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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太激動。”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的時候,費雨橋跟我説。

“你什麼意思?”我問他。

“我是説你見了李小姐的時候,不要太激動。”費雨橋很認真地補充。他一直稱芳菲為“李小姐”,他連名字都不屑叫她。

“我知道。”他這諷刺的語氣,真是讓人討厭。

費雨橋並非是專程陪我來見程雪茹最後一面的,他不過是剛好要來上海處理公事,順路就送我來了。所以出機場的時候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醫院時,我説不用了,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費雨橋於是不勉強,先送我到醫院門口,自己跟助理一起回上海這邊的公司。

對此我也沒什麼好説的,儘管他在我面前一直將冷酷收藏得很好,但我知道他從來就不是個熱心腸的人,有時甚至是很吝嗇,對他打心裏厭憎的人他連基本的敷衍都不屑。我也知道費雨橋對程雪茹一直不大感冒,包括對芳菲,很多時候都是礙於我的面子説話才有所保留。芳菲跟我斷了往來後,費雨橋反而很高興,求之不得的樣子,我當時有些不高興,反唇相譏,“你還追過她呢。”

“那隻不過是個幌子,我的目標是你。”費雨橋毫不掩飾。

到了醫院我才知道,芳菲在電話裏説“也許還能見上一面”並非虛言,程雪茹真的不行了,淋巴癌晚期,先後做過三次手術,終究還是無力迴天。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進入彌留狀態,聽芳菲説,已經昏迷數天。

説這話時,芳菲沒朝我看,表情漠然。

我有些詫異她的漠然,心下略有不快,“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不管怎麼説雪姨始終是我的養母,當年如果沒有她和你爸的收留,我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裏流浪。幸虧你現在告訴了我,不然我真會恨你!”

當時我跟芳菲坐在醫院花園裏的長椅上,我打量身邊的芳菲,衣着修飾仍是貴婦太太的樣子,大約是為了掩飾消瘦晦暗的面孔和整個精神面貌的頹靡,她的妝容很濃,眼影塗成了青黑色,臉上不知道擦的什麼粉,一點皮膚的質感都透不出來,讓她看上去像戴了張面具。這樣的妝容實在不適合出現在清冷的醫院,包括她脖子上閃閃發光的鑽石吊墜項鍊,還有身上駝色的Gucci裙裝,非但沒讓她顯出高貴,反而平添了幾分風塵味。

聽到我説恨她的話,她轉過臉看着我,唇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卻終究沒有成功,“你不一直恨着我嗎?”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停留在我脖子上的藍色寶石項鍊上,這回她是真的笑了,“Tiffany1934年的限量版,全世界僅此一條,市值幾百萬,你的男人果然愛你。你戴着這樣的項鍊還要跟我扮演姐妹情深嗎?別跟我説你是為了讓妹妹幸福才放棄莫雲澤,嫁給你不愛的費雨橋,真好笑,如果你沒有嫁給費雨橋,你戴得起這樣的項鍊嗎?”

“四月,你怎麼可以這樣看我?”我瞪大眼睛,眼淚在眼中顫動,聲音也在不爭氣地發顫。

“你要我怎麼看你呢?”芳菲反問,“我們誰也比誰高尚不了,雖然我們愛上過同一個男人,但你比我有理智,起碼你還能抉擇得出誰能給你更好的生活,而我卻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什麼齷齪的事都敢去做,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要往裏跳。原來我以為我是看上了他的錢,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根本不在意他有沒有錢,事實上結婚後他沒有給過我一毛錢,連個髮卡都沒送過給我,我依然捨不得離開他,哪怕他現在是具活着的屍體。”

“屍……屍體?”這話極大地刺激到我,隱忍許久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身子也瑟瑟地發抖。我疑心是風太冷的緣故,身後的銀杏樹被風吹得沙沙的作響,金色的小扇子在風中旋轉着墜落,眼前一片耀眼的金黃。

芳菲笑着點頭,“沒錯,如果你現在看到他的樣子的話,你會很慶幸離開他……嘿嘿,他連臉都不敢露出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個木乃伊。所以你比我聰明,你的男人英俊又多金,坐擁數十億資產,而且是獨立的資產;不像我的男人,所有的財富都屬於莫家,他個人的財產養活他自己就不錯了。當初你很清醒地認識到了這點,於是扭頭就嫁給了費雨橋,不是嗎?”

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所以才説出這麼顛倒黑白的話……我擺着頭,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只覺胸口像是突然被撕裂了一樣,有汩汩的血湧出來,我疼得直髮抖,滑落到唇角的淚水鹹澀得發苦,“芳菲,你一定要將我們的姐妹情分棄之不顧,我也沒有辦法,但你不可以這麼侮辱我,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你,你憑什麼這麼傷害我?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你還有沒有人性?!如果李老師聽到你這樣的話……”

“別把我爸抬出來,他已經死了!”芳菲神經質地大叫,“沒錯,我是沒有人性,我從小就在那樣的家庭中長大,沒有人告訴我人性是什麼!我只知道我爸拼死拼活養活這個家,而我媽卻成天嫌棄他,説兩句就跟他吵,打心眼裏瞧不起他,嫌棄他是個窩囊廢。這些都是你能看到的,你看不到的是,我爸白天上課的時候我媽就偷人,偷人你知道不?幾次都被我撞破,我媽就拿錢封我的嘴,不敢相信吧?我媽在我身上下足本錢培養我,也不過是為了她自己能過上有錢人的生活,只要有錢,她什麼事都可以做。那年我爸的學校分房子,我媽為了爭名額,不惜慫恿我跟校長的兒子交往還要我跟他睡,當時我才十九歲!這些你也不知道吧?還有,費雨橋追求你的時候,我媽不止一次敲詐過費雨橋,甚至明説,只要他肯給錢怎麼着都可以,哪怕是費雨橋把你迷姦了她都無所謂。當時我都在場,你知道嗎?為了拆散你跟莫雲澤,我媽跟沈端端合謀算計你們,不惜把她的親生女兒也搭進去,你也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着呢,要不要我全説出來?”

我茫然地看着芳菲,聽着卻不能懂,像是突然不認識她了似的,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就剩了她的嘴還在一張一合。我愈發的冷了,彷彿置身冰天雪地的風口,連胸口僅存的一點餘熱都讓寒風奪走,再不存餘半分。

而芳菲還不肯放過我,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説不清是憐憫還是嘲笑,湊到我的耳根一字一句咬着説:“姐姐,你認命吧,有個什麼樣的養母就會有個什麼樣的妹妹,你不要對我期望太高。我在你面前演了這麼多年的戲,老實説我早就厭倦了,所以你千萬別在我面前繼續演戲,繼續扮演姐妹情深,我覺得噁心。”

我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般,吃力地透着氣,眼前一陣陣發着黑,卻勉強説:“我不相信阿姨是這樣的人,不相信,你怎麼説我都不相信。”

“隨你。”芳菲就兩個字。

她什麼時候起身離去的我不知道,我坐的地方靠近門診樓,來來往往都是人,不遠處的注射室傳來小孩子的啼哭聲……這麼熱鬧,我卻像是站在荒原裏一樣,從裏到外地顫抖,如果來之前我還對這份姊妹情義存有幻想,那麼此刻徹底幻滅了,天地間彷彿就剩了我一人,獨自憑弔,獨自哀慟,而全世界已劇終。

生活是場可恥的欺騙,不記得是誰説過這話。我惟願在這冰冷的世界消失,從肉體到靈魂,毫無痕跡地消失。對這世界我已經沒有什麼留戀。

所以,此刻我連眼淚都沒有了,這樣也好。我扶着椅背想站起身,可是雙腿像是失去了知覺似的,無法挪動半分。我佝僂着身子,很痛苦地蜷縮成一團,胸口都貼到了膝蓋。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因為無力,我並不是很清楚。

我慢慢有些絕望,想喊下路過的人幫下忙,扶我起來。可就在我抬頭的剎那,我看到門診樓前面的樟樹下站了個人,一身黑大衣,戴着帽子和口罩,整張臉包裹得嚴嚴實實,他的身子看上去很單薄,因為我看到了他手中的枴杖。

待我想看得更仔細些,他已經轉身拄着枴杖顫顫巍巍地蹣跚而去。他不轉身還好,一轉身,我幾乎叫出聲。

那個背影,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我不會不認得!

我不顧一切地站起來拔腿追過去,幾乎跌倒,可是醫院大門車輛和人流進進出出,無數的背影重疊,我再也看不到他……

兩天後的下午,程雪茹醒來了片刻,認出了我,顫顫抖抖吐出一句“對不起”後,就閉上了眼睛,再無聲息。她瀕死想見我一面,不過是想跟我説聲“對不起”。其實她弄錯了,我並不恨她,因為我從來也沒有在她身上寄予過希望,所以她真的不必道歉。

葬禮簡單而冷清,莫家只有沈端端出席了葬禮,然後就是些過去弄堂裏的老鄰居,其它親戚也零零星星地來了幾個,我都不認得。我和芳菲作為程雪茹女士的兩個女兒,一個捧遺像,一個捧骨灰,還算是比較體面地安葬了她。

下山返程的時候,我坐上費雨橋派的車,芳菲跟沈端端上了莫家的車,但不是坐的同一輛。整個葬禮芳菲跟沈端端沒有説過一句話,沈端端見到我倒是很客氣地點了下頭,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回應她。

“很冷吧?”上了車,婷婷體貼地將一條厚厚的羊毛披肩裹在我身上,“哥剛打電話過來,他在家裏等你。”

我含糊地嗯了聲,靠着車窗不説話。

費雨橋也真做得出來,他藉口有重要公務沒有陪我出席葬禮,只派秘書送了個花籃到靈堂。我並不意外也不責怨,結婚兩年多,這個人的冷酷決然我也不是才瞭解。我曾經聽到過一個有關他的八卦,真實性無從考究,説的是費雨橋大學時曾經交往過一個女友,好像是他的學姐,比他大好幾歲,兩人在一起起碼也有三四年,後來女方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他,費雨橋斷然提出分手,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女方一直深愛費雨橋,苦等數年無果,不惜以死相逼,不想這招對他完全不管用,女方服毒自殺入院,他連看都沒去看一眼,只派人送了個花籃了事。對自己情投意合過的女友都尚且如此,我就不期望他對其它人比如程雪茹能有多慷慨了。這會兒我也沒工夫跟他計較,我的手揣在大衣口袋裏,手心捏得緊緊的,因為就在方才下山的時候,有個戴着墨鏡的年輕人從我身邊走過時突然塞給我一張紙條,我相信沒有其它人看到,因為那人速度極快,我甚至都沒看清他的臉,他就隨莫家的人上了車。

我本能地將紙條揣進口袋,緊張得發抖。所以上了車婷婷不僅給我裹上披肩,還要司機將暖氣開到最大,她以為我冷。當着婷婷,我自然不能看那張紙條,顯得坐立不安,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婷婷關切地問:“嫂子,你不舒服嗎?”

“沒事,就是有些累,這兩天沒怎麼睡。”我掩飾道,想了想又説,“我,我想上洗手間。”婷婷馬上吩咐司機,“張師傅,麻煩你進市區後選個有洗手間的地方停下。”

“好的。”張師傅很周到,選了家酒店門口停下。婷婷執意要陪同我一起進去,但我沒讓她進洗手間,要她在門口等着。我自己進去後選了個角落裏,迫不及待地掏出紙條,攤開一看,頓時激動異常,上面只有很潦草的一句話:今晚八點,奧斯汀會所。

檀林公館是費雨橋的祖業,我們回上海後就住這裏。宅子很大,婚後費雨橋花巨資重新整修了一番,作為他在上海的固定住所。而婚前他購置的芷園已經被他轉手賣給了他的一個朋友,是個歸國華僑,事先他出於尊重還是徵求了我的意見,我能有什麼意見呢?那是他的房產,怎麼處理是他的權利。至於園子裏的那棵菩提樹,我想只要有人住,那棵樹就會得到很好的照料,樹在,容就在。

我猜費雨橋多少應該知道那棵樹對我的意義,雖然我從未對他提及容的骨灰葬在樹下,但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什麼事情能瞞得了他?這個我覺得無可厚非,他的出發點是希望我忘掉過去,好好跟他重新開始,他並沒有錯。

婷婷並沒有跟我們住公館,送我到門口後就下車回了她父母的家。費雨橋在院子裏等我,站在一棵石榴樹下,揹着手左看右看,好像閒得很。

“你在這裏看什麼?”我不知道一棵石榴樹有什麼好看的。

費雨橋沒穿西裝,裏面穿了件很閒適的家居套頭毛衣,鬆鬆散散地披了件粗呢大衣,跟他平日出入那些場合時的精英派頭大不相同。見我進來,他朝我笑了下,“我在看這棵樹明年能結多少石榴。”説這話時他摸着樹幹,目光很深情。

我覺得有些無聊,準備進屋。他叫住我,“四月,這棵樹是我爸爸為我種的,因為我小時候很喜歡吃石榴,我爸爸就特意在院子裏種了棵石榴,可惜石榴終於結果的時候了,他不在了。我在想,我的兒子將來會不會喜歡吃石榴。”

他這話是暗示嗎?

果然,下一秒他將目光投向我,“四月,我們該有個孩子了。”

類似的暗示經常有,但這麼直接地説出口還是頭一次,我不免覺得有些唐突,訕訕的,“我,我還沒做好這個準備。”

“孩子來了就來了,不需要準備什麼。”費雨橋走到我跟前,將我的披肩攏了攏,語氣再平常不過,“我是個很好説話的人,我已經儘可能地做到了為你着想,很多的事情……我都考慮到了你的感受,所以也請你為我……唉,怎麼説,我知道這事不能勉強,可我真的很想要個孩子,你看我都這麼大歲數了。”

我一時不知道説什麼好,手足無措起來。

“我今天沒有陪你參加你養母的葬禮,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冷酷,不近人情?不,四月,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不參加葬禮是因為你養母肯定也不想看到我,她是亡者,有些話我不便説出口,但你心裏不會不明白。我這個人對人對事都是有自己的衡量標準的,值得我尊重的人,我會回報以尊重,比如容念琛,你的前男友。”

見我面露詫異,他笑了笑,索性明説:“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説,芷園那棵菩提樹被我移植到了墓園,包括樹下的骨灰。”見我瞪大眼睛沒吭聲,他又説,“那房子畢竟是要住人的,嚇着別人可不好。墓園比較適合容先生,哪天有空我帶你去看看。之所以一直沒跟你説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因為你……”他又笑了下,攤手,“你並沒有跟我講過容的骨灰埋在樹下的事,我如果突然挑明,怕你心裏不好受,現在我跟你説,你不會怪我吧?”

我顫動着嘴唇,視線陡然變得模糊,一句話都説不出來了。

費雨橋上前輕輕將我攬入懷中,“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傻?其實咱倆都挺傻的。”他摩挲着我的長髮,在我耳邊低聲地説:“四月,我不僅傻還很孤獨,我很期待你能多少懂我一點,不要全懂,一點點就好。我是真的很用心地經營着我們的婚姻,常常覺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讓你轉身離去,我夜夜睡不好,總是突然驚醒,伸手觸到你在我身邊我才安心,你説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他抱着我,輕吻我的臉頰,在我的耳畔喃喃説着平日很少説出口的話。我抽泣着,他的吻帶着清涼的薄荷香氣,還有煙草的味道,那是他身上特有的氣息,令我覺得有種微妙的悸動與心安。我不免在心裏問自己:“這個人,我是否真的用心去了解過?”

晚上,費雨橋有個商務晚宴,又是一副貴胄精英的派頭出門了,彷彿白天在石榴樹下的那個憂愁無助的男子並不是他。

我想這也許就是我無法真正瞭解他的原因吧,他總是變化太快,我常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他。但平心而論,我是感激他的,兩年前在我最痛苦無助的時候,若不是他出手拉我一把,我根本不敢想我現在會是什麼樣子。現在的我生活平靜安逸,被他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時常在心裏想,或許他就是我命裏的人吧,我還有什麼不能放下的?因為我不夠愛他?還是因為我並沒有在心底留有足夠的空間給他?這麼一想,除了感激,我或許還有幾分內疚。

他將容的骨灰移到墓園的事,讓我對他又多了幾分瞭解,這個男人也許不是天生冷酷,他對容的慈悲,足見他也有悲憫的一面,只是他的愛憎太分明,他愛一個人可以愛得毫無保留,憎一個人也可以讓對方萬劫不復。這正是他的危險性所在,想必也是他始終讓人無法真正親近的原因,所以他才覺得孤獨,所以我在依賴他的同時多少有些怕他,我現在可以被他愛,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被他恨。

費雨橋出門後,我如約趕到那家奧斯汀會所。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塞給我紙條的年輕人是誰,他是莫家的什麼人,但潛意識裏我感覺他跟莫雲澤多少有關係。

果然,在酒吧見面後,他自我介紹:“我是莫雲澤先生的助理阿森。”

我打量面前的年輕人,規規矩矩的西裝,留着平頭,戴着眼鏡,很乾淨很斯文的小夥子,面目亦很和善。對我的自我介紹我並不意外,因為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某種相似的氣息,温和內斂,於人無害。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和顏悦色地問。

“很抱歉,是我自作主張來找您的,莫先生並不知情。”

我有些愕然。

“也許唐突了點,但實在是迫不得已,因為……”他眉心緊蹙,長嘆一口氣,“我實在是很為莫先生擔心,他現在的狀況可能您不太清楚,很糟糕,醫生説再這樣子下去,他活不過一年了。”

我下意識地拽緊放在膝上的手袋,有些透不過氣,但我沒有插話,等着他繼續説。

“莫先生因為當初是做的異體移植,就是臉上的皮膚”他比畫了下,“不是他自己本身的,是從……哎,怎麼講,就是會有排斥反應,必須長期服用抗排斥的藥物,可是他已經停藥三年,患上了多種疾病,特別是臉上的皮膚,已經有壞死的跡象……醫生多次建議他接受治療,否則一旦整張臉壞死他就將面臨又一次的面部植皮手術,可是他死活不肯,誰勸他都沒用。最嚴重的是他的精神狀況也變得難以控制,他現在整天戴着口罩,就是在家裏也戴着,雖然他的皮膚是比以前差了許多,但也不至於見不得人,心理醫生説那是他心理有嚴重障礙的緣故,他對周遭的一切都覺得恐懼,戴上口罩讓他有安全感,他完全不像是個活着的人了,他已經沒有了求生的意志,你説我着不着急!”

阿森給自己倒了杯酒,咕嚕嚕地喝下,放下杯子的剎那,我看到他的眼眶都紅了。他緊緊握着杯子,指關節微微發白,哽咽着説:“以前他沒有停藥的時候,身體就已經被那些藥物摧殘得虛弱不堪,免疫力低下,弄出一身的病。後來停藥了,身體還是越來越差,他現在已經行動不便,嚴重的時候需要藉助輪椅,莫家的人也根本不管他,由他自生自滅了。顏小姐,我跟隨莫先生多年,莫先生於我有恩,他現在這個樣子我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厚顏來求您,希望您能勸勸他,讓他接受治療,好好活下去。”

我眼眶轟的一熱,幾乎就要哭出聲,“好,我去勸他,可是他肯見我嗎?”

“慢慢來,除了我,他現在拒絕任何人靠近,但我相信他不會真的拒絕你,因為我在他的枕頭底下見過您的照片。”

“他太太也不管他嗎?”我指的是芳菲。

阿森嘴角抽動了下,神色愈發的悽惶了,“他們從來就沒在一起過,一直各過各的,現在莫家的處境很艱難,誰也顧不上管他,因為他現在這個樣子對莫家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莫家人恨不得一腳踹開他。”

“我先生正在收購莫氏盛圖。”我低下頭,有些慚愧。

“不全是這樣,莫家這幾年被莫敬添敗得差不多了,可謂內憂外患,現在並不只是您先生的融臣收購盛圖,還有別的買家也在收購。”

我有些詫異地抬起頭。

阿森説:“是真的,具體情況您可以回去問您家先生,這個買家並非實業,而是以一個基金的形式存在的,簡稱Y&H基金,對盛圖志在必得,別説盛圖吧,就是融臣早晚也會被其收入囊中。所以現在真正形成對抗之勢的應該是融臣和那個海外基金,盛圖反正已經是待宰的羔羊,沒有生還餘地了,就看是最後跟誰姓了。”

我沉默不語。難怪費雨橋這陣子這麼忙,原來是他遇到了更強勁的對手,他一向很自負,商場上披荊斬棘遊刃有餘,很少遇到真正的對手,無數次身處險境也能力挽狂瀾,這次逼得他日夜緊縮眉頭的應該不是等閒之輩。

“商場上的事我不懂。”我搖着頭説。

“您也不需要懂,讓他們去鬥吧,莫家罪孽太深,早晚也是要落到這步的,我現在只擔心莫先生,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説着阿森遞給我一張名片,將反面的一行字指給我看,“這是傢俬人療養院,莫先生現在就住在裏面,您抽空去看看他把,他唯一想見的人也許就只有您了。”

我小心地將名片收好,連聲道謝,“謝謝你,阿森,莫先生有你這樣貼心的人在身邊,是他的福氣。”

“別這麼説,這是我應該做的。”阿森靦腆地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眉目清明,似曾相識的氣息撲面而來……

幾天後,我從費雨橋嘴裏也隱約得知此次商業併購非同尋常,當時是在外灘一家西餐廳,結婚三週年紀念日,費雨橋百忙之中抽空跟我一起共進晚餐。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每天他一大早就出門,回來時總是深夜,想必為了這個紀念日他推掉了很多重要的應酬,席間他頻頻接聽電話,心緒很煩亂的樣子,眉心的褶皺比往日更深了。

“真對不起,吃頓飯都不得安寧。”費雨橋頗為歉意地為我斟酒,“實在是這陣子太忙,遇到了些狀況,始料未及。”

“哦,很麻煩嗎?”我佯裝不知情。

他點點頭,“有些麻煩,不過難不倒我。”

“你們男人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人不要太貪心就夠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叉起一塊鵝肝,絲毫沒有想問下去的意思。

可能正是因為我這種漠不關心的樣子惹惱了他,兩個人話不投機,氣氛很差,一頓飯吃得磕磕巴巴,回家的時候下起了雨,冷冷的雨夜裏,街上閃爍的霓虹燈鮮豔而迷濛,那種光隔着雨霧彷彿是冷的,就像離人的眼,無限悵惘,無限哀愁。

費雨橋喝了酒,並沒有開車,司機是阿江。

“四月,還記得那天我跟你説的想要個孩子的事嗎?”費雨橋藉着酒意摟着我的肩膀,也不管阿江在前面開車,竟然跟我談起原本應在私下交流的話題來,“請你認真地考慮下吧,有了孩子就有希望,哪怕這次我敗下陣來,我的孩子將來會為我爭一口氣,就像當年我父親被莫氏打垮,我作為他的兒子現在不是可以俯視莫氏了嗎?”

“你別亂講!”我神經質地推開他。

他的父親跳樓自殺,我不希望他重蹈覆轍,更不希望我的孩子將來也走復仇的道路,冤冤相報的悲劇我決不希望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

車內的氣壓莫名地高了起來。

費雨橋凝視我半響,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地將我的身子扳正,迫使我面朝着他,眼中閃爍着咄咄逼人的氣息,“四月,你愛我嗎7”

“你喝多了啦!”我有些惱怒,試圖掙脱他的束縛。

“四月!”他看着我,外面的雨聲正盛,他的眼神比雨還冷,“這個回答有這麼難嗎?還是你根本就不想回答我?你説,你愛我嗎?……愛嗎?”

路上的爭執未果,大約是考慮到還有外人在場,他終於還是剋制住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舉動。一回到家他就將我推進卧室,像是老鷹撲住小鳥一樣,把我摔在牀上牢牢地摁住,我感覺我的肩膀都要被他捏碎了。

他壓在我的身上,鉗制住我的雙手,“四月,我這麼愛你,為你付出一切,你就對我這麼吝嗇?”他的樣子有些發狠,眼睛裏佈滿了血絲,滿是酒氣的呼吸直撲在我臉上,“結婚三年,我把你當做生活的全部意義,你還是一點點的愛都不肯分我?莫雲澤有什麼好,他現在的樣子像十鬼,白天都不敢出門了,你還愛他?你究竟愛他什麼?”

“雨橋,有什麼話明天説好嗎?你今天喝多了。”我被他鉗制得動彈不得。

他咧嘴一笑,“我沒喝多少,這點酒就能讓我醉?你別岔開話題,其實我也在問自己,我究竟愛你什麼?三年了,就是塊石頭也能捂熱吧,可是我在你身上感覺不到絲毫的熱度,哪怕是假意的迎合你都沒有,每次在牀上被我擺佈時你就跟個死人似的,我有這麼醜陋得讓你難以接受嗎?難道我現在的樣子還抵不上那個成天戴着口罩的怪物?四月,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你一點點的希望都不給我,你就這麼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付出和愛嗎?……”

他的話像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身上。我哭起來,我越哭他越用力地折磨我,將我抵到牀頭,每一次衝擊都讓我粉身碎骨,絲毫不顧及我的疼痛。結婚兩年,他一直是個紳士,即便在牀上也是彬彬有禮,從未如此粗魯。到後來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意識模糊,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結束的,又是什麼時候他摔門而去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已經死了。

他一定知道我去見過莫雲澤,否則不會如此失態。我早該料到的,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視線,我真是太自作聰明瞭,以為可以掩人耳目。我不告訴他是不想他誤解,因為我知道他是個多疑的人,而我只是去看看自己重病纏身的堂兄,這有什麼不可以的。所以我乾脆不打算偷偷橫摸的了,早上醒來,我稍稍收抬了下,特意打電話要阿江開車過來接我,阿江問我去哪裏,我説:“去見一個戴口罩的怪物。”

我相信不到十分鐘,費雨橋就會知道我去哪裏。他大概不知道,其實我一次都未曾見到過莫雲澤,去了三次都被他拒見。他果然是恨我,他一定是很愛我,所以才這麼恨我。這大約是我有勇氣一次次去碰壁的原因吧,我感覺我都有點厚顏無恥了。

療養院地處城郊,建在一片坡地上,環境很好,白牆青瓦的宅院掩映在一片蒼翠的竹林中,風起時颯颯有聲。舉日望去,但見竹浪滔滔,連綿起伏着,浮躁的心頓時安靜下來。我喜歡那些珠子,被莫雲澤拒見後我就在療養院後山的竹林中徘徊,幽僻的小徑蜿蜒向上通向竹林深處,我從未在小徑上遇到過別的行人,彷彿那條路從未有人走過。這次我仍然沒有見到莫雲澤,不過不是被他拒見,而是被護士告知,“莫先生去後山散步了。”

我狂喜……

已經是冬天了,後山的風很冷,但因為有薄霧的緣故,空氣非常清新。我從不知道竹子的香味這麼好聞,直沁人心脾。

竹林中的小徑是那種碎石鋪成的路,有些濕,走在上面稍不小心就會滑倒。還好我穿的平底鞋,不然要走上山還真有些吃力。聽護士説,莫雲澤每天都會步行到後山呼吸新鮮空氣,身體狀況不好時需要藉助輪椅,稍微好點就拄枴杖。

“他今天是拄的枴杖。”護士好心地跟我透露。這個小護士很招人喜歡,臉上的小雀斑讓她平添了幾分可愛,説話輕輕的、柔柔的,笑起來眼睛眯成了彎月。

她是莫雲澤的貼身護士。來過幾次跟她有些熟了,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我感覺莫雲澤在這裏是個很受歡迎的人,“他很慷慨,經常送我們禮物”,每個人都這麼跟我説。這傢俬人療養院費甩昂貴,服務是很不錯的,每位病人都配有專門的醫生和護士,非尋常人可以入住。小護士偷偷跟我説,“住在這裏的都是有身份的。”因此這裏的私密性很好,外人要來探視需通過幾道關卡,還得經過本人同意,所以我至今無緣見到莫雲澤,因為他不同意見我。

小護士解釋説“莫先生人很好的,就是脾氣有點怪,不喜歡被人打攪。”

在小護士的形容裏,莫雲澤大多數時候希望一個人獨處,即便身體虛弱行動不便,他也甚少要人幫忙攙扶或推輪椅,他似乎對每個人都很友善,但又分明為自己築起一道無形的牆,沒人可以真正親近他。他今天是拄着枴杖上山的,看來他今天的身體狀況不錯。

“你運氣很好,他今天一個人,你或許可咀以碰上他。”小護士跟我暗示,如果在散步時碰上,那就不受療養院條條框框的限制了。

我走得有些急,沒走多遠就氣喘吁吁的了,越往深處走,霧氣越重,我頭髮都是濕漉漉的了,髮梢上凝結着品瑩的露珠。

山並不高,跟梅苑的後山差不多,只是因為山路過於蜿蜒,不斷地上坡和下坡,所以顯得路途很遙遠,兜兜轉轉地在迷霧中穿行,不知道何時是個頭。終於,自我跌跌撞撞地爬過一個高坡時,忽然看到前方另一個高坡上迎風而立站着個人,雖然只是個模糊的人影,但我知道是他,就是他!一顆心頓時蹦到了嗓子眼,我唯恐驚擾到他,屏住呼吸下了坡,走過一段平地,又上坡……儘管我的動作很輕,當我終於爬上了這個坡,我的喘氣聲還是驚動了他,他警覺地側了側身子,“誰?”

我嚇得趕緊停住腳步,“是,是我,四月。”

他條件反射地馬上又轉過身背對着我,身子變得僵滯,拄着枴杖的右手輕微地發抖,“你……你來幹什麼?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他即便剋制着,我仍聽出他聲音裏的激動,雖然這種激動更多的是愠怒。

我更激動,大口地呼着氣,因為是冬天,那吐出來的霧氣都是白色的。我抹了把臉,滿手都是淚,試圖繼續向他移動腳步,“雲澤,我只是想看看你,我沒有別的意思……”

“別過來!”他喝止我靠近的腳步,“你還來幹什麼,看我死沒死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透着令人生畏的冷酷和威嚴。

“不,雲澤,你別這麼對我,三年了,我天天在夢裏夢到你,你每次都是用背影對着我,現在依然是這樣……好吧,你這樣背對着我也可以,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就是別趕我走,讓我在你身邊待會兒,就一會兒……”我央求着,山頂的風很大,我感覺整個人都被風吹透了,可是沒有語言能形容我此刻的激動和幸福,能見到他,哪怕是個背影,我亦覺得是莫大的幸福。

而眼前的他,迎風而立站在竹林之巔,穿着件淺灰色的長大衣,大衣的衣角和腰帶在風中撲撲地飛,消瘦的背影依然挺得筆直,那種傲然獨立的超然氣質令身邊的竹林亦為他折腰,隨風朝着他的方向撲倒,揚起,又撲倒。

天地間彷彿就剩了他一人,頭頂上是烏雲沉沉的蒼穹,腳下是枯草叢生的大地。這世間,我從未見過這樣一個男子,乾乾淨淨,一塵不染,以如此脱俗的姿態屹立於塵世的邊緣,他不用迎着太陽,依然光芒萬丈。

“你,你怎麼不説話?”大約是不見我出聲,他試探地又側了下身子,但臉始終沒有轉過來的意思。而且他很靈敏,彷彿嗅到了什麼,“你在哭?”

我吸了吸鼻子,“我沒哭,我只是太高興,能見着你真是太不容易了。雲澤,你為什麼不肯見我,因為你的臉嗎?阿森説你現在停藥拒絕治療,你這是何苦呢,為什麼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就覺得自己還不至於一無所有,這世間還有值得我活下去的理由,你明不明白?”

“那你告訴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你已嫁為人妻,我娶了個我看都不願多看一眼的女人,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除了這張死人臉,我一無所有。我被莫家的人榨乾了最後一滴血汗,我已經一無是處,沒有人值得我愛,也沒有人愛我,我活着還能幹什麼?除了等死,我還能幹什麼。”這麼説着,他用拐柱不斷敲打着地面,顯得異常激動。但他就是不肯轉過臉來面對我,他寧願迎着凜洌的寒風也不願意面對我。

三年來,我無數次臆想過與他的重逢,我想過在無數種情況下,可就是沒想到真正的相逢竟跟夢境如此相似,他佇立在霧的那端,不肯靠近我,也不許我靠近,就那麼與我隔空相望,冷冷地相望。彷彿我一靠近,這個夢就會碎掉,我們之間的一切亦會化為虛無。在夢裏我從未清楚地看到過他的臉,現實是,我仍然看不到他的臉,他以背影與我沉默相對。三年前決然離去,如今再相見我以為他會對我歇斯底里,我以為他會恨透了我,我以為他會以激烈的言辭向我宣泄,我以為他會揮起手中的枴杖敲碎我,詛咒我。可是這一切通通沒有發生,他只是背對着我,站在風裏黯然神傷,無語問蒼天,就彷彿這是一場落幕了的戲,沒有台詞,沒有情節,戲的劇終就是眼前這般哀慟沉默的場景。

“你怎麼知道這世上沒人愛你?你自己不敞開心扉,叫人如何愛你?雲澤,如果我説我愛你,你信不信?你肯定不信是不是?”我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窒息的沉默,突然迎着風大聲呼喊起來,“莫雲澤,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拋棄你,我依然愛你,即便再給我一次生命,我還是愛你!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其實我一直都在愛着你……”

風將我的聲音傳得很遠。

山林中頓時迴盪着我的呼喊,一遍又一遍,穿透雲霄,響徹宇宙。感謝這風,感謝這雲,感謝這片竹林,終於讓我喊出了我心底最深切的思念,這麼多年了,我從未如此痛快淋漓地對着一個男人説出愛,不是我不愛,而是情竇初開時沒有遇見他,擦身而過的人不是他,相守身邊的人亦不是他,為什麼不是他!

萬人中央,無論我跟誰演繹着凡塵俗世的戲,心底最愛的只有他。哪怕這份愛的緣起是因為那位在大火中往生的人,哪怕被人怨、被人恨,哪怕下一秒我就埋入黑暗的地下,哪怕餘生要遭受千刀萬剮,只要眼前這個可憐的男人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我願意將所有的愛全部傾注於他。不是因為我欠他,不是因為他可憐,而是因為我此生只愛他。

縱然我一生懦弱,可終於在此刻勇敢了一回,彷彿連呼吸都順暢了,下一秒,靈魂和心騰空而起,我撲向了他。從來沒有想過,三年的漫長思念,我只用數秒就飛奔着穿越,不在乎他的背冰冷似鐵,不在乎他依然不肯跟我面對面,只要能靠近他、温暖他,即便是我撲向的是萬丈深淵,下一秒我就粉身碎骨,我亦不在乎。

在觸到他身體的剎那,我彷彿通了電般戰慄着哆嗦,我伸出手臂從背後緊緊圈住他,箍着他,將滿是淚水的臉貼着他的背。

“雲澤,雲澤……”我如夢中般大聲呼喊着他,這一次不是夢了,他真真切切地被我圈在懷抱中,我分不清是悲還是喜,放肆地慟哭起來,“我不要你等死,我要你活着,就算我把我的呼吸借給你,我也要你活着,就算活着比死去更痛苦你也要活着,我願意替你承受所有的苦痛,千倍萬倍地承受都可以,只要你活着……”

有冰冷的淚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他原本有些抗拒的僵硬的身子慢慢變得鬆弛,慢慢地隨着我的擁抱變得貼合了。

一聲長嘆後,是他的顫聲回應,“我的苦痛是你承受不了的,就像我不能把我的臉撕下來貼到你臉上一樣。四月,我們的緣分盡了,到此為止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你救不了我,放手,回去吧。”

“不——”我更緊地箍着他,“你不答應我就不走,你休想趕我走!下一次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我不走!”

“別忘了你現在是費雨橋的妻子。”他冷冷地提醒我。

只此一句,就讓我萬箭穿心。但我仍不肯鬆開手,“你這是在罵我嗎?你覺得我不自重,沒有廉恥沒有自尊是嗎?雲澤,我沒有忘記自己是費雨橋的太太,我也沒有想要褻瀆你的一絲,我只是希望你能堅強地活下去,你這個樣子自暴自棄讓我如何安心?你沒有愛很可憐,我的愛給不了我愛的人同樣可憐,我們已經這麼可憐,何苦還要彼此傷害?”

“我的事不要你管!”他固執地掰開我的手指,“你既已嫁為人妻就安守本分地做好別人的妻子好了,我的事輪不上你管,你回去告訴費雨橋,我名下的股份就是捐給慈善機構也不會給他,叫他死丁這份心吧。”

像是被人從背後猛然掄了一棍,我渾身一顫,本能地鬆開了手,“你説什麼?費雨橋找你要股份?他來找過你?”

“是的,他想收購盛圖,需要我名下百分之九的股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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