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姑和柳蔭崖正談得起勁,忽見樹梢微微顫動,隱約間似有衣襟帶風之聲,兩人同聲喝問:"誰?"不約而同地分東西躍上樹冠,提了提眼神向四周跳望,但杳無人跡,只有驚動的宿鳥撲剌剌地怪叫飛散。兩人重又回到地面,心中納悶,憑他們的經驗,那聲音明明是穿著寬袍大袖的人有意抖弄衣襟所發出的,可是倏忽之間竟不知所往,可見此人的本領遠在他們倆人之上,這又該是誰呢?俞姑要柳蔭崖和她同去榆廂鋪姬九常家,蔭崖問起了姬澄,俞姑告訴他:他們一同離開巢湖夏府,她要他一起回到他家裡去,半道上她忽然想到,還是由她先期一步去到姬家,看看姬九常的神色,小澄子則到江西去走一遭,打聽一下上官老英雄去上天峰的情況,然後再趕回家裡去聚首,現在她要柳蔭崖同去姬家,即會碰到他的。柳蔭崖欣然答應,倆人走了一段路,不遠處有座三孔石拱橋,名日"平沙橋"。柳蔭崖想:此橋與剛才的"落雁村"合取"平沙落雁"之意。自己還以為天意暗示我,青雁要在此失落了,嘿,真是……,不禁暗笑起來。第二天早晨,倆人到了寧陵附近的張弓莊。俞姑想到柳蔭崖久病體衰,就找了個"平安客寓"投宿,要柳蔭崖好生休息兩天,並從身上取出一個小葫蘆,倒出黃豆大的兩顆丸藥——這是俞姑還在師門時,採集神女峰百草之精合制而成,有滋補強身的功效。柳蔭崖深表謝忱,安心地躺下了。俞姑回到自己房中,覺得自已和柳蔭崖分明是初會,怎麼會那麼面善呢?但又想不起究竟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不過有一點她可以肯定,自己過去確確實實沒有見到過柳蔭崖的。幾天後,俞姑見柳蔭崖精神長足了,兩人又開始趕路,到榆廂鋪那一夭,已是漆黑時分,按俞姑的想法,是要等到第二天去投刺晉謁,但又恐怕遭到像初訪夏觀風那樣的吃閉門羹,特別按姬九常的景況看,他謝客不見的可能牲更大。俞姑和柳蔭崖商議後,決定夜進姬家,且看姬九常怎麼對待。姬府是個很大的莊園,宅第鱗次櫛比,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是個鐘鳴鼎食之家,俞姑過去曾多次來到過姬家,熟悉門路,囡此順利地翻進了後花園。俞姑關照柳蔭崖暫在牆角等候,咱己先上去看看動靜,然後再出來喚他。說罷,飛身上了垂脊。俞姑仔細地辨了辨方向,知道姬九常學的是達摩祖師的坐禪功,早就和姬夫人分居兩處了,按照姬九常的習性,現在他一般應在花廳的西廂房內練功,俞姑把柳蔭崖也招呼上來,倆人繞過了通往內宅的月洞門,正面就是花廳了。遠遠望去,燈火閃爍,西廂房內是燭影搖晃,俞姑想,看來姬莊平時很少有人敢貿然光顧的,不但無守夜者,而且戒備鬆弛,兩人由外而內地闖過了數幢宅房,一路沒有碰到打更巡哨的人,由此也可忖度出,那姬九常對自己的功夫自恃到了何等程度!俞姑首先上了天井裡那棵高大的槐樹,就著橫伸的樹枝,貼近了窗戶,用指甲把窗紙劃開一道小縫兒望去,不由心中一樂,那姬九常雙腿盤曲宛如如來坐蓮花似的端坐在床中央。他年紀六十光景,長臉清癯,皮膚黧黑,花白鬚髯飄在胸前,雙目微合,口中一吐一納。俞姑偷覷了好一會兒,真有說不出的驚訝。原來乍看時姬九常似乎穩坐不動的,處於半睡眠狀態,但留神看去卻不然,他的身軀像漂浮於水面的小舟,竟提離床鋪約有兩寸光景!時令已是冬季了,姬九常穿著單薄,那衣服有如被風鼓動的帆篷,瑟瑟扇動,漸漸,他禿頭上那幾莖白髮,居然在微微地往上豎。俞姑想,自己認識姬九常的時間已不短了,倒還不曾見到過他獨自一人練功的情景。正在出神,姬九常突然兩臂一伸,肩、肘、腕、指的骨節發出一陣咯礫礫的聲響,他微睜雙目,炯炯的光彩直射窗外,不亢不卑地問:"是什麼人哪?既然已經進得姬莊,也就不必躲躲閃閃了,請進來坐吧!"俞姑對姬九常的敏銳覺察也不感意外,她仍貼在窗外笑著說:"九常哥,你倒好!客人到了老半天啦,你還坐在那裡不聲不響,不說自己慢客,倒還說人家躲躲閃閃,左右全是你的理!"姬九常哈哈大笑:"原來是俞妹呀!你體貼我省得下床開門,自己從窗戶裡進來得了。"說著,他劈空一揮手,咿呀一聲,窗門洞開了,俞姑飛身入內,姬九常已下床熱情地招呼說:"俞妹,夜闌人靜,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慢著,這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講得清楚的,門外還等著一位客人哩。""誰呀?那也該趕快請進來相見才是!"不一會兒,俞姑把柳蔭崖領了進來,姬九常想迎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人,正巧同進門的柳蔭崖撞了個正著。俞姑左顧右盼,希罕地"咦!"了起來,這千里之遙,偶爾一會的一老一少,面貌為何竟如此驚人地相似?俞姑想,就連姬九常的親生兒子,也沒有這樣惟妙惟肖,那個柳蔭崖不就是活脫脫的一個年輕時的姬九常嗎?柳蔭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可是姬九常卻意識到了,他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一步,愣住了好一刻。自然,姬九常這種失常的舉動不是無緣無故產生出來的,俗話說得好:"自病自得知。"正因為在姬九常的心裡有一處二十多年來始終難以癒合的創傷,時時發出隱痛,也時時會牽動他一根相當敏感的神經,使他難釋於懷。意惹情牽。那個慧眼別具的俞姑是何等人物!況且她是冷眼旁觀,這一切都映入了她的眼簾,烙入了她的心坎兒,她覺得姬九常那恍恍惚惚的神態是事出有因的。她裝作若無其事地作了介紹:"蔭崖,你快上前去見禮,這位老英雄就是你把兄弟小澄子的父親。"柳蔭崖趕緊整冠撣塵,規規矩矩地上前雙膝跪下說:"小侄柳蔭崖給伯父大人叩頭。"姬九常慌忙伸手攙扶:"當不起,當不起,姬某怎敢受此大禮。"他回顧俞姑,問:"俞妹,這是怎麼回事?這位壯士是?……""你儘管端端正正坐著受他磕幾個響頭吧,你當得起的,他是令郎新近結拜的兄弟……"俞姑邊介紹邊仍揣摩著兩人的臉態。"得,得!俞妹你可千萬別跟我再提起這個小奴才了。"聽了姬澄的名字,姬九常臉色驟變,止住了俞姑的話頭。俞姑正色說:"我說九常哥,小澄子又怎麼樣啦?你究竟不滿意他哪一點?九常哥,不是做妹子的編派你的不是,聽小澄子說,近年來你似乎是有點兒失檢吧?"姬九常的臉刷地紅了,是氣?是惱?是羞愧還是感到被人誤解?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稍待,才一聲低嘆,說:"俞妹,你應當相信,我姬九常是不會去幹昧心事的。"俞姑點點頭表示相信,然後用手指著柳蔭崖說:"這些,咱們慢慢說,可別把這位客人冷落在一邊了。"姬九常恍然問:"這位壯士是誰呀?"俞姑說:"你猜猜看,你兒子的把兄弟,能不是俊才嗎?"姬九常對柳蔭崖相了又相,說:"這位年輕英雄,氣宇軒昂,目如閃電,必出於名師傳授,可是我與他素昧生平,俞妹,你叫為兄從何猜起呢?"俞姑說:"他叫柳蔭崖,他師父的名聲你是不會陌生的,就是那名震江湖的金鞭無敵解承忠。"姬九常連連點點頭說:"難怪有此氣概,原來是解老鏢師的傳人,可惜我和解老鏢師也只是神交而鮮有往來,兩位怎麼會夤夜突然到我姬莊的呢?"俞姑就把柳蔭崖為師報仇等情細說了一遍,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暫且隱下了仇家乃林霄漢那一節。俗話說:"惺惺惜惺惺,英雄愛英雄"!姬九常聞說也不勝感嘆,極力稱讚柳蔭崖敬愛師長,愛憎分明。說著說著,天色已不早了,姬九常要留兩人住宿,俞姑說:"我不勞你操心,我自己會找到嫂子那裡去的。"說完,她竟自顧自走了。姬九常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出於何種感情,對柳蔭崖特別有好感,他留柳蔭崖在西廂房同榻,這倒使柳蔭崖有點兒受寵若驚了。解衣就寢時,姬九常驚奇地發現,柳蔭崖的左手臂上有塊拇指大的硃砂痣,心頭不禁怦怦地跳個不停,他強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問起了柳蔭崖的身世。柳蔭崖就如實地把解老鏢師如何在黑山大城子附近救他,收養他的情況說了一遍。姬九常又問:"那你怎麼知道自己是姓柳的呢?"柳蔭崖說:"不滿老伯大人說,因為恩師相救我於名為"柳樹峁"的地方,因此就指"柳"為姓,小侄二十多年來,還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究竟是誰,豈不慚愧呀!"姬九常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幸虧柳蔭崖沒有注意到,睡下不久,柳蔭崖已沉沉睡去。姬九常心情沉重地走出房來,階下月色淒涼,他步入"嘯歌亭",在石凳上坐了下來,呆望著樹影的橫枝,心潮起伏,數十年的往事在記憶深處泛起,歷歷在目,宛如昨日今宵。三十年前,姬九常出於對一位宋室遺老的尊敬,不惜風塵僕僕,單人獨騎護著他的兒子伴柩回鄉到關外錦州城。他幫助料理完畢喪事,又隻身返回關內,行至永泉附近,遭到了一個遊牧民族的突然襲擊,這個部落屬奚勿耶族,由於他們常常受到女真族的欺凌,特別是鐵木真統治以後,他們備受攻擊和鎮壓,被驅趕得東西遊蕩,所以使他們產生了一種對非本族人種的仇恨,姬九常因寡不敵眾而被俘,按照這個部落的規矩,本當要點天燈燒死!恰好這個部落的頭人患病,在這個時候處死人將被認為是不吉利的,就把姬九常暫時關押起來。原來那頭人是被虎口所傷,中了毒,姬九常用帶著的解毒金丹為頭人治好了傷。頭人感激他的恩德,不僅不把他處死,還把姬九常當貴客似地相待。那頭人有個女兒,名喚柔然美姑,生得花容月貌,天真可愛,日子一長,她愛上了姬九常。那時,姬九常三十剛出頭,相貌堂堂、英俊倜儻,柔然美姑的一縷情絲把他緊緊地繫住了,他跟著這個部落走了一年有餘,哪裡想到姑娘竟懷孕了,這可惹下了潑天大禍嚴禁與外族通婚是這個民族的教義與族規,誰觸犯將被打入黑暗地獄!於是姬九常重又被幽禁起來。這個民族信奉類似巫術的原始宗教,叫薩滿教。薩滿教巫婆是最高的至尊,而姑娘的懷孕和分娩卻又受到他們所崇拜的神靈"鳥榴"(保護兒童之神)的佑護,柔然美姑產了個男孩,到孩子落地三個月光景,適逢頭人率眾外出格鬥,在一個老營兵的同情下,柔然美姑抱了孩子偷偷地來和姬九常相會過,姬九常還是第一次有自己的親骨肉,抱過孩子親了又親,他看見過孩子的左臂上有一塊硃砂痣,姑娘勸姬九常趁這個機會逃走,姬九常依戀著可憐的母子,一時不忍離去。那頭人失敗歸來,薩滿巫婆竟一反常態遷怒於孩子,說是天上的祖先不容忍異族野種,一定要除卻這個不祥之物。於是竟蠻狠地把孩子擲到荒郊野外,供野獸吞噬,還哄騙柔然美姑說,連同姬九常一起被處死了。姑娘產後不久,怎能聞此凶訊?她悲憤欲絕,得了"血海崩"症流血不止而死。這回頭人更把姬九常恨之入骨了,聲言第二天晚上要點大天燈活活燒死姬九常!幸虧那位老營兵相救,姬九常才逃離了奚勿耶部落近三十年了!那過眼煙雲似的往事又縹緲而來,地點、時間、經過,形狀怎麼會有如此驚人的相似?姬九常斷定、這個孩子今天出現在眼前了,他還和自己同榻而眠!是父子天性的交相感應?還是老天爺在有意撮合?…¨思慮了一夜的姬九常,在翌日東方剛剛翻出魚肚白,就毅然地上樓去敲夫人的房門。姬夫人陪著俞姑剛剛起身梳洗,也弄不清姬九常匆促叩門為的是什麼,在堂樓客房坐定以後,姬九常毫不隱諱地把那樁事從頭至尾敘述了一遍。俞姑一點兒都不感到意外,本來昨宵在驟見之下,她對他們兩人的面貌如此相似心中就佈滿疑雲,她豪爽地拍了拍桌子說:"沒錯,敢情就是那麼回事了,你們老兩口再好好敘談敘談,蔭崖那邊就交給我了。"說完,把樓板踩得"噔噔"響地走了。姬夫人是個大賢大德的人,她不僅不責備做了幾十年夫妻的丈夫還向她隱瞞那件大事,相反催促丈夫快快相認下來,骨肉團聚這是多大的喜事!特別昨晚在俞姑的口中,姬夫人知道自己的小澄子有了下落,不久即將返回府第,所以她認定:這天巧奇緣正是姬家該福星高照了。姬九常陪了夫人下樓到廳堂時,俞姑領著蔭崖已迎候在那裡。二十多年的孤兒今天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生父,還有什麼比這更激盪心絃呢?他忙不迭地膝行上前叩見父母,三人抱頭哭在一起,連那個以"羅剎"著稱、心如鐵石的女豪傑也禁不住在一旁喜淚紛飛。姬府上擺酒相慶,全家上下川流不息,裡裡外外,熱鬧盈盈。俞姑覺得這正是勸說姬九常的最好機會,在為他們父子團聚敬酒三巡後,她義正詞嚴地對姬九常說:"九常哥,你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英雄,為人仗義,武藝超群,我們都把你當成一根擎天玉柱,多少年來,你是眾望所歸,江湖上誰不尊敬你"龍形乾坤手"姬九常呢?怎麼這幾年你倒有些反常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小澄子是個嫉惡如仇的孩子,前回他誤闖海神祠我見到了他,現在他又急公好義,奔走天涯,再看看眼前這位你在不尋常經歷中所留下的兒子,也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九常哥你熟讀史冊,對什麼事當然比妹子我懂得多,而我對你近年來乾的有些事,確實弄不懂!比如說你去巴結商丘總督素裡海和耶律先特等人,你又貪圖點兒什麼?論財,你姬府還嫌少嗎?論勢,你是差點兒,難道說你要這種狐假虎威的勢嗎?這豈是咱們俠義之輩所需要的?當然,現在是元韃勢盛,宋室淪亡,大漢式微,古人有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我就不信咱們堂堂炎黃兒孫就甘受那麼殘酷的統治。九常哥,做妹子的話雖是重了點兒,但我也是一片苦口婆心,我要你當機立斷!千萬不要一誤再誤,乃至不能自拔,失卻晚節呀!"接著俞姑又把解府的仇家是紫臉金羅漢林霄漢說了出來,蔭崖當即跪在父親膝前,請求父親替恩師報仇。姬夫人一直在旁淌著眼淚,她也帶著哭聲地說:"億雯妹是一片真忱,語重心長,再說要是沒有解老英雄的救護和撫育,你們父子哪有今日的團圓哪?"姬九常正待陳述,這時那總管姬義笑容滿面地奔了進來,一迭連聲地高呼:"喜事!喜事!"大家停了話頭忙問是什麼事?他回答說:"咱家的澄少爺回來了!"這給姬家更增添了喜慶的氣氛,只有姬九常臉上的表情分外複雜,對兒子的返回,他高興;但對兒子的魯莽行事和翻了臉離家出走,卻又十分惱火,當此,他只有默不作聲。而最欣喜若狂的是柳蔭崖,一別數月,他無日不在思念這位把兄弟,現在卻變成了親兄弟相會,怎不加倍地喜歡!羅剎女急於想知道姬澄去江西后的情況,就跟著柳蔭崖一個勁地催促:"快喚他進來!快喚他進來!"一會兒,姬澄出現在廳堂上,他的背後還有兩位英俊的小夥子,對其中的一個,柳蔭崖覺得十分面熟,俞姑對他們看了又看,嗤地一笑,差點兒把口中的酒都噴了出來。姬夫人真想摟住心愛的兒子痛哭一場,礙著有客人在,硬是抑制住了。姬澄見俞姑和柳蔭崖同時在自己家裡,這一喜非同小可,那廳堂上同時響起了各種聲音:哭中有笑,笑中有哭,但不論是哭是笑,今天聽來都是喜孜孜的。姬澄在參拜父母的一瞬間,柳蔭崖已把那位覺得面善的小夥子認出來了,原來她是自己的師妹解驪珠改裝的。解驪珠一看在座的有自從太湖分手以來一直在朝思暮想中的師哥,又想到自己經磨歷劫差點兒難以與師哥見面,再也忍耐不住了,竟嚎啕著奔了上去,兩個人又哭在一堆。另外的一位小夥子,姬九常也把他認出來了,但他有說不出的驚訝:這兩個勢不兩立的對頭,怎麼會在一起呢?——他就是上天峰紫面金羅漢的兒子林冠航。姬夫人忙招呼兩人入席。俞姑一把拉過解驪珠挨在自已身邊坐下,笑吟吟地說:"你一跨進門,我就認出你是女汾男裝的,解姑娘,你怎麼也不會想到,小澄子的父親是你師哥的生父,你也應該上前去見個禮。"解驪珠雖然深感突兀,但她玲瓏乖巧,立即上去大禮參拜。姬九常連稱:"不敢!不敢!"姬夫人自己沒有女兒,她親熱地扶起解驪珠,摟在自己膝上,上上下下地看個不停,這份高興勁兒就甭提了。席間,大家顧不上吃喝,各自向對方介紹情況。當姬澄講到林冠航私放解驪珠一事,俞姑更器重他這種大義凜然、涇渭分明的性格!柳蔭崖也向林冠航表示了敬意和感謝。俞姑又問姬澄怎麼會路遇解林兩人的,姬澄故弄玄虛地說:"說來話長,讓我喝足吃飽了慢慢地說。"然而,不待催問,他已侃侃而談地說了開來。原來姬澄按俞姑的吩咐,到江西境內去轉了一圈兒,在鄱陽湖邊上的四十里街,氣候驟變,眼看要下大雨了,他就宿在了"昇平客寓"後院的西樓上。這時,外邊已是陣鳳鼓動,冷雨敲窗,他開門出來想喚店小二弄點兒酒喝,發現在東樓靠後院的並排兩間房間裡,住著兩個和自己年歲相似的年輕人,一個正從另一個房中走出來,一看見自己在注意他們,都性急地各自把房門掩上了,這倒引起了姬澄的好奇,他把自己的房門半掩著,偷看對方的動靜。好一刻之後,有一個人從房裡走出來,沿走廊來回看了看,又退回到自己的房裡,姬澄是何等眼力,他不僅看出此人是女扮男裝,而且看準就是在槐花集分手的解驪珠!她怎會來到這裡?那個與她同來的青年難道就是商玉琪嗎?在巢湖夏家,聽上官彤講,他老人家在太湖沒有找到解驪珠——她被商玉琪哄著不知到何處去了,今天正好被自己碰上,就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一會兒雨止了,烏雲漸漸被風吹散,西邊的湖面上泛映著幾塊黃澄澄的晚霞,姬澄走出門去添酒,看見隔自己房間不遠的走廊前,幽靈似地遊蕩著兩個中年人,目光盡往東樓轉,見姬澄走出來,又裝著沒事兒地怏怏走開了。姬澄心中"噔"地一下,從跡象上看,這兩人是咬著東樓那兩個年輕人而來的,姬澄本來也不想管閒事,只因為有解驪珠夾在其中,自己倒要留意三分。他添了酒回到房中,但沒有再斟著喝,他凝神迸息地,預感到今晚必有動靜。姬澄不愧是洞察秋毫之末的"鷹眼",他猜對了。這兩人果然是跟蹤東樓的年輕人而來的。原來紫臉金羅漢林霄漢對自己的兒子從蝙蝠洞放走解驪珠,雖然也曾強作鎮靜,裝作是出於他的預謀,但內心卻極其忐忑不安,混元彌陀範一寬早已揣摩到他的心理,就旁敲側擊地慫恿他設法追回這兩個逃跑者,其後就接受了追蹤的任務。當晚,他以林霄漢的名義叫來了離魂子母圈樑鉞和雲裡翻祝濤,要他們下山去留神察訪,如果遇上他們,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們活著弄回來,實在不得已,那麼就把他們解決算了,免得日後養癰遺患!兩人唯唯領命。梁鉞和祝濤這兩個人可是久闖江湖、經驗豐富的高手,他們悄悄地一合計,估量林冠航和解驪珠下了蝙蝠洞以後,上哪兒可能性最大,太湖他們是不會去的,兩人從金眼壁虎朱斌口中套出,確定林冠航和解驪珠必然是奔巢湖夏家,計較已定,兩人沿著這條路線緊緊地尾隨而來。三天後,梁鉞和祝濤果然在古縣的張公渡發現了他們——解驪珠已改汾成男裝,又蔫能逃過他們的眼睛?按照範一寬所說的第二個法子,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提著這兩人的腦袋回去覆命交差,但這又怎麼使得呢?"格殺勿論"是範一寬傳下林霄漢在盛怒之下講的氣話,況且作為從小看著林冠骯長大的梁鉞和祝濤是怎麼也下不了毒手去殺害自己的師弟——師父唯一的獨生兒子的,因此他們只是悄悄兒地咬住不放。今日到了四十里街,一場黃昏雨把街上的人群趕回家裡去了,初更未起,"昇平客寓"已靜成一片,梁鉞和祝濤一切準備就緒,對解驪珠可以不留情面地"喀嚓"一刀,對林冠航那隻能用迷魂香把他薰倒,背上他弄回上天峰。三更鼓起,梁鉞和祝濤開始動手了,兩人剛翻上屋脊,到了東樓房簷口,姬澄已經在罩牆後面的馬頭牆邊靜候了,俗話說:"三歲討飯,老跑江湖。"姬澄就是這樣的人物。梁鉞和祝濤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早在監視著自己!這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見祝濤取出一隻小小的銅鶴樣的東西,晃起火折正要點上,他啐了一口,暗罵一聲:"孬種,鬼鬼祟祟地想用迷魂香!"當即揭起兩塊瓦片,"刷"地飛了過去,同時高喝一聲:"屋裡的人當心啦,窗外有客人造訪!"這突然的一來,把梁鉞和祝濤驚得非同小可,慌忙"飛"出了"昇平客寓",姬澄哼了一聲,在後緊追不捨。林冠航和解驪珠一路上時刻在提心吊膽,每晚都不敢熟睡,總是和衣閉目而已,現在聽到外面聲響,急忙躍下床來,各自提著兵刃,幾乎同時推開窗戶,也緊緊地趕了上去。當林冠航和解驪珠趕到荒郊,前邊的人已經交上手了,似乎是一個人在對付兩個人,究竟哪一方是援救自己的人呢?所以兩人一時倒無法上前助戰。交戰著的三人本領都很出眾,攻之者有道,守之者合方,解驪珠看著那個以一敵二人的騰、挪、躲、閃十分靈活,使的是一根長繩鞭,鞭梢不時在夜空中發出一陣陣裂帛似的巨響,解驪珠覺得眼熟,這時,那人已把長鞭抖成幾個連環小圈,向兩人下盤飛擊而來。那梁鉞和祝濤又見有人趕到,料想必定是林冠航和解驪珠前來助戰,一時心慌,猝不及防,下盤被繞個正著,雙雙僕到在地。這時,解驪珠已認出是姬澄,也一個箭步躍上去,嘴裡高喊:"姬澄兄,是你嗎?"林冠骯見解驪珠認識此人,也隨後跟了上來。姬澄一邊和驪珠答話,一邊手中的長鞭仍緊緊地盤在兩人的腳踝上,兩人幾經掙扎,都沒法爬起來。林冠航已認出是梁鉞和祝濤,厲聲地盤問,得知他們是接受父親的指令跟蹤而來的。林冠航請解驪珠轉向姬澄懇求,把這兩人放了,並要他們給父親捎個口信,如果父親的行為一直來是合乎這個"俠"字的話,那麼兒子一定回上天峰聽其治罪,否則,就是殺了一百個林冠航,對他又有什麼好處?何況古人說:"父不慈,子不孝",父親無情,怎能強求兒子盡義?梁鉞和祝濤本來以為自己已成俎上之肉,必死無疑,想不到林冠航如此寬宏大度,不勝羞慚,唯唯而退。解驪珠介紹林冠航和姬澄見禮,並向姬澄簡單地講敘了別後的情況,以及商玉琪的寡情和林冠航的仗義。姬澄幾乎聽傻了,姬澄要他們同去河南自己家中,還說羅剎女俞姑已在那裡等候了。兩人欣然答應,於是一起來了榆廂鋪。想不到家裡發生了這樣天大的大喜事,姬澄怎麼不要在席間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唯有林冠航看人家父子團聚,觸景生情,不禁黯然神傷!姬九常吩咐把殘餚撤去,重新擺了一席更其豐盛的酒菜,姬莊在這幾十年裡,熱鬧的盛會也有過多起,但像這般能使每個人都極其自然地喜溢心胸的事情卻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兒。姬夫人見兩個兒子坐於兩側,都出落成佼佼者,咧開笑嘴幾乎合不攏來。林冠航忠義的行為使姬九常聯想到自己兒子姬澄的言與行,他能怪孩子魯莽嗎?不能,他們根本不明底細,他的行為是凜然磊落的,他務必在適宜的時候,把內情透露給他們,他心中盤算已定,只等上官彤的信息一到,和大家同去上天峰,然後掀開迷霧。人逢喜事酒興豪,俞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興奮過,她有點兒微醉了,豪放地舉酒放歌:日月之昭昭兮,天地同光。欣逢此喜事兮,歡慰無常。聚天倫之樂兮,黛眉舒暢。舉巨觥浮大白兮,乘興醉唱!俞姑的鏗鏘歌聲,餘音嫋嫋,不絕於耳,但她還興猶未盡,竟撥劍在手說:"今天是空前盛會,我很高興,願為各位一舞,以助酒興如何?"姬九常夫婦同聲說:"俞妹為我們姬姓一家盡心盡力,今日有此豪興,我們得有幸一飽眼福了。"羅剎女步至中庭,手臂一振,青鋒劍忽作龍吟之聲。她"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出劍輕柔,但輕而不浮;擊下力沉,但沉而不撥。她腰腿穩健,胸臂舒展,意態閒寧,丰神瀟灑。一會兒似"翔空綵鳳",一會兒似"鳳凰展翅",一會兒似"投鞭斷流",一會兒似"彎弓射月"。左右逢源,進退自如,但見:灼灼星寒片片光,劍如長龍游四方。勢若羿射九日落,捷似電閃劈翳障。左一劍,白虹貫日雲吞月;右一劍,老猿摘果獻華堂;前一劍,指路畫影排達入;後一劍,黃鶯轉身翅高昂。來似雷霆收震怒,去如鯨波騰身搖。好一似嫦娥舒袖翩翩舞,又好似戰罷玉龍梨花飄。俞姑舞的這路劍法其名為"日月風雨寒光劍",似天馬行空,如龍蛇狂舞,劍光閃爍,但燭火不搖,若不是功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哪能有如此嫻熟?俞姑猛地把劍一收,人如泰山兀立,但劍身尚在微微顫動,發出一陣如琴絃般的低吟,片刻寂靜後,滿座才爆發出一片喊好聲。姬九常翹起拇指說:"久聞羅剎女武藝出眾,今日得見,更勝傳聞!俞妹韶華正當,有些非凡之功力,我這個垂暮之人真是既高興又感望塵莫及。"俞姑反倒臉紅了:"好了,九常哥,你別跟我文縐縐地掉斯文了,老實告訴你,我可是拋磚引玉呀!今日是良宵、美景、賞心、歡樂四事俱備,賢主、佳賓兩難又碰,我看再換大杯,每人都樂一樂。"俞姑歸座後,笑著指了指林冠航說:"林公子,我聽說你父親的本領是不賴的,你是他的獨生兒子,一定得到過他的親傳,怎麼樣?能不能給點兒面子,讓我們見識見識?"林冠航慌忙站了起來,恭敬地抱拳說:"姬家伯父和師姑在上,又有幾位兄長在旁,我這個學藝不精的小子,焉敢在此班門弄斧?"姬九常順水推舟說:"你不是也掛著劍嗎?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讓這位姑姑給你點撥點撥。"林冠航說:"姬老伯既如此說,那麼恭敬不如從命,小侄我獻醜了。"說完,他把放在邊上的寶劍撥出來,也走到庭前立一門戶,使了一路"追魂奪命劍",果然"龍飛天門,虎臥鳳闕",斬斫分明,剛柔相濟,別有一番招式,雖然落劍處尚稚嫩一些,不夠老練,其實俞姑要林冠骯練一手是有其用意的——此番要去對付林霄漢,可自己尚未領略過這位紫面金羅漢究竟有多大的本領,今日在林冠航身上也是一種間接的投石問路,現在她心中多少有點兒數目了。她欽佩上官彤確有見地,倘若自己貿然隻身上得上天峰,是很難討到便宜的。林冠航收劍歸座後,俞姑誠懇地對他說:"不錯!不錯!我對劍法一道雖不能說全懂,但多少知道一些,你的劍法連綿不斷,疾徐有節,有規矩但又不囿於架式,手、眼、身、法、步都合乎正道,你有如此好的品格,又有如此高超的劍法,不愧是位智勇雙全的小英雄。來,我敬你一杯!""不敢當!不敢當!"林冠航忙不迭地謙遜著。幾個小英雄又來祝賀一番,林冠航臉紅了,但心中卻非常愉快。這時,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了姬九常的身上,俞姑明白大夥兒的意思,湊上去說:"九常哥,本來是主人勸客不行,現在我已經是喧賓奪主了,怎麼樣?今日這麼多喜事都是衝您一人來的,您要是不露兩下子給大夥兒開開眼界,不是太掃我們的興了嗎?"她說著又掃視了大家一下,問:"你們說是不是?"見大家齊聲附和,姬九常連連搖手說:"不行,不行!俞妹,你可別趕著鴨子上架了。"俞姑含笑說:"常言道得好,薑還是老的辣,誰不知道你"龍形乾坤手"是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你今天要是不露幾下,我合著嫂子一起,決不與你甘休!"經不住俞姑的一再攛掇,姬九常呵呵一笑說:"俞妹,有你這位異人在旁,還一個勁兒地要逼我這個老頭子來出乖露醜幹什麼?好!常言道:捨命陪君子!我只能弄三套小把戲,以博大家一笑如何?"眾人一聽,都撫掌連聲稱好——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轉載請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