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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曲五 人证

舒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天鹅,挥舞着洁白的翅膀,在二院的上空飞翔盘旋。她流泪了,说不清为什么会流泪,只觉眼前看到的一切仿佛就要离她远去似的,她很悲伤,舍不得……醒来还在流泪,模糊的视线里凑过来一张脸:“你醒了,小曼。”

但舒曼很虚弱,一直戴着氧气罩,呼吸困难。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那天醒来,也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窗帘是拉着的,她亲耳听见叶冠语和医生在外间会客室的对话,医生说:“她活不过三年。”

“……她不是做了手术吗?”

“手术能让她的生命延续三年,已经是奇迹了。”

“我必须要她活着!”

“没有办法,有的心脏病人做移植还有生存的机会,她的身体已没有这个条件,尤其是她现在怀孕,情况更危险了。”

“你说什么,她怀孕了?”

“这个……您还不知道吗?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非常危险!她这种状况怎么能怀孕呢,那简直是自杀,必须马上做手术。”

“如果不做呢?”

“会死。”

……

两天后舒曼失踪了。因为叶冠语通知了她的家人,要给她安排手术。她不肯,怎么都不肯,她跟叶冠语哭诉着说:“我横竖只有三年活了,我怎么可以为了让自己多活三年,而杀死腹中的这个孩子?我做不到!任何一个母亲都做不到!长风已经是这个样子,我哥哥也成了残疾人,太惨了啊,自从舒秦和林然去世,我们两家人都陷在那样的悲剧中没法走出来,现在有了新生命,我怎么忍心杀死他……”

当时舒曼的父母和妹妹刚刚走,劝了一个下午都没用。叶冠语始终一语不发,他知道,他没有决定权。

“舒曼,我从来不敢想你不在了会怎样……”叶冠语侧身坐在床沿,低着头,哽咽着摇头,“我不能想象,没法想象,舒曼,你不可以不在,哪怕你不属于我,只要你活着……我能远远地看着你,也比失去你要好……”

此时的叶冠语已然没有了商场上的决断与冷酷,接二连三的打击,哪怕再强大的一个人,也会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身心俱碎。他那么自信,无数次绝境逢生,力挽狂澜,可是现在……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跟命运抵抗,曾经以为自己运筹帷幄无所不能,现在才明白那都只是命运玩的花样,命运设的赌局,诱惑他赌上全部,结果还没到最后他就已经输得精光。

这是一场没有生还者的竞技场。

对手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正拿着剑指着他,随时准备一剑封喉。他不是杀不了,而是无法下手,因为那是他的亲人,他的兄弟,他们身体内流着相同的血液,骨肉相残,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上午,吕总管电话通知他,刘燕已经停止呼吸,问他要不要出席葬礼。他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好半天都需要扶着墙才能站稳,当时是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很怕自己倒下去。又去了一个亲人。不管他与她相不相认,那个女人终归是他的亲人,虽然他一点也不感激她将他带到这世上。而现在——

那个连禽兽都不如的弟弟,竟然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命运已经摆下了这盘棋,怎么进退,都是一局死棋。

舒曼也已经知道他和林希的血缘关系,叹息说:“你真可怜,有那样一个弟弟……”说着就要坐起来,叶冠语连忙过去将她的枕头垫高。经过几天的保守治疗,舒曼今天的病情有所好转,已经撤掉了氧气罩,可以自主呼吸了。

叶冠语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自己是千疮百孔,仍给她活下去的勇气:“小曼,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你不可以放弃,想想你的父母还有哥哥,如果你离去,你让他们怎么活下去。也许你有你的立场,可是相对于你腹中这个我们未曾谋面的生命,我们更希望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你——能活下来!”

舒曼一听就哭了起来:“不,你不是母亲,你不了解做母亲的心,当年我失去林然的孩子,至今仍是我的心头之痛,我常常在想,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了,那么林然的生命就会延续,一代代地延续。现在又要我失去自己的孩子,我做不到!我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我的孩子可以帮我延续,我身边这些爱我的人,包括你,看着我的孩子……就会像看着我一样……”

“不——”叶冠语大叫一声,猛地将舒曼拥入怀里,他已经失去一切,如何还能再失去她!“舒曼,你不是我,你也不了解我的心,我爱你不会比你的家人,比杜长风少一分一毫,十四年了啊,我望着你望了十四年,你理解我的这份感情吗?不,你不理解——”他只觉有柄尖刀在他的心上横七竖八地割裂,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胸腔内发出沉闷的咆哮: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小曼!哪怕让我再望你十年二十年,直至一辈子,也比你消失在我眼前好啊,曼——这么多年,哪怕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即便是这样,因为有你的存在,我也才觉得这世上好歹有份牵挂,不然我还能希冀着什么!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曼——”

他抱着她,不承认自己在哭,可是分明有泪水浸湿她的衣衫。舒曼缓缓伸出手臂,给这个绝境中的可怜男人最后的温暖,她没有什么可以给予他的,只能是一个拥抱。他战栗得厉害,仿佛她随时都会化成烟消散似的,长这么大,经历了那样多的苦难,他也从未如此恐惧过,从未如此绝望过。他已经这样了,只能是这样了,为什么他还是没有办法留住她?

“我一定要让你活下来,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换!”他这么跟她说。

第二天,舒曼的状况又好了很多,可以下床走动了。一家人都来看她。母亲做了她最爱吃的粥,一口口地喂她。可怜的母亲,整个瘦了一圈,眼底布满血丝,长子被截肢,女儿又病重,而她竟然还可以坚强地为孩子煨粥。舒曼想,这就是母亲啊。因没有住在同一家医院,她很挂念舒隶:“哥哥怎么样?”

舒伯萧安慰她:“没事,伤口愈合得很好,精神也不错,再过半个多月就可以出院了。你赶紧好起来,去看看你哥。”

“嗯。”舒曼点点头。又拉住妹妹的手说,“小睿,你要听爸妈的话,别再让他们操心了,赶紧成个家吧。”

舒睿可能这两天哭得厉害,眼睛肿得像桃子,嘴上却使劲笑:“姐,你放心,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年底就结婚。”

“这就好,这就好……”舒曼也想笑,可是泪水夺眶而出的速度远快过笑容绽开的速度,她抚摸着妹妹齐耳的短发,想起小时候和舒秦争着帮她梳头的情景,那个时候她们多小啊,还有哥哥,总是很懂事地照顾她们。这才过了几年,舒秦不在了,哥哥截肢了,她自己也……

但她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尽管眼中泪水泛滥,笑容始终灿烂。她跟父亲说:“下午我想去看看长风,爸,我想去看他。”

“可你的身体才刚有好转,而且……”舒伯萧马上住嘴,不敢说出“手术”两个字。

舒曼一脸轻松:“让我去看看他吧,放下心,我也才好安心做手术。”

舒伯萧和妻子相视一望,诧异而惊喜,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亲自送你去。”舒曼连忙摆手:“不了,让小睿开车送我去吧,你和妈多看着点哥哥,嫂子一个人太累了。”

吃过午饭,舒睿开车送舒曼去二院。一路上舒曼都有说有笑,跟妹妹拉家常,问她的恋爱和生活。

每多看妹妹一眼,她都觉得是奢侈。因为她不敢想象最后一眼。

而且她特意要妹妹绕着离城转了一圈再去二院,车子驶上樱花大道时,她下了车,步行到钢琴学校门口,隔着铁门远望林然的铜像。在她心里,那从来就不是一尊铜像,那就是林然!学生们正在上课,此起彼伏的琴声在绿树葱茏的校园中流淌,浓荫满地,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花香。连阳光也似慵懒的,照耀着同样慵懒但温和的“林然”,他的笑绽放在唇边,永恒不变。就如他对她的爱,永恒不变。她亦是。

她在心里跟他说:再见了,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但不是在这里。

这一次她没有流泪。相反,她脸上洋溢着不可名状的幸福,因为激动,原本苍白的脸颊竟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仿佛晚春残红落尽的桃花,尽情绽放着最后的妩媚。舒睿怕她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中暑,将她拉上了车。本来她还想去看看哥哥,但是她没有,怕情绪失控露出破绽。

韦明伦在山庄门口远远地迎出来,虽然依然是仪表堂堂,脸色却很憔悴,可见他这些日子为杜长风操劳很多。

“达尔文,你瘦多了。”舒曼和他拥抱。

韦明伦声音沙沙的,也拥抱她:“可把你等来了,想去看你,又走不开。”说着将她们姐妹俩迎进院子。

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天井边的石榴和海棠早过了花期,在阳光的照耀下,叶子绿得像要滴出水。舒曼看着那些绿叶的脉络,只觉心底翻涌着难舍的情绪,那些叶子凋零了,来年春天还可以再发芽,她连叶子都不如啊。韦明伦显得心事重重,背着手边走边跟舒曼说:“这两天的情况好多了,没有再发作,我就把他接回了山庄,西楼那里……”后面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顿了顿,“这里条件好点,罗妈照顾得细致些,我来看他也方便。”

“学校那边……”

“我已经做了安排,不会影响教学。”

“那就好,我刚去了那边,看上去挺好的。”舒曼由衷地感激着他,“多亏你,达尔文,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韦明伦没有吭声,仰起脸孔望着湛蓝的天空,目光中有不可捉摸的恍惚,半晌他才说了句:“我只想他好。”

是的,都只想他好。

只要他好,在这么多的不幸里至少还能得到点慰藉。也许是知道舒曼今天要来,杜长风出人意料的安静。非常的安静。他见到舒曼,显然还是有印象的,对她呵呵笑了笑。但他不认得舒睿。

舒曼打来水,牵他到院子里,给他洗头。她洗得很慢,洗得格外细心,一边洗一边跟他说话:“你要做爸爸了,傻瓜,以后我就不能帮你洗了哦,我要给宝宝洗。我现在每天都吃很多东西,我吃得多,宝宝才有得吃,我想让他长得壮壮的,跟你一样,长成一个山样的男子汉……如果是个女儿,你希望她像谁呢?”说着她有些神思恍惚,叹了口气,“还是别像我吧,病痛缠身,还这么不幸……”她揉着泡泡的手有些颤抖,手一晃,泡泡飞进了他的眼睛,杜长风嗯了几声,她赶紧拿过干毛巾给他擦眼睛。

“你长得真好看,像明星。”舒曼蹲着,仰起脸伸手抚摸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你是我见过的轮廓长得最好的男人,比林然还帅,你们都是我值得用生命去爱的人,长风,你听到了吗?”

杜长风顶着满头泡泡,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搜寻,那眼神无辜得仿佛待宰的羔羊。只是,他不会知道对他下手的人是他的兄弟。

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他的世界已经太不幸,她想给他保留最后一点温情。“长风——”她唤着他的名字,半弓着身子抱住了他,“你一定要好起来,快点好起来,你要做爸爸了啊,宝宝需要你,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爸爸!”

而他仿佛有些听懂他的话,也抱住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宝宝,宝宝……”

“是的,你有宝宝了!”她站起身,拉起他的手抚摸她的腹部,虽然仍是平坦的,但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啊,那是他们的果实。哪怕是舍弃性命,她也要保护好这个果实,任谁都不能夺了去!

洗完头,她牵他去后山的竹林散步。正值盛夏,竹林里非常阴凉,一路走上去都有飒飒的风。在那两根刻着字的竹子面前,舒曼停住了脚步。多少年了,“丫头”和“叶冠青”已经长成粗壮的老竹子,字迹也似生了锈,不似当年那般清晰。杜长风显然记得这两根竹子,伸手抚摸着,若有所思,转过头又望向她,他眼神仍旧锐利,看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刀,似乎要将什么刻在自己身上。

她亦看着他,唇含着笑。

“……丫头。”他喃喃的,喉结里发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节。她恍惚着点头,走了一段路,身体有些虚弱,靠着旁边的一根竹子歇息。他走上前几步,突然将她揽在怀里,贴着她的脸,摩挲着,吻着她的耳垂:“丫头……”他呼吸的气息全喷在她的耳畔,拂动她的鬓发,她只觉有一种遥远而亲切的酥麻,从耳畔一直麻到颈上,麻到胸口。他的怀抱那样暖,暖得令她觉得心里发酸,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又一次支离破碎。

他呢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吻她,急切而热烈,只觉来不及,就怕来不及,他在极度的恐惧中悱恻缠绵,仿佛是偷欢。这让她疑惑,方才在山庄给他洗头时他都不是这个样子,他怎么了,他,他……可是容不得她多想,他的唇如同火苗,似要将她焚为灰烬。仿佛已经与她分别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他的热情瞬间湮没了她,仿佛奔腾的河流,将她整个地托起,“我要你,曼,我要你……”他喘息着,有泪清晰地蹭在她脸上,她亦觉得唇齿间夹杂着淡淡的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她不能肯定。

但她真是哭了,箍着他,放声地大哭起来,那哭声如撕裂的帛,哗啦一声刺破寂寥的山谷:“长风……”一口气没接上来,她几乎背过气去,“我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孩子,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他渐渐松开她,犹犹豫豫地看着她,目光散落在她脸上,似乎在猜测她话里的意思。“长风,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们的宝宝需要你——”她抓着他的衣襟,她知道她和他共处的时间已经以秒在计算,从来不知道离别是如此锋利的刀,残忍地割舍着她对他的眷恋,一点点的,全部割舍掉。

“你怎么了?”杜长风惶恐地拽起她不断向下滑的身子,“曼,别哭,我不要你哭……”

舒曼一下被定住了,动弹不得。

他怎么这么清醒?

刘燕的葬礼非常冷清。

除了家族成员和一些走得较近的世交至亲,就只有一些例行公事的政府官员到场吊唁,几个多年的商界合作伙伴也出席了。林仕延倒是很坦然,横竖已经没落,他不指望谁会在雪中给他捎上虚情假意的问候。舒家只有秦香兰携女儿舒睿出席,舒伯萧没有露面,好不容易重修旧好的两家关系,又因舒隶的突遭不测降至冰点。如果不是碍于亡人为大,香兰和刘燕又私交几十年,可能舒家一个人都不会出席。舒伯萧一口咬定跟林希脱不了干系。因为就在舒隶出车祸的当天晚上,舒隶的办公室被盗……

林仕延跟舒伯萧在电话里说:“你们收拾他吧,我老了,都瘫了,我苟延残喘留着最后一口气,就是希望看到有人收拾他。”

“他不是我的儿子。”

“从来就不是。”

叶冠语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到场吊唁的。想来他犹豫了很久。

当他众星捧月般走进灵堂时,在场的人无不对其行注目礼,只见他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那么多人走在一起,他一言不发,仍是气势逼人。待他在灵柩前停住脚步,他身边的那些人也都毕恭毕敬陪他停下脚步,非凡的地位彰显无疑。而他偏生得高大挺拔,不由让人想到一个词——“鹤立鸡群”。只是他的脸冷得像从雪山上凿下来的冰,眼神凌厉如刀片,仿佛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会划下裂痕一样。落在林仕延的脸上,林仕延只觉心中割裂般的疼,虚弱地看着他,沉默不语。落在林希的脸上呢?

“哥,节哀。”林希无辜地看着他。

叶冠语一震,他说什么?他叫他“哥”?还叫他节哀?!

林希非常恭敬地深深一鞠躬,算是作为家属答礼。

叶冠语的脸上形容不出什么表情。他瞥了林希一眼,然后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大理石地面反射的日光太刺目,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林希抬起头,倒坦坦荡荡地迎接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一时间刀光剑影,看谁比谁沉得住气。

林希太小瞧叶冠语了,叶冠语是什么人,他伸出手向林希表示“慰问”,林希当然也不失风度地跟他握手。叶冠语握着林希的手,身体向前倾,附在林希耳畔低声耳语道:“你要敢再叫一个‘哥’字,我会杀了你!”

众目睽睽,林希居然面不改色,也附在叶冠语的耳畔低声回道:“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说罢还拍拍和叶冠语交握的手,大意是对他的安慰表示感谢。在外人看来,都以为是两人在礼貌地寒暄。殊不知两个人都不是善类,彼此都已朝对方拉开了弓,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让叶冠语意外的是,文婉清也来到现场,挺着个大肚子,大约是要生了。文婉清显然没想到叶冠语也在场,当下吓得脸都白了,本能地护住腹部。不过虽然叶冠语脸色不大好看,但文婉清来吊唁刘燕情理上是说得通的,毕竟婆媳一场。林希见状连忙过去搀扶住文婉清,“说了叫你别来嘛,还真来了。”“没事,我来送阿姨最后一程,也是应该的。”文婉清胖了很多,原来尖尖的下巴都圆了,大约是营养很好,脸上白里透红,很自然地显出母性的美。

文婉清肚子太大,没办法鞠躬,只好对着刘燕的灵柩稍稍欠下身子,泪水说来就来,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文婉清一直觉得婆婆是个很不幸的女人,郁郁寡欢半生,死也死得这么惨烈。林仕延显然很感激文婉清来送刘燕,对她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眼神极其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去里间休息吧。”林仕延坐在轮椅上,示意文婉清去侧门那边的贵宾休息室,声音不高不低,“你妈会很高兴的,到底有了新生命。”

林希搀扶着文婉清去贵宾室。经过父亲身边时,完全是刻意,林希俯身在林仕延耳边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我不会让他姓林的。”

林仕延还来不及反应,林希已经扶着文婉清走进了贵宾室的门,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林仕延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不是瘫痪,他真会给林希两巴掌。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叶冠语看在眼里。

“林老头子估计也不远了。”吕总管在旁边低声说。叶冠语长长地舒口气,嘴角微抿,唇线清晰分明:“真是不幸。”

是的,很不幸。

当刘燕的骨灰下葬在林维的墓侧时,林仕延泣不成声。他坐着轮椅本不方便送葬,但他执意要送。天空阴霾沉沉,细雨斜风,墓地周围树木森森,一片肃杀之气。老管家为林仕延撑着伞,劝他节哀,林仕延捂着脸只是摆头:“我真后悔,如果早给她自由,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三个人,爱,或者不爱,纠结了三十多年。到头来,谁也没得到谁,爱情和亲情孰轻孰重,又有谁能说得清?刘燕的墓碑上嵌着的是一张她二十来岁的照片,亦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照片,短发的她浅笑盈盈,隔了这么久照片都有些泛黄,仍可窥见其眉目间逼人的风华。那个时候的她,正是美得惊心!而她身边的那块墓碑上嵌着林维的一张生活照,应是四十开外照的,眉眼深邃,一贯的严肃,刀片般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仿佛还在守着他心底的秘密。守了三十多年,该有多么不易,他和她,终于是解脱了。他们可以解脱了,活着的人呢?

阴沉沉的天空滚过隆隆的雷声,预示着将有更大的风雨到来。在通往墓地的一个岔路口,一辆黑色轿车掩隐在树林中。叶冠语坐在车内静静地望着送葬的车队依次驶离墓地,抽着烟,一言不发。

最近他一直很沉默,极少说话。真正是惜字如金。即便是开会,他也甚少发言,经理秘书们一个个诚惶诚恐,没事亦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个字。老板一向严厉到近乎苛刻,尤其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那脸色阴沉得人见人怕。即便是接电话,叶冠语也只不过“嗯嗯”两声,一样的带着倦怠与不耐烦,似乎什么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连敷衍都觉得很费力。

除了老友欧阳昭,吕总管大约是唯一一个可以跟叶冠语近距离说话的人,见他抽烟抽得愈发愁眉不展,甚是忧心:“都到这了,刚才怎么不上去呢?”叶冠语别过脸,远望山坡上的墓地,密密匝匝的墓碑在乌云滚滚的天空下,尤显得压抑,他呼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有什么意思,争来争去,最后都进了坟墓。我一点也不感激他们把我带到这世上……”

吕总管摇下车窗,让车内的空气流通,烟雾实在太重,他都忍不住咳嗽了,一边咳一边说:“冠语啊,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受苦来着,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呢,你这个样子下去会垮的。”

叶冠语答:“我已经垮了,舒曼音信全无,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即便赢了官司又如何,冠青仍是活不过来……”

“舒小姐那边,我已经派人四处打听寻找了,她的家人也在找,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的。”

“只怕等到有消息,她的孩子都要生了。”

“估计她已经离开离城了。”吕总管叹着气摇头,“如果她存心不让我们找着,我们也没有办法。”

一听到这话,叶冠语夹烟的手就微微颤抖起来:“那我怎么办?我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我得不到她,连看着她都不行吗?我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让老天这么追着我讨……”烟灰抖落在他身上,他亦顾不上,突然就情绪失控,将头抵在前排椅背上,“曼,如果早知道你要走,我一刻也不会离开你的,你这么吝啬,连个道别都不肯给我……”

吕总管见状连忙拿掉他手里的烟,扔出了窗外,只能劝他:“冠语,凡事皆有天意,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说着示意司机开车,又说,“我们回去吧,欧阳律师还在等着我们呢,关于第二次庭审的事情,还需要跟你进一步商议对策,吴明倒是答应了出庭,可谁知道他到时候又会不会变卦。”

车子缓缓驶出树林。叶冠语仿佛听不到吕总管的话,仍自顾言说:“我该怎么办?她就这么走了,我找不到她,怎么办——她会死的,只怕孩子还没来到世上她就死了,不,不,吕叔,她不可以这样……”

“咦,你看那是谁,不是杜长风吗?”车子绕过一片竹林的时候,吕总管发现路边上徘徊着的杜长风,他居然穿了件睡衣,趿着拖鞋,低着头在路边找来找去,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停车。”吕总管吩咐。

叶冠语别过脸,看着车窗外那个神态完全异于常人的假疯子,暂时将注意力从舒曼的身上转移了过来:“他在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像是在找东西吧。”吕总管张望着,突然叹口气,“唉,这小子也是个可怜人哪,听说林希在他身上做了手脚,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神志很不清醒,怕是成了真疯子。”

“做手脚?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到传闻,林希好像给他吃了什么药,要不然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听说还砍人,不是关起来了吗,怎么又让他跑出来了?”吕总管欷歔不已。

“下车。”叶冠语淡淡说了句。

穿过竹林就是卧虎山庄,杜长风显然是从山庄跑出来的,见到叶冠语走向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确定这个人自己是否认得。他应该跑出来有一会儿了,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胡子拉碴的,一脸茫然,他问叶冠语:“你见过一个女孩子吗?”他用手比画着,表情认真,“十六七岁,扎着两条小辫,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皮肤很白……”

吕总管愕然,他真是神经错乱了,竟以为舒曼还只有十六七岁。可能他的记忆又回到了过去吧,他的精神已经整个地从现实世界游离了。叶冠语也有些微微的惊异,但没有显露出来,反倒跟他套话:“是叫舒曼吗?”

“对,对,就是她!”杜长风忙不迭地点头,大步走到叶冠语跟前,兴奋得眼睛发亮,“你认识她,是吧?那你赶紧告诉我,她去哪里了,这么多天不来看我,我问达尔文,他说舒曼不见了……”

“她是不见了。”叶冠语忧郁地看着他。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杜长风很着急的样子,很深邃的一双眼睛,仿佛暗夜下的大海一样,这么望着叶冠语,眸中竟似有星光闪烁。他是英俊的,即便落魄成这样,连神志都不清醒,仍然散发着隐隐的光芒。

叶冠语一点脾气都没有,非常温和地跟他继续聊,当他是个正常人:“她走的时候没有跟你打招呼吗?”

“没有,没有,她走的时候我正在睡觉,醒来她就不见了。她只跟我说,要我给她种根竹子……”

“种竹子?”

“是啊,她知道我给‘丫头’和‘叶冠青’种了竹子,也要我给她种。”

叶冠语的眼睛又眯起来了:“叶冠青,丫头?”

“哦,你没见过那两根竹子,我带你去看——”杜长风说着反身往竹林里走,走出几步,见叶冠语没动,连忙招手,“来啊,就在里面,我带你去看‘叶冠青’和‘丫头’,不远的,十分钟就到了。”

叶冠语跟吕总管对视一下,跟随他走了进去。

竹林里湿漉漉的,不时有雨水滴答下来,但空气格外清冽,竹香四溢。杜长风引着叶冠语和吕总管走在一条蜿蜒的小径上,林中似有冷冷的薄雾,间或有清脆的鸟鸣。叶冠语还是头一次走进这片竹林,不由得四处张望。吕总管却很谨慎,四处张望,留意林中是否有异常动静,可是除了飒飒的风声,并不见生人出入。

“到了!就是这——”杜长风停在两根格外粗壮的竹子前,那竹子上隐约刻着字,叶冠语凑近一看,果然是“丫头”,而另一根竹子上刻着的正是弟弟叶冠青的名字!显然刻了很久,字迹已经扭曲变形,很模糊。虽然只是一个名字,但那名字仿佛撞进他胸口,“什么意思?”他只觉心底一阵刺痛。

“哦,你还不知道叶冠青是谁吧?”杜长风抚摸着竹干,歪着头想了想,“我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这竹子底下埋着一只天鹅,那只天鹅是我养的,当时养了两只,一只被我叫做‘叶冠青’,一只被我叫做‘丫头’,它们形影不离。我每天都看着它们在湖里游来游去,‘叶冠青’特别好动,喜欢飞;‘丫头’呢,就特别爱吃,成天在水草里找小虫子啊小鱼吃,吃得多长得也壮,抱着可沉了……”杜长风说着突然打住了,愣愣地看着叶冠语,“你哭什么,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接着讲。”叶冠语双手紧握成拳,身子战栗,吕总管连忙扶住他,他却摆摆手,“我没事,让他继续说。”

又是一阵雷声滚过,雨哗哗地落下来。

杜长风似乎没察觉下雨了,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其实我养着它们是想让它们生下小天鹅的,可是我没照顾好它们,‘叶冠青’先病,不吃,也不飞,等我找来医生给它看病时已经晚了,我抱了它一宿,早上天还没亮它就不动了,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不久‘丫头’也生了病,那么多人围着它,给它治病,它还是没能活下来,我记得很清楚,它咽气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丫头’是谁?”叶冠语声音发颤,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杜长风解释道:“‘丫头’就是舒曼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只好叫她‘丫头’,把‘丫头’这个名字给了那只雌天鹅。”

叶冠语哽咽:“……你埋了它们多少年?”

“让我想想——”杜长风仰起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有十几年了吧,你看这竹子都老了,不过这竹子不是我种的,是我哥种的,它怕时间久了我找不到‘丫头’和‘叶冠青’埋哪……可是舒曼为什么要我给她种竹子呢,她活得好好的,种什么竹子!哎呀,我真是担心死她了……”

杜长风又着急起来,围着竹子转圈,直跺脚。他身上的睡衣已经湿透,却浑然不觉似的,叶冠语知道,这个人的世界已经远离现实,是一种逃避,抑或是一种回归。在杜长风的记忆里,那段逝去的青春无疑最美,值得他用一生去回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过去,仿佛倦了的鸟,终于找到了久别的巢。

叶冠语脱下西装,披在杜长风的身上,吩咐吕总管:“送他回去。”

“那你……”

“我在这待会儿。”

“是。”吕总管的声音也有些发涩,“那我打电话叫阿来撑伞过来。”说着掏出手机吩咐司机阿来赶紧送伞来,然后又和颜悦色地拉过杜长风,“小杜,我送你回家吧,说不定舒曼已经回来了呢。”

“她回来了?”杜长风明亮的眸子望着吕总管,虽然他脸上胡子拉碴的,但表情纯真,像个迷路的大男孩。那样善良无助的目光,任谁都无法硬起心肠,吕总管于是也真像哄孩子似地哄杜长风:

“可能哦,她或许只是出去玩了几天,你快回去看看吧。”

杜长风犹犹豫豫的,最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目送吕总管搀扶着杜长风消失在小径深处,叶冠语终于失控,抱着“叶冠青”的竹子,将脸贴着冰凉的竹竿,“冠青……我们原谅他吧,我恨不下去了,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他瑟瑟地发抖,泪水流了一脸,但仍压抑着哭声,一字一句地吐出,仿佛尖刀剜着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飒飒的风声,近在耳畔,却那么遥远:“我原以为我报仇可以夺回我们失去的东西,可是到头来我失去得更多,连舒曼都不见了,冠青,你说我还有没有力气恨——我如何还能再恨——”

雨越下越大,叶冠语的衬衣已经湿透了,他反倒觉得舒畅,只愿这雨下得更大些,洗去他满身的污浊和倦怠。他靠着两根竹子坐在地上,仰起脸,闭上眼睛,深重的倦意让他动弹不得,纵然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这一刻他已经溃败如泥,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强烈,思维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林中的风声雨声,仿佛挟着雷霆万钧,向自己席卷而来,将自己吞噬其中。

当吕总管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阿来为他撑着伞,两人合力要带他离开,他仍是舍不得,痴痴地看着那两根竹子,颤抖着跟吕总管说:“吕叔,我原谅他了,我、我原谅他了。”

吕总管“嗯嗯”着点头,拉他走。

他站着不动,全身都在发抖:“但我不会原谅林希!”他咬牙切齿,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你给我听好,哪怕是把吴明的尸体给我抬上法庭,我也要他血债血偿,他造的孽太多了,连他的兄弟都不放过,我断不会放过他!我不收他,天也要收他——”

雨下小些的时候,杜长风站在窗前看雨。老梁刚给他换了干净的睡袍,帮他吹了头发,刮了胡子,人顿时精神了很多。

韦明伦刚好赶过来,接到老梁电话,说杜长风走失,他急坏了。还好,有好心人把杜长风送回来了,韦明伦看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韦明伦问老梁:“谁送他回来的?”

“不认识,不过蛮和气的,一看就是体面人。”老梁一边说一边端着洗脸水出去了。

杜长风还站在卧室的窗前,像棵迎着风的树。

“看什么呢,Sam。”韦明伦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杜长风一动不动,眼神很空,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窗口正对着后山的竹林,雨后的竹林像是一片波动的绿,连绵起伏着,盯得久了很容易出现幻觉,仿佛李慕白和玉娇龙正凌空飞过,站在竹林之巅举着剑随风而舞……

“曼,我想飞。”他很轻很轻地说出她的名字。无论是清醒,还是浑浑噩噩,每次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轻得仿佛不想让这世上任何人听见。那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瑰宝,他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韦明伦按紧他的肩头:“她一定会回来的,你不要太忧心,也不要到处乱跑,否则她回来了上哪找你?”

现在所有人跟他说话都是这种语气,像哄一个孩子。这阵子不断有医生来给他做检查,医生说,他痊愈的几率非常非常渺茫。

然而,他此时的神志仿佛有些清醒:“不要再叫人来给我看病,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从来就不是。这地狱一般的生活,我接受是诅咒,不接受也是诅咒,就算我犯了错,我已经被诅咒了十几年,为什么还要这样待我?那些人呢,他们更应该被诅咒,他们才是疯子,一群疯子……”

一个月后。

第二次庭审在几次改期后,终于开庭。出人意料,叶冠语出席了庭审。胜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须出席,哪怕杜长风再次被鉴定为精神病人,哪怕唯一的证人吴明因为经济问题突然上吊自杀,哪怕……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当年那致命的一刀是林希捅的,他也必须要出席。

闻知吴明自杀的消息时,叶冠语当时正在穿衣镜前扣衬衣的扣子,他也就是顿了下,又继续扣扣子,然后系领带,仰着脖子跟吕总管说:“如果林希让这个冤死鬼如常出庭作证,那他就不是林希了。”

显然,他早料到吴明会遭不测。

“那我们怎么办,现在一个证人都没了。”吕总管诚惶诚恐。

叶冠语嘴角勾起笑:“天会收他的。”

法庭上,两边的律师都是鼎鼎大名,欧阳昭沉稳有气势,被告律师陆华坤咄咄逼人,双方好一番唇枪舌剑,场面扣人心弦。被告律师一口咬定杜长风是个精神病人,当年因病发失控捅死叶冠青,虽说后来痊愈了,但时隔多年又再次病发,第三次司法鉴定的结果也出来了,足以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人。精神病人杀了人,凭什么要一个正常人承担刑事责任,被告林希完全是清白的。再说到目击证人蹊跷自杀的事,陆华坤根本不屑一顾:“吴明自杀跟本案没有任何关联,他是因为涉嫌挪用公款被有关部门调查,畏罪自杀的,他未能出庭作证,我们也很遗憾。”

说完还真是一脸遗憾的样子。

林希端坐在被告席上,不时对叶冠语报以微笑,极有风度。叶冠语当然也不能失了风度,回报对方以微笑。

看谁笑到最后!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激烈辩驳,庭审终于接近尾声,欧阳昭虽然已尽全力,但因证据不足明显处在了下风,陆华坤说来说去就一句话:“谁能证明是我的当事人捅死了叶冠青?没人证明,那他就是无辜的……”要么就是:“请原告方拿出证据来,人证物证均可,口说无凭。”

“我能证明——”最后关头,审判庭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舒隶坐着轮椅被家人推进来,他目光如炬,大声对法官说,“我是原告的目击证人,对不起,我来晚了。”

现场一片哗然。

被告律师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林希的脸色惨白,怔怔地看着舒隶被推上证人席。千算万算,居然把他给算漏了!当年参与斗殴的,他不也是其中一个吗?!

舒隶狠狠瞪着林希,目光仿佛能燃成火,转过脸对庭审法官说:“我不仅能证明当年是林希捅了叶冠青胸口一刀,还能证明是他——”舒隶指着林希,“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是因为掌握了他谋害杜长风的重要证据,被他制造车祸差点送命的。而他收买的那个肇事司机就在今天早上投案自首,有关此次车祸以及他涉嫌给杜长风服用违禁药物,导致杜长风神经错乱的事情,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现在,我只证明他——”舒隶再次指着林希,仿佛一柄剑,直指他的死穴,“是他,就是他!十八年前亲手捅死了叶冠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