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離了會館,已有恍若隔世之感。老陳仰望天際,但見藍天依舊、白雲如常,「舜天王街」一樣是人來人往,唯一不同的是口袋已空,心也茫然,渾身家當給歹徒拐騙一空,整整慘賠了十萬兩銀子。
此時崔風憲還躺在船上,等著眾人回去安頓,可船上的貨物黃金全不見了,卻該怎麼辦呢?老陳、老林相顧無言,想起日後的種種為難處,唯有淚千行。
崔軒亮還在擦著口水,回思方才丈母孃的說話,不禁害羞低笑,道:「陳叔,方才魏夫人和咱們說話時,你怎不提叔叔的名字啊?」老陳狂怒道:「提二爺的名字?你要我怎麼提?跟魏夫人說崔家生了個白痴兒子麼?少爺!你到底還想不想結這門親事啊?」
崔軒亮皺眉道:「她她很喜歡我啊,你們沒察覺麼?」老陳怒道:「她喜歡你?那你娶她啊!混蛋東西!「山東宋蓮香,誰見誰遭殃」,這般人物,你也敢和她打情罵俏?你要命不要啊!」
崔軒亮咦了一聲,這才曉得丈母孃叫做「宋蓮香」,好像是個北方姑娘,無怪身材高挑、雙腿修長。尤其那雙眼兒又大又亮,像是會說話似的,讓人骨頭髮酥。正想打探岳母有何情史,卻見老陳目露兇光,真要殺人了,崔軒亮嚇了一跳,只得躲到老林背後,躡足而行。
老陳、老林垂頭喪氣,一路向島北走去,打算先回船上與二爺會合再說。堪堪走過了一個街口,崔軒亮聞得一陣香氣,只見路邊有不少攤子,全是賣吃食的,他吞了口饞涎,道:「陳叔,我肚子餓。」老陳暴怒道:「少爺!都火燒眉毛了!你還只顧著吃?你是豬麼?」
崔軒亮皺眉道:「你兇什麼兇啊?不就是歹徒騙走了咱們的貨嗎?有啥大不了的啊?」老陳、老林見他闖了大禍,卻跟個沒事人似的,更是怒火陡生,痛斥道:「少爺!你可知那批貨值得多少錢?十萬兩白銀啊!你都不肉痛麼?」
崔軒亮聳肩道:「有啥好痛的,等我娶了魏思妍以後,這煙島不就是我的地方了?那時我有岳母、有老婆、還有好多的丫嬛,到時咱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在乎這區區十萬兩麼?」想到快活處,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了。
「少爺」老林忽然長歎一聲,道:「你跟我說,你姓什麼?」
崔軒亮訝道:「我姓崔啊,你記不得了麼?」老林嘆道:「我記得,怕是少爺你自己記不得了吧。」崔軒亮皺眉道:「什麼啊,我自己的姓,為何會記不得?」老陳怒道:「你還敢說?想你是崔家唯一的血脈,自小深受二爺疼愛,如今卻日夜算計著魏家的財產,似你這般窩囊廢的行徑,難不成真是人家的招女婿麼?」
崔軒亮茫然道:「招女婿?那是什麼啊?」老陳狂怒道:「就是入贅啊!混蛋!你若想改名換姓,出賣祖宗,那便趁早說!大家不妨在此鳥獸散,我可不想看著你入贅魏家!成了一條死王八蛋哈巴狗、外帶窩囊廢!」
「窩囊廢!」、「窩囊廢!」兩名老漢疾言厲色,每句話都是不留情面,崔軒亮給夾頭夾腦罵了一頓,不由眨了眨眼,卻也不知自己有何不對之處,忙道:「好啦,我我保證不入贅就是了,你們別生氣嘛。再說那個林思永不是說要幫咱們抓賊嗎?我看沒到傍晚,貨就給找回來了」
老陳罵道:「那要是貨沒回來呢?咱們該怎麼辦?」崔軒亮笑道:「那就多等兩天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老林怒道:「少爺!你閒我不閒啊!咱們現下一沒貨,二沒錢,可船上兄弟四十來張嘴,餐餐等著吃,你想怎麼辦?」
崔軒亮喃喃地道:「要真沒辦法,那咱們回中原去吧反正老家總有飯吃」
老陳怒道:「回中原?你想回去便回去麼?船上的清水呢?米呢?麵呢?肉呢?咱們樣樣都缺啊!現下錢給你弄丟了,咱們拿什麼去買?難不成要去搶麼?」
那崔軒亮給數落了一頓,不由也火了,大聲道:「你們老是罵我!難道我真喜歡把貨弄丟麼?好!要搶劫是吧?本少爺第一個帶頭衝!」他心下難受,眼看不遠處站著幾名年輕少女,長相頗為可愛,便急急奔上前去,打算先劫財、後劫色,也好給大家做個榜樣。
「少爺!少爺!」兩名老漢大驚失色,趕忙將他抱住,慌道:「你又想幹什麼?你闖的禍還不夠麼?」崔軒亮搶劫不成,索性大哭了起來:「你們老是罵人,乾脆讓我死吧!那可趁你們的心了!」眼見路邊有棵大樹,便挺起腦袋,直衝而上,打算一頭撞死。直嚇得兩名老漢求爺爺、告奶奶,這才把他勸了下來。
三人當街拉扯,這個哭、那個叫,丟人現眼已極。老陳無可奈何,還是去買了琉球特產的香豬蹄,讓少爺品嚐品嚐,想來小祖宗吃飽喝足後,定會轉個心情。
渣巴渣巴,果不其然,崔軒亮有吃有喝,這會兒便又眉開眼笑了,他手拿香豬蹄,邊走邊嚼,吃了個香甜無比,眼見兩名老漢兀自愁容滿面,便問道:「哪,這豬蹄挺好吃的,不輸嬸嬸做的,你們要不要吃些?」
崔軒亮哼道:「大錢我也有啊。我方才給你們罵了一頓,這便想起來了,我房裡還藏著三百兩黃金。」兩名老漢怒道:「少爺!都什麼時候了,你能否學著正經些?」崔軒亮啃著豬蹄,喀喀有聲,又道:「誰不正經了?你們忘了麼,那個朝鮮武官叫申什麼什麼申玉柏的,昨兒不是扔了箱金子給我麼?你們都不記得了?」
崔軒亮哼了一聲,他左顧右盼,忽見路邊有隻野狗,便蹲了下來,把手上的豬骨餵了它,哼道:「我才沒那麼傻呢。什麼骨氣不骨氣的,我才懶得理。這錢是叔叔用命換來的,我當然得交給嬸嬸,留給她養老。後來我便把金子藏到艙裡、好好收著啦。」他斜目瞧著兩個老頭,道:「我這般幹法,是不是又是窩囊廢了?」
老陳大喜過望,一把抱住了他,大聲道:「不是!少爺這回不是窩囊廢!你做的再對也不過啦!」崔軒亮哼道:「那你們以後還罵我不罵?」兩名老漢忙道:「不罵了、不罵了,少爺英明神武,誰還敢罵你啊?」
都說吉人自有天相,靠著朝鮮人送來的三百兩黃金,足可換得六千三百兩龍銀,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總算不必淪為苦力,與那「小方」爭飯吃了。
時候已過正午,經歷連番事情,誰也沒心思說話了。眾人一路無話,連著走出了十里,漸漸人煙漸少,面前已是一處濱海曠野。怪石林立,驚濤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熱鬧氣象,另有一番野趣。
老陳、老林都不是詩情畫意的人,崔軒亮更是不學無術之輩,三個大男人站在岸邊賞景,都有煞風景之感。崔軒亮撇眼去看,只見老陳嗨了一聲,隨地吐痰,老林則拿起了石子,朝大海里亂扔,行徑粗鄙惡俗,莫過於此。崔軒亮心下感慨,忖念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這兒,那可多好?」轉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這兒陪著我,豈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著三人行的快活,忽聽老陳道:「你們瞧那兒。」
崔軒亮心下一喜,以為是魏夫人現身了,趕忙回頭去看,卻見遠處站了兩名男子,腳踏木屐,髮式怪異,腰上還懸著日本劍,赫是兩名東瀛武士。
這兩名武士沈默寡言,也在遠眺大海,距離三人約有十丈遠近。老陳雖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隨三寶公下過南洋,警覺心自也遠勝常人,他拉了拉少爺的袖子,道:「快走吧,別耽擱了。」
三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三人前腳一動,那兩名東瀛武士邁步便行,雙方始終相距十丈。老陳越看越感納悶,便拉來了老林,低聲道:「這兩人可是在跟蹤咱們?」
老林皺眉道:「你成了驚弓之鳥啦?人家只是剛巧走在後頭,你便覺得不對勁了?」老陳低聲道:「小心駛得萬年帆,我看咱們暫且別動,讓他們先過去。」
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剛巧尿急,這便來歇歇吧。」看看左右並無羞澀少女,想來也無人會放聲尖叫,便當眾解開褲帶,自管走上沙灘,大剌剌地迎風而尿。那崔軒亮卻甚害羞,低頭走到了大石頭旁,悄悄解手。
老陳不動聲色,只管悄悄向後瞄望,只見一名東瀛人蹲了下來,好似木屐的繩帶斷了,正自蹲地綁縛,另一人則朝自己這個方位望來,一見自己回頭,便背轉了身子,不願與自己朝相。老陳心下一凜,眼見崔軒亮蹲在海邊洗手,便走了過去,低聲道:「少爺,你方才在街上時,可曾見到這兩人?」
崔軒亮沒好氣地道:「我怎麼知道?他倆又不是女人,我怎會多看一眼?」
老陳暗暗咒罵,自知問了也是白問。那老林什麼也不管,一時尿得滿手,便溼淋淋地走了回來,道:「尿好啦,咱們要走了嗎?」老陳忙道:「不忙,咱們先坐會兒。」說著揀了塊大石,率先坐下,老林與崔軒亮不好拂逆,只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兩名東瀛人離去。
說也奇怪,那兩人不知是木屐壞了,還是給點中穴道了,始終不曾動上一步,老陳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撿塊稱手石頭,準備防身。」
崔軒亮微微一凜,道:「陳叔,到底怎麼了?」老陳低聲道:「這兩人不懷好意,準有什麼圖謀。」崔軒亮哦了一聲,急急轉身,便對著兩名東瀛人大吼:「你倆鬼鬼祟祟地幹什麼?為何一路跟著咱們?」
吼聲才出,那東瀛人立時起身,好似綁好了木屐,便與同伴並肩而行,旋從老陳、老林面前走過,竟然搶到前頭去了。崔軒亮茫然道:「陳叔,現下怎麼樣了?輪到咱們跟蹤他們了麼?」老陳搔了搔腦袋,道:「沒事就好,咱們也走吧。」
三人揭過了事情,便也緩緩而行,那兩名東瀛人始終走在前頭,不曾回頭察看,想來真是路人而已,卻是錯怪他們了。
老陳放下心來,又過數里,但見日光隱去,天色漸漸陰霾,轉眼烏雲密佈,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來了,咱們得找個地方避避。」
雷聲隱隱,一道閃電從海面上橫划過去,雖還沒聽到雷聲,卻已十分懾人。只是四下一片曠野,盡是沙灘荒蕪,卻不知該往何處避雨,崔軒亮忽地大喜道:「別急啊,看,那兒可以躲雨。」兩名老漢順著目光去看,卻見海邊生了一顆大樹,長於平野之上,頗見高聳。兩名老漢怒道:「少爺!你是真蠢還是假傻,你到樹下避雷雨,是想給天打雷劈麼?」
崔軒亮笑道:「生平不做虧心事,哪會給天打雷劈?快走啦。」
話聲未畢,猛聽轟隆一聲雷響,閃電劃破天際,直落樹頂,氣勢磅礴無比,那大樹給雷電一擊,頓時燒了起來。崔軒亮嚇得呆了,忍不住渾身發抖,兩名老漢忙道:「走了!走了!前頭一定有市集,咱們快跑吧!」
平地焦雷,轟然有聲,三人沿著海濱奔跑,一連奔出數里,天幸大雨還沒降下,否則定要成了落湯雞。正喘息間,忽聽崔軒亮叫道:「有了!前頭有房子!」
眾人向前急奔,前頭果然現出了房舍,只見路邊立了個石碑,上書「太平町」,石碑對面則是一座木造牌坊,塗以紅漆,朝牌坊裡頭看去,眼前卻是一座木造精舍,佔地雖不廣,建築卻頗有古意。
眼看這牌坊頗為古幽,崔軒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兒探頭探腦,笑道:「這是什麼地方啊?」老陳沈吟道:「不曉得,這好像是廟」正猜測間,卻聽老林咦了一聲,道:「你們瞧後頭。」
老陳依言轉頭,不覺也吃了一驚,只見背後竟又上來了兩名東瀛武士,這二人不知是何時跟著自己的,卻沒給發覺。老陳渾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卻見牌坊後頭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兒竟還躲著兩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頭的那兩人。
兩名老漢大吃一驚,方知這四名武士前後包夾,竟將己方三人團團包圍了。
情勢宛如甕中捉鱉,老陳、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軒亮一人練有武藝。可單靠他兩隻拳頭,卻要怎麼抵擋四柄兇刀?老林顫聲道:「怎麼辦?要望回跑麼?」老陳心下惴惴,卻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軒亮卻只打了個哈欠,想來壓根兒不知身在險地。
轟隆一聲雷鳴,大地驚動,驟然間水聲嘩嘩,這場大雨來得又猛又快,崔軒亮發一聲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說話之間,便已奔過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驚道:「怎麼樣?咱們要跟上去麼?」老陳咬牙道:「沒法子了跟著上吧」
惶惶然間,三人一前二後,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雖只一瞬間,身上卻都給淋溼了,轉看那四名東瀛武士,卻不曾跟上來,反而一同轉身,手按刀柄,守於牌坊之下。老林驚道:「他們他們這是幹啥啊?」老陳也呆了:「我我怎麼知道?」
兩名老漢看傻了眼,崔軒亮卻是什麼也不管,他滿頭是水,正擦著臉,忽聽鈴鐺聲響,清脆動聽,眾人轉頭去看,這才見到殿裡站了一名女子,她雙足白襪,並未著鞋,看她背對眾人,正自拉動一隻粗繩,發出噹噹聲響。
眾人仰頭來看,只見那繩子綁於神殿的門楣上,頂端置一鈴鐺,是以稍一拉動繩索,便能帶得鈴鐺搖晃作響,轉看殿內,那女子面前卻有座神案,其上供奉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側是「玉依姬命神札」,左側是「天神地祇八百萬神神札」,崔軒亮滿心訝異,忙問道:「陳叔,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殿內寂靜,稍一開口,便激得滿屋子迴音,老陳忙壓低了嗓子,道:「小聲些,咱們闖到了東瀛人的神社。」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於佛教,多半供奉東瀛固有神明,至於外頭的牌坊則是稱做「鳥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將塵世與神社分隔開來。看眾人闖過了牌坊,自也來到了東瀛人心中的靈界。
眾人都是第一回來到神社,自不知人家習俗如何,便都安靜下來,凝心觀看那名女子。
殿中一片寂靜,惟聽雨聲淅瀝瀝的落下地來。只見那東瀛女子悄立殿中,慢慢將一頭黑髮髻了起來,露出了白皙後頸,那身服飾全不同於漢家女,身穿裙裝,腰上綁著圍帶,腰臀給這麼一襯,顯得更加分明。
見得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軒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東瀛人的和服麼?」老林低聲道:「應該是吧,不過我聽人說了,這不叫和服,東瀛人稱這身衣裳為「吳服」。」
和服本名「吳服」,又稱「唐衣」,意思便是自中華吳越傳來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來,在東瀛已有千年歷史。聽得這身服飾是從中原得來,崔軒亮自是睜大了眼,忙道:「如此說來,咱們古人都穿這身衣裳了?」老林皺眉道:「這這我就不清楚了」
正要再說,猛聽「啪」、「啪」兩聲大響,眾人嚇了一跳,凝目去看,這才見到那東瀛女子正自合掌拍擊,帶得殿內一片響亮。老陳怕驚擾了人家,忙豎指唇邊,示意眾人噤聲。
轟隆一聲,天邊飛過雷電,帶得大地轟然巨響,殿外暴雨交加,殿內卻是寂靜無聲,那女子擊掌過後,便又雙手合十,默默祝禱。老陳暗暗轉頭去看殿外,卻見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雖說大雨傾盆,仍是謹守方寸,不曾離開牌坊一步。
老陳暗暗推算,自知這女子必與外頭武士有些牽連,看這批人若非是她的隨從,便是她聘來的保鏢,總之雙方必有尊卑主從之別。依此觀之,這些人之所以與己方遭遇,定有什麼緣故,絕非邂逅巧逢。
既來之、則安之,對方始終按兵不動,己方也只能見機行事了。正想間,那女子祝禱已畢,便向殿內神札深深一揖,看她從頭至尾並未叩拜,僅以拍手作揖為禮,想來東瀛習俗如此,不足為奇。
一片寂靜中,那女子總算轉過身來了,她見了老陳、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卻也不曾吃驚,只向眾人頷首示意,眾人與她目光相接,不覺都是微微一凜,均想:「這女子定是貴族。」
面前的女子與方才的魏夫人歲數相若,都是三十出頭年紀,只是魏夫人多了幾分精明森厲,這女子卻多了一份淡雅神閒,一身吳服襯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氣質。讓人不敢逼視。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自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陳、老林見她足著羅襪,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後退開,崔軒亮卻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見了女人,縱是身處危邦險地,亦做等閒,當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過去,喃喃便道:「你好,咱們剛巧路過貴寶地,過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軒亮」那女子報以一笑,道:「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是麼?」
聽得那女子一口漢話道地純正,崔軒亮喜得跳了起來:「你你認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問向眾人:「諸位朋友,用過飯了麼?」
崔軒亮拼命搖頭,正要大喊肚餓,卻給老陳拉住了,乾笑道:「這位小姐,你你為何認得咱們?」那女子微笑道:「我們受過崔風憲崔二爺的恩情,一直銘感在心。」
老陳、老林相顧一驚:「你你受過咱們二爺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謝。崔風憲崔老爺子不愧是中原大俠,風采非凡,難得他的家人來此,小女子自當竭誠招待。」說著轉身肅客:「諸位,請隨我來「齊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廡而去,老陳、老林眉來眼去,彼此都是猶豫不決。老林附耳道:「看這女人的模樣,像是故意把咱們引來的。」老陳沈吟道:「確實是,居然還知道二爺的事兒」正要去找崔軒亮,這小孩卻不見了,兩個老頭吃了一驚,忙四下喊叫:「少爺!少爺!」
正驚慌間,卻見廊廡遠處走了個顫巍巍的背影,正尾隨那女子而去,瞧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豈不是崔軒亮是誰?老陳、老林苦笑兩聲,只得直追而上,嚷道:「少爺!別亂走啊!」
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看崔軒亮身在險地,卻是渾然忘我,想來一會兒便給人煮來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櫻口親嚐,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飴。
那神社並不大,不過奔出幾步,便已來到了一處廂房,想來便是什麼「齊室」了。兩名老漢停下腳來,只見崔軒亮羞答答地站在門前,正朝紙門內窺望,老陳、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著少爺,一齊朝門內看去。
東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並無座椅,只如唐人般鋪以草蓆。眾人凝望那東瀛女子,只見她氣質出眾,入座前雙手向後,先兜住了吳服裙襬,這才緩緩屈膝,將雙足坐於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動身,腰身挺直,跪姿端莊,當真說不出的溫順秀美。崔軒亮心下一動,正要朝房內行去。忽見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爺,可否請您先脫靴?」
看房內席榻一塵不染,崔軒亮卻還穿著靴子,腳上沾滿爛泥,若要踏入屋中,難免送上幾個黑腳印。他「啊」了一聲,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兒死拔皮靴,鬧得手忙腳亂。
東瀛人最重規矩,常為丁點禮俗之事與賓客爭執。這脫鞋便是其中一樁。老林見少爺脫鞋了,便也蹲了下來,正要除下兩隻臭鞋,卻給老陳攔住了,聽他道:「敵友不明,別忙著進去。」此時殿外大雨傾盆,雨中卻還站著四名東瀛武士,牢牢把守了神社門口。那女子若還有什麼居心,眾人豈不盡數葬身於此?
那東瀛女子曉得眾人的顧忌,含笑便道:「兩位大哥莫要擔心,那幾位都是我的家臣。不會害你們的。」聽得「家臣」二字,兩名老漢心下一凜,都曉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東瀛極有身分的貴族。老陳深深吸了口氣,道:「夫人,你為何差人跟蹤咱們?」
那女子搖了搖頭,道:「我沒有。」老陳冷冷地道:「怎麼沒有?那四人盯在咱們屁股後頭,足足跟了十多里,這不是跟蹤是什麼?」那女子輕聲道:「這不是跟蹤。」老陳哼道:「不是跟蹤,那是什麼?」那女子淡然道:「此為保護之意。」
眾人相顧愕然,那女子卻不說話了,只取出炭爐,置放在矮几上,隨即在房中燒起了茶水。老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方才自稱受過我家二爺的恩惠,是真是假?」
那女子有問必答,微笑道:「這位爺臺,我是有身分的人,為何要騙你們?」這話頗為有力,看眾人兩手空空,方才給人拐走十萬兩,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誰來大費周章?老陳心裡有幾分信了,便道:「你你從「舜天王街」便跟著咱們了?」
那女子坦然道:「沒錯。你們少爺闖進「三山會館」時,便給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沒能替崔少爺保住財貨,說來真是過意不去了。」崔軒亮訝道:「這位姊姊,你你那時也在會館裡嗎?我怎沒瞧到你?」那女子微笑道:「那時會館裡各方人馬齊聚,我不便現身,崔公子當然也不會見到我。」崔軒亮咦了一聲,看那時會館裡空蕩蕩的,別說自己沒瞧見這美女,連男人也不曾見到一個,卻是哪裡來的大批人馬?莫非是鬼不成?老陳越聽越是納悶,便道:「如此說來,姑娘差這四人尾隨跟蹤,真是想一路保護咱們?」
那女子顯得很忙,她一邊搧火煮茶,一邊道:「閣下所料不錯不過有件事,你說得不大對。」老陳皺眉道:「什麼事?」那女子轉過眼來,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個人,而是十六個人。」
老陳震恐駭然,老林也是臉上變色,這會兒連崔軒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你你為何要差人保護咱們?莫非莫非有誰想害我們麼?」
「是」那女子取起了圓扇,搧風旺火,淡淡地道:「賤妾敢以性命擔保,若沒有他們一路保護,諸位無法生離「舜天王街」。」眾人大吃一驚,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陳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誰要害我們?」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爺的同一批人。」
老林嚇得跳了起來,老陳則是用力咳嗽,道:「這麼說來,你你是故意把我們引來這兒的,是麼?」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沒錯。一來我要謝謝諸位,二來也是為諸位消災解厄,以免你們路上受了伏擊。」她不再多說了,便朝崔軒亮招了招手,柔聲道:「崔公子,請進來用茶吧。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崔軒亮一給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時離體而出,他雙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撲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輕笑,道:「公子爺,您的位子是在對座。」
崔軒亮神思不屬,便又死盯著那名女子,雙腳慢慢退後,忽然絆到了矮几,聽他哎呀一聲,跌了個四腳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來,忽然「咦」了一聲,大驚道:「這這是哪裡?我怎會在這兒?」
聽得此言,老陳、老林自是掩面嘆息,那女子則是甜甜一笑,轉過了俏臉,一時更添麗色,崔軒亮看入眼裡,哪管此地是天上地下,自己是死是活,便又迷迷糊糊起來了。
殿外雨勢驚人,屋內便點燃了燭火,暈黃燈影映照下,只見面前的姊姊端鼻櫻口,氣質嫻雅,滿身貴族之氣,可看她此時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樣當真溫柔委屈,便似向男人下跪一般。縱是小茗、小秀這些丫嬛在此,怕也有所不如。
崔軒亮心頭怦怦直跳,暗想:「難怪叔叔老是誇東瀛女人,看這位姊姊如此乖巧聽話,誰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份了。」
崔軒亮身高腿長,這會兒坐下後,兩腿便左右亂伸,所過之處,莫不臭氣薰天。老陳、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卻頗能忍耐,只管低頭煮茶,自問老陳、老林:「兩位爺臺,你們不進來麼?」老陳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們就走。」
那女子微笑道:「爺臺,七月時節,煙島的雨時常一下兩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陳聽得說話,心下一驚,就怕自己慘遭劫持。正擔憂間,那女子卻已雙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軒亮的手上,柔聲道:「公子爺,先請用茶。」崔軒亮接過了茶杯,聞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時心跳加劇,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這麼香?」
天下女子之美,其首在眸,看那魏夫人有一隻漂亮眼睛,顧盼流波,一顰一笑,讓人流連忘返。可惜她的眼兒鋒芒太露,難保不咄咄逼人。反觀這位東瀛姊姊,她幽雅恬靜,天生有股體香,不必一字言語,亦得溫柔婉約,足讓天下男子怦然心動。
看今日何等運氣,一路撞見天下美女,或長袖善舞,專能興旺事業;或乖巧文靜,擅於相夫教子。若有人把她倆一起娶回家了,一主外、一主內,兩大夫人聯手服侍下,那不只是做皇帝的福氣而已,怕還要成仙了。
想到心搖神馳處,崔軒亮自是飄飄然起來,他舉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聽噗地一聲,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慘然道:「好燙啊。」
看崔軒亮毫無教養,宛如無賴,若在東瀛國內,必為萬夫所指。那女子卻只笑了笑,便又替他斟滿了一杯,柔聲道:「公子爺慢用,別燙著了。」
崔軒亮舌頭疼痛,腦袋便又清醒了。他一邊搧著燙嘴,一邊吐著舌頭,疼道:「姊姊,你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我都還沒問你哪。」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賤妾的名字中有個「榮」字,公子爺若是不棄,不妨稱我一聲「榮夫人」。」乍聞「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軒亮張大了嘴,好似給雷劈電斬,已是作聲不得,良久良久,方才長歎一聲,道:「又嫁人了」
那女子微起意外之色:「我又嫁人了?公子此言何意?」
崔軒亮爽然若失,看他今日不知是犯了什麼太歲,明明連遇美女,卻都是人家的老婆,雲英已嫁,早經攀折,卻要他如何不悲、如何不苦?他嘆了口氣,慢慢收了長腿,盤膝而坐,雙眼微微閉起,宛如老僧入定。
榮夫人擔憂道:「公子怎麼了?可是病了麼?」正要摸摸他的額頭,崔軒亮卻伸手擋住了,轉向了照壁,道:「男女授受不親,別碰我。」
眾人咦了一聲,看崔軒亮平日裡嘻皮笑臉,逢得女子靠近,必定喬痴裝呆,矇騙歡心,什麼時候道得出「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老陳、老林一臉駭然,顫聲道:「少爺,你你怎麼了?生病了麼?」崔軒亮仰天喟然,道:「沒事我只是醒來了。」
都說「哀莫大於心死」,崔軒亮平日裡一見美女,魂飛魄散,可今日連番遇到美女,個個都已成親生子,飽受打擊下,終於四大皆空起來,此刻腦筋清楚,說起來自也井井有條,只是這幅模樣太過罕見,不免讓老陳、老林大為驚訝了。
崔軒亮提起茶壺,自斟自飲,他見老陳、老林俯首貼耳,當下哼了一聲,道:「夫人,你的漢話說得挺流利的,是在哪兒學的啊?」榮夫人微笑道:「跟我父親學的。」崔軒亮點了點頭,沈聲道:「原來是向令尊學的。這麼說來,夫人算是家學淵源了。」
聽得崔軒亮出口成章,連「家學淵源」四字也能道出,老陳老林自是一臉駭然,榮夫人則是微微笑道:「不瞞崔公子,家父曾在中國住了許多年,漢文底子極為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學會了。」崔軒亮嚴肅道:「無怪夫人字正腔圓,便如咱們漢家姑娘一樣。」
榮夫人向前一揖,含笑道:「公子爺謬讚了。我的漢話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聽。」這話若在平時聽了,崔軒亮自要嘻嘻哈哈,少不得胡說兩句,可此際卻只哼了一聲,提起茶杯,慢慢地喝著,彷彿帝門御前帶刀的架式。
看崔軒亮一進門便如市井無賴,滿面呆滯,丟盡了醜,可此刻卻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那榮夫人淺淺一笑,以手托腮,打量著對座的少年。崔軒亮見她這幅模樣,忍不住又嚅嚅囓囓起來:「你你幹啥盯著我?」
榮夫人笑而不答,只提起茶壺,替他斟上了水,道:「公子爺,你是來煙島求親的,對麼?」崔軒亮驚訝道:「你怎麼知道的?」榮夫人道:「我當然知道。令尊是魏寬島主的結義兄弟。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樣年華,你兩家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令叔豈能不來求這樁親事?」
聽得「魏思妍」三字,崔軒亮立時想到丈母孃,隨即熱火上升,俊臉發紅,低聲道:「姊姊,你你認得魏思妍麼?」榮夫人淡淡地道:「見過幾次。不過這位小姑娘性子很傲,對誰都是不假辭色。許多少年英俠想要一親芳澤,卻都苦無機緣。」
崔軒亮閉上了眼,揣想魏家妹子的姿容,嘆道:「姊姊,你你若與魏小姐相比,卻是誰美些?」榮夫人笑了笑,道:「魏小姐國色天香,追求者眾,賤妾卻是老邁之身,豈能與之爭輝?」崔軒亮睜開雙眼,隨即低頭一笑,道:「姊姊最漂亮了,一點也不老呢。」
老陳、老林對望一眼,心中沒口子地痛罵:「又來了。」
狗改不了吃屎,崔少爺故態復萌,便又在那兒神不守舍了,聽他低聲笑道:「姊姊,你你說我這次過來求親,有無機會呢?」這話問得太白,不免讓榮夫人掩嘴笑了,聽她道:「崔公子放心,我猜魏小姐若是見了你,應當會和你投緣才是。」崔軒亮大喜道:「真的麼?」
榮夫人含笑道:「當然了。崔公子樣貌堂堂,又是名門之後,加上你的性子隨和,很容易和女孩兒打成一片。魏小姐若是見了你,定會把你當成好朋友的。」
崔軒亮摩拳擦掌,興奮道:「你說對了!我這人性子最隨和了,姑娘們要我坐、我便坐,要我跪、我便跪,世上沒男人比得上我呢!」榮夫人驚喜道:「是啊,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公子能超脫世俗成見,寵辱由人,如此心性,果然是千中選一,萬年罕見哪。」
崔軒亮內心狂喜,跳起身來,正要手舞足蹈,卻聽老陳、老林痛聲咒罵:「窩囊廢!」
窩囊廢臉上一紅,便又乖乖坐了下來。那榮夫人委實按耐不住,終於放聲笑了起來。
看這崔軒亮真有本領,無論什麼樣的女人與之相見,全都會給逗得樂開懷。老陳看在眼裡,也不知該哭該笑,只得用力咳了咳,道:「夫人,你的丈夫呢?怎麼我們說了這一會兒話,都沒見到他人?」
榮夫人嘆了口氣,道:「多勞爺臺問候。不過外子現在養病,這幾日不便出來見客。」
眾人訝道:「什麼?你的丈夫生病了?」榮夫人道:「他的病是老毛病了。每隔一陣子便要發作。只是這次病情極為猛烈,恐有性命之憂。」崔軒亮啊了一聲,忙道:「姊姊,你適才在神社裡參拜,便是為你的丈夫祈福麼?」榮夫人微起哂然之意,只閉上了眼。並未回話。
眼見榮姊姊的丈夫病危,崔軒亮不免大為痛惜了。痛的是榮姊姊好生可憐,年紀輕輕便要做了寡婦,惜的是她這般貌美青春,日後漫漫長路,誰來憐她愛她?想著想,一股自告奮勇的心情,竟是油然而生。直想撲上前去,將之緊緊摟在懷中,好生憐惜一番。
屋裡靜了下來,榮夫人抬起頭來,眼見崔軒亮雙眼發直,再次死盯著自己,不由又是一奇,道:「公子爺怎麼了?」崔軒亮鼻中噴氣,臉上漲紅,吞了幾口唾沫,都還說不出話來,老陳只得咳了一聲,道:「這位夫人,你此行來到煙島,也是專程給魏島主拜壽的麼?」
榮夫人微笑道:「爺臺誤會了,我不是來給魏寬拜壽的,我和他並不相熟。」崔軒亮哦了一聲,道:「原來你不是來拜壽的啊,那那你來煙島做什麼的?可是做買賣麼?」
「都不是。」榮夫人有問必答,含笑道:「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的?」崔軒亮眼珠兒溜溜一轉,立時想起了天絕僧,愕然道:「等等,你你不會也是來找姓方的吧?」榮夫人本在替他斟茶,陡聽此言,茶水一潑,濺了少許出來,她抬頭凝視崔軒亮,強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崔軒亮笑道:「我認識一個朋友,他恰好也是來找這個姓方的。」
榮夫人笑了一笑,她低頭倒著茶水,道:「公子的這位朋友是何來歷,可以告訴賤妾麼?」崔軒亮嗯了一聲,正想開口明說,可話臨口邊,卻又轉了個念頭,當下摸了摸腦袋,靦腆道:「姊姊,你問我什麼,我就說什麼,這好像不大公平,你說是麼?」
榮夫人見他耍賴,不由掩嘴一笑:「公子爺,我一路差人保護你,如此心意,難道還嫌不足麼?」崔軒亮嘻嘻賊笑,搔了搔腦袋,道:「不足。」
眼看少爺又成了登徒子,老陳不由滿面惱火,榮夫人則是露出了甜美笑容,問道:「那崔公子要如何才肯說?可以告訴賤妾麼?」
崔軒亮怦然心動,她瞧著榮夫人柔美的臉蛋,瞧了瞧她櫻紅秀美的嘴唇,又朝人家豐滿的胸脯瞧了一眼,霎時臉皮燒燙,正想獅子大開口,忽見老陳、老林都在怒目望著自己,模樣頗煞風景,嚅嚅囓囓間,只得把話吞了回去。
榮夫人並無逼問之意,她見崔軒亮的茶杯空了,便又給他添上了茶水,雙手奉了過去。說道:「崔公子,你可知道,我為何在這兒等著你?」崔軒亮支支吾吾,搖了搖頭,榮夫人自問自答,微笑道:「實在告訴你,因為我相信你是下一個煙島的島主。」
老陳、老林吃了一驚,崔軒亮也是微起愕然,榮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當煙島的島主,好處是很多的。這座島有無數的金銀珠寶,還有享受不完的權勢風光,只是你可知道,這座島最大的寶藏是什麼?」
崔軒亮搔了搔頭,低聲道:「是美女麼?」榮夫人俯身向前,含笑道:「崔公子,你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心裡想的、嘴裡談的,都離不開漂亮女人。可你有沒想過,等你到了魏寬的年紀,你心裡掛念的會是什麼?」
崔軒亮茫然道:「什麼啊?」榮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子,你以前見過魏寬麼?」崔軒亮喃喃便道:「沒沒有。」榮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訴過你,為何魏寬會選擇煙島隱居?」
崔軒亮是個做春夢的人,哪知魏寬在想些什麼?便只迷惑搖頭,說道:「沒有,我叔叔跟我說過要我不許打聽魏叔叔以前的事蹟。」榮夫人淡淡笑道:「崔公子,你可知令叔為何有這個吩咐?」崔軒亮喃喃地道:「不知道」
榮夫人遙望殿外的雨瀑,輕輕地道:「因為他是個獄卒。」
眾人心下一凜,齊聲驚道:「獄卒?」饒那崔軒亮是個浪子,此際也已留上了神,當即正色道:「姊姊,你到底想說什麼?」榮夫人笑了一笑,她低頭搧起了茶爐,道:「崔公子,知道「夢海」這兩個字的由來嗎?」
崔軒亮正想搖頭,忽然想到了天絕僧的說話,便道:「我知道,那是因為你們日本人相信夢海里藏著一樣寶物,對不對?」
榮夫人微笑道:「沒錯。日本千年以來,始終相信這片海里藏了一個美夢,足使日本改頭換面,擺脫今日的處境。」她提起茶壺,為崔軒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子,那你可知道,你們中國為何稱夢海為「苦海」?」
崔軒亮愣住了,他過去倒也沒想過這個題目,如今乍然一問,只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為苦海里藏了一個一個大妖怪,朝廷才不許咱們擅進。」
榮夫人微笑道:「崔公子,你真相信這個說法麼?」崔軒亮皺眉道:「什麼意思?」榮夫人含笑道:「崔公子,也許苦海里根本沒有妖怪,只有一個美夢,而貴國朝廷不願你們去追逐這個夢,故而屢番告誡你們:「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崔軒亮咦了一聲,道:「為什麼要這樣?」榮夫人微笑道:「你猜啊。」
屋外雨勢猛暴,伴隨著雷聲閃電,煞是驚人。屋內三人都靜默下來了,人人都覺得榮夫人話外有話,大有深意,從魏寬到夢海,由夢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環環相扣,絲縷相連,可片刻之間,卻又難以拼湊明白。
眾人聽著屋外的雨聲,心裡都是朦朦朧朧的。榮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現下雨勢還大,你一時半刻也走不了,不如聽賤妾說個故事,好麼?」
崔軒亮鬆了口氣,道:「好啊,我最喜歡聽人家說書了!姊姊的故事可是東瀛的麼?」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這個故事是關於三國的。」崔軒亮心下更喜,道:「魏蜀吳、關張趙,我最愛聽三國話本了。」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爺會錯意了。我口中的三國,指的不是曹劉孫的三國,而是方今日本、中國與朝鮮這三大國,不知公子可愛聽?」老陳、老林對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凜,均知她說到了正題上。那崔軒亮卻是個白痴,一時側臥榻上,以手支額,笑道:「快說吧!我等著聽哪!」
榮夫人靜靜搧著爐風,一邊說道:「崔少爺,你是中國人,可知異邦子民怎麼描繪你們?」崔軒亮微笑道:「大。」榮夫人微笑道:「沒錯。就是大。我丈夫曾經遊歷天下,只想找到一個比中國更大的國家。為此,他遠去天竺,後至蒙古。可當他到了當地後,卻又發覺不是如此,因為幾千年來,天竺始終多方割據,似大實小,蒙古更是根基鬆散,外強中乾。卻獨獨中國數千年屹立不搖,無論怎麼擊破它、拆散它,它最終都會追求江山一統。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萬國,委實找不出第二個。」
崔軒亮常受叔叔的教養,自也是忠君報國之士,聽得此言,立時哈哈笑道:「是啊!中國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國!這可讓你們知道了。」
榮夫人接口道:「沒錯。中國的大,是中國人自己都不能想像的。中國是一切文物的起源,它給朝鮮日本太多太多,而朝鮮日本還給它的卻太少太少。中國的人多、中國的地廣,即使朝鮮與日本相加,都還不及它的一半大。所以若把這東海比喻成一戶人家呢,這中國一定是家中長子,不只如此,它還是嫡長子,是正室所生,一生下來,便坐著至尊之位。」
崔軒亮哈哈笑道:「是啊,咱們中國本就是老大哥,一定會照顧日本弟弟的。」
榮夫人眼中閃過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子爺,昔年日本曾有幾個豪傑,每回議論貴國之事,總說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中國這個可憐弟弟,不知您聽來感受如何?」
「大膽!」崔軒亮勃然大怒,喝道:「誰敢這樣說?」榮夫人淡然道:「公子爺息怒,做大哥的本就是這樣的,天生惹人厭。」崔軒亮皺眉道:「什麼意思?」
榮夫人凝視對座,說道:「自大化革新以來,日本上下對貴國極盡崇仰,然而深藏於心中的想法,卻不曾有過改變。在日本人眼中瞧來,中國確實是大國,這個大哥不只個子大、年紀大、本領大、連心胸也很寬大,也因為它太大太大了,所以中國才顯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壺,淅瀝瀝地倒茶入杯,輕輕地道:「自大。」
崔軒亮嘿了一聲,拂然道:「榮姊姊,你這話不嫌過分麼?」
榮夫人微笑道:「公子,我明白你的心事,沒人樂見自己的國家受人譏刺的。可中國不同,中國是個大國,大到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大到可以關起門來,自己過活幾千年。大到即使沒落了,也還帶了幾分王孫公子的驕氣。所以我說中國人真是自大。這不是褒、也不是貶,而是賤妾的肺腑之言。」
確實如此,中國真是個自負的國家,千年來強鄰如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莫不橫行天下、盛極一時,每個稱霸之時,莫不想撕下老大哥的假面具,讓它俯首稱臣。可匆匆千年已過,中國南面為王、巨大如故,可昔年的威武強鄰又安在?
崔軒亮怔怔想著榮夫人的說話,忽道:「姊姊,咱們中國人這般自負,究竟是好是壞?」
榮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兩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見證。故而在中國人眼中,一切鄰邦的強盛,都如暴發戶一般,橫發橫破,比比皆是,何須大驚小怪?所以中國人一向眼高於頂,他絕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學旁人的本事。便算鄰居有什麼好處給他,他也要嗤之以鼻,當作笑話看待。」崔軒亮笑道:「這不能怪咱們啊,誰要你們是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名字都有個犬字邊,像是畜生一樣呢。」
榮夫人給白損了一頓,卻也沒怒氣沖天,只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飲茶,輕輕啜飲一口,道:「公子爺,你有沒想過,這世上許多邦國子民,誰最在乎旁人的觀感?」崔軒亮喃喃地道:「觀感?」榮夫人道:「觀感就是看法。公子爺,你有沒想過,世上哪個國家的子民,最在意旁人對自己的看法?」
中國一向視異邦為夷狄豬狗,哪管他們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顧了。可要說誰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卻從未深思。崔軒亮道不出個所以然,正想自承無知,忽聽老陳咳了一聲,頓時醒悟道:「啊!是東瀛麼?」
榮夫人頷首道:「沒錯,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崔軒亮喃喃地道:「為什麼?」榮夫人微笑反問:「崔公子,你可知日本國名的由來?」
崔軒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聽叔叔說過,好像東瀛人始終以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對麼?」榮夫人頷首道:「你說對了。日本就是日之鄉、太陽昇起的地方。只是崔公子可曾想過,為何日本人會這麼想?」
崔軒亮咦了一聲,看世上的太陽皆從東方升起,舉世無一例外。想來東瀛子民立於海邊,觀看日出之際,太陽必也是從東方升起,只是說也奇怪,他們為何會以「日出國」的子民自居?莫非是給太陽曬昏了頭不成?
崔軒亮越想越覺得納悶,喃喃便問:「姊姊,你快說吧,到底為什麼啊?」榮夫人淡淡地道:「這是因為中國的緣故。」崔軒亮訝道:「中國?怎麼你們稱呼自己為日本,也和咱們有關?」榮夫人道:「當然有關了。公子有沒想過,中國的太陽是從哪兒升起的?」
崔軒亮喃喃忖忖,猛地醒悟道:「對了!是從日本!」榮夫人微笑頷首:「沒錯。東瀛諸島居於大陸的東方,從中國遠眺而去,扶桑之島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美麗得讓人心悸。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國子民自居。」
崔軒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佔咱們便宜麼?」榮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誤會了,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軒亮愕然道:「悲哀?」榮夫人輕聲道:「幾千年來,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長相,他們必須從外人的眼中來找到自己。」
老陳、老林對望一眼,卻也明白了榮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中國。對天竺來說,日出之地並不在伏桑之島,而是在東方暹邏。對波斯大食而言,太陽昇起的地方更不在海外東瀛,而是在中土。說來日本之所以自稱為「日本」,正是因為「中國」。
只有對中國,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這是一份難以言喻的心情。當年聖德太子致書隋煬帝,遂以「日出國」對「日落國」相稱,從此為東瀛子民津津樂道。然而日本人並不曉得,其實漢人壓根不在乎這種說法,更不以為自己是身處於日落之地。當他們遊目四顧時,他們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們還位於羅剎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東方。所以在很早很早之前,漢人就為自己定下了國名,「中國」,他們是在無極宇宙的正中心、渾沌天地的最中央。中國自信自負,乃是人間的中心,它絕不在乎旁人怎麼看待自己。
做一箇中國人,該是幸福的。他們堅信故鄉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世上所有的好東西,全數出於中土。既然家鄉的文物優於一切,又何必向外國去搶?也因如此,中國無意效仿蒙古西征,也無意去探索異邦,甚至異邦是否有興趣探索它,它也懶得知道。它唯一的嗜好,就是廣招門徒,也好把普天下的蠻夷統通變為華夏子民。
在東瀛人看來,中國人太自負了,千年來它一直招攬門人,它的徒弟越教越多、信眾越收越廣,他們一點一點向外蔓延,遼東湖廣、安南朝鮮,所過之境,人人都用起了筷子、讀起了漢書,車同軌、書同文,到得普天之下一切文物都與中國相同的一天,中國就哈哈笑了,只是它不知道,其實日本正在暗自流淚。
世上最在乎旁人觀感的,便是日本。日本寫漢字、讀漢書,甚且也仰慕漢唐國風,幾與中國一個面貌。可是他們並不想做中國的徒弟。當年聖德太子自稱「日本」,正是為了與中國平起平坐。他們寧可成為中國的敵人,也不想被中國輕視。
殿外大雨淋漓,宛如日本的千年之淚。崔軒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處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啊,為何你們日本人這樣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說三道四的,便讓他們說啊,又不是欠了誰的銀子,怕什麼啊?」
榮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爺,你這句話說對了,我們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銀子。」崔軒亮本是隨口胡說,豈料真有此事,不覺愕然:「真的嗎?你們欠誰了啊?」
榮夫人微笑道:「這筆債,便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恩」。國恩君恩、父母之恩,上從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來就欠了一筆債。這筆債是互相虧欠的,因而每個人也都是對方的債主。正因如此,每當你犯了過錯,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破口大罵,說你如何忘恩負義、如何愧對天下、愧對國人,倘使你還相應不理,這時人家就會來指責你的父母兄弟,直到逼得他們無地自容為止。」
崔軒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該怎麼平息眾怒呢?」榮夫人淡淡地道:「自盡。日本人寬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謝罪了,他們便不再追究你的過錯。」崔軒亮喃喃地道:「難怪叔叔說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來是這個道理。」
榮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謙卑好禮,並不是真的對誰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對自己指指點點,所以才會把自己藏在禮節的大傘裡。也是這樣,日本人變得很脆弱,往往會因為一句譏笑而殺人,也會因為一句讚揚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說,日本人太自卑了。」
崔軒亮驚道:「自卑?」榮夫人嘆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會從別人的眼裡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才會這般在乎旁人的觀感。」
崔軒亮一輩子給叔叔辱罵,倒也沒曾自卑,他呆呆想著榮夫人的說話,道:「姊姊,你你的丈夫到底是什麼人啊?像是很有見識呢。」這句話已是第二次來問,榮夫人卻始終避而不答。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聲道:「公子爺,若說中國是自負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麼嗎?」
崔軒亮笑道:「像什麼?二哥嗎?」榮夫人搖了搖頭,道:「不,若與中國相比,日本的性子便像個老麼。」崔軒亮皺眉道:「老麼?」
榮夫人微微一笑,道:「老麼就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任一個家裡,老大的身材總是最高最壯,所以也時常忽視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麼最瘦小,所以也顯得最機靈、最敏銳。他比誰都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罵,都足以讓他刻骨銘心。」
說到這兒,榮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問向了崔軒亮:「公子爺,你也是老麼嗎?」
「不不是。」崔軒亮臉上一紅,搖了搖頭:「我我是獨生子。」
榮夫人頷首道:「難怪了,你看來有些任性,模樣像是老麼,可又沒老麼那般機靈。原來是獨生子了。」崔軒亮臉上一紅,道:「這樣說來,老麼都很聰明麼?」
榮夫人微笑道:「說聰明,那也未必。只是老麼個子小,從小便給哥哥們追打欺侮,所以也學得很機靈,該哭的時候哭,該鬧的時候鬧,若不如此,便是死路一條。也因如此卑微,老麼的自尊也最強,終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己的自尊。」
崔軒亮訝道:「找回自尊?怎麼找啊?」
榮夫人道:「老麼的自尊,是從兄長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從兄長的手上贏回來的。這是長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們日常見到的老麼,總是任性賭氣,好勝要強。每逢與人爭競之時,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小勝負、無關痛癢的小輸贏,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戰」說到此處,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子,似這般既好勝,復自卑的性子,您覺得像不像日本人呢?」
天下最好勝的,便是日本人。每逢打敗仗、摔一跤,一旦為人所知,立時要以死謝罪。若是無人察覺,則是諱莫如深,抵死不認。看在中國人的眼裡,當真卑鄙陰險、復又偏激怪誕之至。如今聽來,原來他們的自尊早已失落了。再不以性命保衛尊嚴,卻該如何自處?
崔軒亮嘆道:「難怪你們老是想挑戰咱們中華上國,好啦好啦,讓你們贏一贏吧。真是可憐哪。」榮夫人搖頭道:「可憐我們,倒也不必。因為自卑之人,必然自強,這就是為何家裡的老麼毫不起眼,可成就卻總是能擊敗大哥,成為真正當家作主的人。」
老陳、老林聽到這裡,心下莫不一凜,均知日本有意與中國爭雄。老陳嘿嘿一笑,道:「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裡的大姊,還是麼妹啊?」榮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子一樣,也沒有兄弟姊妹。」崔軒亮哦了一聲,道:「你你也是獨生女麼?」榮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軒亮啊了一聲,道:「野種?」
這話說得重了,難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陳、老林都是咳了一聲,彼此眉來眼去。那榮夫人並未發怒,只望向了殿外雨廉,神色靜默,若有所思。
崔軒亮怕自己惹人生氣了,他急於轉過話頭,忙道:「姊姊,那那你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麼?」榮夫人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丈夫也是個」說到此處,凝視著崔軒亮,輕聲道:「野種。」
崔軒亮吞了口唾沫,看這榮夫人與丈夫一般,俱是沒名沒份的私生子女,卻不知他倆緣何結識?莫非是同病相憐不成?正臆測間,忽聽老陳道:「少爺,這雨老是下個不停,沒個了局,我看咱們還是走了吧。」
崔軒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你你可以借咱們幾把傘麼?」
榮夫人微笑道:「當然可以,不過崔公子得聽完我的故事。」崔軒亮皺眉道:「你不是說了大哥和小弟麼?怎還沒說完啊?」榮夫人微笑道:「當然沒完。咱們還漏了一個,三兄弟當中,最容易給人忘掉的那個。」
崔軒亮啊了一聲,醒悟道:「你你說得是老二?」
榮夫人淡然笑道:「正是二哥。他打生下來,便是爹不疼、娘不愛,上頭便有個萬眾矚目的大哥,下頭有個出人意料的弟弟,上下交逼之下,身為老二的人往往無所適從,崔少爺,你可知東海之中,這位二哥是誰呢?」
崔軒亮喃喃地道:「姊姊,你說得是朝鮮,對麼?」榮夫人含笑覆述:「沒錯,當大哥的威風凜凜,做小弟的機靈聰明,卻只有這個二哥無聲無息。這三國之中的老二,便是中國古來最堅定的友邦,「白袍之國」,朝鮮。」
殿外雷聲隆隆,閃電交錯而過,宛如一條神龍,照得房內明亮一片。崔軒亮深深吸了口氣,一時之間,高麗柳聚永、百濟崔中久,以及揹負在「目重公子」身上的那柄「神功震主」,一一飛躍眼前。
想到了明國勳海上搜捕倭寇,下手狠辣無比,雖說時隔境遷,崔軒亮仍不禁暗暗心悸,道:「榮姊姊,朝鮮人好像挺怕你們日本人的,是不是啊?」榮夫人微笑道:「不,朝鮮並不怕日本。他們只是極其提防日本。」崔軒亮皺眉道:「提防?他們好端端地,幹啥提防你們?便要找個人提防,也該是咱們中華上國吧?」
榮夫人微笑道:「不,朝鮮不會提防中國的。當大哥,是要挑大擔子的,它對中國可以禮讓、可以忍受,卻不至於提防它。可是對日本,它不得不防。」
崔軒亮訝道:「為什麼這樣?」榮夫人嘆道:「做個二哥,處境總是艱難無比,他上有一個目中無人的大哥,下有一個好勝要強的小弟,所以他總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總覺得天下一切都不公。可相形之下,老麼卻是自由自在,高興的時候便去找哥哥們玩耍,闖禍的時候,他便可以躲回爹孃的懷裡,不受大哥、二哥的害。」
崔軒亮喃喃地道:「爹孃?姊姊的意思是」榮夫人靜靜地道:「天地山海,便是日本的爹孃。想當個老麼,便得先找一個靠山。在日本而言,大海正是它的靠山。」
崔軒亮訝道:「這這靠山管用嗎?」榮夫人道:「千年以來,無人能侵略日本,仗著海天阻隔,縱是成吉思汗的兵威,也無法打到日本。可日本高興的時候,卻可以越過大海,去找大哥、二哥打交道。一旦兄弟鬩牆的時候,它便可以逃回大海,縱使老大、老二暴跳如雷,卻也無計可施。」
聽得老麼如此任性可惡,崔軒亮不禁暗暗慶幸自己是個獨生子,不受小弟之害了。他喃喃又道:「姊姊,那那朝鮮為何又要提防日本了?可是因為它專來搗蛋麼?」
榮夫人靜靜地道:「公子爺,你可曉得,日本是如何看待朝鮮的?」崔軒亮暗暗揣想,按著榮夫人的說法,這日本宛如麼兒,朝鮮卻是家中行二,當即道:「這這老麼對老二,應該不怎麼尊敬吧?」榮夫人嘆道:「豈止不尊敬?近千年以來,我國上下始終認為朝鮮毫無主見,實不配稱做一個國家。」
聽得這話毒辣無比,若讓「目重公子」耳聞,勢必當場殺人不可。崔軒亮乾笑道:「他們幹什麼了?為何要被你們恥笑?」榮夫人靜靜地道:「朝鮮採用中國的紀年,穿戴中國的衣冠,沿襲中國的科舉,可無論怎麼模仿,他們都不是中國人。所以日本上下始終輕視朝鮮,當他們是中國的附庸,可有可無。為此朝鮮君臣也恨透了日本,近年朝鮮國王發明「訓民正音」,使朝鮮有自己的文字,或多或少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崔軒亮嘆道:「你們日本人說話可真難聽,不怪朝鮮人討厭你們。」
榮夫人淡淡地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些話若是罵著你們中國人,你們也只當倭奴國自取其辱,不屑一顧。可在朝鮮聽來,卻成了千年之恥。」
中國人自尊自大、日本人自卑自強,可憐朝鮮既沒有中國的地大物博,也沒有日本的海洋庇護,一面得應付大哥的拳頭,一面得忍受小弟的譏嘲,長年處於夾縫中,難免流於自怨自艾了。崔軒亮呆呆聽著,又道:「榮姊姊,若是中國和日本相爭,朝鮮會站到哪一邊?」榮夫人道:「他沒得選。每回老大與老麼相爭,無論輸贏如何,受害最深的一定是他。」
崔軒亮愕然道:「為什麼?」榮夫人道:「在平日看來,做大哥的必是面目可憎,頤指氣使,自尊自大。二哥雖有反抗之心,卻因孤掌難鳴,只能忍氣吞聲。是以每到了老麼不服管教、向著大哥咆哮叫囂之時,做二哥的必然見獵心喜,就盼老麼能大鬧一場,也好讓大哥收斂些,是以多半會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可一旦事情真個鬧得不可收拾,第一個害怕的定然也是這個二哥。」崔軒亮皺眉道:「他怕什麼?帶頭鬧事的又不是他?」
榮夫人道:「身為老二,天生就沒有靠山,真要鬧到大哥震怒動手,老麼一定掉頭就跑,逃個無影無蹤,只留下二哥獨自捱揍。是以每到了生死關頭,做老二的別無選擇,一定會回到大哥身邊,向著小弟冷言冷語,奉勸他乖乖聽話,莫要自尋死路云云。」
崔軒亮苦笑道:「那那老麼不是氣壞了麼?」榮夫人道:「沒法子。做二哥的多半外強中乾、色厲內荏,所以家中的老麼多半會瞧不起二哥,覺得他們都是牆頭草,風吹兩頭倒,沒點用處。可在大哥的心中,他也不會感激忠心耿耿的二弟,他只會記得向自己吵鬧咆哮的老麼,覺得這個最小的弟弟敢作敢當,比起唯唯諾諾的老二,怕還強上許多。」
老大身高體壯,老麼坐擁靠山,卻只有這個二哥全無倚靠,難免成了個受氣包。崔軒亮自己沒有兄弟,便也不解這些手足故事,老陳、老林一旁聽著,卻是頻頻頷首,只不知他倆家中排行老幾了。
崔軒亮苦笑幾聲,又道:「榮姊姊,我看你這話有些言過其實了。我認得的幾個朝鮮人,個個都是武功高強,辦事也厲害得緊,可不像你說得這般差勁吧?」
榮夫人道:「我並沒有說朝鮮人差勁。他們只是沈潛而已。身為老二,他們深闇明哲保身之道,幾千年來都隱藏著自己的本事,以免引發中國猜疑。」
崔軒亮驚道:「原來是個扮豬吃老虎的,那那要是這個二哥下定決心造亂,那便輪到他稱王了吧?」榮夫人搖頭道:「恰恰相反,要是老二造反,那得利的也只是老麼,絕輪不到二哥出頭。」崔軒亮訝道:「為什麼?」
榮夫人道:「老二不是老麼,他沒有任何靠山,所以一旦決心向大哥挑戰時,那就是不是小孩兒拌嘴而已,而是真正的生死之搏,這時老大也不會對他客氣,一出手便會取他性命。試問兩位兄長一個慘死、一個重傷,這不輪到麼弟當家作主了麼?」
崔軒亮駭然醒悟:「難怪難怪我從沒聽說朝鮮要進犯中國」榮夫人道:「千年以來,朝鮮便不打算爭奪老大的位子。要想擊敗中國,一統天下,便算以契丹女真的國力,那也未必辦得到。是以朝鮮打一開始,便選擇做老二,對中國事事禮讓容忍。只不過它再謙卑十倍,也無法忍受日本爬到它的頭上。」
崔軒亮皺眉道:「為何要這樣?」榮夫人道:「老二與老麼的爭競,箇中的苦痛辛酸,實不足為外人道。試想老二輸給了家大業大的大哥,還能說是自己身材不如人,情有可原。可要輸給了兩手空空的小弟,那便不是身材不如人,而是腦袋不如人了。是以千年以降,朝鮮人始終告誡自己,他們可以輸給天竺、大食、蒙古,甚且輸給普天下任一國,可他們永遠不能輸給日本。這並非是為了利害得失,而是為了爭一口氣。」
崔軒亮頷首道:「難怪難怪那個明國勳這般痛恨倭寇,原來是這個道理啊。」聽得「倭寇」二字,榮夫人慧眼低斂,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道:「公子爺,你覺得朝鮮人喜歡中國麼?」崔軒亮吃了一驚,忙道:「這我我不知道」
榮夫人幽幽地道:「公子爺,我猜朝鮮人並不恨中國,可也稱不上感激二字。我想「怨」這個字,也許恰當些。」
聽得事情扯到自己頭上了,崔軒亮自是滿身冷汗,老陳、老林也是低頭無語,只聽榮夫人幽幽地道:「比起日本,朝鮮對中國真是忠心耿耿。幾千年來,它不曾背叛過這個大哥,也不曾入侵過中國一次,每當有外敵進犯中原,他甚且會與兄長並肩抗敵,縱使自己身受重傷,也是義無反顧。可你曉得,每當大哥掌權了、強大了,他是怎麼對待自己這位親兄弟的?」崔軒亮身子發抖,顫聲道:「怎麼對待」
榮夫人輕聲道:「好點的時候,那是忘記了。壞點的時候,則是率眾來併吞他的家產,這就是朝鮮忠心耿耿的代價。」崔軒亮啊了一聲,他握緊了拳頭,大聲辯駁道:「才不會!咱們中國人最仁厚了!才不會這樣忘恩負義!」
榮夫人淡然道:「青史所載,中國累次進犯朝鮮,前有漢武帝,後有唐太宗,歷代兵禍,不勝枚舉,公子爺何須抗顏強辯?」崔軒亮怒道:「我才沒強辯!反正反正你看著!總有一日,咱們中國定會傾全國之力,給朝鮮一個大回報!」
這話已然一語成讖了。「南刀北鞘,以合為和,是稱大和」。大和刀出,朝鮮立將遭遇一場空前未有的大浩劫,屆時漢城淪陷,王族被斬,國內百姓更要死傷大半。而中國也將喪師數十萬,靡餉百萬,傾舉國之力援救朝鮮。說來這場戰火已迫在眉睫,然則當前三國政局平穩,誰又算得到大禍即將臨頭?
兩人靜默下來,已有話不投機之感。榮夫人輕聲道:「公子爺,你生我的氣了?」崔軒亮哼了一聲,道:「姊姊,你長得漂亮,待人又溫柔客氣,可你老罵著中國,那便比罵我還教我難受,你若要做我的朋友,便不許這樣說咱們。」
榮夫人微笑道:「崔公子別動氣,你可曾想過,我為何要告訴你這些故事?」崔軒亮微微一愣,道:「是啊,你你為何要和我說這些?」
屋外雨勢不見分毫減緩,反而越發猛烈,面前的榮夫人靜默下來,她不再煽火煮茶,只凝視著屋外,輕聲道:「千年之前,中國、日本、朝鮮,三國間曾有一場大兵災,當時貴國與新羅聯手,將我國天智天皇的艦隊擊潰於白江口,此後朝鮮屈膝、日本臣服,也定下了三國的順序,只是從那年開始,三國便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直到現今。」
崔軒亮少讀史書,自也不解這些千年往事,喃喃便道:「姊姊,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榮夫人輕輕一笑,來到了崔軒亮身邊,附耳道:「永樂帝已死,魏寬也垂垂老矣,再也無力統治夢海」她俯身向前,眼中現出一抹興奮光彩,道:「崔公子,你想要與我一起逐夢嗎?」崔軒亮嚇了一跳,愕然道:「什麼夢啊?」
榮夫人微微一笑,道:「夢海之夢。」話聲甫畢,突然將崔軒亮壓倒席上,老陳、老林大吃一驚,喝道:「你想幹什麼?」榮夫人把手一揚,抽出一柄匕首,抵住崔軒亮的喉頭,微笑道:「崔公子,把鑰匙給我。」
崔軒亮如同五雷轟頂,立時想到懷裡的那柄鑰匙,寒聲道:「姊姊,你你不是我的朋友麼?」榮夫人架住了他,隨即伸出手來,慢慢探入崔軒亮的懷裡,附耳一笑:「崔公子,我並不想害你,我想做的,只是要打開夢海的寶藏。」
崔軒亮全身發抖,看自己稍早前給歹徒矇騙,意外闖入尚忠志府裡,一片紊亂中,什麼都沒拿到,卻只撿到了一柄鑰匙,那時隨手放入懷中,並未深思,孰料這柄鑰匙竟然干係了夢海的寶藏?
榮夫人壓在崔軒亮的身上,一邊探手懷中,掏摸尋找,一邊附耳含笑:「崔公子,老實跟你說吧天下所有人都在探詢夢海寶藏的真相,可真正知道內情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尚忠志,你可曉得另一人是誰?」
聽得尚忠志涉及其中,崔軒亮不覺牙關顫抖,已知此事大大不妙,顫聲道:「是是誰?」榮夫人輕聲道:「是魏寬。」
崔軒亮哭喪著臉,道:「魏叔叔」榮夫人柔聲道:「崔公子,魏寬已經老了,他必須把島主之位交出來。我從少女時便在等這一刻,足足等了二十多年你曉得麼?只消能讓我打開夢海的寶藏三國從此便能混壹、合為一體」說話間指端冰涼,終於觸到了那柄鑰匙,崔軒亮忍淚道:「姊姊,你你到底要做什麼?」
榮夫人取出了鑰匙,微笑道:「我要中國皇帝的寶座。」聽得此言,眾人全呆了,那榮夫人正要坐起,猛聽轟隆一聲雷響,天邊飛過了一道閃電,說時遲、那時快,屋內照壁爆了開來,眼前刀光影晃動,站著一名紫面大漢,厲聲道:「八嘎!」
噹地一響,東瀛太刀斬落,已與榮夫人的匕首對了一招。
榮夫人全身劇晃,虎口迸裂出血,這一刀竟是如斯之重,非但震脫了匕首,手上的鑰匙也隨之墜下,掉回崔軒亮的衣袋裡。那紫面大漢虎吼一聲,反手一刀,便朝崔軒亮砍來。
崔軒亮嚇得面色慘白,畢竟他是生平第一次遭遇東瀛太刀,眼看白晃晃的刀鋒將至,駭然之下,竟不知該如何擋架,那榮夫人嬌叱一聲,把手一揮,拋出了矮几上的茶壺。看那壺裡滿是沸水,宛然是件極厲害的暗器,那紫面大漢怪吼一聲,竟然提刀斬落,嘩地一聲,茶壺從中剖開,沸水飛灑堂內,濺到他自己的赤腳上,想必疼痛攻心。榮夫人則是急急掀起了草蓆,將自己與崔軒亮護住了。
那紫面大漢驍勇之至,怒吼嚎叫之中,提刀再斬,卻聽榮夫人一聲斷喝:「趴下了!」
眾人急急伏倒,但聽頭頂風聲不絕於耳,照壁上、矮几上,迭聲作響,好似射出了什麼暗器。那紫面大漢連連揮刀,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一步步退了出去,老陳、老林嚇得屁滾尿流,崔軒亮也是六神無主,榮夫人卻是臨危不亂,她呼地一聲,吹熄了燭火,低聲道:「崔公子,神殿後頭有條小路,可以直通島北,請你先走一步。我改日再去找你。」
崔軒亮顫聲道:「姊姊,這些人是是」廊廡間腳步急亂,外頭不知來了多少人,猛聽砰地大響,紙門已給人撞倒,榮夫人腳尖一點,便將矮几踢了起來,如盾牌般擋在面前,聽她厲聲道:「走!」崔軒亮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老陳、老林已然一左一右夾了他,喊道:「少爺!快快逃命啊!」
三人大喊大叫,逃入了院中,此時雨勢甚急,地下滿是泥濘,眾人還待向前逃命,卻聽老陳啊了一聲,腳下一滑,竟已跌到了草叢裡,崔軒亮與老林忙來攙扶,才把腰彎了,卻聽嗖嗖連聲,頭頂上飛過了幾道亮晶晶的白光,聞來滿是腥臭氣味。
崔軒亮怕得發抖,回頭一看,一名灰衣蒙面人掩身而至,遠處還有大批東瀛武士提刀亂斬,四下已如屠場,自己卻要如何逃出生天?只能拉住了老陳、老林,三人縮在草叢之中,不敢稍動,就怕給暗器射中了。
崔軒亮扯住了老陳的衣袖,附耳道:「咱們從神社後頭走,榮夫人說那兒有條小路。」老陳、老林答應了,三人便在地下蠕蠕爬動,正害怕間,忽見草叢裡也躺了一人,來到近處一看,驚見那人睜著雙眼,嘴角流血,身做武士打扮,看服飾竟是榮夫人的手下,竟已死在這兒了。
「死人啦!」老林嚇得魂飛天外,已然高高跳起。看他沒練過輕功,這一跳卻真是高了,少說也有三五尺,頗見不俗。只是這麼一來,藏身之處便已暴露,但見天空人影一閃,大雨中飛來一個灰衣刺客,已然直撲而來。
適才神社前本有四名守衛,人人帶刀,豈料竟都給殺了,想來敵人的武功定然高得出奇。崔軒亮一不解來人是誰,二也不知自己該如何抵擋,只能哭叫吶喊:「救命啊!來人救命啊!」三人呼天搶地,眼看神社後頭是一處竹林,便已逃了進去,那灰影來勢極快,方才落地,便已追到崔軒亮背後不遠,隨即右手暴長,便朝背心抓來。
「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出手了。崔軒亮騰躍半空,便在半空發出家傳絕學,這招掌法是他練得爛熟的,此時命在危急,順手便使了出來。那刺客毫不懼怕,提起右掌,順勢來卸崔軒亮的掌招,左手卻朝他的肘彎處按下,竟是招極厲害的擒拿手。
砰地大響過後,那灰影鬼與崔軒亮的掌力相觸,竟如大車輪一般,又彈又滾,轉眼便翻了出去。
「八方五雷掌」是擋不住的,這套掌法當年初試啼聲,便與魏寬的「元元功」打成平手,威力豈同小可?那灰影刺客不識這掌法的來歷,果然吃了大虧。崔軒亮得了這個上風,卻也不敢趁勝追擊,一時高舉雙手,奔入了竹林之中,兀自大哭道:「救命啊!不要殺我啊!不要殺我啊!」
崔軒亮武功不弱,此時卻只拔腿直奔,全然不敢應戰。老陳、老林看在眼裡,還能不抱頭鼠竄麼?三人大喊大叫,叫得震天價響,便從竹林小徑逃命而去。
竹林清幽,小徑旁綠影叢叢,每逢背後風吹草動,崔軒亮便是一聲怪喊:「雷霆起例!」直打得竹林坍塌,竹葉紛飛,至於背後是否真個有人追來,他少爺只顧狂奔濫逃,哪還知道?
堪堪奔出了五里,總算離開了竹林。三人渾身溼透,跑得快斷氣了,卻還不敢停步,崔軒亮邊哭邊跑,正要摔倒在地,忽然一雙手掌拍到了肩頭,直嚇得他飛身起跳,淒厲哭吼:「雷霆起例!」
正要拍出掌力,卻聽一個嗓音驚道:「幹什麼!幹什麼!別亂打人啊!」三人聽這嗓音頗為耳熟,不由急急轉頭,齊聲喊道:「王大夫!」
背後站著一名小老頭兒,手上打著一柄傘,正自斜覷著自己,卻不是九華山的「鬼醫」王魁,卻又是誰?崔軒亮大哭大叫:「王大夫!救命啊!」欣喜之下,便朝王魁抱來。
崔軒亮通體骯髒,身上滿是爛泥,王魁卻打著油傘,若要給他抱了上來,不免落得一般黑。他嘖了一聲,趕忙向後避開,道:「你們幹什麼了?可是見鬼啦?」
崔軒亮哭道:「是啊!咱們見到鬼了!一路追殺咱們!您快帶著咱們逃命啊!」王魁笑道:「逃什麼逃?你瞧瞧這附近,哪來半個鬼啊?」
崔軒亮啊了一聲,左瞧右望,這才發覺自己身在一處鬧街,路上人來人往,口音有山東山西、河南河北、兩廣兩湖,不少人攜帶刀劍,竟都是些中原武林人物。崔軒亮大哭大笑:「得救了!得救了!」激動之下,又朝王魁抱去。
王魁道:「好了、好了,快別鬧了,先去瞧瞧你叔叔吧。別老是纏著我。」崔軒亮心下大驚,忙道:「我我叔叔怎麼了?他病情有變麼?」王魁笑道:「沒事。我方才給他把過脈,沒想才半天不見,他便自行通了氣,老頭兒行醫一輩子,還沒見誰的傷勢能復原得這般快」崔軒亮鬆了口氣,道:「你你真看過他了麼?」
王魁道:「那還有假麼?我才吃了午飯,你們船上便來了幾個船伕,一個姓黃、一個姓李,說要請我過去看看你們二爺便把我請到了煙寶大客棧」
老陳訝道:「客棧?什麼客棧?」王魁朝街邊一處客棧指去,笑道:「哪,煙寶大客棧,一宿二十兩。你們船上的老老小小全住進去了,出手還真闊氣啊。」
老陳呆呆仰頭,只見那「煙寶客棧」金碧輝煌,建築宏偉,想來價錢定然昂貴無比。他啊了一聲,大驚道:「那箱金條!」老林大怒補充:「那箱朝鮮人給的金條!」
崔軒亮驚惶糾正:「不是你們的金條!那是我一個人的金條啊!」霎時哭叫奔前:「還我的錢來!那是我的私房錢啊!不能亂用啊!」
三人忿恚吶喊,有哭有罵,顧不得前一刻還在生死關頭,便已全數衝入客棧,來到了堂內,只見面前一處大天井,樓下食堂靜謐清雅,靠窗處還有人彈奏琵琶,悠揚動聽,抬頭向上,卻見二樓處站了幾個苦力,各自倚著欄杆閒話,看一人獐頭鼠目,正是船伕老黃,一人面皮臘黃,卻是老李,一旁還躺著只小獅子,正自呼呼大睡。與四下的雅趣不相稱之至。
「混蛋!」三人不顧堂裡清靜,便罵出了粗口,直衝二樓而去,怒吼道:「老黃!老李!你倆作死麼?」
欄杆邊兒的正是崔風憲的老部屬,老黃、老李,算是老陳、老林之下的三四號人物。二人見同伴氣急敗壞而來,自是微微一驚,道:「你們怎麼啦?怎地弄成這鬼模樣?」
老陳顧不得渾身爛泥,便已戟指怒罵:「少說廢話!快說!二爺人呢!是不是給你們賣了?」老黃豎指噤聲,道:「小聲些,二爺在裡頭睡著。方才王大夫才看過他了」說著推開了一處房門,示意三人來看。
老陳、老林大怒奔前,來到了房裡一看,卻見廂房裡安安靜靜,床上躺了個老頭,赤著兩隻臭腳,鼾聲如雷,睡得正自香甜,不是崔風憲是誰?
老陳咦了一聲,道:「他他會打呼了?」三人趨前探視,只見崔風憲氣血紅潤,比上午時的面色好了許多,老林一臉訝異,忙拉來了老黃,低聲道:「怎麼回事?王大夫給他吃了仙丹啦?」老黃道:「沒有啊。王大夫方才也是嘖嘖稱奇,說二爺不曉得練過什麼神奇內功,居然一個上午便通了氣,他可是一輩子沒見過。」崔軒亮訝道:「到底什麼是通氣啊?」
話聲未畢,猛聽撲嚕一聲,房內臭氣薰天,那崔風憲竟是放了個屁出來。眾人捏著鼻子走出,便也懂了通氣之意。
老黃見他們三人狼狽無已,皺眉便道:「你們究竟怎麼啦?鬧成這德行?貨呢?」老李也道:「是啊,貨呢?你們見到尚六爺了麼?」一提此事,人人唉聲歎氣,老陳搖頭道:「別提了,尚六爺死啦。」眾人悚然一驚,道:「死了?怎麼死的?」老林苦笑道:「說來話長囉,咱仨還險些給人剁成肉泥了。你們快去暖壺酒來,給咱們壓壓驚。」
眾人驚疑不定,自去客堂勺酒,那老黃正待離開,卻給揪住了衣襟,只聽老陳森然道:「他媽的,我前腳一出門,你們後腳就住上房!黃狗子!你哪來的錢進客棧的?」
老林一聽此言,立時轉了回來,斜目兇狠:「是啊,你是不是偷用了咱們的金條?」老黃一臉迷惑,皺眉道:「什麼金條啊?」老陳、老林大怒道:「還裝傻!便是朝鮮人送來的金條啊!裝在箱子裡的!是不是給你盜用了?」老黃茫然道:「什麼箱子啊?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崔軒亮哭道:「你別裝了,就是那隻桃木箱啊!我收在艙裡的!那是我私人的錢啊。」
老黃醒悟過來,道:「哦就是少爺房裡那隻木箱啊我想想收哪兒去了」他見眾人瞪著自己,自是滿心慌亂,東翻西找間,忽然指著廂房地板,喜道:「哪,是不是這隻箱子?」
「對、對、對!」崔軒亮大急奔前,掀箱去看,只見金條好端端放在箱裡,滿滿地一根未少。老陳、老林對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臉狐疑:「怪了,你們沒盜用金條,這客棧的房錢又是怎麼付的?你們你們該不會把船賣了吧!」
老黃惶恐道:「你倆別胡說,這這房錢是一位公子爺付的。」
「公子爺?」三人相顧愕然,異口同聲來問:「他是誰啊?」這說話聲響太大,登時吵到了病人,只聽撲嚕一聲,客房裡臭氣薰天,老陳驚道:「不得了,二爺又通氣了。」老黃捏起了鼻子,將棉被一角掀了起來,道:「不是通氣,是拉屎了。」
眾人凝目來看,見得黃白之物,登時大喜過望,道:「真是屎哪!」
凡人若是受了臟腑刀傷,第一個難關便是排氣,其次則是通便,過了這兩關之後,便能食補療養,病情自能好轉。老陳找來了一件乾淨褲子,喜道:「少爺,快給二爺替上吧。」
崔軒亮顫聲道:「為何是我?」老陳嘖了一聲,還未說話,老林已然罵了起來:「少爺!你的孝道呢?你小時候拉屎拉尿,哪一次不是二爺給你換褲子?現下輪到你盡孝道了,你便想推三阻四麼?」
崔軒亮心中有愧,想起了為親嚐糞的故事,便鼓起了勇氣,朝床邊靠近幾步,他偷眼去看棉被底下,只見叔叔的褲子沾滿穢物,骯髒駭人,崔軒亮全身發抖,不敢進前,眾船伕催促道:「少爺,快啊,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糞麼?」
崔軒亮拼出小命,一手捏著鼻子,一手便望叔叔的褲帶去拉,忽然間手上一陣滑膩,撈中了軟黏之物,直嚇得他尖叫跳起,大哭道:「不要啊!好髒啊!不要!不要!」跟著衝向老陳,舉手便望他臉上擦去。
鬧了半晌,最後還是靠著老陳、老林齊心協力,這才給二爺換上新褲、另又替上了新被,只是崔軒亮少不得也給痛罵一頓,頓成天下第一不孝惡徒。只是這少爺怕極了髒,只消不必手觸軟屎,別說揹負不孝惡名,便算說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八德俱忘,那也是甘之如飴了。
好容易忙完了,眾人怕吵了病人,便又回到天井說話。老陳立在欄杆邊兒,向著樓下探看,看那大堂裡衣香鬢影,來往客人衣著華貴,一旁還佈置了假山,漫天大雨從天井直落而下,帶得假山假水煙雨濛濛,真如江南風光也似,他越看越火,頓時破口大罵:「這一晚多少錢?」老黃低聲道:「二十兩要吧。」老陳暴怒道:「你發財了是麼?這般鋪張?不怕給二爺打斷了腿?」老林忙道:「你方才說這客棧的房錢是一位公子爺買的,真有其事?」
老黃忙道:「當然是真的,這位公子爺是上午來的。那時你們前腳一走,他後腳便到了,他說自己是二爺的朋友,得知他受傷了,便想過來探病。咱們看他模樣不像壞人,這便讓他進艙去了。」老陳罵道:「什麼叫模樣不像壞人?說!他究竟給你們多少打賞?」
老黃臉上一紅,道:「一人一片金葉子。每位弟兄都拿了。」老林大驚道:「什麼?一人一片金葉子?那那我的呢?」正要伸手來討,卻給老陳痛斥道:「混蛋!給點錢便讓你們磕頭啦!」
眼看老黃嚅嚅囓囓,不敢應答,老陳冷冷又問:「好啦!那公子爺的名帖呢?總有留下來吧?」老黃臉紅過耳,低聲道:「他他什麼都沒留,咱們問他是誰,他也不肯說,只說自己是二爺的朋友」老陳怒吼道:「混蛋!連人家姓啥叫誰也不知道?那公子長得什麼模樣?你總有眼睛來看吧?」
老黃忙道:「那公子爺瞧不大出年紀,好像是四十來歲,長得倒很體面,個頭有少爺這般高,身上穿了件大綢,身上也沒帶刀劍」老林附耳過來,低聲道:「這人不是魏寬。」
老陳點了點頭,看魏寬要做六十大壽了,那公子爺卻是四十歲上下,兩人年歲相差得如此之大,那老黃便算老眼昏花十倍,也不至看走了眼。當即沈吟道:「那他又是怎麼包下這幾間房的?」老黃畏縮地道:「他他看過二爺後,說他傷勢太重,這幾日不能住海上,便包下了煙寶客棧的十間上房,要咱們全數住進來,這幾日吃什麼、用什麼,全算在他身上。」
老林奇道:「他奶奶的,世上竟有這種好事?這財神爺到底是誰?該不會是「靖海督師」白璧暇吧?」老陳搖頭道:「不會是他,這人和二爺毫無交情,幹啥為咱們壞鈔?」
眾人心想不錯,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乃是個真正的官場中人,崔風憲退隱已久,朝廷中毫無勢力,豈能勞動此人過來?老林喃喃自語,忽然雙手一拍,道:「等等,不是白璧暇,該不會是白璧瑜吧?」老陳嗤了一聲,道:「別瞎猜了!方才黃狗子不是說了麼?這公子爺長得很體面,你想他臉上還能長著胎記麼?」
老林連連稱是,卻沒了頭緒,崔軒亮想著想,忽然啊了一聲,道:「等等,這位公子爺該不會就是那個「目重公子」吧?」老林訝道:「目重公子,你你說得是那個朝鮮明國勳?」
崔軒亮道:「是啊,我看那批朝鮮人還算有點良心,會不會他們傷了叔叔以後,自覺過意不去,這便來賠不是了?」
老陳頗有同感,低聲道:「這也說得通說不定真是這人」
明國勳揹負了一口大棺材,走到哪兒都帶著,顯目之至,只是適才聽老黃說了,那人卻是空手而來,不曾攜帶刀劍。老陳實在猜不透內情,眼見天井旁還站著一群船伕,自在那兒閒聊說笑,當即喝道:「老張、小李、吳三、蔡七,全都滾過來!」幾名船伕嚇了一跳,忙涎著笑臉來了,道:「陳爺,怎麼啦?」
老陳冷冷地道:「大夥兒聽好了,咱們二爺何許人物,豈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你們記得了,這幾日那位公子爺若再過來探病,你們定得知會我一聲,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那才不會陷二爺於不義,知道了麼?」
眾人明白崔風憲的脾氣,便都答應了。幾名船伕四下看了看,眼見老陳、老林渾身爛泥,卻又兩手空空,不由問道:「對了,你們不是去送貨了麼?這貨款呢?可曾收回來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三人聽得此言,頓時滿面通紅,全成了悶聲大蘿蔔,眾船伕雖是滿面狐疑,卻也不敢多問。老陳乾咳幾聲,道:「其他人呢?都去哪兒了?」老黃唯唯諾諾:「大夥兒拿了金葉子個個眉開眼笑,這會兒全去試手氣啦」
老陳嗜賭如命,乍聞此言,自是大驚起跳:「什麼?這附近有得賭麼?」眾船伕笑道:「當然有了。還有窯子哪。走,咱們這就瞧瞧熱鬧去」
來到煙島,就等這一刻。老陳、老林各有罩門,須臾之間,眾人一轟而散,那崔軒亮更是遊戲人間之輩,早已回房梳洗打扮,懷裡藏了兩根金條,消失無蹤而去。至於一會兒回來時叔叔是死是活,只能看老天保佑了。
「呼總算清靜了。」崔軒亮換上了光鮮衣裳,恢復了闊少的氣派,當下手持金條,昂首闊步,帶同了小獅子出門遊歷。
煙島是個好地方,可一早下船,便給折磨得不成人形,先是搬貨、後是送貨,弄得一身苦惱疲累,最後還遇上了大凶殺,險些沒把命給送了。
辛苦了一整日,豈能不慰勞慰勞?崔軒亮站在客棧門口,暗暗抱定了主意,今晚定得幹些轟轟烈烈的大事,最好得讓自己後悔一世,那才叫不虛此行。
來到了街上,此地乃是島北,街上人來人往,盡是漢人,想來此地定是中國人聚居之地,若有東瀛刺客來此鬧事,難保不給砍成爛泥。崔軒亮安下心來,他帶著小獅子,方才跨出門去,卻給淋得一身溼。
漫天大雨地嘩啦啦直下,崔軒亮暗暗不悅,道:「還在下雨,真是煩。」
時在傍晚,這雨卻還落個不停,弄得島上既無明豔晚霞、亦無七彩夕陽,只陰沈沈的十分潮熱。崔軒亮不曾帶傘,待想回房去拿,卻又怕吵醒了叔叔,萬一給抓個正著,再想出門蹓躂,那可是難上加難。
兩害相權取其輕,崔軒亮眺頭遠望,只見對街有間酒樓,離這客棧也不甚遠,索性也不用傘了,當下發一聲喊,便已冒雨飛奔而過,好容易淋得滿頭溼,來到酒樓裡一看,驚見門裡坐了三四個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說爹道娘,諒非善類。他心下發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聲,再次闖過了一條街口,躲到了一座布莊下。
大雨淋漓,那小獅子隨著他衝鋒陷陣,落得滿身溼。一人一獸站在布莊門口,動彈不得,崔軒亮朝布莊裡張望,這回沒見到什麼壞人,卻只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銀,自在那說東道西。崔軒亮看了半晌,不由眉頭深鎖,心道:「怪了,這年輕姑娘都上哪兒去了?怎都沒瞧見半個?」
他四處張望街景,只見街上若非推車苦力,便是小販少年,至於麗人倩影,卻是飄渺無蹤。他搖了搖頭,心道:「看這模樣,還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倆此時定也到了島上,只不知住在哪兒?」想起兩名丫嬛隨著徐爾正,若要見到她們,難免撞見徐老頭,遇見這人還不打緊,到時見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氣受。萬一撞上白雲天那少年劍俠,更不如一頭撞死自己,倒還落得爽快。他心下煩亂,轉念又想:「算了,乾脆去找我丈母孃吧,先和她打聲招呼,等她疼愛我之後,就可以見到魏思妍了。」
魏夫人長得美,魏小姐只要有孃親的一點零頭,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動,腳步未舉,卻發覺自己壓根兒不知「夢莊」何在,若要過去,難免迷路。想想魏寬的壽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兒恰是初二,只消十天半個月過後,自能見到魏思妍了,卻又何必急於一時?
崔軒亮心裡有些煩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麼度日的?為何個個都沒煩惱?只有我一個人會迷路。」他打了個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條,嘴角含笑,忽然臉上變色,慢慢拿出了一隻鑰匙,上頭還刻著「張三丰」三字。
崔軒亮雙眼大睜,忖道:「完了!我怎還帶著這鬼東西?不會有人來搶吧?」慌忙間四下去望,就怕又有東瀛武士、山中刺客現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嗚呼了。
想想那「榮夫人」當真荒唐之至,她一個日本女人,居然妄想起中國的天子寶座?莫非她自己想坐上去不成?可她豈不知中國亙古幾千年,也不過就武則天一個女皇,人家還是靠了唐太宗的庇護,方能得權掌勢,她卻是想靠誰?靠日本天皇不成?
夢海之夢,春秋大夢,這幫日本人來到了中國,又算老幾呢?連西楚霸王都只是個自了漢,還輪得到倭寇逞威風?崔軒亮哼了一聲,手持鑰匙,猛見對街腳步勁急,水花四濺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來,崔軒亮嚇得全身發抖,忽見布莊旁放了一隻水缸,卻是平日走水時救火之用,一時不加細想,忙把鑰匙急急一拋,扔了進去。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但聽撲通一聲,鑰匙沈入了水缸之中,崔軒亮鬆了口氣,眼看對街人影來勢不減,他心下一驚,正要轉身狂奔逃命,卻聽腳步輕盈,對街身影越奔越近,隨即傳來一聲嚶嚀嬌喘,喊道:「好大的雨!」
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軒亮張大了嘴,呆呆聽著這四個字,再也動彈不得。
這嗓音怎能這般動聽呢?這不只是少女的羞聲,還是京城少女的捲舌京腔,鶯啼燕叱,九轉輕回,說不出的清脆可愛,比之魏夫人、榮夫人的嗓音,竟都略勝一籌。崔軒亮深深吸了口氣,一時也不想逃命了,只奮力轉首,拼死去看面前的景象。
一片呼吸急促中,只見對街一名少女掩著秀髮,從街邊直奔了過來,正正停在了崔軒亮身旁。她甩了甩滿手水珠,道:「唉,昨兒才洗的頭髮,又都弄溼了。」
今日腥風血雨,給賊人竊盜毆打,四下逃竄,如今總算來了第一樁好事,崔軒亮一顆心撲通通地跳著,他深深吐納,悄沒聲地橫移兩步,隨即斜過了眼,仔細窺看身旁的姑娘。
小姑娘長得不壞,看她年歲與自己相若,約莫也是十六七歲,再怎麼著,這女孩也不可能成親生子,想當然爾,這是如假包換、雲英未嫁、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
整日都撞著有夫之婦,落得有眼無手,如今終於可以大展鴻圖了。崔軒亮自知好的來了,只想過去搭訕幾句,可雙方素昧生平,毫不相識,自己卻該如何啟齒?他內心念頭急轉,平日練武時用不上的聰明,一發都展露出來了。須臾間上從天象、下至地理,無一不在盤算之中。奈何頭緒紛紛,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擊不中,那就萬事俱往了。
機會只有一個,錯過就沒有了。正呆滯間,忽見小獅子渾身亂抖,霎時水珠四濺,便朝少女身上飛去。「啊」地一聲輕呼,少女身穿綢緞羅裙,若給弄髒了,豈不糟糕?崔軒亮忙奔了過去,替她擋下了滿天水花,跟著把腳一跺,痛斥畜生:「不許胡來!」
那少女本還等著閃避水珠,陡見一名高大男子靠近,擋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護自己,不由臉上一紅,忙道:「謝謝謝。」
「不客氣。」崔軒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邊,關切地道:「姑娘可給弄溼了麼?」
那少女仰起頭來,見得崔軒亮的俊臉,雙頰微紅間,忙別開了臉蛋,不曾回話。崔軒亮曉得自己有了好開場,便想設法再去請教芳名,當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
姑娘一問三不知,頗見靦腆嬌羞。崔軒亮低頭沈吟,正想著順水推舟的法子,那小獅子卻已搖頭晃腦,自行走到那少女邊兒,朝她的腿邊聞聞嗅嗅。
「啊」那少女低頭一看,掩嘴驚呼:「這是什麼東西?可是貓麼?」
小獅子立大功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到來,崔軒亮自是急急把握,立時道:「貓兒沒那麼大。」那少女一臉訝異,便低頭瞧著小獅子,道:「那那這是老虎麼?」
聽得少女答腔了,崔軒亮狂喜不已,一時心頭怦怦直跳,忙道:「虎頭上有個「王」字,姑娘瞧瞧,它頭上可有這個大字?」那少女瞧了半晌,搖頭道:「沒有。」崔軒亮呵呵笑道:「是啊,不是貓、不是虎,那姑娘再猜猜吧?這是什麼東西?」
那少女想了半晌,搖了搖頭,示意不知。崔軒亮賣足了關子,頓時哈哈大笑,便自行揭開了謎底,道:「跟你說吧,這是隻大獅子吆。」
「獅子!」那少女掩嘴低呼,道:「這這就是佛經裡的獅子?」
天下有雄獅出沒之處,唯有木骨都束、天竺兩處地方,而獅虎並存之地,卻又只有佛國天竺。當時世人為了佛經之故,久聞獅王獅吼之名,可平時卻只見過舞龍舞獅,這般蹲地撒尿的活物,卻還是頭一回見過。
都說少見多怪,那少女沒見過獅子,乍然一見,不免好奇。便在小獅子身旁蹲下,似想撫摸小獅子的腦袋,卻又不大敢,崔軒亮忙蹲了下來,向那少女道:「姑娘,我這小獅子性情溫馴,絕不會咬人,你來拍拍它吧。」
那少女低聲道:「這是你養的麼?」崔軒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親兄弟哪。」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輕輕拍了拍小獅子的腦袋,便又趕緊縮手回去,崔軒亮忙蹲了下來,拉住了小獅子的前腳,讓它如幼兒般站起,道:「來,你再摸摸它,真沒事的。」
那少女大起了膽子,順著小獅子的頭頸來摸,只覺毛硬短刺,不怎麼順手,那小獅子倒也懂事,才給摸了兩下,便靠到那少女腿邊,打起了獅呼嚕。
那少女頗為驚喜,笑道:「它好像貓呢,呼嚕呼嚕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獅子的短毛,與它玩了起來。崔軒亮便也抓緊了時機,仔仔細細、從頭到腳地打量了這名女孩。
撲通、撲通,陣陣心跳中,只見眼前的少女生了張瓜子臉,身著蔥綠長裙,發上一隻銀點鳳嘴花,神色帶了幾分清純。
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嬌羞,這點兒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榮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軒亮掌心出汗,正痴望間,忽見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撲通、撲通,崔軒亮心頭加急,面頰潮紅,便也低下頭去,用眼角悄悄覷著人家。
雨水如瀑,從屋簷上落了下來,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間隔了只小獅子,只在相互打量。正緊張間,忽然二人目光遇個正著,那少女心下大羞,趕忙站起身來,躲到臺階上去了。
那少女嬌小玲瓏,明明站到了臺階上,卻還夠不到自己的肩頭,身材與自己差了偌大一截,崔軒亮躲在背後瞧著,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聲發出,竟爾驚動了那名少女﹐只見她急忙轉頭﹐與自己目光相接﹐隨即腳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頭去了。
崔軒亮啊了一聲﹐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依著往日經驗,每回自己嘿嘿一笑之後,若不見少女花容失色、便要聽人家高呼救命。到時若是告上官府﹐還得勞動叔叔來救。他嘆了口氣,自知什麼都沒了,可要想轉身離開,卻又捨不得。畢竟雙方萍水相逢,一旦分道揚鑣了,再相見卻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鼓起了勇氣,慢慢又捱了過去﹐低聲道:「姑姑娘對不起,敢問你你是本地人麼?」
那少女不應不答,只低下頭去,假作不知。崔軒亮低聲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聽過這地方麼?」
雨聲嘩嘩,二人站在布莊門口,那少女始終背轉著身子,壓根兒不想答理。若是常人在此,定會以為這段姻緣無望了,可崔軒亮天生有種毅力,遠非常人可比,當下蹲了下來,自顧對小獅子道:「我是好人,對不對?」
小獅子睜著威武獅眼,嘴角下彎,頗見茫然,崔軒亮便拉起了獅子腳,學著獅子吼聲,嗚嗚幾聲怪叫之後,便說起了獅子話:「你是好人今年十七歲,尚未成親。」
崔軒亮每回拿出這招,必然逗得少女放聲大笑,戒心盡去。只是此刻說了半天廢話,背後竟是毫無動靜,一無銀鈴般的笑聲,二也無高呼救命之象。崔軒亮偷眼瞄後,只見那少女背對著自己,也不知是否聽到了說話。他毫不死心,便又與小獅子唱起了戲:「你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說著又提起了獅爪,裝出了怪腔怪調,自問自答:「你叫崔軒亮,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
鄉下招式不大管用。人家理也不理,睬都不睬﹐八成心裡還譏諷著。崔軒亮自討沒趣,正想放棄間,猛聽那少女一聲驚呼,道:「崔軒亮?」崔軒亮咦了一聲,忙轉身來看,只見那少女張大了慧眼,竟是在瞪著自己。崔軒亮見她眼神不大對勁﹐顫聲便道:「是我我好像姓崔」
那少女忙道:「你爹爹以前可是個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廣成」的?」
崔風訓,字「廣成」,說來這二字正是他在軍中用過的號。崔軒亮聽那少女說破自己的身世,不覺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樂朝名將,燕山八虎之一,崔風訓、崔廣成!姑娘!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看小獅子立功之後,這會兒便輪到爹爹揚威異邦了,正等著那少女自道身世,誰知她瞧了崔軒亮一眼,忽然臉上微紅,啐道:「我才不跟你說,你這人不正派,不是好東西。」
聽得自己不是好人,崔軒亮心頭居然高興了,忙道:「姑娘,你你別誤會我我平常很正經的,只是猛一下遇上了你,這才這才」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嬌嗔道:「什麼?如此聽來,你是給我帶壞的?」崔軒亮臉上更紅,心頭更喜,嘴中只想說些逗人的,可一時半刻又想不出。只能低聲道:「姑娘﹐你你究竟貴姓大名,可否示下?」那少女微笑道:「好啦,同你鬧著玩的。這位崔大哥,咱倆小時候見過面的,你記得麼?」聽得兩人原來青梅竹馬,崔軒亮自是又驚又喜,忙道:「等等,我知道了,你你是魏魏思」
舉凡人之名姓,若能道破一字,必有種種驚疑應聲,可「魏」、「思」二字俱出,那少女卻仍茫張慧眼,料來此女並非魏思妍。崔軒亮自知女子脾氣不好,一旦叫錯姓名,往往結下不世深仇,只得老老實實地道:「姑娘,咱們咱們以前認識麼?」
「當然啦。」那少女把手負在背後,兜兜轉了個圈兒,隨即側頭眨眼一笑,道:「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兒呢。」
崔軒亮啊了一聲,道:「你你爹識得我麼?」那少女笑吟吟地道:「是啊,他每回經過安徽,總說要去看看你,可一拖便是好幾年,始終沒成行」說著在崔軒亮身旁轉了一圈,微笑道:「現下他要遇上了你,肯定認不出啦。」
眼看那少女望著自己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想來真聽過自己的事蹟,崔軒亮臉上一紅,忙道:「好妹子,究竟你爹爹是誰啊?可以跟我說麼?」
那少女聽他這聲「妹子」叫得親親熱熱,臉色忽又沈了下去,道:「誰是你妹子?你說話放尊重點。」
尋常男子要見了這般晚娘冷麵,脾氣大點的拂袖而去,個性斯文的也要反唇相譏,崔軒亮卻是個天生的好人,雖給責備了,卻只低下頭去,忙道:「對不住,我我只是見姑娘年紀小我幾歲,又聽說令尊認得在下,想來自己是你的世兄,這才喚你一聲妹子絕非有意討你便宜」說著深深作揖,下氣低聲。
那少女見他誠心悔改,就差沒跪下告饒,氣自也消解了幾分,便又粲然一笑,道:「好啦,看在你心誠的份上,這便原諒你了。不過你還是得猜猜我爹是誰。可不許矇混。」
崔軒亮乾笑道:「我我猜不到」那少女哼道:「這麼快就猜不出了?虧我爹爹還誇你聰明呢,原來是騙人的。快猜,不許耍賴。」
崔軒亮本以為那少女是文秀美女一類的,豈料三言兩語間,便已打蛇隨棍上,宛如無賴行徑。然則此無賴非彼無賴,看她身有香氣、目有華光、櫻鼻端口,貌美如花,便算給她行搶毒害,也是三生積德,忙低頭縮手,含羞道:「姑娘,那那我要是猜中了,你可有獎賞麼?」那少女道:「還沒立功,便想討賞啊?來,先賞你這個。」說著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崔軒亮見了這幅嬌俏模樣,一時魂也飛了、魄也散了,真似遇上前世剋星來了,只捧住了心口,全身劇震,什麼都不知道了。那少女見他神色如此,臉上也不禁微微一紅,忙背轉了身子,朗然道:「崔軒亮!你到底猜是不猜?」崔軒亮三字道出,說不出的明亮動聽,崔軒亮更是驚慌焦急,忙道:「猜當然猜我猜你爹爹便是便是」滿心茫然間,只得胡謅道:「當今皇上。」
那少女傻住了,隨即笑得腰枝亂顫,道:「討厭,不許瞎猜。」崔軒亮俊臉透著羞紅,低頭道:「我沒有亂猜啊,你你長得那般美,若不是公主娘娘,卻又是誰?」
女為悅己者容,那少女聽他當面誇讚自己的容貌,心下自也歡喜,口中卻道:「你別跟我說這些,我是把你當哥哥看的。」聽得此言,崔軒亮一顆心又是猛烈跳動,險些從嘴裡飛了出來,手舞足蹈間,還要再補上幾句俏皮話,猛聽街邊傳來呼喊:「夢庭!夢庭!我可總算找到你了!」
大雨傾盆,煙霧濛濛,鬧街裡朵朵油傘徘徊來去,青的紅的、花的紫的,頗有幾分詩情畫意,卻見朵朵傘花中狂奔而出一條猛漢,約莫四十來歲,濃眉巨口,鼻孔朝天,臉上還佈滿了青青的鬍渣,長相竟與小獅子有幾分神似。
「好啊!還要我猜呢!」崔軒亮心下大喜,暗道:「這位豈不就是她的爹爹來了?」
眼看岳父大人手持油傘,冒雨飛奔而來,崔軒亮忙擺出了恭敬姿態,守到了一旁,只見那男子來到了少女身旁,責備道:「夢庭,你跑哪兒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他雖然手中撐傘,卻因跑得急了,上身溼了大半,正舉袖擦拭間,崔軒亮已卻遞來了一塊手帕,道:「世伯請用。」
正恭敬間,那美女卻是咯咯嬌笑,那中年男子則是張大了嘴,愕然道:「你你喊我什麼?」崔軒亮一臉納悶,道:「我喊您世伯啊?令嬡說您認得小侄的,難不成伯父又健忘了?」
「令嬡?」那中年男子左顧右盼,茫然道:「什麼令嬡?誰姓令?有這個人麼?」那少女笑得淚眼滲出,險些摔跌在地,崔軒亮則是愣住了,他指著那名少女,茫然道:「伯父,令嬡就在這兒啊,您您難道不認自己的女兒了?」
「女兒」二字一出,那中年男子啊了一聲,瞬息之間,臉色轉為青紫,彷彿要冒出火來了。暴吼道:「小子!誰誰說她是我的女兒了?」激動之下,嗓音嘶啞,略顯結巴。崔軒亮喃喃地道:「不是女兒?那那她是你的姪女?還是你的孫女?」
那中年男子暴吼道:「姪你個大頭!告訴你!她是我的未婚妻!」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崔軒亮戟指顫聲:「什麼你你為人尊長的,連自己的孩子也也這這還有天理麼?」那中年男子氣得眼前發黑,險些沒暈過去,喘氣道:「天理?臭小子你你到底以為我幾歲?」崔軒亮怯怯地道:「四十五歲。」
那中年男子暴跳如雷,悲憤道:「臭小子!我我只有十九歲啊!」
「什麼?」崔軒亮沖天跳起,連那小獅子本在打盹,此刻也睜開了貓眼,想來也覺得驚訝了。崔軒亮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顫聲道:「這這怎麼可能你到底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弄得這般老?」那中年男子狂怒道:「誰老了?告訴你!我姓孟名譚,河北燕山人!先父便是「鐵棒孟中志」!我還有個外號叫做「少虎孟嘗君」!你聽過沒有?」
崔軒亮茫然道:「沒沒有」
那少女低下頭去,苦苦忍笑,那孟譚則是心頭火起,看這崔軒亮不知是何方神聖,一上來便纏著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現下還屢屢出言譏刺,硬讓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醜,他嘿了一聲,便轉望那名少女,大聲道:「這臭小子到底是誰?為何會纏著你說話?」
那少女哼了一聲,轉過身去,道:「想知道,自己沒嘴問麼?」孟譚咬牙切齒,他見崔軒亮唇紅齒白,一時心中醋意陡生,暴吼道:「賊小子,快滾了!下回再讓我見到你這張賊臉,見一次、打一次!我說到做到!」
眼見那少女名花有主,崔軒亮其實早已傷心欲絕,現下又給人家當成了西門慶,心中更感悲涼,一時低聲含淚:「好我走我走你別這麼兇」
孟譚火氣高漲,把雨傘望地下一摔,揚起拳頭,厲聲道:「還不滾!」聽得怪吼怪叫,那少女急忙回頭,卻見大雨中出現了駝背身影,一人一獅渾身溼透,只在雨中緩步離去,那少女啊了一聲,忙道:「崔公子,你要去哪兒?」
崔軒亮垂頭喪氣地道:「我我隨便走走,不打擾你們夫妻了。」
大雨落下,崔軒亮早已如同落湯雞一般,他慢慢轉到了街角,正要低聲啜泣,猛聽腳步急快,那少女竟已追了過來,道:「崔公子,咱們一起吃個飯吧,一會兒我爹見了你,可不知要有多歡喜了?」
崔軒亮面向牆壁,含淚低頭:「姑娘別麻煩了,我連你是誰也猜不到,何必叨擾什麼?還是就此告辭了吧。」那少女滿面不忍,還待柔聲說話,身旁卻傳來粗豪話聲:「夢庭!你沒聽他要告辭了麼?快讓這小子滾吧!」
崔軒亮轉頭一看,背後卻又是孟譚來了。自在嬌妻身旁撐起了油傘,小倆口甜甜蜜蜜的,如何容得下第三人?他傷心難忍,轉過了身,便又帶著小獅子奔逃。那少女見他如此可憐,只得當街拉住了他,道:「崔公子,且慢!」
崔軒亮擦著淚眼,便也緩下腳來,只聽那少女自道了閨名:「我我叫做夢庭,我爹爹便是「燕山八虎」之一的上官義,他與令尊有過命之交、二十年袍澤之誼,是以我一聽說你的大名,便已認出你來了。」聽得「上官義」三字,崔軒亮啊了一聲,想到「三山會館」裡見到的那位矮小老者,立時驚道:「原來原來你是上官叔叔的女兒?我我在「三山會館」見過你爹啊。」上官夢庭喜道:「你你下午也在「三山會館」麼?可我過去找我爹爹時,怎沒瞧到你?」
崔軒亮臉上一紅,不好明說那時才給拐走了十萬兩,正想著如何說謊,忽然背後一痛,給人狠狠踹了一腳,聽得那孟譚暴吼道:「臭小子!給我滾到天邊去!」
那上官夢庭委實按耐不住,當即轉過身來了,大聲道:「你幹啥對他這麼兇?他哪裡得罪你了!」那孟譚好似怕極了心上人,忙軟下口氣,道:「這小子不是好人」那少女冷冷地道:「誰說他不是好人了?你回去問問爹,瞧瞧他是誰?」
孟譚愣道:「怎麼爹爹也認得這臭小子麼?」那少女大聲道:「聽好了!他才不是什麼臭小子,這位公子姓崔,他爹爹便是當年燕山八虎之首,與魏寬魏叔叔並稱為「龍帥虎將」的崔風訓崔伯伯。」
「什麼?他是廣成伯伯的兒子?」孟譚濃眉一挑,眼中露出驚詫之色,那少女轉過身去,微笑道:「崔公子,我給你引薦引薦,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話未說完,崔軒亮已然哈嗤一聲,猛打了個噴嚏,鼻水直流。
此時天色陰霾,大雨仍然落個不停,那孟譚打著傘,只遮住了未婚妻與自己,可憐崔軒亮與小獅子好似墜入了水塘,一人一獸都是溼淋淋的。上官夢庭怕崔軒亮著涼了,忙瞪了夫婿一眼,道:「還不給人家遮雨?」
孟譚皺眉道:「我就一把傘,豈容三人行?」上官夢庭怒道:「不容三人行,那就讓你獨行吧!」說著攙住了崔軒亮的臂膀,竟要和他走了。孟譚見老婆和小白臉捱得近,驀地醋意大作,只得扯住了崔軒亮的手臂,怒道:「臭小子,怕淋溼了是麼?站過來!」
崔軒亮有些怕這人,不願過去,上官夢庭便又瞪著夫婿:「你這般大呼小叫的做什麼?不怕嚇著了人家麼?」說著拉住了崔軒亮的手臂,柔聲道:「崔公子,來,站我身邊,千萬別受涼了。」
崔軒亮給她的玉手一碰,饒他的下盤功夫便再紮實十倍,也得動搖暈眩,果不其然,這便迷迷糊糊地來到了油傘下,與上官夢庭的身子撞個正著。
上官夢庭滿面暈紅,崔軒亮也是心頭怦怦直跳,孟譚見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臉,還在自己面前嬌羞無限,卻要他如何忍得?霎時銀牙咬碎,舉起腳來,便朝崔軒亮的屁股狠狠踢下,聽得哎呀一聲,這油頭粉面跌跌撞撞,已從傘下摔滾出去。孟譚嘿嘿一笑,正要補上兩腳,忽然間痛得仰頭大叫,小腿肉竟給小獅子狠咬了,他又氣又恨,忙舉起腳來,怒道:「哪來的畜生!我踩平你!」
正要踢死弱小幼獸,那上官夢庭猛地回過頭來,咬牙忍淚:「孟譚!你最討厭了!你帶著你的臭傘走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說著說,便拉住了崔軒亮的手,喊道:「崔公子!咱們走!不必理他了!」
眼看未婚嬌妻捨己而去,怕是要和男人私奔了。孟譚大驚失色:「夢庭!夢庭!你幹什麼啊?別走啊!」當下三步並做兩步,急急追逐而去。
二男一女沿街奔跑,那孟譚緊追不捨,只在老婆背後撐著油傘,就怕她淋溼了身子。那上官夢庭卻是毫不領情,只顧直追崔軒亮。這三人都是名門弟子,身法頗快,不過半晌間,便已轉過了鬧街,來到了一處小巷。
巷內清幽,滿是食堂,醉雞板鴨醬肘子、涮羊漕魚滷牛肉,諸般中原小吃,應有盡有。時在傍晚,眾人聞到撲鼻香氣傳來,自也都餓了。孟譚撐著大傘,遮住了三個人,柔聲來問:「夢庭,你想吃什麼?」上官夢庭怒瞪他一眼,形如夜叉轉世,隨即轉過頭去,親切愛憐:「崔公子,你想吃什麼?」
崔軒亮見自己受寵,登時哈哈笑道:「我我想吃辣的。」上官夢庭微笑道:「你不是安徽人麼?什麼時候吃辣了?」崔軒亮低聲道:「可可人家想吃」
孟譚見了這膿包龜態,忍不住嘿嘿冷笑,正要操爹乾孃,猛見上官夢庭回首怒望,道:「你方才說什麼?」孟譚驚道:「沒沒什麼啊?我什麼都沒說啊!」上官夢庭收起了兇臉,便又向崔軒亮一笑:「好,崔公子愛吃辣,那咱們便去吃川菜吧,一會兒辣壞你。」
崔軒亮嘻嘻笑道:「辣壞了我,那不急死了」話還在口,背後便趴來了一頭大公獅,看那滿面鬍渣的兇瞪模樣,豈不是燕山八虎、永樂座下名將之後的「小孟嘗」孟譚?崔軒亮苦笑兩聲,搔了搔頭,道:「天氣真糟啊,瞧這雨多大。」
三人朝巷內走入,只見沿途滿是食堂。當時中國曆經契丹、女真、蒙古三朝,菜色越發繁多,北有遼金火鍋、南有米線過橋,只是眾人一路走去,烙餅、甜粥、饅頭,什麼都有,獨不見四川辣味。上官夢庭皺眉道:「找不到川館子,那可怎麼辦?」
孟譚道:「不妨,吃不到川菜,咱們去找湖南館子。」崔軒亮茫然道:「怎麼?湖南人也吃辣麼?」孟譚譏諷道:「沒見識,川菜雖辣,辣不過湘菜,咱們湖南菜辣中帶酸,四川則是麻中帶辣,你連這個也不曉得麼?」崔軒亮訝道:「你們湖南?你不是河北人麼?」
孟譚傲然道:「告訴你吧,我娘是湖南人,咱打小便是啃著辣椒長大的!」崔軒亮喃喃地道:「真是了不起,那上官姑娘呢?她也吃辣麼?」孟譚哈哈笑道:「她是夫唱婦隨,我要她吃辣,她敢說個不字麼?」說著摟住心上人的纖腰,縱聲狂笑起來,總算是一吐怨氣了。
崔軒亮是安徽人,其實不甚吃辣,至於吃辣的老鄉,則大半聚集西南。如雲貴川陝湘等五省,莫不酷愛食辣,其中湖南本為荊楚地,悶熱多瘴氣,是以百姓多在菜餚中添辣增味,另以酸醋調和,一來怯病,二來開胃。屈原稱其「大苦鹹酸,辛甘行些」,又說「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足見湘菜歷史千年,絕非虛傳。
孟譚雖非什麼飽學之士,可要教訓崔軒亮這個無知之徒,自也綽綽有餘。他見崔軒亮嚅嚅囓囓,心下更感得意,又道:「我再教教你吧,這川菜雖辣,其實只是讓人吃了嘴麻,顯不出真辣,要說天下第一辣,非是湘菜莫屬。」
正要說話,卻聽一人淡淡地道:「錯了,誰說湘菜天下第一辣?那可是無知之至、惹人發噱。」聽得又有學問之人現身,眾人急急轉過頭來,只見巷內陰暗處站了一人,身穿蓑衣斗篷,身長約莫八尺,想是此人說話了。孟譚給他一陣搶白,自感面上無光,他急於在心上人面前挽回顏面,頓時暴怒道:「誰無知了?那照你說,天下最辣的菜餚是啥?」
那人淡淡地道:「雲南人吃辣,是佐著鮮味來吃,故稱鮮辣。貴州人吃辣,則重辣椒香氣,故稱香辣。至於陝南人呢,則是鹹辣並重,便與湘菜的酸辣調和一般。都是辣,卻非真辣。」眾人聽這人滿是學問,不由悚然一驚,道:「你是誰?」
「我是煙島第一辣王。」大雨中現出了一名蓑衣男子,聽他淡然道:「遇上了我,算你們運氣。」時在傍晚,華燈初上,巷裡的燈籠幽幽暗暗,只見面前一處攤子,攤上放滿椰子,攤後則是一名少年,看他雙眼瞇如一縫,臉上神氣古怪,卻又是那「小方」來了!
崔軒亮大喜道:「方小哥!我們又見面了!」那小方轉過頭來,這才見到了崔軒亮,自是微微一愣,隨即滿面歡喜,道:「財神爺,好久不見了!」
崔軒亮笑道:「不久、不久,咱們下午才見過面哪。」小方微笑道:「閣下好定力啊,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萬兩白銀,怎麼一到晚間便氣定神閒,跟個沒事人似的?」
聽得崔軒亮遺失十萬兩白銀,上官夢庭頓時低呼一聲,只想探聽內情,那孟譚也是矍然一驚,隨即嘿嘿一笑,最後則是蔑聲道:「吹牛皮。憑你也拿得出十萬兩?」
崔軒亮難得有點好心情,自怕給人揭破醜事,給孟譚譏諷兩句,倒也不以為意,他左顧右盼一陣,道:「方小哥,這兒好多飯館,卻是哪家最好吃?」
「嘿嘿你找對地方了。」小方冷冷一笑,自朝背後一指,道:「哪,天下第一辣堂!」
眾人抬頭來看,只見背後一座破爛食堂,一旁立了面招牌,上書:「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辣不痛不辣,痛喊辣不痛」。崔軒亮驚道:「這這是你的店麼?」小方搖頭道:「不是,我是在門口賣椰子的。」說著捧起一顆椰果,道:「幾位老闆,來杯椰子水退火吧,一杯一兩銀。」上官夢庭愕然道:「一杯一兩銀?」小方道:「是,沒得商量。」
眾人啞然失笑,看這煙島生滿了椰樹,俯拾皆是椰果,平日給孩子們當球踢,不值分文,卻是憑什麼賣這個天價?想來真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了。
上官夢庭笑了一陣,便又指著那面招牌,道:「這位小哥,什麼叫不痛不辣、不辣不痛,這是什麼意思?」小方解釋道:「辣者,本為痛也。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闆姓李,他精研天下辣方,集四川之麻、湖南之酸、雲貴之鮮,另加天竺之辛、南洋之香、朝鮮之嗆,調和舉世一切辣菜,方才開立這煙島第一辣堂,幾位客倌若要吃辣,不可不進去嚐嚐。」
眾人滿心好奇,便朝店內探看,只見裡頭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只店內深處坐了個老頭兒,想來便是此間老闆了。看他腰僂背駝,滿面皺紋如刀,不知有幾百歲了,正自低頭啃辣椒,嘖嘖有聲,八成又在研製什麼秘方了。
看這店冷冷清清,說不定曾辣死了客人,方才落得門可羅雀。上官夢庭本不嗜辣,顫聲便道:「算了,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孟譚也覺得有些怕了,便道:「是啊,這地方東西準是難吃,這才沒客人,走了!走了!」
正要轉身離開,巷內忽然走來了兩人,一個笑道:「老張,這麼大的雨,你還專程來吃辣啊?」另一人嘆道:「沒法子啊,三天沒吃,什麼都不行了。我老婆催著我來哪。」
眾人呆呆看著,只見那兩人邊說邊聊,自朝店裡去了。又聽小方淡然道:「「醫王」孫思邈有言,食辣之女,膚如羊脂凝滑。食辣之男,床第有風雷龍虎之勢,幾位還是趕緊走吧,莫食這些有害之物了。」
相傳辣椒久服不白頭,延年益壽,卻不知還有這等採陰補陽之功,那孟譚與崔軒亮聽了,自是心下隱隱稱羨,上官夢庭則是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蛋,想起凝如羊脂的好處,喃喃便道:「也好,進去試試味道吧,要是太辣了,咱們掉頭就走」
「是、是」孟譚頻頻稱是,崔軒亮也是連連點頭,三人一獸聯袂而來,才找了張空桌坐下,正打算一探究竟,卻見店裡迎上了兩名夥計,正是方才那兩個進門的客人,聽他倆齊聲道:「客倌,要吃些什麼啊?」
孟譚吃了一驚,才知這幫人一搭一唱,全是同夥,竟把自己拐了進來。也是他年紀稍長,頗有閱歷,忙拉住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這地方不大對」上官夢庭微笑道:「別怕,既來之、則安之,咱們坐下吧。」孟譚本要就座,忽見崔軒亮一隻賊眼吊直,又在描著老婆,頓時大喊道:「夢庭,快走啦!你沒瞧出來麼?這明擺是黑店呀,你不怕給坑了麼?」
正說話間,兩名夥計已是喊起冤來了:「客倌,您別含血噴人啊,咱們一盤菜不過十文錢,便整治一桌宴席,二兩銀子也還有找,您何必說得這麼難聽?」孟譚不去理他們,只管拉住了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別跟他們囉唆。」
上官夢庭給他這麼一拉,手腕便疼了,大聲道:「要走你自己走!別死拖著我!」
孟譚聽她說話如此之衝,全不給自己留顏面,不由心下大怒,正要同她吵嘴,上官夢庭卻不理他了,只管轉向了崔軒亮,柔聲道:「崔公子,我先跟你說好囉,今晚我和你孟大哥作東,你一會兒可別搶著付帳。」
崔軒亮嗯了一聲,正要致謝,卻聽孟譚嗤了一聲,道:「瞧,孟大哥、孟大哥,一到付錢的時候,這便想起我來啦。」上官夢庭怒道:「你到底想怎地?咱倆難得有個客人,你為何老跟我過不去?姓孟的,你要不想陪著這頓飯,趁早請回,姑娘我不想留你。」
「你說什麼?」孟譚氣往上衝,霍地站起身來:「你哪學的這般忤逆,不怕我退婚麼?」
上官夢庭也火了,大怒道:「你要休了我,快請趁早。別讓你娶了個賤婆娘進門,沒的辱沒了你孟家的祖宗。」
孟譚氣得險些沒暈過去,正想奪門而出,可眼光一撇,卻見到崔軒亮賊頭賊腦,直打量著老婆直笑,三分幸災樂禍、七分不懷好意。他咬牙切齒一陣,自不願未婚妻給歹徒拐騙了,無可奈何間,只得坐了下來,霎時連拍板桌,暴吼道:「夥計!夥計!都死哪兒去了!」
怒漢發狂,隨時會遷怒旁人,那兩個夥計嚇了一跳,自也不敢過來,這會兒便轉上了一個瞇眼少年,正是那「小方」來了。他眉頭深鎖,問道:「怎麼啦?還沒吃辣,火氣便大成這模樣?」那孟譚怒道:「你不是那賣椰子的麼?怎又來當夥計啦?」
小方淡淡地道:「我這人一向敦親睦鄰,人家要是忙不過來,便會請我幫手。」說著又問道:「幾位客倌要吃什麼,跟我說吧,一會兒我替你們轉告。」
那孟譚給未婚妻連番陰損了,只氣得淚水險些奪眶而出,他奮力拍打桌子,大喊道:「快拿吃的來!越辣越好!最好辣死了我,那可讓她稱心如意了!」上官夢庭淡然道:「小哥別聽他的,他這人吃不得辣,你要後廚準備些清淡的。」
孟譚大怒欲狂:「誰吃不得辣了?是你、還是我?小哥,你去吩咐後廚,越辣越好,我一會兒整盤吃下去!我要吐了一顆辣椒子出來,便一頭撞死在這兒!」說著指向了夢庭,怒道:「怎麼樣!你敢跟我比麼?你敢麼!你敢麼!你敢麼!」
那上官夢庭好面子,自己吃不得辣,卻也不好直說,便推給了未婚夫,誰料卻給破口大罵了,她下不了臺,一時面色氣苦,終於趴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孟譚狂怒道:「哭!就只會哭!每次說不過我!你就曉得哭!」
上官夢庭淚流滿面,正要起身離座,卻給崔軒亮攔住了,慌道:「別這樣、別這樣,大家難得吃頓飯,快別這樣嘔氣了。」忙向小方道:「方小哥,我我這人一向吃不得辣,您您請後廚做清淡些。別害得我吃不下了。」
上官夢庭擦著眼淚,便又坐了下來。崔軒亮見那對座燒來怒火般的目光,正是孟譚死瞪著自己,忙賠罪道:「孟大哥,對不起、對不起,一切都是小弟的不對,你你快和上官姑娘和好吧」
孟譚戟指狂吼:「和你媽的屁!老子一看你就火!」砰地一聲,上官夢庭狠狠一拳打在桌上,淒厲怒吼:「孟譚!你再說一句試試!等等我就找爹告狀去!」
「誰怕誰!」孟譚怒目站起,怪叫道:「你有爹!我便沒爹麼?」
看這幾個飲食男女還未動筷子,便要動刀子了,那小方乾笑幾聲,緩頰道:「別吵了,客倌們有的嗜辣,有的怕燙,不如我請大廚做幾道辣而不辣的好菜,也好讓諸位皆大歡喜。不知可好?」崔軒亮有心解圍,忙來陪笑答腔:「辣而不辣?不知什麼意思啊?」
小方道:「辣而不辣,就是說吃起來不辣,其實挺辣。您試過便知。」
眾人咦了一聲,不知此言何意,那小方也不多說了,自管走進後廚,對著大廚說了幾句話,但聽猛火爆炸,一股辣煙飄了出來,上官夢庭面色慘白,立時掩上了口鼻。小獅子則是轉身便逃,一路竄到了店門口,想來此行當中,以它最是怕辣了。
辣煙飄來,上官夢庭遮鼻掩嘴,自也沒法吵架了,崔軒亮見四下安靜了,登時笑道:「好啦,大家都開心了。」正笑間,忽然打了個噴嚏,隨即嗆嗆劇咳,眼淚直流。
孟譚冷笑道:「小子,就這點吃辣功夫,也敢誇口啊?」說著仰天吸氣,哈哈大笑,嗯嗯有聲,著意要把崔軒亮比下去。
半晌不到,廚簾掀開,那小方端來了幾盤菜,又送來了一鍋飯、一瓶酒,外加幾隻大白饅頭,道:「幾位客倌,菜飯全在此,還請用吧。」眾人低頭一看,驚見桌上一字排開,有雞有鴨、有魚有肉,全給紅辣椒覆蓋了,當真不見天日之至,再看菜餚裡還竄燒猛辣火毒,還沒吃便已十分怕人。
那上官夢庭顫聲道:「這這東西能吃麼?」小方替眾人添飯斟酒,笑道:「姑娘別怕,試過便知。」上官夢庭顫抖著筷子,悄悄挑起了一根蔥,朝白飯上抹了抹,立時留下了一道紅汁,她小心膽怯,望蔥上輕輕咬了一口,隨即閉緊雙眼,全身發抖,不敢稍動。
崔軒亮滿面關切,道:「姑娘,你你還好麼?」孟譚有意與未婚妻修好,便也道:「夢庭,你還行嗎?」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正要靠近察看死活,卻見美女睜開了慧眼,大喜道:「這辣椒只有香氣,一點也不辣哪。」
孟譚訝道:「是嗎?」上官夢庭笑道:「是啊,這辣椒真是好吃,我從沒吃過呢。」說著夾起了一筷子牛肉絲,混著辣椒入嘴來嚼,直是眉花眼笑。崔軒亮見她吃得香甜,自也一臉驚奇,忙道:「我我也來試試吧。」當下舉筷夾起了一塊鴨肉,放入嘴裡嚼著,喜道:「真的不辣!」
這辣椒滋味鮮美,入口時只聞其香,不得其辣,讓人身上發汗,卻不至嘴裡發疼。崔軒亮吃得興高采烈,便連連扒飯,不忘把小獅子叫了進來,餵它吃了幾塊五花肉。
這辣椒當真神奇罕異,連獅子吃了之後,也似讚不絕口,只蹲在桌邊討乞食。那孟譚也試吃了幾大口,登時罵道:「什麼玩意兒,這辣椒是給娘們吃的,沒點勁道。還誇什麼天下第一辣?」雖說如此,還是大口來嚼,一口菜、一口飯,不忘搭上一杯老酒,真吃個熱汗滿身。
遇上好吃好喝的,三人火氣便小了,一時間天南地北的聊著,那上官夢庭見未婚夫收了暴躁,心裡也甚高興,便給兩個男人勸酒,看她吃得香汗淋漓,談笑間更顯得明眸皓齒、楚楚動人。兩個男人看到眼裡,少不得又要添上幾碗醋了。
這一女二男其實頗有淵源,都是永樂朝忠烈之後。那女孩是「地虎」上官義的女兒,個頭嬌小玲瓏,小時候隨著爹爹住在京城,只因「鐵棒」孟中治世居河北,兩家頗有往來,那孟譚得了個近水樓臺的好處,現下兩人已然定親,只待從煙島返國後,不日便要完婚。
說來三人中,崔軒亮的身分該是最高,他的父親是前朝武學名家、號稱「燕山八虎」之首的「飛虎」崔風訓,素與魏寬並稱龍虎,可憐他英年早逝,不能看顧幼子,加上崔風憲近年幾已退出江湖,是以這兩人都與崔軒亮不甚相熟,言語間調侃居多,稱不上一點敬意。
酒過三巡,菜上了,架也吵了,那小方閒來無事,便從門口提進了一簍椰子,自在那兒鑽洞鑿汁,頗見忙碌。崔軒亮笑道:「方小哥,這椰子水是送的麼?」小方搖頭道:「我方才不是說了麼?這椰子是賣的,一顆一兩銀。」
眾人笑道:「你這是獅子大開口,誰肯買啊?」正笑間,忽聽砰地一聲,那小獅子真個大開口了,只見它在店中東竄西跑,連著撞倒了幾張凳子後,便衝出了店門外,找了一處大水窪,只在地下猛喝雨水,
孟譚嘖嘖讚道:「什麼人養什麼鳥,這畜生真是好家教,便和主人一個德行。」上官夢庭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張嘴停不下來麼?怎麼又來」還待數落幾句,忽然搧了搧嘴,話聲從中斷絕。
三人面面相覷,誰也沒說話。良久良久,上官夢庭拿出了手巾,擦了擦汗,乾笑道:「好辣。」崔軒亮也笑了兩聲,拭汗道:「是啊,真的挺辣。」
孟譚嘿嘿冷笑,道:「怕了吧?娘們。」他有意賣弄,便提起筷子,正想再嚼個幾口,忽然嘴唇一痛,不由也舔了舔舌頭,道:「嘿嘿,是有那麼點辣。」
直到此時,三人才曉得辣而不辣的意思,原來這辣味易於上口,初時甜美芳香,後勁卻是異常火烈,三人互望一眼,上官夢庭勉力一笑,道:「有有水麼?」孟譚道:「我這兒有酒。」上官夢庭強笑道:「你要害死我麼?我我只要水。」
崔軒亮平日頗能吃辣,可此刻也是辣得面色發紫,渾身急汗,連舌頭也腫了。此刻只剩孟譚一人還能說話,當即拍了拍桌子,大聲道:「夥計!夥計!送三杯茶過來!」
小方哼著小曲,提來了一隻大茶壺,淅瀝瀝地倒下三杯沸水,道:「江南碧羅春,算是店裡送的。」眼看杯子冒煙了,不忘提醒了諸位客倌:「大家趁熱喝啊,別客氣。」
上官夢庭舌頭火燒也似,只想拿著涼水灌下,若把沸茶滾水倒入嘴裡,豈不如火上加油、一命嗚呼?她擦了擦熱汗,喘道:「小哥有沒有涼水,弄點兒來。」
小方道:「要涼水是吧?那兒有現成的。」說著懶懶指向店門外,但見大雨如瀑,地下水窪滿滿一大坑,看小獅子咕嘟嘟地低頭猛喝,一旁卻還空了幾個位子,眾人若要趴了過去,自也請便。
上官夢庭臉色燙紅,也不知是辣紅了,還是氣紅了,只得轉向孟譚,央道:「老公人家要喝椰子水」孟譚暗暗咒罵,看這椰子一顆要價一兩,真如謀財害命也似,奈何未婚妻嘴辣想喝,便十兩也得買了,當即吼道:「小哥!給送杯椰子水來!」
生意上門了,小方急急趕上,珍而重之地倒上一杯,道:「姑娘快請。」上官夢庭顧不得淑女姿態,忙提起纖纖玉手,仰首一氣喝完,讚道:「真沁涼」
那孟譚其實也辣得快死了,可礙著椰子水價錢離奇,實是捨不得來喝,只得冷冷嘲諷:「一兩銀子一杯,還能不涼麼?」
崔軒亮滿心稱羨,自也想喝了,他摸出了金條,低聲道:「小哥,這找得開麼?」小方搖頭道:「這錢太大,我沒法子。」崔軒亮慌道:「可我我沒帶銀子出門啊」
小方連使眼色,朝孟譚瞄了幾眼,崔軒亮當即醒悟過來,忙求孟譚道:「孟大哥,你你也請我一杯吧。」孟譚冷眼一翻,道:「我為何要請你?敢情我是瘋了吧?」
崔軒亮想想也是,看人家自己都捨不得喝了,怎會來請自己?正煩惱間,那上官夢庭卻也可惡,又道:「小哥,我的嘴還麻著,再來一杯吧。」小方殷勤周到,早準備好了,立時又送上一杯。那上官夢庭好生焦急,忙又仰首而盡,不忘舒了口長氣,讚道:「真舒服。」她見兩名男子張大了嘴,只在巴望著自己,當下遞過了杯子,笑道:「這兒還剩半口,誰要?」
「我要!」、「我要!」兩名男子你爭我奪,最後還是落到了孟譚手裡,他接過了杯子,立時把舌頭泡了進去,霎時啊了一聲,歪嘴疼道:「爽快啊。」
崔軒亮滿面羨慕,可身上沒錢,只得向小方求懇了:「方小哥,我也好想喝哪,你你可以賒一杯麼?」小方瞇起了怪眼,道:「小本生意,恕不賒欠。」崔軒亮埋怨道:「你好小氣,我又不是剛認識你,虧你還姓方呢,小方、小方、不大方。」他打蛇隨棍上,正吵鬧糾纏間,桌上卻多了一隻茶杯,低頭一看,正是杯冰涼椰子水來了。
小方還是挺大方,終於免費相贈了。崔軒亮大喜道:「小哥!你真好!謝謝你了!」他急急去拿茶杯,正要一口灌下,忽然那杯子給人搶先取走了,隨即咕嘟嘟地喝了個乾淨。
崔軒亮狂怒道:「誰偷我的椰子水?」
話還在口,卻聽「嘿」地一聲,那小方急急向前一撲,竟已逃到了櫃檯中,崔軒亮心下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正要轉過頭來,忽然腦袋上按來一雙手掌,附耳警告:「別動。」
崔軒亮背心一涼,好似給人用刀抵住了,他呆呆看著對座,只見孟譚一臉駭然,上官夢庭則是臉色大變,料來背後定來了什麼可怕人物。他不敢轉頭,也不敢逃走,慢慢的,只見一雙手掌從背後伸來,五指撐開,握住了一顆大椰子,但見指力所過之處,那椰子的硬殼慢慢裂了開來,滲出了汁水。
「小弟弟」南蠻快舌的說話中,剝地一聲大響傳過,硬殼爆開,汁水紛飛,孟譚與上官夢庭看入眼裡,都是駭然出聲。那人俯身附耳,淡淡地道:「這樣的指力與貴國少林寺的和尚相比,誰強誰弱?」
這捏破椰子的指力極為強悍,世上唯有傳於琉球的「唐手」、與那嵩山少林寺的「大力金剛指」能夠辦到。崔軒亮聽這口音不似漢人,心下更感害怕,他悄悄撇過了眼,向後去看,只見背後立著一人,胸前衣襟打開,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衣服上卻繡了一個記號,外如八角,內藏三條槓,活像個「三」字。
崔軒亮猛吃一驚,喃喃地道:「這這東西挺眼熟的」
「小弟弟」那人俯身過來,附耳道:「這叫做「折敷三文字」,是我家族的徽章。」
聽得此言,崔軒亮猶如五雷轟頂,腦海裡已然響起了天絕僧的諄諄告誡。
今日上午親眼所見,島北港口處停泊了一艘東瀛船,甲板上懸了一面旗幟,便繡著這個記號。那時聽天絕僧說起,這是日本「河野黨」的家徽。據說他們劍法冠於全東瀛,曾於鷹島擊敗忽必烈的大軍,戰法殘忍,猶勝蒙古云云。當時自己聽過就算,沒曾理會,沒想此刻狹路相逢,居然讓自己撞見妖怪了。
朝鮮人可怕,東瀛人更為可怖,崔軒亮牙關顫抖,不知要發生什麼慘禍,正害怕間,那人已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來到自己的懷裡,先掏出了手帕、銅錢,之後又找出了兩錠金條,雖說貴重值錢,當下卻是看也不看,隨手拋到了地下。
「小弟弟」那毛茸茸的大手捏住了崔軒亮的頭顱,淡然道:「東西呢?」
完蛋了想到懷裡那隻鑰匙,崔軒亮牙關顫抖,這才曉得大難臨頭了。
都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可若是有個姓崔的小匹夫自作聰明,卻把那塊寶璧扔掉了,那卻該如何呢?崔軒亮眼中含淚,低頭無語,那嗓音輕輕又道:「小弟弟,想喝椰子水?我再捏給你喝?」腦骨上一陣劇痛,好似給鐵鉗夾住了。崔軒亮大哭道:「不要喝、不要喝。」那嗓音附耳道:「小弟弟那東西呢?可以交給我了吧?」
這人的漢語怪腔怪調,聽在耳裡只有加倍陰森,崔軒亮快哭出來了,只是低頭忍淚:「我我如果告訴你,我我已經把鑰匙弄丟了你你會相信嗎?」
「小弟弟」那嗓音帶著嘆息:「在東瀛每回有武士弄丟了東西,你曉得他的主公都怎麼說呢?」崔軒亮哭著搖頭:「我我不知道」
「頭」那嗓音轉為冷酷:「你吃飯的那顆頭,怎麼不弄丟呢?」
嗚嗚崔軒亮真的流淚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不知自己怎會如此倒楣,正要放聲大哭,猛聽「嗡」地一響,上官夢庭腰挺背後,左手向後一揚,但見她左手握了一枚金環,邊緣鋒銳如刀,已然割向了崔軒亮背後那人。
上官夢庭從未展露武功,此時首度發招,當真是既準且毒,招招致命。驟然之間,鏘鏘兩聲大響傳過,店內寒光大現,似有人持刀砍向了上官夢庭。崔軒亮猛覺頭頂一鬆,背後那人好似放開了手,機不可失,急忙向前一縱,半空回出一掌,厲聲道:「雷霆起例!」
轟然巨響中,來人以「空手」的剛勁對決八方五雷掌,雙方各出全力,只聽一聲悶哼傳過,那人雙足一晃,向後連退七八步,崔軒亮則是一步未動,區區一招之間,便已掙脫了了對方的掌握。
崔軒亮並非孱弱之人,他是「飛虎」崔風訓之子,「八方五雷掌」護身,豈同小可?他擺出掌法起手式,正要放話,卻聽孟譚大悲道:「夢庭!你這傻丫頭!」
寒光顫動中,眾人眼裡看得明白,只見上官夢庭的喉頭上架著兩柄刀,那是東瀛刀,便是日本人口中的「劍」,已然一左一右架住了喉頭,交叉成十,只消輕輕一絞,便能將她的腦袋割下來。
雙方終於面對面了,只見客店裡或站或坐,共有十數名東瀛武士,或袒胸露背、或腰懸雙刀,角落處則坐著兩名貴族,一位是禿頂和尚,只在低頭飲茶;另一人身穿奈良古服,胸前也有一枚家徽,正是那「折敷三文字」。人群最末則站著一條大漢,頭戴斗笠,雙手抱胸,腰懸一柄古舊太刀,看他對場內局勢漠不關心,想來此人的武功必定冠於全場,是以無人敢膽指揮於他。
大事不妙,崔軒亮雖已脫險了,上官夢庭卻成了對方的人質,隨時會給押回去,以東瀛武士對待敵人之兇毒,後果不堪設想。
刷地一聲,雙刀閃過,上官夢庭尖叫一聲,閉緊了雙眼,卻見那兩柄刀已然插回了那人的腰間,手法竟是快若閃電。那武士俯身過來,摟住了上官夢庭的纖腰,自在她髮鬢旁廝磨,微笑道:「支那女」
「支那」是天竺古稱的中國,取自「摩利至那」,意為「智慧之神」,這二字殊無一分惡意,可來到東瀛後,卻多了許多不堪入耳的用法,久而久之,竟成了侮蔑賤稱,便如中國人口中的「倭奴」二字相仿。
眼看未婚妻給人摟住了,孟譚大怒欲狂,厲聲道:「放肆!」他從背後一抽,取出了一柄無頭短棍,鏘地勁響傳過,短棍已然化做一柄長大鐵棒,便朝那武士頭上敲落。
這便是「鐵棒」孟中治的看家本領,昔年他遠征安南,便曾大顯神威,打得梨家諸將落花流水,卻不知傳到了兒子手中,還剩幾分?
雙方相隔丈許,鐵棒及遠,勢道威猛,那武士卻是不擋不避,只把手臂摟在夢庭的腰上,腳上輕抬,飛起了一隻木屐,順手一抓,隨即狠狠向前抽打。
啪地一聲大響,木屐掃來,竟已重重抽了孟譚一記耳光。當此奇恥大辱,孟譚張大了嘴,他退開了一步,撫摸著面頰,好似不可置信。
那東瀛武士摟住了夢庭,微笑道:「支那女,你的?」
孟譚怒道:「沒錯!她她是我的未婚妻!」那人微笑道:「什麼名?」孟譚咆哮道:「她叫上官夢庭!是永樂帝座前名將上官義之女,你快放了她!否則她爹爹找上門來,跟你倭奴舉國沒完!」
那武士笑了一笑,便彎下腰來,自在上官夢庭耳邊述說:「支那女,在你丈夫面前抱你的男人,名叫河野洋雄外號「生試。七胴」」他一邊嘶嘶冷笑,一邊手指背後:「那邊是河野龍城生試十四胴」說話間竟凝視著孟譚,眼神帶了幾許興奮。
上官夢庭大怒欲狂,猛地張開貝齒,便朝那人的手臂咬落,這一咬當真威力,直咬得那人手臂出血。孟譚狂怒咆哮,隨即舉起了鐵棒,便朝那人的腦門敲去,那「河野洋雄」裂嘴笑了,便將夢庭推了過去,讓她用腦袋擋未婚夫的殺招。
「小心!」崔軒亮見這棍來勢太猛,恐怕孟譚收手不及,忙將他推了開來,但聽「啪」地大響,木屐狠狠掃出,趁著一瞬之勢,孟譚竟又捱了重重一記耳光,登使他的臉頰高高腫起,竟在臉上留下了一道清楚鞋印。
東瀛武士有所謂「斬棄御免之權」,意思便是百姓若對他無禮,他輕則可用木屐掌嘴,重則可拔刀殺人而無須受審,這便是武士特有的權柄。看得出來,他要在上官夢庭的面前羞辱她的丈夫,唯獨如此,他才能一口氣征服兩個人。
河野洋雄笑了一笑,他的手慢慢遊移,好似要觸到上官夢庭的身上,這也是武士的另一個特權,強者的特權。
孟譚雙眼溼紅,淚水在眼眶滾來滾去,那上官夢庭也在低聲啜泣:「爹爹,救我救我」河野洋雄笑道:「支那人,想不想妻子讓河野黨玩弄?」孟譚忍淚道:「不不要」河野洋雄拋來了一條繩索,指著崔軒亮,呵呵笑道:「綁住你的朋友,救你的女人。」
崔軒亮大驚失色,孟譚也是渾身顫抖:「你你要我綁住他?」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是,我要你記得,今晚讓你出賣廉恥的男人,名叫河野洋」
「雄」字未出,猛聽砰地一聲,一條身影快捷無倫,已然抄起了地下木屐,便在河野洋雄的臉上重重打了一記耳光。
這一抽用盡了畢生氣力,真打得河野洋雄臉頰腫得天高,瞬息間由紅轉紫、由紫變青,那上官夢庭則給那人一把扯過,推到崔軒亮的懷裡去了。
「混蛋。」那人朝地下吐了口痰,道:「煙島第一打架高手在此。遇上了我,算你們不運氣。」眾人大喜過望,急急來看,只見那人瞇著兩條小眼縫,滿臉執拗神氣,卻正是那「小方」出手來了。
仗義多從屠狗輩,這小方連刀也沒帶,連武功也不曾學,仗著眼力快、膽子大,竟在剎那間賭命一搏,竟在東瀛武士的臉上狠抽了一記。
河野洋雄的臉頰腫起,浮出了文字,小方打量著那人的面頰,沈吟讀道:「城下町大介屋你的木屐是在那兒買的嗎?」四下鬨堂大笑,上官夢庭歡容掩嘴、崔軒亮捧腹大笑,連孟譚也忘了適才的屈辱,只管笑得淚眼滲出。
屋角傳來咳地一聲,那斗笠男子雙手抱胸,說了幾句東瀛話。河野洋雄伸手按住刀柄,看獨腳一隻木屐,卻也不脫下來,只一拐一拐行向前來,猛聽「刷」地一聲,武士刀已然迎空亮出。
河野洋雄要殺人了,其餘武士並未隨同出手,因為這場災禍是他自己挑起的,他必須獨力解決。若不然,他便得切腹自盡,完成武士的責任。
對方殺氣騰騰,小方卻不顯得害怕,只管走上前去,竟要與那人放對了。崔軒亮大吃一驚,他曾與小方對過一掌,曉得此人並無武功底子,忙道:「小哥,千萬別和他打,這人這人很厲害的」
那小方瞇著雙眼,附耳道:「你們聽好了,等會兒我號令一下,你帶著你那兩個朋友,趕緊去找掩蔽。」崔軒亮訝道:「找掩蔽?什麼意思?」小方道:「你別管,反正我這輩子打架還沒輸過。你看著便是了。」
雙方相距五步,一持木屐、一持日本刀,彼此漸漸靠近。那河野洋雄神色興奮之至,只提著殺人兇刀,慢慢朝小方走近。
這不是開玩笑的,看這河野洋雄自稱「生試七胴」,即使椰子硬殼也能捏破,依此腕力指力,出刀之勢必也雄烈,可小方卻是個尋常人,想他不過氣力大些,膽子大些,日常善於搬貨,卻要怎麼應付國之武士?
俠士與武士,一個雙手空空、獨來獨往,一個以舉國財力餵養,雙方強弱可說懸殊之至,但見兩人越走越近,五步、四步、三步小方猛地三步並兩步,衝上前去,便把手中木屐狠狠拋出,河野洋雄目露喜色,「八嘎」一聲怒吼,武士刀便已橫斬而出。
刷地一聲,太刀砍出,似連天空也給切斷了,小方拼出吃奶氣力,狠命向旁一縱,聽得一聲悶哼,小方跌到了地下,那木屐卻飛到了對街,撞破了二樓窗扉。
這一扔根本毫無準頭,主人翁更已摔倒在地,這一跤摔得奇重,半晌爬不起。
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他穿著單腳木屐,一拐一拐來到小方背後,嘴角帶著詭異喜悅,慢慢提起了日本刀,正要朝他身上刺入,崔軒亮大驚失色,還不知該不該上前去救,卻聽小方狂喊道:「大家趴下了!」
崔軒亮抱住了夢庭、孟譚,三人死命望桌下去鑽,便於此時,只聽「轟」地一聲巨響,一個影子飛了過來,直直踹上了河野洋雄的胸口,聽得喀啦啦一陣亂響,這人的肋骨竟給踢斷了,隨即身子飛出了兩丈遠近,砰地一聲,重重撞上了照壁。
眾人心下震動,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陡聽「啪」地大響,堂上現出了一個身影,他手持木屐,奮力暴揮,抽得一名河野武士飛了出去。隨即手刀劈落,又打得一人趴到了地下。眾武士大驚失色,全數摯刀在手,急急向後退開。
日本武士群情聳動,崔軒亮、上官夢庭等人也是滿面駭然,忙從桌子底下探頭出來,只見堂上站了個英俊男子,身高八尺,不怒自威,背後還負了一口石造棺材,正是那「目重公子」明國勳到來!
「喔喔喔喔喔!」明國勳雙手緊握,看他仰天暴吼,聲勢當真懾人無比。崔軒亮又驚又怕、又慌又疑,眼見小方爬到了桌下,忙道:「你你怎麼認得這傢伙的?」小方低聲道:「哪,你瞧對過。」上官夢庭眨了眨眼,只見對街的館子名叫「漢陽春」,卻是賣高麗烤肉一類的。崔軒亮愕然道:「這傢伙是去吃飯的?」
小方低聲道:「我下午就見到他了,這怪人揹著一口棺材四處遊蕩,其後還去對過吃銅盤烤肉,形狀怪得離奇,想必武功也高。我想反正死路一條,索性死馬當活馬醫,便把木屐扔了過去。」崔軒亮苦笑道:「你怎知他定會過來?」小方附耳低聲:「朝鮮人生平第一恨事,便是給日本木屐打中。」
東瀛木屐是不能亂扔的,尤其是扔向朝鮮人。這兩國本是世仇,一旦給木屐扔到了頭臉,便是一生無法雪刷的奇恥大辱。想來那明國勳原本定是在樓上吃飯,哪知天外飛來橫禍,竟給木屐丟中了頭臉,滿心震怒之下,自要過來此地尋仇殺人。
正說話間,門口響起了朝鮮話,行上了五六人,當先一個老者面色青森,手提「大武神王劍」,正是「高麗名士」柳聚永,另一個腰懸百濟刀,面色似笑非笑,卻是「百濟國手」崔中久,看這三大頭目來了,申玉柏等隨扈武官後腳便到,人人交頭貼耳,想來還在打探「華陽君」因何發怒。
朝鮮明國勳是惹不得的,看他把那木屐握在手上,目光凌厲,仍在四下搜尋木屐的主人,殊不知那「河野洋雄」早給他一腳踹了出去,至今倒於地下,口吐鮮血,死活不知。
「河野洋雄」一招便倒,看這群東瀛武士本是來抓崔軒亮的,現下卻已腹背受敵,內有明國勳,外有「百濟國手」崔中久、「高麗名士」柳聚永,如今卻該怎麼招架?
一片寂靜間,河野武士緩緩向堂內撤退,堪堪退到了一處板桌前,卻見一名和尚緩緩起身,他咳了一咳,以漢語道:「華陽君,給老衲一點面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事情到此為止,好麼?」那明國勳不必通譯,自管嘰哩咕嚕的罵了起來,一旁崔中久便道:「逸海上人,我家主公說他還在找榮之介的下落。你若有他的消息,還請趁早奉告。」
崔軒亮等人一旁聽著,才知這和尚名叫什麼「逸海上人」,聽他淡淡回話:「崔施主,請轉告你家主公,老衲若有榮之介的消息,還不早早去捉拿他?為何要在這兒大兜圈子?」明國勳聽罷之後,忽然冷冷說了幾句話,崔中久不改吊兒郎當的性子,只哈哈一笑,通譯道:「別說這些了。上人,我家主公言道,難得路上巧逢,說想請你過去吃頓飯,不知閣下能否賞光?」
逸海上人嘆道:「老衲是出家人,只能茹素。」崔中久笑道:「上人既然人也殺得、畜生自也吃得,何必假惺惺忌什麼口?我看上天有好生之德,為免大動干戈,你還是賞個光吧。」
逸海上人淡然道:「好吧,想請我吃飯的,便請上來。」崔中久嘿嘿一笑,自恃刀法高明,自不把「河野黨」放在眼裡,正要踏步上前,忽然屋樑上泥沙颼颼,一道灰影從天而降,擋到逸海上人面前。崔中久面色微變,向後退開了兩步,顫聲道:「閻將軍?」
東瀛主力到達,這些人全是山中刺客。個個精通忍法暗殺之術,想來武功之強,定足與朝鮮群雄一搏。猛聽「刷」地一聲,一名武士揚刀在天,氣勢頗為不凡,道:「越智氏子孫,領教朝鮮人刀法。」
雙方劍拔弩張,明國勳深深吸了口氣,向前踏上了一步,想來要親自應戰了。逸海上人嘆了口氣,慢慢從背後解下了一隻包袱,道:「華陽君,奉勸你一句,別和日本為敵真的那不會划算的」說話間,包袱解開,亮出了一柄黑玉晶瑩的寶刀。
「北鞘!」驟然之間,崔中久、柳聚永,人人心下震動,全都向後退開一步,躲到了明國勳的背後。
逸海上人撫摸手中的寶物,低聲宣唸佛號。但見這把刀並無握柄,彷彿是隻空鞘,可那鞘身卻有流金隱隱,宛如梵文,鞘上更鑄下了四字刀銘,見是「穀神玄牝」。
明國勳揹負石棺,握緊雙拳,雙瞳虎虎生威。逸海上人則是默默無言,只將「北鞘」懸掛腰間,便自向前行去。雙雄即將相會,崔軒亮瞧在眼裡,忍不住掌心出汗,一旁孟譚、小方、上官夢庭也都目不轉睛,只等著看兩國高手對決。
面前的「華陽君」有許多名字,他是朝鮮第一高手,也是人稱的「目重公子」,武功手段所向批靡。至於這位「逸海上人」,他沒什麼名氣,也沒什麼人在乎他的來歷,不過靠著腰上懸掛的那柄奇怪兵器,這人便不可小覷。
東瀛是刀劍之國,武士有時僅僅是刀劍的奴僕,而非是刀劍的主人。是以「華陽君」的真正對手恐怕不是逸海上人,而是這柄黑黝黝的「玄牝之器」。
大雨終於停了,萬籟俱寂中,只剩下屋簷上稀稀落落的水滴聲,滿街寂靜中,只聽遠處傳來腳步聲響,又有人來了。
「師父您別老是悶悶不樂的」一個年輕的嗓音道:「我一會兒帶您去的館子叫做「天下第一辣堂」,聽說比咱們四川的家鄉口味還辣您吃了之後,包準喜歡」
這兩人來得好快,明明話聲還在遠處,但聽腳步微響,門外竟已傳來一聲嘆息,若有似無,有氣無力,彷彿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不在乎了。
來人腳程之快,遠超凡俗,明國勳長眉一挑,逸海上人也是微微一凜,二人不約而同看向了門口,那兒竟已出現了一老一少兩個身影。
崔軒亮望著那名白衣少年,不覺大吃一驚,暗忖:「白雲天?」
在上官夢庭的羞呼中,白雲天已然抵達戰場。此人年約二十三四,樣貌俊美,神色帶了一抹自負,身上更揹負峨眉至寶:「白眉劍」。至於他身邊的那名老者,卻是無人相識,看他寬袍大袖,瀟灑儒雅,隱隱有道家出塵之氣,彷彿真是個峨眉羽士。只不知為何,他的臉頰黑了半邊,彷彿是給老天爺鯨面降罪,讓他成了個「天上謫仙」。
白璧瑜來了,中國西南第一高手,已然大駕光臨。他瞧了瞧明國勳,又看了看逸海上人腰上的「北鞘」,旋即瞇起了眼,輕聲道:「雲天咱們可是走錯地方了?」
面前強敵環伺,白雲天不由擦了擦額頭冷汗,道:「沒有就就是這兒」
白璧瑜點了點頭,他像是很久沒打架了,有些見獵心喜,旋即拉開寬袍,露出腰上的那柄木劍,但見那劍身腐朽破爛已極,不足一使、不堪一擊,如此寒微無用之物,何如兩手放空,雙掌無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