孫菀機械地點頭,雙手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目光哀懇地看着他。
卓臨城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我知道怎麼處理。”
孫菀立在原地,目送着他開門進屋,緊握的手心不知不覺又布上了一層冷汗。她腳步動了動,卻不敢上前。這一刻,她承認自己的怯懦,鼓不起勇氣進去面對厲婭,只能將希望悉數寄託在卓臨城身上。
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地從客廳虛掩的門縫裏傳來,孫菀凝神屏息地聽着,時間的流逝變得緩慢,沉悶的空氣像塊大石,重重地壓在她的心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子裏忽然傳來東西落在地上的碎裂聲、厲婭的尖叫聲,以及追趕撕扯聲。孫菀再也控制不住,快步衝到門口,大力將門推開,只見披頭散髮的厲婭被卓臨城反握雙臂緊緊箍在身前,厲婭不顧一切地尖叫、掙扎、踢打,全然不顧彼此身體可能受到的傷害。
見到孫菀的瞬間,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掙脱一隻手,朝孫菀的方向探去,她猛烈地掙扎,表情扭曲地哀求道:“你救我,我不去戒毒所!我寧願死也不去戒毒所!”
孫菀被她魔鬼附體般的猙獰嚇得頭皮發麻,猶疑着上前,用力捧住她冰涼、蜷曲的右手,“婭婭,你鎮定一點,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厲婭歇斯底里地哭喊:“不!我受不了那種苦,你這是要我的命!”
孫菀握着她的手,抬頭望向卓臨城,“臨城,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卓臨城頓了一下,“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但送她去戒毒所,是最好的選擇。”
厲婭梗着脖子,絕望地呻吟道:“不,去了那裏,我的未來就完了!卓臨城,我求你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放我一條生路吧。”
隨着毒品帶來的亢奮逐漸減退,厲婭的反抗一點點弱了下去,不再掙扎,膝蓋綿軟地朝地上滑落。
卓臨城將她從地上拉起,帶到沙發邊按下。他深吸了口氣,擦去額上的淋漓大汗,“我這就是要給你生路!”
厲婭脱力地靠在沙發裏,喃喃自語般威脅道:“我一進戒毒所就自殺,我要讓你們下半輩子都在噩夢裏過……”
卓臨城臉上稍稍變色——他與孫菀之間已經有了餘小菲這個噩夢,斷不能再多這樣一重陰霾。他抿緊雙唇,定了定心神,惱怒道:“誰讓你自甘墮落,往死路上走?你現在半條命已經埋在鬼門關了,想回來,就得千辛萬苦地往活路上爬!”
孫菀輕輕拽了拽他的手臂,提醒他不要再用過激的話刺激厲婭。她從桌子上的外賣袋裏端出一杯熱牛奶,遞到厲婭手邊,柔聲道:“婭婭,聽話,忍一年半載,出來重新做人,好嗎。”
厲婭揮開她手上的牛奶,態度堅決地冷笑,“我比你們清楚自己還有沒有機會重新做人。我再説一次,如果你們堅持送我去戒毒所,馬上就會變成逼死我的兇手。”
她怨毒的話如一陣寒風,從他們二人心頭刮過。屋子裏驟然靜了下來,三個人陷入無聲的對峙。
過了很久,孫菀無聲地從浴室拿來濕毛巾,俯身將厲婭臉上的狼狽擦去,將她蓬亂的頭髮理順。最後,她做出妥協,“臨城,我可以辭職,在家裏照管她。”
“不行,我不同意。”卓臨城斷然拒絕。
“不然還能怎樣?眼睜睜看她去死。”
卓臨城默默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倦然支着額角,“一旦她的毒癮發作,你根本控制不住她。”
孫菀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將頭輕輕覆在他的膝上,面色灰敗,“臨城,我只能這樣了。”
卓臨城終於發現這世上也有他無能為力的事情。他嘆了口氣,伸手撫摸着她的頭髮,“你跟我回家,我安排人來這裏二十四小時照管她。”
目前來看,這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折中的辦法。孫菀合上眼睛,無聲地點頭。
孫菀搬回家後,卓臨城高薪請了一位退役女兵和一位戒毒專家對厲婭進行貼身看護。為了保證孫菀的心理健康不受影響,卓臨城只允許她每週去探視厲婭一次,且必須是在厲婭毒癮過去之後。
孫菀第一次去看厲婭時,厲婭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扯開嗓子咒罵。她像是市井裏最下流的婦人,用極骯髒、污穢的詞語辱罵她與卓臨城。直到照看她的女看護聽不下去,用布條塞住她的嘴。
隔一週再看,厲婭已經失去了罵人的力量。她隔着卧室門,不斷將頭撞向門板,求孫菀放她出去,或是給她一點“白貨”。
第三次去看她時,她似乎已經度過最難熬的時段,不再辱罵或是懇求,而是以閒談為名留住了孫菀,並跟她講述了吸毒的全經過:她那位猶太男友是個癮君子,在他的誘哄下,她淺嘗輒止地試了回大麻。她自恃清醒,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接觸那東西。但是Abigale開拍後,她發現她所在的那個劇組,上至導演,下至某個小龍套,都有玩這個的習慣。有時候正拍着戲,導演會突然收工,搬出水煙壺,叫上主創人員一起吸。她原以為這只是B級片劇組的通病,但串了幾個劇組後,竟發現影視圈裏大多數人都在堂而皇之地玩這個,彷彿這跟香煙、口香糖沒什麼區別。
隨着影片進度發展,導演在要求她多去紅燈區找靈感後,又提議讓她在演戲時來點真大麻。她拒絕了,然後因“不合羣”被導演痛罵。那位導演尖刻地指出,正是因為這種“不合時宜”,亞洲人才永遠無法打入西方主流文化。
因為太在意這部電影,且太想證明自己,權衡利弊後,她接受了這一提議。再往後,大麻就成了她閒暇時的消遣。
習慣大麻後,厲婭失去了對毒品的畏懼。她甚至以為那些有關毒品危害性的宣傳是假的、誇大其詞的。她不再抗拒男友給她的“高級貨”,沒多久,便從被動接受變為主動索取,然後不出意外地淪為毒品的囚奴。
“上癮後,我戒過。一直在戒,可是真的戒不掉。電影上映前,他甩了我,也斷了宣傳和發行上的投資。我在洛杉磯待了幾個月,攢下來的錢很快就燒光了。毒癮發作的時候,我甚至賣過自己一次。清醒過來後,我知道這樣下去一定會玩完,必須回國,畢竟國內治安比洛杉磯好,危險係數也低很多。”
厲婭説這些的時候,孫菀的心仿若滴血。這樣的故事很老套,但一旦落在親近的人身上,老套的故事就變成了具有諷喻意義的寓言。
説到最後,厲婭忽然低聲哀求道:“老孫,我好寂寞。你進來,讓我看看你,哪怕只看一眼。”
孫菀當即伸手去開門上的鎖,卻被身畔監視她們的那位女看護重重推開,“很危險,您不能進去!”
孫菀倔強地掙脱她,“讓我進去看看她。她是人,不是野獸,更不是魔鬼!她也是有感情訴求的!”
軍人出身的女看護自然比她更加固執,“您不能這樣自以為是!”
二人僵持不下的時候,門後再度傳來厲婭傷心欲絕的抽泣聲。那哭聲如魔音般攻破孫菀的心防,她蠻不講理地掰開看護的手指,“這不是在部隊,你不是在執行長官的命令。請你尊重我的意願。因為他付給你的薪水裏,也有我的一半!”
這樣的話已經帶了些侮辱的意味。女看護終於鬆開手,緩緩退到孫菀的身後。
贏得拉鋸戰後,孫菀迫不及待地打開門鎖,推門進去,“婭婭,你好些了嗎。”
就在這時,藏在門後的厲婭猛地向她撲去,孫菀避之不及,被她撲倒在地,後腦重重地撞在堅硬的地面上。厲婭跨坐在她身上,面目猙獰地亮出一塊磨得鋒利的瓷磚片,惡狠狠地往孫菀脖子上刺去。
沒有早一秒,沒有晚一秒,就在那瓷片要刺進孫菀動脈的瞬間,那位女看護出手制住了厲婭。她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厲婭從地面上提起來,扔回椅子上,麻利地用皮繩將她五花大綁上。
她緩緩走近,對着驚魂未定的孫菀一字一頓道:“看到沒有?不要同一個有毒癮的人説人性!”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厲婭牙齒打戰的聲音,以及癮發的嘶喊:“冷啊!疼啊!給我藥!給我藥!”
女看護鐵面無情地將面色蒼白的孫菀拉起來,帶出卧室,“現在請您出去!”
孫菀一言不發地轉身,狼狽離去。
孫菀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見卓臨城正在落地窗前看書,莫名地悲從中來,又莫名地怒從中來。
她快步走到酒櫃旁,從裏面拿出一瓶烈性白蘭地,傾一大杯灌入口中。
見狀,卓臨城放下書,走到她身後,探手想拿她手裏的酒瓶。
孫菀冷冷推開他,“你走開!”
卓臨城皺眉,“你又怎麼了。”
他的表情和那個微妙的“又”字拔高了孫菀的怒焰,她抖着手給自己倒酒,不管不顧地大口吞下,然後啪的一聲將酒杯扣在吧枱桌面上,“全世界都被你弄得水深火熱,你倒躲在這裏享受現世安好!”
卓臨城從她的眼神里讀出真相,“你去看厲婭了?她狀況不好。”
想到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孫菀的眼睛有些潮濕,她忍住洶湧的情緒,目光冷硬地看着他,“你來問我?你怎麼不去親眼看看?難道你忘了是誰親手將她送去美國的。”
卓臨城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她,“是我送她去的美國,但這並不意味着我要為她的人生買單。如果全世界都按照你的邏輯來評斷我的所作所為,我豈不是該上絞架。”
“你竟還認為自己無辜?如果不是你,婭婭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去美國,更加不會碰那些該死的毒品!”
“你怎麼不乾脆去質問厲婭的父母,為什麼要生她來這個齷齪骯髒、充滿邪惡的世界?不然她豈非更加沒機會碰到該死的毒品。”
白蘭地的酒性開始發作,孫菀喉嚨發緊,頭腦發熱,“我沒有要你承擔所有罪責,只是想讓你清楚你應該承擔一部分責任。你永遠都意識不到因為自己的予取予求,會給他人的生活造成什麼可怕影響。”
“你的金錢、權勢和高智商讓你高居雲端,可以俯瞰我們、輕視我們的人生。你覺得你有能力恩賜我們更光明的前途,所以你毫無顧忌地篡改我們的生活。以前我聽過一個笑話,有個人想要成為英雄,就悄悄把一個站在岸邊的小孩推進水裏,然後再大義凜然地跳下去救。漸漸地我才發覺,你其實也在對我身邊的人做這樣的事——”
“你利用厲婭,欺騙她的感情,將她推進被拋棄的深淵,再將她撈起來,附贈她去美國的機會,讓她明明遍體鱗傷卻無法恨你;你把蕭尋送走,讓我在痛失愛人的境地裏掙扎,然後再將我撈起來温柔對待……”
卓臨城一直平靜地聽着,直到聽到“蕭尋”兩個字,一層陰雲驟然佈滿他的雙眼。素日的從容忽然消失,他欺身上前,重重扼住她的手腕,“你還念着他。”
孫菀抿緊嘴唇,狠狠地掙扎,“對,我還念着他!你敢説你不是故意送蕭尋去美國的?我一輩子都會介意你讓我的初戀死得如此難看!”
卓臨城氣急反笑,禁錮着她的雙臂卻因絕望而愈加有力,“你一直都以為,是我毀了你的初戀?你因為這個恨我,所以如此折磨我。”
孫菀業已失去理智,大聲回答:“是!”
卓臨城無聲地冷笑,嘴唇貼在她耳上,殘酷地説:“我只是給了他人生另一種選擇。他有得選的,沒人逼他去美國,完全可以選擇為你留下,可他沒有這樣選!孫菀,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我這樣犯賤,這樣看重你!”
孫菀聽見自己的哽咽聲。
“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情。”卓臨城的聲音因粗重的呼吸變得異樣,“你還記得趙一霆嗎?我告訴過你,為了儘快讓蕭尋成為操盤手,他曾私下出巨資幫他做倉。你猜他為什麼那樣幫蕭尋?因為他是個同性戀!他看上了你的蕭尋!”
孫菀如遭雷擊般猛地抬起頭,嘴微微張開,遲緩地回頭看他。
“趙一霆喜歡男人在公司內部根本不是什麼秘聞。如果蕭尋沒有答應他什麼條件,以趙一霆的性格,會那樣無私地幫他?我是可憐他,才送他去的美國。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你的初戀只會死得更難看!”
一切都安靜下來,屋子裏只有他喘息的聲音。
孫菀呆呆地看着他,眼睛裏一片模糊。
從憤怒的巔峯落下,卓臨城開始後悔。他怎麼可以將這樣醜陋的事實説出來?
“對不起。”他鬆開她,伸手輕觸她消瘦的臉龐。一滴温熱的眼淚毫無徵兆地落在他指尖。
孫菀抬手,示意他不要説話。她強撐着走到沙發上,緩緩坐下。卓臨城站在原地踟躕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挨着她坐下。
良久,見她不再有眼淚流下,他才宛若嘆息般説:“也許你是對的,我們的婚姻一開始就蒙上了原罪。弄成這樣的局面,未必不是我在自吞惡果。”
又過了一陣,他將她輕輕拉到自己胸口。他垂頭將臉捂在她的頸後,嗡聲嗡氣地説:“孫菀,把你對旁人的慈悲原宥分些給我好嗎?哪怕只有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