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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送君南浦諳然神傷 迎賓嶺前鋒芒小試

    三人一楞之間,有一人從瓦楞上飄然而下,着地無聲。此人着單衣,趿破鞋,手中晃着一隻竹桶。他以"金雞獨立"之姿似陀螺般轉了一圈兒,然後説:"請了,請了!打擾你們的清談,我魯莽了吧?""師祖!"姬澄歡叫一聲,像鐵片飛向磁石地向那人撲了過去。來人是天南怪叟上官彤。夏觀風高興地站起來讓座,笑呵呵地打趣説:"怪不得昨兒晚上連連地燭報雙蕊,今天來的盡是稀客、貴賓。我説老哥哥呀,每次你來巢湖總是那麼鬼鬼祟祟的,見不着鳳頭也抓不着鳳尾。當心,總有一天叫我把你當賊逮着。"上官彤跳上椅子一蹲,説:"我看你和這兩位談得好起勁,這倒也是我想要聽聽的,所以不來打斷你的興頭。"他回過頭去對俞姑説:"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羅剎女俞姑吧?"俞姑已從姬澄口中知道這位老人的底細,慌忙站起來:"從家師那裏常常聽説,上官老英雄以無人可及的高超技藝,剪兇頑,濟危困,玩世事於股掌之上,世稱怪俠。憶雯早想拜謁,懇求教益。但老英雄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宛如神龍之現首不現尾,不想今晚能在巢湖邊不期而遇,得睹世外高人之仙顏,實在太幸運了。""坐下,坐下!我這老頭兒最怕人家對我客氣,還是像夏老頭兒那樣想把我當賊逮,我倒聽着舒服。"他在竹桶中取出一瓶酒,就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起來,喝夠了方説:"這叫"硬捱上門自搬凳,不告而來自帶酒"。難道説這是你夏府上對我的特別招待?"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上官彤從東邊的椅子上,一下躍到俞姑身邊的木墩上樽下,動感情地説:"我和你師尊法空大師有二十多年未晤面了。這幾年來,銅駝荊棘,馬亂兵荒,故人相見確非易事。她才真個是以出世為入世,形空而實不空的世外高人哩!"提到法空大師,俞姑尊重地又從座位上肅然站立起來回話。姬澄問:"師祖,你不是説在太湖商家等我們嗎?怎麼那麼快又來到這裏了呢?"上官彤頓了下足説:"嗨!俗話説:人算不如天算,這話可真不假,想不到那太湖商家……真是的,一言難盡。"原來這位古道熱腸的老人匆匆離了"清鳳閣",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星夜趕赴太湖,不想撲了個空。不僅柳蔭崖不在,連主人商玉琪和解驪珠亦都不知何往。哪怕上官彤旁敲側擊地問了再問,但商家的人來個一問三不知,這倒弄得上官彤也無可奈何了。這個怪叟的脾氣是要"打破砂罐問到底",不弄清情由決不肯罷休的。他名為告辭離開,實際上卻隱匿在正廳上的"填迅堂"匾額後面。經過幾度周折,終於探明瞭商玉琪是陪同解驪珠去商家一個什麼恩人家裏排解恩恩怨怨的事情去了。上官彤心頭怦地一跳,這正與他那晚在"清風閣"偷聽到的片言隻語吻合了。他們是解決什麼恩怨事兒呢?商家的恩人又能是誰?這和解驪誅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去了上天峯嗎?住在上天峯的姜劍川的師父真會是解家的仇人嗎?這些,連韜略滿腹的上官彤一時也難推斷。他想立即動身去上天峯看看,轉念一想又覺不妥。一來,拿不穩商、解兩人是否真的去了上天峯;二來,也無法吃準上天峯的頭領真的就是風陵渡攔擊的紫臉老者。去上天峯一探虛實,不但要有一番周旋,也很費點兒時日,徒勞往返,會誤事不淺,倒不如也去趟巢湖,從夏觀風處問明究竟再決定動向。正好這時,俞姑和姬澄在湖邊得遇夏觀風,他也悄悄地跟來了,在屋房上聽了個明白。"啊約,不好!"姬澄跳了起來。"柳兄去向不明,解姑娘若是真的去了上天峯,豈不是送入虎口嗎?那姓商的小子他怎麼搞的?這個姓林的怎麼會成了他們商家的恩人?"俞姑也坐不住了,她説:"咱們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當務之急,我們必須趕去上天峯,兵貴神速,否則會夜長夢多的。"只有上官彤,他還是神態自若地蹲在那裏,不理會別人火燒火燎的性急情緒,而是副"王顧左右而言他"的神態對夏觀風説:"我説夏老頭兒,俗話説:寒夜客來茶當酒,沒酒也總得給碗茶喝喝吧,我來了老半晌啦,唇焦舌於的,怎麼連點兒暖肚的東西也不給?我這竹桶裏頭花色再多,帶的酒可就只有那麼半瓶子!"夏觀風歉意地説:"啊喲喲!你看我盡顧着説話,把我的老哥哥擱在風裏吹乾,肚裏餓癟了,巢湖雖小,可有你吃的、喝的。請稍待,一會兒就送來。"夏觀風也不去驚動家人,反正一切都現成。稍稍加温,又是一桌。他笑着招呼説:"雖然有人説淮南人窮地瘠,可到了我這裏,還是能讓你們醉倒的。"一番謙讓,上官彤也老實不客氣地蹲在上首,夏觀風下首作陪。俞姑和姬澄會意地對視一下,曉得這位老前輩胸中必有城府。果然,上官彤杯酒方下肚,就開腔了:"俞女俠所慮極是,不過俗話説得好:"性急不能喝熱粥,跑馬難於觀鮮花。"凡事得從長計議。照我看來,林霄漢在上天峯苦心經營多年,那個山頭決不會是易闖之地。特別是風陵渡之後,解姑娘真要是上了山,這老兒肯定會想到有人要去找他的麻煩,定然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範森嚴。再説,林霄漢確實是個有能耐的人,手下又頗多高手。憑我在"清風閣"見到的那幾個,就端的不凡。雖然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我怎麼能讓你們兩位去蹈虎穴呢?當然,上天峯必得有人前去一探虛實,這人就是老頭兒我。我有"清風閣"姜劍川之約,可以大搖大擺地前去,他們還得吹吹打打地接我。待我探知真情、與虛實以後,到時候我再下山相約,咱們一同前去鬧它個天翻地覆。夏老頭兒,別盡點頭晃腦地不作聲,你看我這出戏這個唱法是行還是不行?",説完,他又沒事似地飲酒吃菜。夏觀風沉思一下説:"既然有"清風閣"那一節,你老哥這樣安排是最好不過的。不過我又想到了姬九常那一邊,他那龍形乾坤手可是非比尋常!他要是廁身於林霄漢他們中間,不僅使上天峯如虎添翼,還會傷了咱們幾個老哥兒的和氣,更犯不着和他去鬧個兩敗俱傷。要是有人上河南榆廂鋪走一遭……"説着,他把眼光移到了姬澄身上。姬澄想,夏觀風還不知道他早就離家出走的那回事,所以他把眼光注視着自己是有道理的——至親者莫若父子嘛。他正為難,俞姑接上來説:"夏老前輩所言甚當。依我想來,九常哥還是個明是非、知禮義的人。我看,這事就交給我跟小澄子去辦吧。"她扼要地把姬澄憤而離家在槐花集狩獵等事對夏觀風講了一遍,又説:"為了小澄子,我本來就想去一趟河南,這回正巧。那姬九常也曾在我師伯裴一鶴那裏受過教益,家師亦頗器重他的武功。當年我和他還相處過一個時期,交誼不算淺。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官老英雄,你看我們河南之行怎麼樣呢?"上官彤點點頭:"好,好!正合我意。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準定就這麼分頭行事吧。"夏觀風説:"眼看已經寅卯時分了,大家都該去歇息歇息了吧。"上官彤乒乒乓乓地把桌上的菜餚盡往竹筒裏倒,説:"我可是説走就走了,這些東西,你們反正吃不了,留着我在路上受用吧,夏老頭兒,叨擾你了,要是你下回準備得更豐盛一些,我一準多來幾趟。隨又回頭對俞姑説:"九江地面上碰頭,恕我先走一步了。"説完,他把竹筒一拎,雙腳一弓一擰,彎腰一聳,人早已到了屋外,轉瞬不知所往。夏觀風嘆息説:"這位老哥,已經年逾古稀,還是這樣毫不含糊的老脾氣,觀風相形見拙,慚愧,慚愧!"夏觀風整理被褥,招呼兩人睡下,自己也進書房小憩。俞姑和姬澄連日熬夜,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鼾聲。第二天,俞姑和姬澄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夏觀風引家裏人和他倆相見,又設宴款待,酒畢席散,兩人要告辭動身,夏觀風再三挽留,但兩人行意已決。夏觀風見實在留不住,就為他們準備了充足的乾糧,並送到村口橋頭。他感慨地對俞姑説:"此間瑣事纏身,觀風一時還不便隨行,不過我希望能與俞女俠再度相見於上天峯。"俞姑表示體諒地説:"得老前輩指點,迷霧廓清,解家已經感恩不盡了。到時侯,我一定陪同驪珠姑娘再來巢湖登門叩謝。請留尊步,後會有期!兩人走了一程,回過頭去,呈淡紅色的黃昏落日漸漸沉入湖底,村頭炊煙四起,和着薄薄的晚霧繚繚繞繞。那橫在溪頭的小橋,此時卻若隱若現,好似在虛空裏升騰,幽深,撲朔,令人朦朦朧朧,宛若蜃樓海市。浮動的煙霧使那小橋雖靜如動,虛無縹緲。那跨虹小橋又使煙霧化動為靜,像一道懸掛着的輕紗幃幔。從恍惚中望去,夏觀風還戀戀地佇立橋上頻頻揮手。姬澄也報之以招手高呼:"回去吧,夏爺爺,您老多多保重!"激情的聲浪在蒼茫的幕色中迴盪……上官彤離安徽迤邐南下,一日,已抵離上天峯不遠的望城崗。這個地方是當地方圓百里的大集鎮,萬商雲集,房廓鱗次櫛比。望城崗有一個特點,幾乎是五步一茶館,十步一酒樓,可見其繁榮熱鬧。上官彤準備大大方方地上山拜客,所以毫不掩飾自己的行蹤。他寄宿的"祥雲客棧"倒也有點兒氣派,他要了箇中等房間住下。一壺濃茶下肚,禁不住暗自失笑:自己活了偌大的一把年紀了,開店住客棧倒還是屈指可數的哩。這段時期裏,他仗着兩條腿接連地奔波,行程不下數千裏,現在停了下來,卻惑到有點兒疲怠了:"唉!年歲不饒人哪!"想到明天進上天峯決不會是個輕鬆的差使,要早點兒歇息了。他結踟趺坐,肩平肘垂,目若垂簾,凝神息氣,外形靜知處子,內氣功如靈獅,吞吐數息,漸漸地入靜了。猛古丁地,街頭傳來一陣嘈雜聲,是驚慌失措的叫喊,是恐懼逃遁的狂呼,雜沓的腳步聲"踢踢撻撻",匆促的關門聲"劈劈啪啪"。上官彤不禁詫異,他推門走了出來,見店小二已把客棧的大門緊緊關閉,驚慌失措的一副樣子,嘴唇發白,牙齒"格格"地碰撞。一問原故,是附近村莊上有一頭瘋牛,剛才頂坍鐵欄柵,現朝鎮上橫衝直撞而來。那牛瘋勁發作時,不亞於一頭出山猛虎,力大無窮,野蠻異常。一路而來也不知撞倒撞傷了多少人,還在街頭狂突,上首彤要小二打開牆門,讓他去看個究竟。那小二打恭作揖,上氣不接下氣地説:"我的老爺子,這可不是看戲趕會,要出人命的!"上官彤哈哈一笑説:"我活了七十多歲,還沒見過什麼叫瘋牛,倒要見識見識。"小二想攔阻己經來不及,上官彤自己強開了門,踱着破鞋,"撻啦啦,撻啦啦"地走向街心。那些奔逃的人出於好心,一個勁兒地招呼:"老伯伯,危險!快躲進屋裏去!來了,瘋牛過來了!"上官彤不去理會,往街心一站,右手仍提着那隻竹桶。這是一頭碩大無朋的瘋牛!它低着頭往前衝,頭尾成一直線,那對牛角又長又尖,像裝着兩柄鋒利無比的鋼刀;四蹄蹦跳騰空,其勢如山崩落石。近了,近了,它鼻孔裏噴出來的熱浪已衝到上官彤的胸前。那些躲在屋內從鋪板縫隙中,或樓頭窗户裏窺視的人,都為這老頭兒捏一把汗,激烈跳動的心臟幾乎要從口腔裏蹦了出來。上官彤卻不慌不忙,把右手的竹桶往空中一拋,手掌左右一揮,隨即向前一推。説來也令人難以置信,他的手掌並沒有擊到瘋牛身上,那牛卻往後倒退數步,發出一聲"呼嚕"的悶叫,趵了一趵,直楞楞地倒翻在地上,四條腿抖動了幾下,就動彈不得了。再説那竹桶徐徐落下來,上官彤正好伸手接住。他若無其事地正要回身進客棧,頃刻間,歡呼的人羣像潮水般湧聚攏來,看希奇的看希奇,道謝的道謝。可是一個農夫模樣的壯漢連哭帶叫地奔過來,一把抓住了上官彤,沒命地嚷:"賠我的牛,賠我的牛,快賠我的牛!"上官彤感到突然,他站定了腳步,手指一彈説:"好羅!這瘋牛倒有主兒出來認賬了。"那人糾纏不休地要上官彤賠牛,他説:"這是我家唯一的家當,那牛並不是發瘋,而是發情,發過一陣子就會好的,可於起活兒來一頭頂仨,耕地種田全仗着它。這下我全完了,叫我一家靠什麼吃飯?賠我的牛,賠我的牛!"説罷,痛哭流涕不止。邊上有人打抱不平地説:"你這人好沒道理!那牛瘋也罷,發情也得,反正已經撞傷了好多人,滿街滿鎮人心惶惶,鬧得大家連生意都做不成,要不是這位老伯,還不知該惹出多大的禍殃來哩!你還死乞白賴地要他賠牛,叫我們看着也氣憤。"上官彤在竹桶裏搗了把東西,往嘴裏一塞,邊嚼邊説:"俗話説:風馬牛不相及,可你那頭髮了風情的牛偏讓我給撞上了。唉!看你又哭又鬧的,倒也可憐,得,你去拿把刀來,我幫你宰了賣牛肉,白乾活兒,不吃不拿,這總説得過去了吧!"那人還囔着:"我要活牛!我要活牛!"上官彤説:"好,好,好,別吵嚷了,我老雖老,還有把力氣,你把我拖了去駕轅,一天三頓照喂草料,怎麼樣?"這話把圍觀者都逗樂了,連那糾纏着要賠牛的人也呆了呆。正在不可開交處,從人羣中擠出個人來,掌心託着一錠紋銀説:"他老人家為民除害,你也別蠻來了,這裏有紋銀十兩,足夠你買條壯牛的,拿去吧!"那壯漢正待要接,上官彤頭也不回地把那人的手一推:"不要在人面前扮什麼闊佬,瘌痢放火瘌痢收,我自有我的法兒。"天南怪叟排開人羣,大步來到那牛的邊上,一聲:"閃開了!"一把拽起牛的尾巴,輕快地倒提起來,他把瘋牛上上下下地甩來甩去,竟像拋動一個輕巧的彈丸,刷地往空一擲,那牛飛上了半天,又倒坍似地猛撞下來,人們驚呼着競相躲閃。待牛將及地面時,上官彤一個下馬蹲,在牛的腹背處"嘭"地一拍,扶着牛穩穩站定,那牛又"呼嚕、呼嚕"叫起來。説來奇怪,這回它一點也不瘋了,乖乖地擺動着小尾巴。上官彤把牛鼻繩往那壯漢手中一遞説:"賠你條活牛行了吧?快牽走,快牽走!下回留神,闖了禍把你宰了也賠不起。"原來剛才上官彤只是把牛震昏罷了。集鎮上萬人空巷,都來看這奇蹟。可他們想尋那老頭兒時——上哪兒去找?上官彤早己貓着腰,一溜煙兒地潛回了"祥雲客棧"。只有剛才取出十兩紋銀的那個人,緊跟在後面。上官彤怕人糾纏,進了房正要關門,那人的腳已經跨入,恭恭敬敬地作揖:"老前輩別來安康。"上官彤眯起眼睛瞅了瞅,揚聲大笑:"辨聲音,你就是方才那位扮闊佬的,難為你,難為你,排難解紛,很有點兒魯仲連的遺風。咦!——"上官彤把他扶起來:"原來是你,鑽天鷂子朱崇義!"那人説:"老前輩端的好記性!只在"清風閣"短暫一會,就把賤名記下了。分別以來,崇義無日不在思念你老人家,請問老前輩,此番來到洪都地面,敢莫是應姜劍川兄上天峯之邀?"上官彤點了點頭,朱崇義接着説:"請稍待,崇義去去就來。"不一刻,跟在朱崇義後面的店小二發來一桌灑菜,朱崇義拱手説:"此間是小地方,辦不到美酒佳餚,不成敬意,只供你老人家消渴解悶。"(注:魯忡連:戰國時齊國人,善於計謀策劃,常常周遊列國,排難解紛。)兩人邊喝邊談起來,隨即,朱崇義問上官肜,是一人前來,還是另有人相攜同行?上官彤嘆息一聲説:"別提了,別提了!俗話説,光陰似箭催人老,朝如青絲暮成雪。我四外繞了一圈兒,可我那些老朋友病的病,死的死,還是我老頭兒,閻王不來催,小鬼不來吵,留在人世喝酒吃飯!人活一天就要講信用,所以我一個人也趕着來了——有幾個朋友外出不在家,我給他們留了個信,也不知他們會來不會來?"朱崇義説:"能和你老人家稱上老朋友的想必都已是花甲、古稀,耄耋之年的人羅。常言道得好:壽無金石固,誰能保得住沒個不測風雲的?就像晚輩尚在壯年,也是滿飯好吃,滿話難説呀!在"清風閣",已經見到過您老高超的技藝,適才更有幸目睹老前輩非凡的內家功力。就是您老一人上山,已經為上天峯大增光彩了。劍川兄早回山寨報信,家師雀躍非常,派出不少人在四處流動侯駕,也是天成其美,這份榮光落到了晚輩我的頭上,真有説不盡的欣喜。"上官彤蹲在那裏,好像只顧喝酒,其實他時時在偷覷朱崇義。他感到此人的容貌雖然醜陋,但所行所説,倒不失江湖道上一個正直者的風尚,不由得有幾分好感。當晚,朱崇義也搬來"祥雲客棧"住,只為便於伺候上官彤,禮節周到,全無差池。第二天,朱崇義堅持要僱一輛騾車,護送上官彤上山。天南怪叟兩手亂搖:"自我出生以來,除了坐過媽媽的搖籃外,還不知道坐車是個什麼味兒哩,算了,算了!弄不好,會把我折磨出一身病來的。"朱崇義見這位老人風趣可愛,感到很可親近,也就不敢勉強。兩人離了望城崗,安步當車,一路觀賞景色,行到璜溪附近,西山山脈逶迤連綿,山色秀麗,樹木掩映,瀑布飛瀉,溪水潺潺。朱崇義遙指東邊説:"這裏原名散原山,是黃帝之臣洪崖煉丹之處。"又指指雲霧深處説:"那邊有采鸞崗、會仙亭,相傳仙女吳採鸞和文簫曾相會於此"上官彤聽得津津有味。過午不久,已到上天峯山麓。山下有一座"疊泉酒樓",這是上天峯開設的,供上山的貴賓歇腳。朱崇義把上官彤讓到裏面,櫃枱裏賬桌上坐着個掌櫃模樣的人,急衝衝地走出來招呼,朱崇義向他介紹了兒句,那人竟對上官彤跪了下來,説:"早就聽説童老前輩要駕臨小山,日日在掃榻恭候,阿彌陀佛,今日總算盼來了。"説完,"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弄得這位玩世不恭的天南怪叟,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難為情。朱崇義告訴上官彤説:"他叫釋懷悟,原先是個皈依佛門的出家人,是家師來山後還的俗,在此掌管"疊泉酒樓",不過,説到底,現在他還是個知客僧。"朱崇義的打趣,説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朱崇義對釋懷悟説:"我要上山稟告,你要好生伺候着,若有半點兒差錯,當心在你頭上燒香眼兒。"釋懷悟趕緊雙掌合十説:"罪過,罪過!我一定把他老人家當成佛祖對待。"朱崇義對上官彤説:"家師必定親自下山相迎,恕晚輩先行一步。"説完,大步出店而去。釋懷悟把上官彤安頓在"疊泉酒樓"最幽雅的"白鷺台"高層。上官彤憑欄眺望,已能看到上天峯的輪廓。啊,好一個險要的所在!它如孤劍削空,中高,右縮,左展,迤邐崢嶸,層台幽遠曲折,鬱深的樹木,為山峯如遮似掩地佈下了一道森嚴不露的天然屏障。隱約中,見懸崖間有棧道穹窿,像獨木橋架於其上,絕頂陡立如刀砍斧劈,猿猱也難攀緣。上官彤暗自慶幸:若非自己預見想到這一點,憑本領硬闖,肯定是事倍功半的。過了片刻,樓梯被踩得"噔噔噔"響,上來的是八面玲瓏姜劍川。他一見上官彤,忙不迭搶上幾步,躬身就要下拜,上官彤眼快,一把扶住,姜劍川哈哈一笑説:"老前輩真是言而有信,一路辛苦了。家師已然下山迎候,着我先帶領眾弟兄到此相陪,請,老前輩請下樓。"走出"疊泉酒樓",已是夕陽西照,跟着姜劍川而來的八個人都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禮,他們陪上官彤蹊徑迂迴地走了一段路,姜劍川用手往前一指:"童老前輩,你看,家師已前來迎候大駕了!"上官彤早已着到,在薄冥的暮靄中,上天峯自上而下左右似兩條火龍,蜿蟋晃動,那是嘍羅們舉着的火把,中間眾星捧月地簇擁着一個人,這是一位身穿員外服飾的老者,頭上戴一頂好似四塊瓦片合攏而成的員外巾,身穿古式壽字翅花袍褂,腳登黑幫粉底高靴,樣子是斯文的,但一看他的臉,就會感到和他那一身雍容華貴的穿着太不相稱了,他生一張長方臉,古銅色有黯淡的光,從額間到鼻樑下有一道半尺長一指寬的深陷的疤痕,由於結痂時皮肉收縮,形成一眉一眼上翹,一眉一眼倒掛;大鼻闊口,絡腮下一排密而亂的虯髯,根根像刺蝟一般地戟張,耳下兩簇捲曲如發似須的毛叢,拉一把會重新盤旋迴去。他就是紫臉金羅漢林霄漢。當姜劍川上山來向他稟告上官彤在"清風閣"的種種行藏,林霄漢就感到有點兒納罕。他知道只有練過"易筋經"和"乾坤吐納術"的人才有這般功力,當今江湖上有幾個能達到如此高超的境界呢?真是屈指可數。林霄漢想,自己並不孤陋寡聞,怎麼會沒聽説過"童觀尚"這個名字?也許是個不露相的真人,也許是個深居簡出的隱逸,會不會是個懂點兒左道旁門的邪術,在"清風閣"耍弄了遮眼法譁眾取寵的欺世盜名者?但他又退一步想,哪怕自己博聞強記,交遊廣闊,但也總不可能把天下的能人都會個遍。據姜劍川説,此人答應到上天峯來,林霄漢倒是在盼望着,不知他敢不敢來?今天,這個人果然如約而來了,他想見識見識此公不知何許樣人?所以特意擺出隆重的場面,掂一掂這個人有多少膽識,斤兩。他一邊走,一邊在注視着來者。上官彤生就的五短身材,幾束稀疏的白髮連頭皮都覆蓋不住,團臉小鼻子,須角上翹,身着單衣,趿拉沒後跟的鞋子,手提竹桶,不用説沒有出眾的儀表了,簡直還有幾分猥瑣相。跟在林霄漢後面的人有幾個在掩嘴而笑,覺得林頭兒用這種盛大的排場來接這麼個乾癟老乞兒,真是"木偶戲敲金鑼——小戲法大做"了。但林霄漢卻不然,他的如電雙目是洞人肺腑的。今年的初冬雖然還暖若仲秋,但穿單衣終究不耐其寒吧?可此人一臉紅樸樸,頭頂上騰着熱氣,這難道是鬧着玩兒的?不過要使這位剛愎自用的林霄漢一上場就心服口服,這也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從表面上看,他是在快步迎上來,但心裏卻像風車兒般轉着,計謀着。這時,姜劍川走到兩人中間,滿臉堆笑地對上官彤介紹:"這位就是家師。"又轉身對林霄漢:"師父,那位就是你記掛着的童觀尚童老前輩。"林霄漢熱情而尊重地跨上一步説:"哈哈哈!辛會幸會,小徒回山每天都要對我念叨數遍,林某仰慕已久了,童老英雄果然如約而來,為山寨添輝增色!"上官彤嚥了口唾沫,格格一笑説:"俗話説,聞得稀奇,見得平常,林莊主厚望過深,可要大失所望了!我老頭兒不過是個無名末流,無才學可以出任為官,無家產可以清閒納福,孑然一身,飄泊四方,承這位姜老弟厚愛,遠道而來,也不過想混碗飯吃吃,莊主你擺出這麼大的陣勢,可真把我嚇壞了!不敢當,不敢當,我要朝你磕個頭。"説罷,裝作納頭欲跪。這下林霄漢倒嚇了一跳,趕忙躬身還禮伸手去扶,不料上宮彤霎時把腰挺得筆直,把手一揮:"罷了,罷了,莊主爺何必行此大禮!"林霄漢氣蒙了,這老兒真鬼!但想到來者是客,自己該有點兒涵養,還是抱抱拳説:"童老英雄前邊請。"上官彤説:"不,不,只有莊主爺先請這才合譜入徑。"林霄漢昕了這話倒一愣,他不解地問:"這是何意?"上官彤説:"你人稱"金羅漢",我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也混了個外號,大家管我叫"瘦如來",俗話不是説,小羅漢在前,如來佛隨後嗎?"他環視了一下週圍,問:"是不是?你們也聽説過吧?""又給這小老兒討了個便宜!"林霄漢心底暗暗發恨,但還是裝作喜衝衝地説:"哈哈哈!老英雄真會打趣,好!如此林某在前邊引道。"林霄漢是練過縮地飛行術的,年輕時在杭愛山跟摩羅鳩什罕學藝,這位法師曾要他每天上山下山來回奔十個趟子,從空身到提水,到擔石,到負鐵,練就了一副鐵腳板,不僅登山越嶺如履平地,而且勝似飛騰。他本來就想在上官彤跟前一顯自己的身手,現在着了惱,更要使出點兒非凡的手段,讓上官彤來個下不了台,起初他還是一步一回頭,一步一聲請,漸漸地腳步緊了,越來越緊,越來越快,自己也感到兩耳邊只聞呼呼風響,一會兒,就走完了百丈台階,到了正廳前,這正廳原為"萬壽宮",造工精巧,朱柱碧瓦,飛檐垂脊,上下重檐,均用三翹斗拱,有瑤草琪花的彩繪,有龍鳳獅麟的木雕,瑰麗莊重,金碧輝煌。林霄漢站在丹墀前的壽星石上,對山下高聲叫:"童老英雄!老英雄!"可是,只有山巒間相應的回聲,他暗暗得意:"當今江湖上人在此道中能和自己並駕齊驅的還有幾人?"一會兒,他的徒弟們都陸續上來了,還是不見上官彤的影子。他問了一聲:"你們可見童老英雄麼?"徒兒們七嘴八舌地説:"剛才還見他緊緊跟隨在師父的後面,一晃眼,你們倆都不見了,怎麼他"個個都不約而同地四面張望。林霄漢正待張口大笑,他臉上的皮肉剛展開,一個"哈"字勉強從喉腔裏滾到舌尖上,還來不及送出口,忽聽見正廳前兩柱之間的小房柁上,傳下輕微的鼾聲,大家正驚異間,那鼾聲突然大作,其聲似洪水衝擊。林霄漢抬頭一看,那未出口的"哈"字竟變成了"啊"字衝口而出,原本就已經是紫色的臉膛,這下更漲成了無法形容的顏色。只見上官彤曲腿躬腰,斜身枕肱卧於其上!這山道是無捷徑可通的,況且他又是人生地不熟,這個人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能在自己不知不覺之中,遠遠超越到前面去了呢?啊!難怪姜劍川把此人説得如此天花亂墜,哪裏知道此人真有神鬼不測之機,到底是個什麼角色呢?初試鋒芒,自己已經輸了一着,當他想到古人有句:"聖人非所與戲也,自取其咎耳!"林霄漢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廳前的曠地上一陣譁然,上官彤在小房柁上一個翻身,人滾落在石階上,但手裏的竹桶還是拿得穩穩的,他用手揉揉眼睛,自言自語地説:"這兒可真是個好地方!人一靜下來就想到睡,唉,許是老了,精神也不足了!"説完,又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林霄漢自找階梯自下台,翹起大拇指晃了又晃,稱讚:"童老英雄,好工夫!好功夫!"上官彤抬頭望了望上方,捶捶腰説:"還好哩,骨頭都摔散架了,嚯,還真高着哩!"林霄漢向上官肜一拱手:"此間已是大廳,童老英雄請!""莊主爺請!"上官彤回了個拱手禮。林霄漢謙和地抓住了上官彤瘦骨嶙峋的手腕説:"你我挽手同行!"上官彤的手被林霄漢的手一拉,頃刻間他就高聲叫喊起來:"哎,啊喲!——"——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轉載請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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