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開始的時候,將來的我們,把它冠作,過去。
她説,我的過去,與你們相同。從一個人,再回歸到一個人的宿命。
只是,留下一個無法消除的牙印,噬在喉頭,再深一寸,致命。
思莞説“陸流想跟你一起吃頓便飯”的時候,阿衡正在喝思爾搗鼓了一下午做好的卡布奇諾,然後泡沫差點從鼻孔中噴出來。
思爾嫌棄:“這點兒出息,噁心不死人。”把手帕砸到她臉上。
阿衡着看思莞:“我不跟他吃便飯。還便飯呢,便飯,便……多缺德、多陰險一人啊,我去了,他把我給賣了怎麼辦?”
思莞:“哥就是個傳話的,愛去不去。”
思爾拍桌子:“有飯白吃幹嗎不吃?陸流請吃飯一般五星靠上,他説什麼你甭怕,堵耳朵吃就成。再説,你跟他能有什麼共同語言?”
思莞:“共同語言,他倆還真有……”
咳,一個共同擁有過的男人。
區別在於,陸流有分無名,阿衡有名無分。
然後,再本質區別一下,這個男人的前七年也許再加上無限遠的將來是一個男人的,中間的五年零一百八十三天是一個女人的。
阿衡拿着盛卡布奇諾的白瓷杯無限眺望遠方,憂鬱無比。
思爾擰孩子臉兼威脅:“趕緊喝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麼,我跟你説,我煮一下午的。”
阿衡淚,心想,你煮一下午就煮出來這麼個玩意兒,我隨手泡泡都比你煮的好喝。
結果,最後,阿衡還是去赴了陸流的約,吃便飯。
阿衡記得很清楚,那天,陸流穿了一件墨綠色的T恤和有些發白的藍色牛仔褲,頭髮沒定型,軟軟的,會笑,笑起來能讓人想起眉心一點硃砂的菩薩。
思爾猜錯了,他帶她去的地方不是五星級或是N(N>5)星級,就是一個普通的飯館,私廚,一天只做十桌菜,茶水免費。
味道……味道有些熟悉。
陸流給她佈菜,説:“陸氏旗下Model陳晚就是在這裏學的廚藝。”
阿衡夾了些肉絲:“哦,是蘇菜,我們那兒的。”又吃了別的,笑,“跟我做的差不多,家常口味。”
可心裏卻罵自己,還能笑出來,嘛孩子。
她放了筷子,正襟危坐,特誠懇:“陸少,您有什麼事您直説了吧,這麼親切我不習慣。”
陸流微笑:“沒什麼,我説過要請你吃一頓飯的。我説過的話一般都算話。”
阿衡“哦”,也就默不作聲地開始吃東西,從松鼠桂魚順時針繞到排骨,咬兩口;從雞汁扒翅逆時針繞到排骨,再咬兩口。
陸流殷勤,把排骨轉到她跟前,説:“這裏排骨是特色。”
阿衡笑不出來,説:“吃出來了,真好吃。”
想想自己之前做的那叫什麼啊,整天紅燒清蒸水煮的,就算一天換一樣,五年來每一樣也能吃個三百來遍了。何況,一不高興,加辣椒加花椒抱着醋倒,使小性子的時候海了去了,怪不得人跑了呢。
陸流看她,莞爾,説:“好吃就多吃些。”夾菜倒飲料,無微不至,真像一個温柔的大哥哥。
阿衡擱筷子不吃了,有些無奈,呵呵地笑:“陸少,我承認我是個失敗者,在你面前。如果你想確認的是這個,我承認。”
陸流目光深邃,卻淡淡地一笑:“我要是你,我會花另一個五年,把人搶回來。”
阿衡鬱悶:“可我不是你。所以,人沒了,家……也沒了。”
她認死理,那誰説過,09-68是她的家。
陸流卻撲哧一笑:“這麼説,天對你,好像挺不厚道。”
阿衡斂着睫毛,眼底的温柔也遮了個徹底,她説:“你不可否認,有時,它就是這麼的不公平。”
陸流説:“你恨我,或者言希嗎?”
阿衡笑:“我想起你的時候,整晚睡不着;想起言……言希的時候,是睡得最香的時候。因為,只有在夢裏的時候才會看到他。”
陸流嘴角帶點子笑意:“你夢裏的他是什麼樣子呢?”
阿衡吸鼻子:“我夢見他小時候了,扎着小辮子,穿女孩子的衣服,眼大得佔半張臉,搶我手裏的白糖糕。”
陸流哈哈大笑:“是,他小時候就是個吃貨。上小學時,演話劇的時候也確實扮過小姑娘路人甲。不過他沒搶白糖糕,搶的是扮公主的思莞手裏的糖堆兒,把思莞還給弄哭了。”
阿衡也笑:“你呢,你當時在哪兒?”
陸流説:“我當時扮王子,幫路人甲搶公主的糖堆兒。”
阿衡笑得死去活來,她説:“我上小學的時候正垂涎我弟碗裏的五花肉,不過沒人幫我搶。”
他笑:“是啊是啊,那時候我們身邊沒你,你身邊也沒他。”
阿衡説:“你知道嗎,我是言希飯,他的Club我註冊的有十個號,一個因為潛水被封了就換另一個。可我和其他的粉絲一樣,喜歡他的心只有多,沒有少。”
陸流含蓄地笑了笑,其實心裏覺得匪夷所思。
阿衡説:“我從未遇過這樣的挫折,不是一瞬間把人擊垮,而是過了許多天許多年才發現,那樣的傷口,一直在一寸寸地生長。等着我誤以為它長好的時候,它再狠狠地給我一擊。我一直稱這個傷口叫‘言希綜合徵’。”
她鼓足了勇氣,對着這個人,微笑着大聲説:“可是,我愛這個男人,就算你是陸流或是趙流孫流錢流李流都一樣,當着你的面,我也敢説我愛他。他身邊有我沒我,我身邊有他沒他,都一樣。我嫁我的他過他的,可誰還能阻攔誰那點愛好。”
她説:“我愛他。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罷。在我的心中,一直蓋着一座銅雀樓,裏面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裏面還鎖着我的言小喬。就算我出局,就算我已經不在這裏或者那裏,忘記那些言希曾經呼吸過的空氣、見過的土地,可是,銅雀樓中的,也是我的美人兒,我的未亡人,而不屬於你。”
雖然,日出之時,夢散,我漸漸將他忘去。
回家時,阿衡從背後抱住温媽媽,説:“我想出國了。”
温媽正在愁雲家送來的那個筍乾到底是煎啊炸啊還是涼拌啊,手伸到後面拍拍女兒的腦袋,説:“乖,一邊兒去,媽正忙着呢,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啊。”
阿衡黑線,哦。
然後温媽繼續思考,到底是煎啊炸啊還是涼拌啊,半晌,她反應過來,扭臉:“温衡,你説你想去哪兒?”
阿衡低頭笑,揉揉鼻子:“沒什麼,我就是説我想出國轉轉,回來,在B市醫院找個工作,到時候再結婚。”
温媽滯了滯:“這孩子,怎麼突然想出國了呢?你在媽媽身邊才待幾天……出國,受苦呢,有誰照顧你吃穿住行……你讓我怎麼放心?”
她走過去輕輕擁抱母親,笑:“媽媽,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越來越愛阿衡了呢?”
温媽瞪她:“淨説傻話,你是我生的,我不愛你還愛誰?”
阿衡噘小嘴:“你愛的人可多了,什麼思莞女朋友啦、孫鵬啦、達夷啦、言希啦,你對他們比對我還好。”
温媽大笑:“閨女,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有一個詞叫‘人情世故’。他們,跟你不一樣。”
想起言希,頓了頓:“再説,有些人,不是想疼想照顧就有機會的。”
阿衡説:“那你以前為什麼不能像現在這樣愛我呢?”
她半開玩笑地這樣問着,手心卻微微發熱。
温媽媽不説話,她在思考怎樣組織語言。
很久,她才緩緩開口:“阿衡,你在我腹中的時候,温家危機四伏。當時,陸流的爺爺同你爺爺一直政見不合,他握有你爺爺的一些致命的東西,如果他把這些東西捅上去,温家一家老少,恐怕都保不住。
“你爺爺為了給温家留一點血脈,就想起了我肚子裏的孩子,我一直被矇在鼓裏。
“當時從你在育嬰房丟失到思爾被抱回來只是一夜之間,你爸爸他説為了保你的命,讓我不許鬧。結果又過了些日子,就聽説言帥一力保舉你爺爺,把事情壓了下去。
“雖然陸家有猜測,但基本上大家都認為你夭折了。可你爺爺一直不安,覺得證據在陸老爺子手中,一直不敢把你接回來,而思爾,則是言帥救我們家的最主要的動力。
“思爾她……是言希父親的私生女,親生母親死了,當時你言伯母和言伯父鬧離婚,如果再把這孩子抱回去……言帥和你爺爺商量決定了這件事,他當時興許是為了補償你,還親自去過雲家,承諾了你和言希的婚事。
“再到後來,你奶奶一直思念你,那幾年身體不好的時候,時常戴着老花鏡看你養母寄來的你的照片。臨終時把你爺爺叫到跟前,説你受了太多苦,哭着求他一定要把小孫女接回家。
“你奶奶病逝之後,你爺爺為把你接回來,咬牙把家裏的財產清點送給了陸老爺子,外面的名義是温家參股,可實際就是白送。比如前兩年,思莞進陸氏工作時常遭到排擠,談生意見客户諸事不順,要不是……”
温母説不下去了。
阿衡臉色蒼白地坐在廚房靠牆的地板上,帶着哭腔説:“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温母抱住阿衡,説:“我從來不敢讓自己去愛你,興許哪一天,為了保存温家的一絲血脈,他們又把你送到哪個我看不到摸不着的角落。”
她哭着説:“你讓媽媽怎麼活,到時你讓媽媽怎麼活?你爺爺説把你送到雲家,我不能有意見;你爸爸説把你送給江南顧氏,我還不能有意見。我這輩子就生了你和你哥哥兩個,他們從不知道我有多難受。可是,媽媽真的疼啊,媽媽該怎麼辦?”
阿衡用手捧住頭,半天沒緩過氣兒。許久之後,她推開温母,輕輕開口:“媽,你讓我靜靜,我腦子亂。”
阿衡躺在牀上,睜着眼睛看天花板,不説話,不開燈。
四周悄然。
思爾走進來坐在牀邊,輕笑:“看見沒,搞到最後本小姐才是最可憐的那個。以後,我告訴你,温衡你再覺得你委屈,我不用活了。”
阿衡往牆角躺了躺:“你過來。”
思爾躺在她身邊輕輕地笑,眼睛嫵媚,在黑暗中閃着光。她説:“我敗給了時間,我沒法恨你。”
阿衡笑,閉着眼睛:“恨我吧,連我都想恨我自己,真了不起,居然是温家全家的最後一根稻草。”
思爾説:“你不是稻草,你是禍水。你毀了我哥哥,你毀了這個世界唯一沒有目的,真心待我的人。”
阿衡眼皮動了動:“你説誰?”
思爾眼中有淚,瞪着她,咬牙切齒:“我説我的哥哥,我説所有人口中的言龍子,我説那個世界上最傻的人!
“可是,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連干涉的權利都沒有。
“我們,我,包括受了言希恩情的温家老老少少,只能像他教的那樣,學着愛你,珍惜你。在別人不知道你的好的時候耐心看到你的好,給你鼓勵,給你親情,給你這個世界本可以立足而你卻無法擁有的東西!
“你要的,他都給你,你不敢要的,他也幫你想好。你見過這樣的傻瓜嗎温衡?”
阿衡説:“你不要喊言希言龍子,不要拿別人説過的話侮辱他。”
思爾卻譏笑,看天花板,眼角的淚滴在枕頭上。
“言龍子,言龍子,左耳全聾,右耳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十聽力,怎麼,你不覺得貼切嗎?”
——你有什麼很想和我一起去做的事嗎?
——傻瓜,還是那麼喜歡言希嗎?像是兩年前。
——喂,温衡,我們談一場戀愛吧。
——你要好好地活着,多多在他們面前做真阿衡,在言希面前的這個阿衡,餘下的,我也會努力,好不好?
——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你不垮下,還能站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都不在乎。
——我跟你保證,雲在這輩子都不會再離你而去,所以,寶寶,永遠記住你這一刻的快樂,是最初,也是永遠。
我喜歡你。
——你説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你是復讀機嗎?
言龍子,對這人,名副其實。
言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