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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五十集           好香的靜

    總第五十集好香的靜

    第一章世上沒有後悔藥?

    打架。

    誰都知道打架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

    它解決的問題通常是:

    憤慨、不平、不滿、抑鬱、悲忿、仇恨、暴怒

    很多人都會用這種方式來解決、抒解、宣洩這些情緒、鬱結和困擾。

    不過,用這種打鬥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的人,通常不是逼於無奈,就是已然失控。

    至少,是理智或情緒上的失控。

    因為用打鬥、打架解決事端糾紛的人,通常要面對十分嚴重的後果,甚至可以說,宣洩一時之忿的方式,會招來相當負面的後果,無論勝負,都是很麻煩苦惱的。

    如果你打輸了,你可能會受傷,甚至付出性命的代價。

    若是你打贏了,對方負傷或死亡,你將會付出面對刑法的追究,以及對方及其親友的尋仇。

    打架解決不了真正的大事,那只是一種逼於無奈最後自保的方式。

    一旦打鬥,不是傷人,就是傷己,最通常的結果就是:

    即傷人,又傷己。傷了人,手尾長;傷了己,更可哀。

    是以,諸葛先生一手扶養無情成長,知道他因殘障而有心結。他小小年紀,已知道為保護自己,佯作冷酷,對宮裡很多惡行猥事,他已見慣,仿似漠不關心。可是諸葛知道:這孩子一旦動情,如同崩決,率性而為,俠心只怕比誰都烈!因而諸葛曾對無情教誨過:我們辦案,應該憑感覺蒐集證據,抽絲剝繭,找出真相,查出真兇,然後才據事實佐證推理判斷,人與人之間交的是情,但做事辦案則千萬不可感情用事。殺人和打鬥,都是激情衝昏了理智,失去理性下才乾的事,除了萬不得已,自保救人之外,還是不要採取這樣的方式為最好。

    不過,他也補充了一句。

    這也是一句嘆息。

    一個感慨。

    世上有一種情是非得要感情用事不可的。就算勸你,也沒有用。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住,犯過錯失。他說的用心良苦,那就是男女之情。

    他知道,那時候他說那樣的話,無情不知道是聽得懂,還是完全聽不明白,抑或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

    但他還是說了。

    那也是他自己的浩嘆和感觸。

    到末了,諸葛還帶笑目夾了目夾眼睛,補加了一句,不過,人在江湖風波惡,人善遭人欺,姑息總養奸,除惡須務盡,該出手時還是得出手哦。惡人自有惡人磨,有時候,以暴易暴是必須的手段,以惡制惡是難免的態度。對壞人不下辣手,那就形同對良善不援手,對自己下毒手哦。

    無情也聽了。

    用心的聽了。

    無情對諸葛先生這叮囑最有貼心的體會:

    打鬥,不是解決問題的良策。

    甚至可以說,打鬥,是解決問題的最壞方式,而且,也只能是最後的方式。

    再也沒有別的方式可以解決的時候,才可以採用的方式。

    有誰完全沒有打過架?

    可是打過架之後會得到什麼?

    問題,解決了嗎?

    仇,報了嗎?

    縱解決了眼前的問題,依然會製造更大的問題。

    縱算報得了仇雪得了恨,但一樣得要為這報仇雪恨付出了怨冤相報何時了的代價。

    有時候,最過癮的事,當然是快意恩仇

    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場架!

    但打架,不一定能取勝。

    得勝的,要面對失敗者的復仇。

    如果傷了人,仇家還活著,就一定會報仇。終日提防仇家動手的滋味,當然不好過。如果把對手殺了,那就得面對更沉重可怕的復仇,以及刑法上的懲誡。

    也許,別的人,還可以一走了之,遠走高飛。

    偏生是他不可以。

    無情不能。

    他不能走。

    他走不掉。

    因為他是無情。

    他自小給訓練成一名捕差,他要面對律法,他不能不負責任。

    他自小就在輪椅上渡過,他,走不動,也走不了。

    ●

    這就是無情的宿命。

    宿命一向無情。

    ●

    可是無情偏生是剛剛打了一場架。

    還傷了人。

    傷的人,還是在這兒有強大背景、重大惡勢力、無人敢招惹家族的子弟。

    而且,受傷而去的人,都知道出手的人正是無情。

    他橫下心來,決定要面對這件事。

    他一走,就得讓諸葛先生背這個鍋。

    為了這個,無情說什麼也不會走,更不肯走。

    ●

    有的人正是這樣,劫難來時,考驗臨時,他反而堅持不退,抵死不撤,決不放棄,決不卸責,更不會放手離去。

    有的人卻正好相反。

    是以,在逆境中,在恚難時,正好可以考驗、照見出人的本色,人性人情。

    ●

    無情知道自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他傷了不該傷的人不該,是指他們的來歷與身份,但在於事理上,他是必須要出手殺傷他們的,甚至可以說,這是件大快人心、替天行道的快意事!

    可是,他得要面對打架的後果。

    如果每個人都先想一想打鬥過後的種種麻煩和反撲,也許,就不會以打鬥來解決問題了。

    甚至,連仗也不想打。

    連戰爭也沒有了。

    ●

    可是,會嗎?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戰爭。

    戰爭正是因為人而存在。

    甚至可以說,從沒有戰爭的地方那就不算是人活的地方。

    ●

    現在無情就得要面對戰後的問題。

    很多人都說世上沒有後悔藥,其實不然。後悔本身就是一種藥,這種藥治的就是任性的舉措和燥狂的心。

    不過,無情現在並沒有後悔。

    他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唯有的悔意是:如果蔡府藉此把事態擴大,歸咎於諸葛先生,他恐怕自己一時之忿的出手,懷了諸葛先生的佈署與大事,那可是他承擔不起的。

    所以他寧願對手直接找上他,快點來向他報復,這樣就可以圖個痛快,一了百了。

    可是奇怪的是,沒有動靜。

    一直沒有動靜。

    一點堂響午寂寂,雖在人間卻無人煙。

    清晨,一朵花開在氤氳的霧氣中漸放。

    沒有人來找他的麻煩。

    中午,一隻蟬在無情輕撫手中暗器時歡唱。

    沒有人找麻煩。

    傍晚,一隻離群的大雁在濃濃暮意輕嘶而過,很快沒入暮色蒼茫裡。

    沒有麻煩。

    沒有人找無情的麻煩。

    ●

    沒有人找無情的麻煩反而更麻煩。

    因為完全不知道敵人有什麼舉措、怎樣報復、會有什麼行動。

    可是蔡家這種人是有些微小仇無不害人傾家滅絕為報復的。

    無情傷了蔡家兩個公子,而且傷得不輕,一個恐怕得眇一目,另一個,只怕鐵彈還嵌在身上穴位裡,取不下來,剜不出來!

    這兩個人沒有理由不報復的。

    這種人決不會不報仇的。

    第二章最麻煩是沒有人來找麻煩

    無情不怕麻煩。

    他自小在麻煩中長大,在麻煩中堅強,在處理麻煩事情中日漸成熟。

    可是現在最麻煩的事就是:沒有人來找他的麻煩。

    他得罪的正是一干最麻煩的人。

    這些麻煩人物事決沒理由不來找他的麻煩。

    但一直沒有動靜。

    這是為了什麼?

    ●

    耐人尋味。

    ●

    不但沒有人來找他的麻煩,他更煩惱的是:連笛聲也無所聞,湮遠得好像一場中宵乍醒追不回的殘夢。

    在月夜裡,只剩下了他的簫聲。

    深夜裡,只有一個蒼白的少年,帶點病意的慘綠,吹著帶點哀怨的簫聲,古樓寒窗下,聽幾片,井桐飛墜。

    不戀單衾再三起,一管簫寄情無依。

    只有簫聲,沒有笛鳴的夜裡,一點堂後院的盛崖餘,只像是生命灰燼的一點餘光,燈半昏時,月半明時,他的思念,也只有一半在醒時,一半在夢時。

    他等那麻煩,麻煩遲遲不來,三月的柳絮已飛揚起許多歲月的纖塵。

    只有靜靜的月夜,沒有清清的香。

    只有靜,沒有香。

    他等那遺香,餘香姍姍來遲,花已開到荼靡,晚來風急,夕拾可期。

    這一晚,他習過了暗器,練過了氣,吹過了簫,再也不期待回應,正要催動轆軸,回返一點堂之際,忽然之間,月夜下,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他只覺後頭雞皮炸起,這剎間,他幾乎要發出殺傷力最大的暗器。

    就在這片瞬之間,他感覺到:

    來人已很逼近。

    來人就在他背後。

    來人武功極高。

    來人不知敵友。

    就因為不知敵友這一點上,未能確定,所以他的暗器才沒有立時發了出去。

    也在這瞬間,背後的人已開了聲:

    餘兒,是我。

    無情這才舒了一口氣。

    一口長長的氣。

    幸好是友。

    非敵。

    要不然,只怕他暗器一擊落空,以對手無聲向他逼近的能耐,他已別無生機,除死無他。

    ●

    來人當然是友。

    還是他的亦師亦友。

    來的是大石公。

    一個溫厚、慈和、好嬉謔,但有時又有點狡詐、飄忽、下手狠辣,白眉白鬚,禿頂紅臉,外貌就像南極仙翁一樣的老人家。

    聽說,大石公並不老。只是他的容貌,一過三十五已老成這樣了,加上德勳望重,人人已稱之為公。但也有人說,大石公其實早已很老很老了,但一過三十五後,他的樣貌就沒變過,也像從來沒有老過,所以人稱大石公。大石,是不朽不變的。公,則為尊稱。人問起他,他只捫髯呵呵笑說:我?八十年前八十一。當然,誰都沒當他真的有一百六十一歲。

    不管怎麼說都好,大石公在地位上是個武林名宿,武功上博雜精純,兼而得之,但在行止上,他與無情,就似個忘年之交。

    像朋友。

    像這種亦師亦友,才是世上最難得的貴人:在你須要時教曉你做人道理,在你虛弱時扶你一把,在你平時卻成為你有說有笑毫無顧忌的朋友。

    你有這樣的朋友嗎?

    一個人要有重大的成就,除了一起並肩作戰的夥伴,有兩種人的際遇是少不得的:

    一是貴人。

    一是財神。

    貴人就是扶植、賞識你的人。

    財神就是在錢財方面支持你的人。

    有這兩種支撐力,你不但能按步就班,取得成功,還能平步青雲,成就大業。

    ●

    來的是大石公。

    今晚這位南極仙翁,在月色掩映下,臉色不再那麼紅彤彤的,反而顯得有點蒼白,甚至帶點慘青。

    而且,看來還有點心事。

    他卻輕咳了一聲,向無情問道:想心事?

    無情點了點頭,道:石公,為什麼人會有煩憂愁?

    大石公笑了:是人就有煩惱。計計較較忙中過,煩煩惱惱幾時休。佛家說:煩惱就是菩提。菩提就是大智慧。煩惱就是取得大智大慧的途徑。

    無情抬首望他:石公,你呢?你有沒有煩惱?

    大石公撫髯道:我也是人,當然也有煩惱。煩惱也沒有什麼不好。有的人為大事煩惱,有的人為小事煩惱,有的人為自己煩心,有的人為國事煩憂。凡人都有,可別說當了神仙就可以免煩。位列仙班?排名前後?還是升上神壇?還不是一樣煩,一樣的惱!餘兒心中,也有煩憂吧?

    無情點了點頭,垂頭看自己手中的簫。

    大石公也看著他膝上的管簫,憮愁道:心中如果有結,煩就好了,不要氣惱。時間可以消解一切煩愁。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面對業力,不是劫,就是渡。業在緣在,業消緣滅。

    說到這裡,他忽然問了一句:剛才你吹陣前歡吧?吹得蜿蜒纏繞,俯仰相從,有幾處,峰迴路轉,有點險,但妙就在此處!

    無情微微一怔,道:我剛才吹的是燒雪劍呀,陣前歡是笛譜,不是簫曲啊!

    大石公卻略略一笑:是嗎?我聽到的卻是陣前殺敵帶著點哀怨笛韻,可未聞劍氣簫聲。

    無情聞言,神思恍惚了一下,似略有所悟。

    大石公又問:你修習的絕頂峰明放暗藏殺法,可有什麼心得?

    無情搖搖頭,說:實在不好練,山登絕頂天為峰,那麼高的境界,高處不勝寒,我練不來。

    大石公道:每一座山都有他的峰,不一定都得要高山仰止,不可攀登的。意登絕頂;心則為峰。

    他指了指庭院水池中矗立的假山,道:雲深不知處的天外神山是山,這兒的假山奇石也是這一點堂裡的高處。他指了指自己的禿頂笑道:我這兒方寸之地也是我這糟老頭兒的一個高點。諸葛先生不是給了你兩句話嗎?

    無情漫吟道:心靜能致遠

    大石公笑道:所以你的簫能夠奏出笛韻來

    無情眼神一亮,又吟:風大可借力

    大石公道:等洗乾淨了手才殺人。

    無情輕輕啊了一聲。

    大石公眼裡充滿了憐才之意:明白了麼?

    第三章該出手時便出手

    無情搖了搖首,再點點頭,欲語又休,欲問又止。

    大石公忽道:悟是要隨機的,急不來的。明天我要走了,你在這兒,一切小心謹慎。記住自在門的要義:該放手時便放手;該出手時得出手。別忘了:山登絕峰我為峰,情到深處有無情。

    無情情急,問:石公要走了麼?為何急急要走?

    大石公嘆了一口氣,道:你世叔南方戰況吃緊,遇上一切麻煩。他的煩可是為家國事天下事百姓事而煩!蔡京一夥,童貫黨羽,已轉折多方呈報聖上,主上三度下敕催促我上路趕援,不得不走。

    無情知道情節非同小可,臉色又白了一陣,雙手抓緊了扶手把子,垂下了頭,道:可惜我不能隨石公過去助世叔

    大石公哈哈一笑,指了指無情伶仃的肩膀,勉勵的說:遲早,你還是會去闖江湖,成就一番大事業的。現在不急!

    然後,他憂心怔忡,也語重深長的道:蔡京、蔡卞、蔡攸這些人,都巴不得把朝中忠良盡除滅絕,他們才可以擁權竊國,任意妄為,這方面,你得忍辱負重,必要時,還須忍辱偷生。與奸臣作權術之爭,忠臣不是太耿,便是太直,所以自古以來,忠臣鬥輸的多,枉死者眾。

    無情只覺肩膀上的擔子更沉重了,深吸一口氣,道:知道了。

    大石公說到這兒,笑了一笑,他笑的時候,白眉毛花地一揚,白鬍子嘩地一張,有點滑稽突梯,但又慈和親切,我不知道你的世叔算不算公忠良士,我不想作諛辭。但小花這個人,至少有一性情與東坡居士近同,那就是:於人見善,稱之唯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為於敢為而不顧其害,因此而類困於世。只不過,小花也許要比蘇子狡詐一些,也滑頭一些,他是不到必要時分、最後關頭,決不跟當權奸佞貪官扯破了臉,讓對方保住了顏面,可以留一絲餘地,可以一面與奸臣惡鬥不休,持正不懈,但也一方面可以互相利用,運用小惡殲滅大惡,到時間有利之時,再連小惡一併清除。自以為大善者要想一次過除惡務盡,結果惡除不盡,自己先給大惡、小惡、偽善、小善聯手除掉了,好比想以一竹竿打一船人一般,自己得先跳下河裡淹不死再說吧。小花深明此理,所以,他珍惜維護的是朝中有識有志清風之士,救濟關心的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利害,可是,他既保持不徇人慾,明刑慎賞,尊宗賢良,抑裁僥倖,一如龍圖老子範希文。可是他對當朝權貴,貪財蠹國的宦官,以權謀私的奸臣,善於連絡共處,但另一方面又在適時適地,下重手、施辣手治裁、牽制他們。然後再順時應世之時機,讓方今主上漸次改良朝政,罷除貪官,驅逐佞臣,培養廉吏,這才是小花的真正用意。他不圖一時挾怨扶正之快,而保住貪慾橫流不自汙,激濁揚清漸自明之心,這亦是小花行事為官,任俠出手均不負初衷之處。你明白嗎?這道理說來容易,但裡邊有許多不容易,其間有很多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大道理,以及外邊有許多人看不分明的誤解和屈辱,可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體會的,你明白了嗎?說到這兒,大石公又嗆咳了起來,肩膀起伏不已,一時接不下去。

    無情聽得很仔細,很用心,還記住了部分重點,知道將來還得要仔細體會、回味,當下只說:多謝石公指教。餘兒知道石公好意只是石公真的要馬上起程嗎?您的咳嗽當服藥治理才行。

    大石公自懷裡掏出一份折本,寫了幾排瘦金體的字,下角有御筆手詔字樣,大石公苦笑道:御詔催行,老身還能不動身嗎?

    無情一看字樣,目中露出怒光:這幾個字,不似聖上手字,倒似蔡京仿筆。

    大石公哈哈笑道:那又如何?聖上既已認許,詔書內出,外庭莫能辨真偽,蔡京以權謀私,誰敢不從,乃違帝制,那是要治滅族之罪的。

    他揮手道:走吧走吧,君要臣走,臣不得不走,何況,諸葛那兒,也須人手,再說,我留在這裡,也礙人行事。

    說著笑著,大石公趁浮雲掠過,月色掩映,用手揩去嘴角的血跡,不讓無情瞧見,又笑道:小哥兒在這兒,要萬事忍讓小心為宜。外間傳一點堂既為聖上賣命,又與權官勾結,且跟黑道有往來,神神秘秘的,更主管六扇門,縱控大理寺,還有人居然傳一點堂就是窩藏殺手、刺客的集團。其實,小花當日也是為了跟元十三限、三鞭道人等人的鬥爭,才布上奇陣機關禦敵攻防,守衛森嚴,因而讓人誤解招非,傳說沸沸蕩蕩,又把一點堂弄得如有重大機密陰謀,實為不智也。

    他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把一股翻湧上來的鮮血壓了下去:

    是以,諸葛的對頭要殲滅一點堂,用的正是這窩藏刺客、逃犯、造反為藉口,要引兵進堂掃蕩。另外,蔡家的人對諸葛一系,自是虎視眈眈,但皇上寵信的妖人劉混康、張懷素,因為知道諸葛在皇上面前敢於適時諍諫,有損他們的榮寵,故要下手對付一點堂的人已久,加上在朝權勢煊赫的妖道:王老志、王仔昔、林靈素,勢力日張,他們都功夫了得,妖法高強,一旦聯手,與蔡家、童貫狼狽為奸,那久更不好對付了,一不小心,更易吃虧,不可不小心謹慎從事。他們在暗處,既得寵,又人多,更勢眾,他們要報復,要找麻煩,便有理說不清。這些人,很有幾下妖術詭招,武功並非名門正道,你切莫輕忽。還有,有些龍裝睡的時候是條蟲,有些蟲刻意讓自己像條龍,小心別大意失手。

    無情目光如刀似的寒,望定大石公,一字一句的問:石公是要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麼?

    大石公哈哈一笑。

    不是說:風大物便輕麼?負重才忍辱。到頭來,忍無可忍,還是那句:該出手時便出手。絕頂峰的殺法要決是在於:心志高時,不登峰也絕頂。殺意重時,不下手也致命。哈哈。我這糟老頭兒可沒教唆你去殺人呀,免得小花又怪老不死的我又多言了。

    無情眼神發亮:餘兒知道,明白了。

    大石公知道無情聽入心坎裡了,就說:我已囑寒神小蕭和遊夏也會看著這兒的事。大坑將軍和君無戲言也會常留意,你也不會孤身迎戰的。

    無情皺了皺眉:舒老大不是給派去江南支援世叔了嗎?

    大石公呵呵笑了起來:他可狡得很,稱病不去,聖上也聽從小花之勸,怕大內高手盡出,有逆賊冒犯龍威,故留他在禁宮護駕,沒有人比你世叔更清楚,外寇易拒,內賊難防。如果沒有人在皇上身側進言,只怕就算滅了賊平了亂,也沒有命回到京師,重返朝廷覆命。明白嗎?

    無情莞爾:明白。

    大石公道:你明白就好。那老頭子我就沒什麼好擔心得了。哥舒懶殘倒是懶不了,殘不成,真的協助你世叔平南方民變之亂去了。我也立馬便去。

    無情充滿關切的說:石公,你也要小心身子。

    大石公咕噥了一聲:沒事沒事。那我就放心去了。

    轉身便走。

    無情慾言又止,終於忍不住揚聲說:石公。

    大石公嗯了一聲,卻沒有停步。

    無情繼續用力的說:我謝謝你。

    大石公已快步入長廊,轉入樓角了,只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我這老而不有什麼好謝的?

    無情噙住眼淚,勉力說了一句:謝謝你為我的事,付了那麼多的心力,負了那麼重的傷。

    大石公剛剛轉過廊角。他佝僂的身勢似乎停了一停,頓了一頓,然後,在無情目光不可能看到的地方,徐徐蹲了下來,在渠邊草叢間,吐了兩三口血。他故意壓低了聲響,悶聲嘔吐,血漿墨色,好像還蠕動著許多肉蟲。待他吐完了血,才喘定了一口氣,向著中天月色喃喃的道: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希望他的際遇好一些。壽元長上一些就好。

    ●

    這一次,大石公得扶著紅柱才能挺得起身來。

    他扶柱立了一會兒,才能繼續走動。

    他走得很慢。

    甚至有點吃力。

    以大石公而言,在武林中身份望之甚彌高,而且來歷武功,均神秘倏忽,高深莫測,可是他居然還受此重創。

    皆因對手太過可怕。

    太過妖詭。

    當然,他的敵手也討不了好。

    不然,他抵死抗命也決不忍心在此際離開無情這孩子身邊。

    他那兩仗,均是為無情而戰的。

    ●

    的確,不是沒有人來找無情報復。

    而是過不了大石公這一關。

    大石公一早已發現無情所結的怨。

    他把住了關。

    他退了敵。

    也受了傷。

    吐了血。

    也中了妖術。

    ●

    現在,大石公給支走了。

    他還負了傷。

    這兒,只剩下了無情。

    蔡家的人肯就此放過他嗎?

    他殘弱的軀體可抵受得了那些如狼似虎世家子弟及豢養高手的衝擊?

    ●

    這時候,無情卻似沒考慮到這些。

    在這清涼的夜色裡,清亮的月色下,他一直耿耿著兩件事:

    今晚,還是隻有簫,沒有笛。

    只有靜,沒有香;只有好香的靜,卻無好靜的香。

    沒有淺唱,沒有低吟,只有思念。

    無盡的思念像無限的絲,黏著他的身和心。

    另外,就是他知道。

    他了解。

    他發現大石公偷偷的咯血,並擦去了血跡,並且負傷不輕,他更進一步推論到:原來對方不是不報復,也不是沒有報仇,而是大石公替他扛了,替他傷了,也替他受了。

    他所說的明白了,明白的就是這個。

    這件事。

    他最感動也是這件事。

    為他付出了那麼大的犧牲,大石公甚至沒有訓斥過他一句話。

    但他希望大石公早些離開這裡。

    這樣,他才可以獨自去面對這些人的尋仇,他才可以承擔自己惹下的麻煩。

    他自己做的事,結的怨,可不想要別人替他承擔。

    他要自己去解決敵人;或者,給敵人解決。

    第四章寂寞是一流的殺手

    無情又到庭院,那是他的尋夢園。

    庭院的深是給蟬聲叫出來的。

    心裡的寂寞是給外頭的熱鬧喊出來的。

    聽說蔡攸府又辦喜事,給鬧酒慶賀、鞭炮鐃鈸之聲,喧嚷得無情在一點堂的書齋裡無可容身,無情只好又驅車回到他的秘密小天地:尋夢園來。

    ●

    他已經兩天沒來過了。

    微雨,下了幾天,院裡一片狼藉殘豔。

    自從大石公離去之後,他竭力抑制心頭的思念,不再來這寂寥無人管的庭園,而專心在一點堂內讀詩、讀書、讀青燈殘卷第二十一回。

    而且苦練絕頂峰殺法,以及苦修暗器的收放發射方式。如何發得百發百中,甚至百發千中,而且疏可走馬,密不容針。

    他好像很忙。

    他已無暇再去庭院。

    無暇思念。

    無暇再去記憶那一張明麗的豔容。

    那一張小家碧玉的靨容,正從她的乍嗔乍喜,以及她的溫婉可人,向他的心房攻城掠池。

    再思憶下去,無情自知自己已所剩無幾。

    他還有大志。

    還仍有許多大事要作,總不能在一場還未發生的驚天動地的戀愛中先行輸光了自己。

    他想強自振作,專注專心,使他無暇思念。

    可是,不去思憶不是因為已經忘懷,而是意圖忘記。

    忘記甚至正是一座驚天動地的妖山,時常在失驚無神、電光火石間,在人想忘了的記憶中矗然升起。

    待驚覺已遲。

    ●

    真正的記憶總在內心深邃之處。

    所以傷心比傷身更傷。

    更深。

    更不能忘記。

    更無法忘懷。

    ●

    他又來了這兒,其實,不是為了避靜,而是因為趨靜。

    更貼切的說,也許,只是因為寂寞。

    寂寞殺人,遠比戰鬥更頻、更甚、更深刻。

    寂寞是一流的殺手,殺人於無形,傷人於無情。

    ●

    這一次,他來到庭院,不知為何,相公府的鑼鼓嗩吶震天價響,忽然,輒然而止。陡然停頓了下來。

    不知何故。

    不知何事?

    本來事有蹊蹺,但對無情此際心裡而言,卻饒有興味。

    莫非,在尋夢園裡,正可避世,恰可以不必再聽到俗聲庸韻?

    如是,尋夢園可真是他的避世鄉、安樂窩了。

    未幾,他還聽到一種音籟。

    如泣,如訴,如天時涼捻指天時熱,花枝開回首花枝謝,日頭高眨眼日頭斜,如夢,如醒,聽得無情如閃流光電掣,浮世風華,幡然一悟,而又非常感動。

    那一聲聲的笛韻,像在喜孜孜的道賀,終於振翅沖天飛出羅網的黃鶯,枝頭躍鳴;又似是怯生生的玉女,含羞向他訴說種種傾慕的歉疚,撫拂了他一顆寂寞多時的心。

    他仔細傾聽,用心體會。

    那笛聲似傾吐很多話,很多事,箇中有許多曲折,很多情節。

    他很感動,似是領悟到了一些,推想到了一些,但又無從印證,無法對照。

    這一回,是笛聲婉轉悠遊,吹給他聽。

    他是個聽眾。

    不是和者。

    就在他拾起洞簫,像要奏回一曲以報之際,忽然,他感覺,危機已已經包圍著他。

    敵人,也對他完成了包圍。

    ●

    第一個過來的是蔡摘。

    他跟當日的囂張猙獰,判若兩人。

    因為他走過來的時候,一肩高一肩低的,走路的時候,也一步崎一步嶇的,說得兩句話,又捂心又撫腹的,好像剛給拆散了五臟六腑,好不容易才又給縫合起來似的。

    那當然拾因為那天他吃了無情兩道暗器之故。

    另一個是名大漢。

    他真的是一名非常壯非常強非常高大的彪形大漢。

    可是,因為他是蔡家的護院,也是家丁,更是奴才,所以,他一直都抬不起頭來,哪怕他再兇再狠的時候,也一樣如此。

    不過,這一次,他比無情那天初見他還嚴重:

    因為他現在連眼睛也不敢望向無情。

    他的頭,垂得像從脖子上折了似的,掛在寬厚的肩膀上。

    他彷彿心裡很清楚。

    那天無情沒有出手對付他,他才沒傷、沒廢、沒掛彩的活到現在。

    不過活到現在當然也不好活。

    因為那天他一手帶兩個負傷的少主回去相公府,他給感激的是:一頓又一頓的辱罵和拳打、腳踢。

    還好,兩位少主還是他帶回去的,功勞還是不可抹煞,他還能在相公府裡暫時混活著,厚著臉皮混著活。

    他當然就是,那位蔡府武師抬頭龍鄔燊喬。

    他今天也不想來。

    他看過無情的出手。

    他看過這人和他的暗器,他巴不得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他這孩子。

    可是他不能不來。

    不得不來。

    他若不來,那麼,在相公府他就不必混了。

    更進一步,在江湖上,也無法立足了。

    甚至,也不必活了。

    因為活不下去了。

    對這種人,無情心底裡,有一點同情。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那一天,他才沒有殺傷他。

    不過,那時他倉促應戰,暗器不足,有的失靈,他也幾乎再無餘力解決其他的敵人。

    對另一種人,他卻幾乎發笑。

    畢竟,他還只是一個孩子。

    一個剛踏入少年的孩子。

    那第三個人是蔡奄。

    當日,他是最兇、最狠、最狂妄惡毒的一個。

    那時他的趾高氣揚,彷彿可以一把火燒盡三百萬艘連環戰艦一口氣吹走十萬大山九萬軍似的。

    而今,他眇了一目。

    他替他的傷目繫了條黑布,但他可能還未適應之故,布帶垂了下來,一旦說話的時候,那團圓圓的黑布便落到他嘴邊,他每說一個字,由於口氣太大,那黑眼布便給他吹動起來,活像他口唇上有個黑蓋子,開開合合不已。

    無情見了這種人,到這時候還這樣歷色惡聲,心裡直想發笑。

    但他沒有笑。

    因為笑不出來。

    ●

    因為來的不只這三個人。

    還有別的人。

    那些人才不好笑。

    而且不好對付。

    第五章既來之,則安之。

    既來襲,則殺敵。

    來的人,可以說是相當多。

    相當熱鬧。

    新來的,就有七個人。

    第一個,是道人。

    第二個,也是道人。

    第三個,看去像是和尚,卻還是道人。

    另外三個,一看就知道是蔡府豢養的護院、武士。

    一個年紀不小,銀髮皓眉,卻印堂鼓起,滿臉紅光,雙目炯炯有神。

    一個手持白紙摺扇,刷地一聲張開,上面爬滿乍看似蔡京的手書,他也引以為榮,笑得吱著牙,還亮著白森森的一對犬齒。還有一個五短身裁,形容古怪,眼睛又圓又大,幾乎要凸出眼眶來,破眶而出,他不光是眼大,嘴大鼻大,還有一對招風耳,使著一對鐃鈸,咣咣地響著,連聲浪也比人大,就只個頭兒矮小。

    至於另外一個,也是名公子,給人很穩重,很沉著,很乾淨的感覺,但一進來就在一棵白楊樹後,沒有真正露出面來。

    ●

    第一個道人,臉如冠玉,一臉清正,劍眉星目,三絡長髯,無風自飄,青袍玉冠,腰環玉佩,不怒而威。他揹負長劍,劍鍔雕龍,龍翔欲飛,飄飄欲仙,劍直似破鞘而去,人也似欲破位登仙。

    無情知道他是誰。

    這個人是溫州名仙人林靈素的親傳弟子,從其師姓林,號十三真人。年紀很輕,不但武功很高,連法力也很高,名氣也極高,聽說連交合能力都高到了顛峰,一般女子沾著他都能更美貌不衰,和他相好更得長生不老,所以宮裡宮外,據說很多女子都想吃這一口唐僧肉,但聽說他卻不近女色,但甚好權名,與蔡京兄弟父子、童貫一夥,沆瀣一氣,樂極忘形時,甚至衣衫不整,大醉狎戲,視宮中禁令為無物,卻偏得徽宗寵信有加,不予見責。

    這個道士,敢情是替蔡家兩個子弟出頭來的。

    另一個道士,樣子很奇怪,像吃醉了酒似的,看人的時候,好像目中無人一樣,因為他的一雙眼睛,完全灰濛一片,像給上了一層膜幾重繭。他的臉上常帶詭異的笑容,看去似是十分歡樂滿足,但又似悲天憫人。他的臉孔不時抖哆一下,像是臉上某叢神經失了控。慈悲忿怒,憐憫與嫉妒,猙獰與良善,都會在剎瞬間轉形。他拄著一根柺杖,那柺杖把手賁突虯結,不過只是一截結實的樹根,粗糙得還未經打磨髹漆。唯其穿著,一身道服,均金裝玉縷,無不由御賜封賞,並十分精細,但他穿來隨便,還剃了個光頭,乍看還以為是個和尚。

    徽宗當時,篤信道教,受邀入宮的道士,無不錦衣玉食,權勢煊赫,扈從如雲,高廈華第,享盡榮華,而且應徽宗所尚,討好趙佶,對道袍儀容都十分講究,像這半醉半瞽道人那麼簡樸隨便的,可謂絕無僅有。

    無情聽說過這個人,但卻不肯定是不是來的就是這人。

    還有一個,錦衣玉帶,形容古怪,披著長髮,戴了一頭的繁花,居然還塗了胭脂口紅。

    這人來了,架子很大,什麼人也沒看,什麼事也沒管,只大剌剌的往石凳上四平金刀大馬一蹲,眼睛只看自己的鑲金鍍銀高皂,用竹籤挖耳,只見他的竹籤直自左耳伸入,右耳探出,還頂出了耳垢,人則秋毫無損,狀甚陶陶。

    無情一見這人,心中冷了半截。

    他希望不是那個人。

    他但願來的不是那個人。

    不過一切已逼近身前,逼上眉睫,躲無所匿,逃不及遁,既來之,則對之。既來襲,則殺敵。

    無情只一個人。

    他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

    來的則至少有九個人。

    無情最在意的,還是那三個道士。

    但最留意的,是一直隱身樹後的貴介公子,但那公子一直沒有露面。

    不過,最先發難的,還是蔡府的那三個養士。

    ●

    養士養來做什麼?

    對君子:養士是為國家保存精英。

    對一般人:養士是為了有事時所養的士能為自己發揮正面的作用,甚至,成為自己仕途的謀士、鬥士、志士、死士。

    有事,通常是指有難的意思,也是歷劫的狀況。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難以逆料,養士,有時就像積轂防飢、養兒防老一般,可以跟你共度生死苦艱。

    不過,養士在遇事時通常會發生什麼樣的情形?

    答案是:所養的士,全都走得一乾二淨,還來不及或乾脆忘了跟你道謝、道別。

    有的養士忙著跟你劃清界限,有的裝作沒事,甚至有的為你敵人所養了,成了叛徒,才不會陪你過世,才不陪你應事,更不會為你去送死。

    有的士是時窮節乃見,可殺不可辱。

    有的士則是威武必能屈,貧賤必能移。

    蔡攸蔡卞,都養了不少士,也就是說:門下有不少食客,且看他養的是什麼樣的士:

    ●

    年紀最大的那個最先說話:

    我是少保府門下食客。我姓高。你膽敢欺負我家公子,我饒你不得!

    無情點了點頭:你是蔡卞門下的食客:皓首獅王高興遠?你既入蔡家,壯年時一手創立的獅王幫大劈掛門,已名存實亡,煙消雲散了吧!

    那人怔了一怔,依然聲若洪鐘:便是我!往事甭提了!今日來向你討個公道。

    那手持摺扇、笑時十分淫邪的書生,輕搖紙扇,道:我是少保府門下獻謀策的智囊,人稱笑臉狐何問奇。你得罪了蔡家公子,我要你死無全屍說著,他往無情膝下一瞟,陰惻惻地笑道:

    不過,看來,你一早已無全身,也不必在乎有無全屍了。

    無情也不慍怒,道:你是蔡卞門下的鷹犬,跟蔡家為非作歹,狐假虎威,汙了不少良家婦女。

    何問奇正要發作,還有那五短身裁、五官奇大的漢子已截道:我也是少保府的大將。我姓林,向不貪食大魚大肉,只愛嘗清粥小菜,所以就叫林清粥,外號人稱清高上人。你這黃毛小子,半個廢人,卻敢傷了蔡家公子,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無情聽了,只淡淡地道:林清粥,什麼清高上人!人在背後號為死不要臉,滾地葫蘆,原來就是你。你只是少保府中的一名爪牙,還算不上啥愛將。

    林清粥一聽,勃然大怒,錚地自牛皮小靴中攏出一把厚重沉甸的牛耳尖刀,刀勢一抖,見風便長,他已衝了過來。

    衝勢中,那把刀又不斷增長,刀身暗紅,但還速疾的迎風急長,待衝到無情身前,已增至幾近兩尺七寸,刀體通紅,林清粥也目露兇光,滿頦青筋,一刀搠向無情心窩。

    無情看著他出刀,看著他衝來,看著他一刀刺來,依然紋風不動。

    當然,也看著他給打飛了出去。

    ●

    給打得飛跌出去的滾地葫蘆林清粥,僕跌得倒不只是像葫蘆滿地滾,還似打翻了一窩芋頭粥似的,十分狼狽。

    他還沒來得及爬起身來,已狠狠地盯著一出手就把他打飛的人。

    ●

    無情沒有出手,林清粥是怎麼給打翻出去的?

    以無情之能,要立殺林清粥,並無不可,但要憑實力把此人打翻出去,還真是辦不到。

    但林清粥真的給人一掌打得直跌出去,還真的趴個滾地葫蘆。

    是誰打的?

    ●

    對不起,是我打的,抱歉。

    說話得人很溫文,很誠懇,甚至帶點靦腆和歉疚。

    但他這幾句相當恭謹而有禮,甚至禮儀週週的話,卻說得十分有份量。

    因為是他說的。

    他雖然年輕,出道不久,但不管在朝在野,在黑白兩道,在江湖在武林,從一出道,都一直很有份量,很有擔當。

    無情一聽他的語音,再見到他高大碩壯的身形攔在自己身前,就心裡感到一陣溫暖和溫馨,含笑招呼:

    你來了。

    那人也笑著拱手回應。

    我來遲了,師兄你好。

    第六章兩個只能活一個

    來的是鐵遊夏。

    ●

    青年道人林十三真人,忽然回過頭來,看著鐵遊夏,神色很倨傲,也很奇特。

    他那種傲岸,是與生俱來的,目中無人的,不可一世的,只讓人感到反感、討厭。可是,當他端詳鐵遊夏的神色,這才令人毛骨悚然:

    彷彿,兩個只能活一個,他們天生下來就一定得互相廝鬥,不可並存。

    誰給他這樣盯上一眼,都會有點不自然,如果是狠狠瞅上一陣子,只怕早已頭皮發炸,毛骨悚然。

    但鐵遊夏卻沒有這樣的感覺。

    他只是很平和的看著他。

    眼神里,甚至帶點寬容。

    還有諒解。

    ●

    不是隻有寬容和諒解,才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能夠更順暢和諧嗎?

    ●

    鐵遊夏的態度就是這樣子:

    寬容一些,總是好事。

    至少,他希望是這樣子待人。

    雖然,別人可不一定如此待他。

    ●

    至少,林十三真人就不這樣對待他,所以剔起了一隻眉毛,問:

    你就是那個在宮中給人稱為鐵手小神捕鐵遊夏?

    鐵手合什道:林真人福安。我是鐵某,所謂小神捕,那是六扇門同僚彼此鬧著玩的戲稱,當不得真的。

    林十三真依然斜眄著他:但是,江湖上也稱你為鐵手神捕,聽說你在武林中打過幾個惡戰,也在邊疆打過幾場硬仗,名頭崛起得風起火快。

    鐵手道:我只是隨長上出外闖蕩,武林同道看在諸葛先生面上,流傳了幾句溢美之辭,我愧不敢當。

    林十三真人白眼一翻,傲然道:我是元妙先生林天師的衣缽傳人。

    鐵手道:我知道。金門羽客林天師已封為沖和殿侍長,近日無論在朝在宮,都是殿前紅人。你是他門下高徒,我素仰已久,這回聞名終得見面!

    林十三真人冷哂道:那我對你,是見面不如聞名!

    鐵手微微一笑:何解?

    林十三真人道:我初領詔入宮之時,就立了幾個功,之後,人人奔走相告,在宮中年輕一代高手,唯我林十三、小侯爺和鐵手。我還以為鐵手如何頂天立地,高大昂藏,神武威風,萬人莫敵,今日看來也不過是凡人一名,而且像是個腐迂儒生多於高人。

    鐵手笑道:全部形容,皆為臆度。我的確是個平平凡凡的小老百姓,只擬以一顆不怕死的心志活到老。至於頂天立地,如果說問心無愧也是一種俯仰昂然的話,那麼,對這形容,我倒卻之不恭。

    林十三真人重重的哼了一聲:所以我才說,見面不如聞名!聞名是個吒叱風雲,當者披靡,楚霸王式的人物,見面卻是滿嘴虛文,一味謙恭,禮多必有所圖!人說要成宮中第一年輕高手,必先破鐵手而斷血河,看來,是言過其甚矣!

    鐵手也不慍怒,居然道:不錯不錯,是言過其實。真人不要介意。

    林十三真人道:那有什麼好介意的!今天,我來這兒,助拳為次,這麼一個殘廢不起的傢伙,還不值得我林十三來動手。就知道你會為他出頭,我才走這一趟。待會兒把你放倒之後,就沒我的事了,外面盛傳的什麼歌謠:天高地厚,少年鐵手;頂天立地,座上崖餘,今天得全廢了!

    鐵手斂容道:那你是衝著我來,不是衝著師兄來的了。

    林十三真人傲然睨了無情一眼:這個殘廢?不值動手!我就是來找你的碴的!像那樣的窩囊廢還不值

    鐵手正色道:你要找我就找我,你再一言辱及我師兄,我姓鐵的一定

    這時候,忽聞一陣刺耳銳利的尖嘯。

    眾人臉色大變,其中數人,不是掩耳,就是捂心,有的往後疾退,有的捂住雙耳,只有那名楊樹後的青少年,探首出來張望,臉色無異。

    就在這時,忽聽哈哈一笑,笑聲滑稽突梯,鄙俗浮誇,卻正好將這一陣刺耳嘯聲衝破,大家這才在一片魔聲厲響中回過神來,如死如生。

    ●

    待回過神來,眾人才省得:

    剛才,是林十三真人先出聲侮及無情。

    由於他一而再、再而三辱及無情,鐵手便出言打斷他的說話。

    也不見鐵手怎麼大聲發言,但他慢條斯理的那句你要找我就找我一出,林十三真人下面的話,不可辨聞,只說到窩囊廢還不值在場的人已完全聽不到他的話,只聞鐵手說話的聲音。他中氣充沛,語音宏亮,內力綿長,聽去並不霸道。他初只悠悠發話,並不馬上截斷對方語音,開始只是羼雜、滲透,而後全面取代、覆蓋,最後只剩下他的聲音。

    林十三真人開始發現不妥,仍努力聚氣發話,意圖把鐵手聲音反壓下去,可是屢崛不振,功敗垂成。

    之後,他終於翻了臉。

    也漲紅了臉。

    他運聚元陽罡氣,三花聚頂,打算一氣以洪音葛魄將鐵手語音壓下,均不能逞,大家只聞他口中喃喃自語,無一字可清晰入耳,知道他已力不從心,聲不從意。

    不過,大家都知道,他說的必是從詈罵無情,改而詛咒鐵手。

    可是,無一語音能聞。

    兩聲相拼之下,眾人耳朵已極不舒服。

    林十三真人心高氣傲,年少氣盛,怎會認栽?於是極不服氣,臉色轉而鐵青,念念有辭後,忽爾額上青筋乍賁,鼓腮撮唇作嘯。

    這一下,破空割耳的尖嘯,終於強硬截斷了鐵手的話語。

    但在場眾人,功力較淺的,已紛紛抵受不住,捫胸捂耳,幾乎為聲浪衝缺擊倒當堂。

    連無情也臉色一片蒼白。

    鐵手一見,不忍讓師兄抵受這魔音妖嘯,正待發以一貫之神功發獅子吼,但已有人哈哈一笑。

    哈哈大笑,擊破尖嘯。

    鐵手的內功立即凝而不發。

    林十三真人喉頭格的一聲,喉核有給捏碎的感覺,一下子嗆住了,幾乎馬上窒息過去,他心頭煩惡,忙以左手食中二指合併朝天,右手挾右肘穴位,曲折把扣,右足狂跺九次,才將脈衝倒流之力卸去。

    這下破去他的失心喪魂,殘酷一嘯之術,可是大大觸怒了他。

    他眼神歹毒,盯向發聲大笑的人。

    ●

    那人不但笑聲滑稽突梯,連為人長相,也滑稽突梯,笑得也似無心隨意。

    這個人,像座佛,多於似一個凡人。

    如果是佛,他就是笑佛。

    他滿臉笑容,眯目突腹,但卻是公門高官打妝,並非與蔡京一夥同至,而是跟鐵手一道而來的人。

    他是誰呢?

    第七章這個刑總有點豬

    林十三真人因嗔怨這彌陀佛似的胖子破了他的聲法,叱了一聲:你這隻豬!你是何人!快快報上名來受死!

    那胖子長得倒也有點豬。

    他說話的方式更是豬圓肉潤,面面俱到,只看他涎著笑臉道:對對對,我是豬,真人高興,管叫我豬、肥豬、胖豬小豬豬都無礙。您大爺高興就好!

    這個胖子肉墩墩的,跟鐵手一起來,人已近中年,但笑態可掬,親切可人,甚至要不是有點臉肉橫生,豬肉橫陳,還有點可愛逗人。

    看了他的長相,自鳴清高的林十三真人更是一把火八丈燒,怒不可遏:你!

    那胖子居然把話頭接下去:你這隻豬還頃著首,表示仍在恭聽之意。

    那皓首獅王本來給鐵手、林十三真人互發音波,震得魂飛魄散,幸有大笑解圍,而今一看來人,神色更加凝重,肅然道:來的可是當今大理寺六扇門中副總提使朱月明朱大人?

    那豬一樣的胖子哈哈一笑:刑總刑總,行行好,別把我這個已經很有點豬的朱大胖子,越喊越腫了唷!

    這一說,連林十三真人也臉色大變。

    京城大理寺刑捕班房裡有個朱月明。這個人,既不完全受蔡京控制,也不完全為諸葛所用;既是聖上趙佶破格擢拔的,又是康王趙構的親信。他少時周遊於王荊公、司馬溫公和三蘇之間,相交互得,但這三方面名動天下的文人、名士,卻又是相互對立、傾輒的。他同時曾是曾布、韓忠彥幕下之仕,但旋即又在章惇、安惇麾下司職,可謂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之人。

    可是,此人治事制案,治理刑獄,不但笑裡藏刀,而且理事嚴厲,心狠手辣,常從一案羅織百人同刑,牽連千人治罪,萬人受累。可是,他嚴辦的對象有時不分權貴,不理親疏,有時則包庇疏通,兼而有之,是一個完全難以分類、無法以常理推斷的人物。有人認為他志不在小,別有圖謀;有的則認為他庸俗不堪,尸位素餐。可是,他在仕途上,他從刑部一獄吏逐級晉升至總刑總捕,人皆畏之如蛇蠍,可見其能。

    蔡奄、蔡摘兄弟,一聽這人來了,臉色都有點詭異。

    只有那披髮戴花的道士漫聲道:沒想你親自來了,失敬失敬。

    朱月明也團團一掬道:我只是走過路過不想錯過,諸位要是有什麼過節就當是我小豬豬的過錯,不就皆大歡喜,和氣收場了?啊哈哈,啊哈哈啊

    他笑的難聽,但知道他來頭後,大家再也不敢開罪這個人,就連自命不凡的林十三真人,也不敢造次。

    這時候大家才發現,來援無情的,不只是鐵手一人。

    至少,還有兩人。

    一個就是朱月明。

    他是以一笑化解了鐵手與林十三真人音聲之鬥,但他是不是來援,實難估計。

    唯一可以估實的是他在笑。

    聽說他在笑的時候事情還好辦,還能辦。

    但他只要一發怒、一光火,不是要抓人,就是要法辦,不然就是砍頭殺人、就地正法。

    只要他還在笑,問題就不算太大。

    一個人只要還在笑,心情就不算太壞、太劣,情勢也不算太差、太壞。

    他也很少怒忿:可能因為他涵養高,也可能是因為他能隱忍,更可能是沒幾件事幾個人能教他發火動怒。

    另外一人,一早已來了,就在鐵手身後,朱月明身邊,可是現在,不知何時,也不知如何,他已閃到了無情的輪椅之後。他的身形非常的彪悍,整個看去,也非常的瀟灑。

    他當然是個男子。

    他一定很年輕。

    而且一定很好看。

    只要看他的形態,就知道他樣子也一定很瀟灑。

    他很高,也瘦,臂部細窄,腰很長,手很有力,肩膀很有力,頭髮很長但沒有臉孔。

    誰也看不到他的臉。

    他戴上了面具。

    一張十分猙獰、呲著尖齒、還長一對綠色尖角的兇惡面具。

    那當然很嚇人。

    可是,不只怎地,你總會覺得:這人若除下面具,也一定是很俊秀、很瀟灑的年青人。

    他故意戴上兇惡的面具,也只是用來嚇唬人而已。

    他腰間有一把刀。

    刀柄有鏽,毫無雕飾,連刀鞘,也佈滿了斑剝的鏽。

    這人像窮得連一把比較像樣的刀都買不起。

    他的刀就像劈柴、砍樹的刀,意思意思打磨一下就當是兵器來使。

    不,恐怕,連打磨一下這過程也闕如。

    這刀,要是佩著它來行走江湖的話,是要給人笑話的。

    不過,不知怎的,大家看到他,都不太敢發笑,反而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寒。

    ●

    不寒而慄的寒。

    ●

    大家都看不到他顏面,但這人可透過面具的眼孔,看到大夥兒的表情。

    他現在忽然說了話。

    他的話很乾脆,很俐落,也很突兀。

    你們再不止步,立殺當堂!

    就這幾個字。

    他突然就這樣說了。

    甚至不太像是一句警告。

    而像是下了一道命令。

    決殺令。

    ●

    他這一聲叱喝,大家才發現,原來有三個人,一起悄步向無情潛進。

    一個人在正面。

    那是獅王高遠興。

    他大馬金刀,正面向無情逼進。

    另外兩人,卻是潛了過來。

    一個是笑面狐何問奇,另一個是剛給打翻在地的林清粥。

    他們一個掣出尖刀,見風即長,一個摺扇一合,彈出利刃,各分左右,電掣風馳,夾擊無情。

    無情我自巍然不動。

    月色下,他依然冷。

    清。

    兀自八風不動。

    仍然一心不亂。

    其實,他的心卻是一早都亂了。

    自從他聽到那笛聲的細訴之後。

    那笛聲欲斷欲絕,如泣如訴,時險時寧,倏起倏落,暗香如月,流靜如水,彷彿已告訴了他許多苦衷,許多情愫,許多天地合、陰陽隔、離合事、悲歡夢。思君明月仍決絕!他也因而從笛聲中彷彿明瞭了許多心事,很多情節!

    他中夜聞笛,心幾乎已在淌血泣紅,但眼裡清亮寧定如故。

    因為他不能哭。

    他不哭。

    ●

    人:一個性情中人,無論男女,不必強蘊英雄淚,有仇當報,有酒當飲,有歌當唱,有淚便哭!但卻是應對親人哭、愛人哭、友人哭,卻決不對敵人流淚!

    流淚不是示弱。

    熱血決不白流。

    ●

    就在鐵手與林十三真人比聲鬥嘯之際,笛聲終於漸不可聞,朱月明笑聲乍起,笛聲終於中斷了、滅絕了、不可聞矣。

    就在這時候,高遠興、林清粥、何問奇險些對他發出了攻擊。

    偷襲!

    第八章銀髮豔血,怵目驚心

    偷襲!

    不過他們的行動已給喝破。

    他們現在只能算是偷步,還不算突襲!

    ●

    在這種陰謀敗露的形勢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

    可以老羞成怒,繼續攻擊,管他暗襲、強攻,反正,就是要達成任務。

    有的人見功虧一簣,只怕討不了好,既已不能一鼓作氣,就先謀定後動,伺機再襲!

    甚至有人見勢不妙,一走了之。

    可是,對這三名蔡少保府的食客而言,都有他的苦衷和原由:

    白髮獅王高遠興一定要辦成這件事,替兩位少爺報仇,蔡卞一高興,讓他重張旗鼓,撤消禁令,光大獅王劈掛門,那麼,他就不算是獅王門開宗立派十一代以來的罪魁禍首,因元祐黨人的牽連而給封門,就算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也並無大憾,死不瞑目了。

    所以,他一定要討好蔡卞。

    要蔡卞高興,就得先讓少保大人的這兩個兒子先行高高興興。

    飛天遁地,滾地葫蘆林清粥則不然。他知道皇上、皇后、相爺、太保、少保以致朝中大官、宮中權貴,無不崇尚道教。但他就沒這個榮寵給人認可他入道流。而且,不管少保府還是相公府,食客數以萬計,淘汰競爭甚烈,像他這樣子的功夫,在所多有,論功勞,又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不但飛不了天,遁不了地,萬一搞不好,年末冬至去蕪存菁火窩大宴時,他摻上無名,給摒除出府,天大地大,他哪兒還能有像少保府一樣,有吃有穿,作威作福,名利雙收的所在可以收容!

    不行,他一定要拼這一場仗。

    打這一場架!

    幹掉這個少年!

    比起在江湖上的大風大浪,以及宮裡各路藏龍臥虎的高人的你虞我詐,以及武林中刀口上討命討食的生涯,眼前這個殘廢少年人的命,似乎還是比較好賺的!

    所以他決定要幹這件事!

    幹掉這個人!

    笑臉狐狸何問奇則不然。

    他已受到蔡卞的重用。

    蔡卞重用他,只因為蔡卞有兩個得力的兒子,其中依舊特別跟他對胃,破格起用他。

    他出謀獻計,哪兒有寶,就設計少保府的人怎麼比相公府、公相府的人搶先一步去搶掠。哪兒有美女,他就想辦法誆到手、騙到手、或索性率一眾鷹爪去奪了回來,送給少保大人,或獻給禮重他的少主蔡阿難。

    蔡卞有很多兒子。多的程度,恐怕蔡卞自己也數不清。

    沒辦法。

    他的老婆太多,要了一個又一個,像要跟相爺、相公比多似的,何況,他還常常出去打野食。

    他兒子雖多,但有兩個兒子,在他心目之中是特別有份量的,也讓他們各掌了部分大權的。

    這兩個兒子,當然不是蔡奄和蔡摘。

    蔡奄蔡摘,只能算是蔡卞膝下較沒出息,只愛鬥雞跑狗兩個不成材的傢伙!

    他比較重用的,一個是蔡力恃,一個便是蔡阿難。

    蔡力恃對付政敵,聯絡權貴宦官,很有一套,高攀低踩,巴結奉迎,阿諛諂媚,無所不為,也就是說,他老爹蔡卞不便做的事,蔡力恃盡皆做了,這點蔡卞辦不到,由他兒子來辦,那自是最好不過。

    另外一個就是蔡阿難。

    蔡卞怎麼說也是個飽讀經書的文官,處理朝政,管治委任,酬酢敷衍,自是很有一套功夫。但他對武林事、江湖人、沙場殺敵,可是一竅不通。

    蔡阿難就能為他辦到這個。

    蔡阿難能辦到這些,只因為他手上豢養了好些江湖人。

    這些人中,三教九流,鼠摸狗盜,什麼雜七亂八的人都有。

    何問奇就是其中一個。

    他特別精長於偷香竊玉,另者,他善於挑撥離間,他會製造些矛盾、衝突,讓一群本來同心協力的兄弟朋友合夥同黨全鬧成了仇敵,他才逐一去收拾、解決他們。

    蔡阿難正需要這種手下。

    可是,要對付無情,不是蔡阿難對他下的命令,也不是蔡卞的主意。

    而是蔡卞的元配夫人,其中蔡摘乃為她所生的幼子,然而卻讓無情無情地把他打成了個佝僂怪物,蔡夫人哭得什麼似的,呼天愴地,必報此仇;蔡卞也恨得牙嘶嘶的,只找機會等諸葛回朝,興問罪之師。

    蔡阿難有見及此,認為趁諸葛未返,先殺無情為上策,一面獻策請蔡京、蔡卞兄弟聯手,託聖旨傳詔,逐一調走神候府高手;再趁夜二度殺入一點堂,殘殺無情洩忿。

    一旦能成事,蔡卞必大為稱心。

    一旦稱意,更重用蔡阿難。

    如此,蔡阿難就可在蔡卞面前進一步排斥一向陰謀排擠他的兄長蔡力恃。

    要是蔡阿難因此事得到蔡卞歡心,蔡阿難也一定歸功於何問奇。

    這一來,他就可以進一步要求蔡阿難說服蔡卞,讓他統領少保府的食客護院,然後,他在奪得大權之後,再進一步把自己所不喜歡、曾瞧不起自己的同僚、養士擠兌、消滅掉,稱霸於少保府。

    這是何問奇的大計。

    既有大計,就不得不動手促其進行。

    要進行,就要殺人。

    今晚,他就要殺一個人:

    無情!

    名目上,他們是為少主復仇,實際上,各懷鬼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思,每人都有他的心事!

    他們自然有暗號。

    暗號,是一班人、一夥人、一黨人彼此可以意會,但別人都無法領會的聯絡方式。

    他們就用了這種方式,三個人,從三個方向,一齊攻向無情!

    ●

    無情沒有動。

    他背後的人卻動了!

    他陡然衝了出去。

    拔刀。

    他一面衝,一面拔刀,一面出擊。

    他衝、拔刀、出擊!

    拔刀出擊衝!

    ●

    他一拔刀,扔掉了鞘。

    刀發出了令人牙酸刺耳的聲響。

    他的刀鞘扔打在皓首獅王高遠興頭上。

    高遠興本一聲怒吼,九十二斤重金刀往上一舉,就要當頭斫落,但那刀鞘剛好準確的拍地砸在他的臉上,他怔了一怔,鞘落下,一縷鮮血從銀白色的髮梢,直掛落到他的銀眉、白鬚下來。

    銀髮濺血,甚為怵目。

    他也呆立當堂。

    驚心之際,那一刀,也一時斫不下去。

    只見無情端坐著。

    望著他。

    目光清。

    寧定。

    還有同情。

    第九章救人才是要事

    刀鞘打在皓首獅王高遠興額上時,那戴著猙獰面具的青年漢子,已擱住了手拿摺扇的何問奇。

    何問奇右手摺扇,疾打來人的要穴,從對方持刀的手急打迅點,由手掌的少商、魚際(俗稱為商魚兩穴)、太淵、經渠、列缺一路密打了上去。強攻孔最、尺澤、俠白、天府、中府、雲門等穴位,幾乎手太陰肺經的穴道,就在他一出手間打遍了,也點盡了。

    更可怕的是他空著的左手。

    看他的滿臉笑容,像個扭計師爺,應不擅於殺伐搏擊,然而他卻猱身擒拿,五指急若星飛,抓向對方的周榮、胸鄉、天溪、食竇四大要穴,怕一擊不中,擰身入步,急攻對手臉上的承光、五處、神庭、攢竹、頭臨泣五大要害!

    他是拼出了狠命!

    狠狠地拼命!

    除非不打,要打就得拼命,打而不敢拼,反而容易沒命。

    這就是他出手的原則。

    他的摺扇和手的攻勢,還不算凌厲,因為那都是還得見的!

    更要命的是他看不見的攻擊!

    他的腳。

    他的上身似紋風不動,但雙腿同時急蹴。

    一下子,他腳踢疾踹來人的梁丘、委中、犢鼻、上巨虛、手隆、築賓六個穴道。

    只要給他踢中了,雙腿只怕得毀因為他鞋上還彈出了一截尖刺!

    他一定要把敵人擊倒!

    一定要!

    所以他拼命!

    什麼叫拼命?

    拼命就是不要命也得把敵人幹掉!

    拼命就是要夠狠!

    要了敵人的命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這是江湖上舐血刀口好漢們的生存之道。

    ●

    可惜,他遇上了這個人。

    這個令人發寒的人。

    ●

    忽然,他前面一空。

    背後一寒。

    那青年不知何時,已閃到了他的背後,斫了他一刀。

    中刀時發寒,中刀後火炙般燃燒。

    而且那只是輕輕一刀,但已流血不止,不能癒合。

    他心中驚恐已極,不住發出尖叫:

    那是什麼刀!?

    一旦著刀,只那麼一道口子,竟已流血不休!?

    耳際,還聽到那漢子冷冷的道:看你敢拼命的份上,我不殺你。

    ●

    那令人不寒而悚的人雖沒下殺手,可是何問奇仍然不知如何還能止住背上汩汩而流的血。

    ●

    林清粥已一鼓作氣,衝到了無情身側。

    他的刀已愈來愈長,長達三尺六,而且紅得像滾紅的血。

    他這把刀就要飲血。

    不,濺血。

    不是人濺血,而是刀濺血。

    因為刀碎了。

    紅色的刀,化成蝶衣千片也似的,破碎崩裂,飛散四處,卻無一片彈落端坐著的無情身上。

    無情依然默坐不動。

    他連眼睛都沒眨。

    大刀破空、以刀碎刀的是一柄鏽刀。

    用此鏽刀的人還戴著猙獰的面具。

    他一刀砍在林清粥那把會長的紅刀的刀身上,然後,鏽刀依然發出刺耳難聞的長鳴,紅刀卻碎成無數片。

    在碎刀片片四濺落下之際,林清粥呆立在碎片反射之間、只聽那個仍戴著惡魔面具的人道:你也去止血吧!不然,連地瓜粥也吃不著了!

    說罷,好像還嘆息了一聲。

    然後,人就不見了。

    林清粥只覺腳踝一寒,然後才是火辣辣的一陣刺痛。

    他中刀了。

    對方沒有殺他。

    因為對方不想殺他。

    ●

    才不過各自兩個半照面,林清粥、何岷奇、高遠興三人的攻勢已全給一人擊潰,而且,還淌血不止。

    這一輪戰鬥結束。

    ●

    只聽那個用竹籤直從左耳穿入右耳突出的道人,喃喃地道:先扔刀鞘才出刀,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這才叫拼命。

    彷彿,其他的,包括對敵、殺傷,都不值一論似的,只有先棄刀鞘,尚可一提。

    那胖子朱月明卻嘖嘖嘆道:我都說過了,要是你看過小侯爺的血河神劍,我敢打賭你八輩子都不敢再用紅色的武器!

    好像,他的心裡只有一位小侯爺那把才是紅色的劍,才能算是絕世神兵。

    卻聽鐵手洪亮的道:流血的彆氣急,勿亂動,我有止血靈藥洛逝川的,我替你們敷上。

    似乎,在他心中,救人才是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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