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長風的情況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跟正常人沒有區別,發狂的時候,連舒曼都不認得。舒隸每天都來山莊給他看病,雖然他並不是精神科的醫生,但很關注杜長風的病情,還交代舒曼:“不準林希接近他半步!他開的任何藥都不要給他吃!”
舒曼開始不知情,問為什麼,舒隸這才將林希可能給杜長風服用了不明藥物的事情告訴了她。舒曼當時連連搖頭,眼淚刷的一下就流出來了:“不,這不可能,他們是兄弟!哥,你肯定弄錯了……”
舒隸説:“是兄弟又怎樣?如果杜長風偽裝精神病人的事翻案,林希就必須承擔刑事責任,因為人是他殺的。”
舒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她斷不能接受林希對自己兄弟下手的事實。林希待人一向誠懇,對誰都是温和體貼,文質彬彬,他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但事實勝於雄辯,杜長風在停藥一段時間後,精神狀況明顯好轉,雖然仍時有情緒失控,但已經不似先前那樣有自殘的舉止,也就是吼叫兩聲,摔摔東西。舒隸説,他現在正在鑑定藥物的成分,已經接近尾聲,一旦將成分分析出來,就可以對症下藥開出相應的藥方,緩解杜長風對那種不明藥物的依賴性。
“哥!你要救長風!”舒曼哭着求舒隸。
舒隸看着妹妹也很心疼:“你也要保重身體才是,你做完手術還沒多久,不能太過勞累,照顧杜長風的事情就交給老梁和羅媽去做吧。”
“不,我一定要親自照顧,現在我誰都不相信。”舒曼心有餘悸。她現在的確是草木皆兵,每日不僅親自下廚料理杜長風的飲食,對他喝的牛奶和水都嚴格把關,藥物更是反覆問清舒隸,得到舒隸首肯她才會給杜長風服用,總之事事都要親力親為她才放心。
這天上午,她給杜長風洗頭,洗完頭又給他刮臉,摸着他光溜溜的下巴,很滿意自己的傑作:“嗯,我現在剃鬍子的水平大有長進啊,以後我們沒飯吃了,可以挑個擔兒上街給人理髮刮臉,也能混口飯吃。”
這麼説着,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你去哪裏我都跟着你。”這個時候的杜長風神志似乎是清醒的,當她將臉貼着他的臉時,他察覺到她在流淚,要扭過頭看她。“別動!”她將他的腦袋扳回去,臉上流着淚,嘴角卻笑着,那麼恓惶,那麼絕望:“你真是個傻瓜,十三年了才來找我,還繞這麼大一個彎兒,請我去你的學校當老師,你真是傻……長風,你不後悔嗎?愛我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人,身體又有病,又有那樣的過去……”
杜長風閉上眼睛,喃喃地説:“我願意。”
只此一句。什麼話都是多餘的,只此一句。
“長風……”更多的淚水溢出來,舒曼整個人都貼在他背上,哽咽到無法言語,兩人是面對着山莊門口坐着的,可以望見山莊外的那個湖,碧綠的湖水閃着粼粼的波光,水草繁茂的湖面上,很多年前,曾經有過兩隻潔白的天鵝……那該是多麼美的一幅畫面啊,自從她知道她就是他的“丫頭”,她常盯着湖面發呆,盯久了有時候竟然會有幻覺,恍惚會聽到“克嚕——克喱——”的鳴叫聲,那聲音美妙無比,如流星般掠過碧藍的天空。
她跟他説:“長風,如果有來生,我願意做那隻天鵝,那隻叫做‘丫頭’的天鵝,我要替它重新活過。”
“你不怕獵人的槍口嗎?”
“就算有獵人的槍口,我墜落,也要墜落在你的懷裏。”
此刻,她又盯着遠處的湖面發呆,想起兩人説過的話,抑或幸福,抑或憂傷,她根本無法抑制眼中滾滾而下的淚水。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眼淚,總也流不完似的。就此相愛,還來得及嗎?她在心裏無數次問自己,還來得及嗎?她做了手術,似乎緩過來了,可是最近好像又不對勁了,胸口常常發悶,呼吸不上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她知道,如果再躺進醫院,她斷無出來的可能。她不敢聲張,唯恐哥哥知道,她知道上天已經是很眷顧她的了,在她生命的盡頭賜予她如此壯烈的愛。
她不能要求太多,否則怕會失去更多。她這一生已經飽嘗失去的痛苦,她再也不能失去。她一定要拽得緊緊的,就如此刻,她摟着杜長風,拼盡全身的力氣,怕一鬆手他就遠離了她的世界。
“你箍得我透不過氣了,寶貝。”杜長風笑着拍拍她的手。舒曼也笑了,鬆開他,撫摸着他剛剛洗過的潔淨頭髮,傻了似地笑,只是笑,卻説:“有時候我很想和你停止呼吸,你怕不怕?”
杜長風正要説什麼,大門口晃進來一個人,杜長風連忙站起身,笑着迎過去:“林希,你來了啊——”
舒曼嚇得一凜,幾步衝過去擋在了杜長風的面前,瞪着林希:“你來幹什麼?”
林希愕然,大約是沒想到舒曼對他這樣充滿敵意,連忙説:“我來給哥哥送藥……”説着拎了拎手裏的一個包裝袋,“我給他治療。”
不説藥還好,一説藥,舒曼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一向温婉的她從未如此失態:“你走!馬上走!”她指着大門,語氣冰冷似鐵,“別讓我撕破臉,林希!”
杜長風拉過舒曼:“喂,你沒事吧,幹嗎衝林希發火。”
他還不知道林希為他開不明藥物的事,舒隸要舒曼別告訴他,以免更加刺激到他的神經。
舒曼也意識到這個時候不能表露得過火,於是説:“沒事,我跟林希有些誤會,你先進去休息吧,我跟林希單獨談談。”
林希何其的聰明,也跟着點頭:“是,是誤會。哥,聽小曼的話先進去,我和小曼到外面聊聊。”
舒曼還算給林希面子,什麼多餘的話也沒説,只警告他:“以後不要來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出現在山莊。”
當時兩人是在湖邊説話。
林希猜她可能知道了,也沒有辯解什麼,很坦然地説:“可我是真來給哥送藥的,不是原先那種藥……”
“算了吧,林希,別跟我演戲了,我管你什麼藥,我不會接受!”舒曼穿了件淡綠色連衣裙,站在湖邊裙裾飄飄,宛如凌波仙子,可是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熱度,“你就不要讓我説出更難聽的話來吧,OK?”
林希身姿挺拔,任何時候他都是衣冠楚楚,不會失了風度,他竟然笑了起來:“小曼,在你眼裏我大概就是個禽獸吧。”
“謝謝,你很有自知之明!”舒曼一點也不客氣。
“OK,我無話可説。”林希舉手做投降狀,笑着説,“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不過話我還是要講清楚的,不管我之前對我哥怎樣,但我現在是真心地想幫他,他服下的那些藥是不會自動排出體外的,會一直在血液裏循環,如果不用相對應的藥物稀釋化解,你知道會是什麼後果嗎?會讓他徹底失去常人的意識……”
舒曼叫起來:“你簡直禽獸不如——”
“你聽我把話説完再發飆好不好?我不會對我的行為做任何解釋,我也是被逼的,但現在我確實是來幫他治療的,他服藥的時間還不是很長,只要配合治療,是可以很快痊癒的,否則過了最佳治療時期,我也沒有辦法了。”
“謝了!”舒曼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我們不指望你!哼,我哥哥會想辦法的,他正在對藥物的成分進行分析,很快就會有結果了。只要成分分析出來,他會對症下藥的。”
林希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嗎?”
“是的!”
他又是一笑:“你哥哥可不是研究這個的。你知道我研究這個多久了嗎?不會少於十年!如果這麼容易就被人破解成分,還叫什麼科研?舒曼,你可不要説外行話哦。”
他現在也不客氣了,不再叫她“小曼”,而是直呼其名。
舒曼依然不為所動:“你不要太得意,林希!我承認你很聰明,但一個人的智慧如果用在了歪門邪道上,只會是自找死路。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否則等我哥把檢驗報告交給警方,你哭都來不及了?”
“檢驗報告?”林希眼底寒光一凜。
舒曼心無城府,全抖了出來:“沒錯,我哥説的,等檢驗結果一出來,他就會上報給上級機關,如果涉及犯罪,他還會交給警方。林希,我們到底相識一場,我一直當你是哥哥,我很不願意看着你在邪路上越走越遠……”
林希打斷她:“你父親跟我爸表態了的,只要我治療好Sam,他就會勸舒隸銷燬檢驗報告。”
“你做夢吧你!沒錯,我爸是勸了我哥,但我哥你知道的,他可是個正派人,原則性很強,你想糊弄他門都沒有!我哥説了,誰都別想讓他撤回檢驗報告,他一定要讓事實説話……”
林希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點頭:“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舒曼完全沒聽懂林希話裏的意思。林希還要説什麼,手機響了,他一接就臉色大變:“什麼,我媽跳樓了?”
悲劇已經無法遏制,摧枯拉朽,宛如一場沒有源頭的大火,正以空前絕後之勢瘋狂蔓延。
“如果媽不在了,我也沒什麼顧慮了,更沒牽掛了。”林希在醫院看着昏迷不醒的母親跟林仕延説。劉燕傷勢嚴重,脊椎粉碎性骨折,腦部也受到重創,深度昏迷。仁愛醫院集中了最權威的專家會診也無濟於事,以專家組的判定,即便醒來也是全身癱瘓。林仕延在兒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種駭然的殺氣,不由得説:“你就夠了吧,你還想怎樣?”
第二天晚些時候,葉冠語現身醫院。
林仕延看到葉冠語很憤怒,因為聽四嫂説,夫人正是見過一個姓葉的人後就突然跳樓的。
“你來幹什麼?”林仕延當然知道姓葉的人就是葉冠語。葉冠語站在監護室外,隔着玻璃窗朝裏面看了看渾身纏滿紗布的劉燕,長長地嘆口氣:“她活不了了。”説後直直地盯着林仕延,“把她和林維葬在一起吧。”
林仕延一愣,似乎沒聽明白。
葉冠語也懶得理他,跟呂總管示意了一下,呂總管將一個花籃放在門口,葉冠語抄起手神色漠然地走開去。
“等等!”林仕延叫住他。
葉冠語停住腳步,卻並沒有回頭。
林仕延恍然明白了什麼,又不能肯定,望着葉冠語挺拔的身影,試探着問:“你怎麼知道我太太和林維的事?”
葉冠語回過頭,冷笑:“你以為這世上有永遠的秘密?”
“你……你到底是誰?”林仕延一直就有懷疑,但從來不敢往深處想,他的目光落在葉冠語指間的一個翡翠戒指上,很眼熟,跟林家老太爺林伯翰的那隻簡直一模一樣,他囁嚅着問,“你認識一個叫佩蘿的女人嗎?”
那座公館曾經的女主人,林家沒有人不知道。林仕延還在孩提時,就聽母親和姑媽們議論那個女人,多年前第一次見葉冠語出入公館,他就很驚訝,如果沒有特殊的關係,他緣何能入住那座公館?
但他真的不敢往深處去想。
潛意識裏一直抗拒去想,怕最後承受不住那樣的打擊。此刻看到葉冠語手上的戒指,他知道是時候問清楚了。
葉冠語轉過身,眉頭緊蹙,眸底深邃似海:“你們林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資格提起佩蘿太太。”
林仕延現在終於可以肯定了,也不再想問什麼,只是淒涼地笑起來,眼中卻閃爍着淚光:“果然是報應啊!那個女人派你來複仇……她霸佔了我們林家大部分財富,就是想讓你來複仇……”
“亡人為大,請你放尊重點。”葉冠語的臉色很不好看。
林仕延這個時候倒釋然了:“年輕人,你大可不必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説話,説到底……我們還沾親帶故呢,林維是佩蘿太太和我父親所生的私生子,至於你,”他坐在輪椅上,猶自淒涼地笑着,兩行濁淚順着臉頰淌下,“我現在可以肯定了,你就是劉燕和林維那個失蹤三十多年的孩子,也就是説,你是我們林家的長孫哪……”
“林維是佩蘿太太的兒子?”葉冠語愕然。
“當然,雖然是私生子,但他一直是我們林家的長房,從來也沒有人看輕過他,是他自己心理太敏感……”
“你父親不是叫林伯翰嗎?”
“對啊,但他還有另一個字號,叫秉生。”
葉冠語身子一震,公館客廳懸掛的那幅字畫的落款不就是“秉生”嗎?還有,他指間戴着的這個翡翠戒指指環內側不也刻着“秉生”嗎?此刻,林仕延就正盯着他指間的翡翠戒指:“你手上這個戒指就表明了你的身份,本來是一對,還有一隻已經隨家父下葬,你手上的這隻應該就是佩蘿給你的吧?估計佩蘿也不知道你就是林家的長孫,因為她一直以為林維一出生就死了,這一切都是天意啊,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原來是自家人在殘殺……”
林仕延悲傷得不能自已,捶着輪椅扶手哽咽。
葉冠語黯然低下頭,他所受的打擊一點也不比林仕延小,他一分鐘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轉身就走。
但他站住了,走不了了,因為背後站着的正是林希!林仕延也發現了林希,一直站在走廊拐角處的綠色植物邊,被茂密的葉子遮住了身子,沒有人注意到他。顯然他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全部談話,臉上説不出是什麼表情,他一向沉穩,即便得知這樣驚天動地的真相,也不改衣冠楚楚、倜儻風流的形象,連發型都一絲不亂,衣線更是筆挺。
時間的洪流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葉冠語看着林希,半晌,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讓開。”
林希笑了笑,非常有風度地側着身子。葉冠語冷着臉從他身邊經過,他還不忘叮囑一聲:“下週開庭,記得出席哦。”
兩天後,舒隸突遭車禍。
他在從醫院返家的途中被一輛迎面而來的大貨車撞翻,當場昏厥,救護車趕到時根本無法施救,因為他的腿被嚴重變形的車門卡住,眼看失血嚴重呼吸衰竭,醫生在得到家屬的同意後不得不對舒隸進行截肢手術。舒隸的妻子哭得死去活來,舒伯蕭夫婦眼睜睜地看着兒子被截肢,當即癱倒在地,被先行抬上了救護車。舒曼聞訊趕到現場的時候,舒隸剛剛做完截肢手術,右腿血肉模糊,人也沒了意識,被醫生迅速抬上救護車呼嘯而去。
現場只剩下舒隸的妻子聲嘶力竭地哭。
舒曼天旋地轉,慘叫着逃離了現場,她一路狂奔,像是後面有什麼洪水猛獸追趕着她一樣。
而就在她趕來現場時,杜長風因為藥性發作再次發狂,見人就砍,二院不得不將他作為重症精神病人關進了西樓。不過瞬間工夫,哥哥又慘遭截肢,舒曼只覺自己四分五裂,她知道,她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但她心裏很清楚,非常非常地清楚,她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什麼,不會是單純的車禍,不會這麼巧,縱然是上帝的安排也不會這麼巧!因為就在昨天下午舒隸還打電話給她,説林希找他談判,他們發生了爭執,他交代舒曼要格外關注杜長風,禁止陌生人接近山莊,舒隸還説從林希的嘴裏得知,林仕延已將全部財產轉到了杜長風的名下,一旦林仕延發生意外,他百年之後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杜長風。而舒隸似乎也有某種預感,最後不忘叮囑舒曼:“如果我發生什麼不測,你就去找葉冠語吧,也只有他才有能力收拾林希了。”
舒曼狂奔至茂業大廈,她的樣子駭人,披頭散髮,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到總裁室找葉冠語,前台秘書攔着不讓進。
“讓我進去,你讓我進去……”舒曼哭叫着,語無倫次。
正好葉冠語剛剛開完會,一進辦公室就見着舒曼跟秘書拉扯在一起,他很意外,大步奔過去扶住舒曼:“怎麼了,小曼……”
舒曼失魂落魄,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樣拽着葉冠語不放手:“救我——求求你,救我們,他,他不是人,他,他……”舒曼喘着氣,呼吸困難,葉冠語抱住她向下滑的身子,“慢慢説,到底出什麼事了?”
“救,救我哥哥,還有長風——”舒曼拼盡全身的力氣説完這句話,頭微微一垂,什麼也不知道了。
“小曼!小曼!快叫救護車——”葉冠語衝旁邊的秘書吼。
狂風帶着血腥的殺戮席捲而來。
漫天烏雲,不見天日,一切腐朽的黑暗的已為人知的和不為人知的全都被連根拔起,掀開來,轟然倒地。豪門世家,尊榮浮華,不過是過眼煙雲,腐朽得越徹底,也就倒塌得越徹底。
最後的生死決鬥,已然拉開序幕。
林仕延無路可去,無路可逃,他知道這個家族的末日終歸是來了。原以為自首就可以贖罪,阻止悲劇的蔓延。現在他才知道悲劇一旦註定,就不會給你生還的餘地。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他也什麼都不認得了,包括他養育了三十年的兒子。
夏天的二院掩隱在一片蒼翠中,遠離城市的喧囂,聲聲入耳的只有清脆的鳥鳴,唧唧喳喳,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林仕延透過車窗仰望天空,雲淡風輕,那純淨得近似透明的藍是城市裏絕對看不到,他命司機打開車窗,涼爽宜人的清風撲面而來,帶着林中特有的樹木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遠遠地就看到二院門口整整齊齊站了一幫子人。
董事長大駕光臨,二院上下傾巢出動。
林仕延被人抬下車,放到展開的輪椅上,院長鄭應龍畢恭畢敬地上前問候:“董事長,您辛苦了,大老遠的跑來……”
林仕延精神恍惚,沒有朝他看,跟隨從遞了個眼色,隨從推着他徑直走進大門。他只想馬上見到奇奇!老梁幾次打電話給他,説奇奇在裏面的狀況很不好,昨晚老梁又打電話過來,説起奇奇幾度哽咽,“那孩子會死的,他會死的……”老梁掛電話時幾乎哭出聲。
林仕延做了一夜的噩夢。
連昏迷不醒的劉燕都顧不上了,他必須見到奇奇!昨晚他問林希,為什麼不遵守承諾給奇奇治療,結果林希説,他是要去給奇奇治療的,但遭到舒曼的拒絕,舒曼禁止他踏足山莊半步。
“連舒曼都不信任你了,可見你已經眾叛親離。”他這樣跟林希説。
林希笑着反擊:“你也一樣。”
是啊,他也一樣!自從自首,他已然是林家的叛徒。兩個老姑媽,還有堂叔表舅七大姑八大姨們,全都視他為仇人。還有,幾十年的世交舒伯蕭現在也與他反目成仇,一口咬定舒隸的車禍是林希做的手腳,除了奇奇,試問現在還有誰待見他?原想,即便奇奇狀況再怎麼不好,他應該還住在山莊,誰知鄭應龍攔住他:“董事長,奇奇沒有在山莊。”
林仕延愕然,當即意識到不妙。他板着臉問:“不在山莊在哪裏?”鄭應龍自己不肯説,跟旁邊的副院長使了個眼色,副院長只好硬着頭皮道:“這個……奇奇因為精神狀態很……很不穩定……”
“你只要説他在哪?!”林仕延吼。
副院長結結巴巴:“在,在西樓……”
林仕延一陣戰慄,駭恐得瞪大眼睛:“西樓?”
西樓是二院的禁地,被關的都非普通病人,是精神極度失控具有攻擊性的病人,那裏就跟牢獄是一回事,鐵門重重,戒備森嚴。狀況好一點的病人可能還只是被關在房間裏不能出來,嚴重的就會被鎖上鐵鏈,注射鎮靜劑,如果情況更糟,還會被電療。
林仕延背心冷汗直冒,逼視鄭應龍:“你帶我去!”
“是……”鄭應龍噤若寒蟬。
還沒到西樓,就聽到裏面傳來恐怖的咆哮和怪叫聲。
上了樓,一層一層的鐵門被打開。
杜長風被關在西樓最堅固的一間病房裏,三重鐵門鎖着,林仕延被推進病房的剎那,幾乎昏厥在地。黑暗的房間裏,空氣污濁,藉着高高的天窗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他看到奇奇被捆在病牀上,雖然穿了病服,但裸露在外的手腳顯出累累傷痕,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仿如死去。
滾滾的淚水奔湧而下。
“把我兒子鬆開!”
“董事長,他,他打人……”副院長好像還有顧慮。
林仕延怒吼:“我要你把他鬆開!”
馬上有人上前為杜長風鬆了綁。林仕延被隨從推到牀邊,只見奇奇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瘦得顴骨都突起,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嘴唇上也起了碎皮,整個人就像是彩漆剝落的木偶。這還是奇奇嗎?林仕延顫抖着撩起兒子的袖子,想必一定勒出了血痕,但是他看到什麼?不僅是血痕,還有觸目驚心的針孔,密密麻麻遍佈整個手臂。他是醫生,他知道他們給奇奇注射的是什麼。
“奇奇,都是爸爸的錯啊……”林仕延抱住杜長風的手臂痛哭。
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快。林仕延看着病牀上被注射鎮靜劑後昏迷不醒的杜長風,無法抑制內心的傷痛,他伸手撫摸愛子的臉頰,老淚縱橫。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所以才屢遭報應,夫妻相離,父子決裂,家道沒落……原來都是報應!
“奇奇,我最最親愛的孩子,你聽得到我的話嗎?”林仕延撫摸杜長風消瘦蒼白的臉,想起這孩子六歲就進了林家的門,他是打心眼裏喜歡他啊,喜歡他的善良正直,喜歡他非凡的才華,除了林然,沒人可以跟這孩子相提並論。即便有時候生氣罵他,也是帶着寵溺地罵,他寵他不僅僅是因為歉疚,而是他真的喜歡他!此刻,他雙淚長流,開始了長長的懺悔——
“孩子,你聽得到嗎?若你聽不到,你的父母聽不聽得到?造孽!這都是我造的孽!我製造那起醫療事故害你家破人亡,我以為逃到美國就能擺脱因果報應,結果三十年了,我還是沒能逃脱命運的懲罰,家不像個家,父子不像父子,妻離子散,我還擁有什麼啊?可是孩子,你什麼都不知道,包括我把你當替罪羊,頂替林希關在這裏一關就是五年……我縱容你,寵溺你,嬌慣你,其實都是為了彌補心中的虧欠,但彌補得了嗎?
“可是奇奇,我必須告訴你,我愛你,除了林然,你一直是我最愛的孩子,因為在你身上,有着我們這個家族沒有的善良淳厚,還有勇敢正直。你從沒有算計的心思,於是你就只能被人算計,包括被你的親人……我真是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聽林維的話,讓你去替林希頂罪,僅僅是因為你不姓林!姓林又怎樣,林希是姓林,但他跟我並無血緣關係,明知這麼做是錯的,偏要將錯就錯,結果錯到現在,我反倒被命運算計!現在林希怎麼對我,我都視若無睹了,罪有應得,真是罪有應得……即便如此,奇奇,收養你我從未後悔過,這也許是我今生唯一一件做得有價值的事情,從前沒有覺得,當失去所有後才發現,原來你才是我最珍貴的……感謝上蒼,讓你我結此父子之緣,你可以怨恨我,詛咒我,甚至殺死我都沒有問題,但只請你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奇奇!如果有來生請還做我的孩子,是親生的孩子,我會把這世上最最珍貴的一切捧到你面前,彌補今生我對你的虧欠……而今生,我唯一還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一切留給你,我誰都不給,只給你,以愛的名義,也以父親的名義!只因我愛你,只因你是我的孩子!……”
這麼長的話,不知道杜長風聽到沒有。
窗外已經夕陽斜下,落日的餘暉透過高高的鐵窗照在他臉上,温暖這個無辜的年輕人。他的樣子像是已入睡,這樣也好,或許在他可悲的世界裏,只有夢才是自由的。他一定很想飛……
風,呼嘯而來……我感覺身體瞬間變得輕盈,大地遠去,天空越來越近,我是在飛嗎?為何那麼多雲追逐着我,宛如一朵朵白蓮盛開在我眼前,美得如夢如幻,彷彿我伸手就能抓住……我自由了嗎?我居然在飛!
“克嚕……克喱……”
啊,天鵝!我尋聲望向身後,難以置信,原來我和它們在一起,一起飛……我揮舞着雙手,喔,不,是翅膀,我竟然有了翅膀,潔白的翅膀以優美的姿態拂過縹緲的流雲,我忍不住大聲呼喊:
“克嚕……克哩……我真的自由了啊!”
謝謝你,風,為我拭去淚水。
想必你也知道我被困這麼多年,我多麼嚮往飛。
謝謝你,雲,伴我翱翔。
你最瞭解我這些年日日都對着你憂傷地吟唱。
謝謝你,天空,寬容地接納了我。
哪怕前面是電閃雷鳴,也請不要拋棄我,我寧願被閃電劈成碎片,也不願意再困守在那孤獨的山林……
我要飛!我要飛!
可是我飛到哪裏去?我思念的人呢?她在哪裏?曼,你在哪裏?……我想帶你一起飛,遠離塵世的痛苦和怨恨,我要將你保護在我的羽翼下,再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再也不會讓你哭泣流淚,曼,請跟我一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