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半勺山莊
蘇小英覺得做行走江湖這件事,起碼得買兩匹馬,在黃塵古道之上,放韁風馳,那滾起的濁塵掩映著颯爽英姿。退一萬步講,也不應該在密密細雨中,踩著爛泥,渾身透溼,舉步維艱。
可惜春雨綿綿,天色雖然漸漸晚了,雨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舉目四望,不見人家,無處容身避雨。兩人垂頭喪氣走了整整一夜,總算尋到一處小小村子落宿,此時雨已經下了極久,水溼淋淋地滲進了兩人的蓑衣,一梅右手的傷口被潮氣一激,陣陣痛起來。
前面的城市便是甘淄。於是一梅決定先去甘淄城,買兩匹坐騎,順便找個大夫看看自己的手臂。
甘淄地方不大,但佔據著南北中轉樞紐,往北直達宣州,向南則是去往潛州的唯一要道。依據南國版圖,至宣州則棄馬,改乘舟順運河往西,不要兩天,即可到達京都嵪城。甘淄這個地方,往往是進京旅客必達的要處,因此,商旅熙熙,行客攘攘,熱鬧非凡。
兩人只稍一打聽,便摸到了城裡最好的醫館。
醫館裡頭病人很多,蘇小英擠進去問過夥計。大夫姓焦,有個十分漂亮的名字叫恩之,可惜這位焦大夫的診費跟他的名字一樣漂亮,要整整十兩白銀。
一梅一聽,小氣的勁道登時發作。十兩銀子!她瞪大眼睛道,十兩銀子夠咱們在城裡待好幾個月了!
話不是這麼說蘇小英嘆了口氣,安慰她道,錢嘛,就要用在刀刃上,十兩銀子花去,保管把你治得活蹦亂跳的。
一梅氣勢洶洶地道:我現在就活蹦亂跳!走,換個地方,你給我好好找找,我就不信了,難不成這城裡就他一個大夫?
蘇小英沒法子,跟著她在街上四處亂轉,整整找了太半個時辰,總算在甘淄城另一邊尋到了家門面極小的醫館。正是日間,那間醫館卻大門緊閉。這種小醫館前做生意後住人,後面的居室隱隱約約傳來哭聲。哭聲不響,斷斷續續,然而叫人聽著心裡陣陣發緊。一梅有些奇怪,向鄰居正在曬太陽的老嫗問道:大夫去哪裡了?
老嫗嘆了口氣,向裡面一努嘴,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道:唉,作孽,小小的孩子,早上還好好的,才幾刻鐘,突然就這麼死了。
原來是有喪事。蘇小英嘆了口氣,隨口問道:什麼病這樣急?
老嫗嘆道:誰都不知道是什麼急病,城東焦大夫來看過,也說不出毛病。說到這裡,忽然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卻欲言又止。
一梅看著她,登時好奇起來,知道這老太婆其實多嘴想說,只不過故意賣個關子,於是接了一句:真的?
老嫗將頭往一梅處一湊,壓低聲音道:聽說全身都出了青斑,一塊一塊,跟花似的。說著又道,她阿爹做了大半輩子大夫,到頭來連自己女兒的命都救不起,可憐她阿媽,年到三十才有這麼一個女兒
蘇小英覺得有些惋惜,但事不關己,便轉頭對一梅道:瞧起來裡面不會有空了,我們再去找找別家
然而一梅的臉色驟然發青,神態之間嚴厲異常,右手不輕不重地搭在含光劍的劍柄之上,竟然有要拔劍的架勢。
蘇小英嚇了一跳,道:一梅?
一梅猛地扭頭,徑直朝裡面闖了進去。
越到裡面,悽慘的氣氛就越濃重起來,因為死的是個幼女,並無哀幡白孝,但是內室裡頭,有女人哭音哽哽,大約因為哭得久了,聲音一起,就噎在喉嚨吐不出來,但是後面的一聲又不能抑制,於是全部鎖在喉嚨裡頭,隔一會兒,才加在一塊兒吭吭地放出。蘇小英聽得惻然,趕快半步,想把一梅拉回來,但一梅在此時一個箭步,掀開門簾直直進去。
幼女遺體還陳在床上,大夫夫婦一個站一個坐,傷痛之餘,因沒料到有人闖入,都微微一呆。
一梅徑直走到床邊,一把掀開屍布。幼女已然穿衣,然而點點青斑,狀若梅花,一朵一朵地從皮膚裡面映透出來,頸面俱有,十分明顯。情狀宛若鄉間扎染,只不過此番並非土布,卻是幼兒。
一梅的瞳孔跟殺人時一樣,驟然收縮,右手將含光劍用力握住,嘴裡吐出的聲音輕輕淡淡,雖然如此,聲線卻有些異樣。
蘇小英進來之時,剛好聽到她喃喃自語:錯花斑。
那大夫夫婦受到了驚嚇,當下叫了起來:你們想幹什麼!聲音之中,不住顫抖。蘇小英見他夫婦倆相互扶持,全身都跟篩糠似的發起抖來,不禁有些過意不去,忙道:咱們是來求醫的,莽莽撞撞,真對不住!
一梅已經回過神來,轉頭向那大夫,猛地撲了上去,一把捏住了大夫的喉嚨。
蘇小英嚇了一跳。那大夫的夫人抖得越發厲害,忽然一個抽搐,軟在地上,再也不動了。蘇小英趕上去扶起她,卻見她眼鼻口耳,七竅內淌下無數黑血,已經一命嗚呼。
一梅道:小心血中有毒!
蘇小英放開死去的女人,剛剛轉過去想看那大夫的情況,只聽砰的一聲,一梅已經放開了他的咽喉,任他倒下,搖頭道:來不及了。
屋內片刻便有三具屍體,蘇小英不禁暗暗心驚,問道:什麼毒?這麼厲害!是春寒。一梅搖頭道,中者如發冷戰抖,極難解救。
蘇小英道:不知這大夫得罪了什麼人,竟遭此大難。
一梅問道: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錯花圖?
蘇小英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彷彿曾經聽到過好像已經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錯花圖究竟是什麼圖?
一梅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慢慢道:錯花圖不是一張圖,它其實是一張藥方。蘇小英有些奇怪,問道:藥方?
一梅道:不錯。錯花圖記載了一種藥方,這種藥能夠讓人功力大增,練一天就有千百天的效用。
蘇小英道:這麼說來,錯花圖想必對習武之人誘惑極大。
一梅道,這是自然。打個比方吧,前一天還是寂寂無名之人,服用了錯花丹,三五個月以後就能聲名鵲起,像我這樣跑江湖的,誰不心動?
蘇小英微笑道:只怕這個錯花丹如此奇效,卻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梅問道:你怎麼知道?
蘇小英道:我只不過按照常理推斷,修習武功好比學寫文章,先識字,再斷句讀,再讀名家詩文,總要慢慢積累,才能寫出好東西來。像我這樣從小不讀書,自然寫不出好文章,這個道理只怕事事相似,能依此類推。不花工夫,難有成就,哪裡天上會掉餡餅?這種好事叫人一想就心裡發毛。
一梅冷冷道:可惜天下的明白人偏偏很少。二十年前錯花圖現身江湖,江湖上的人都為它發了瘋,不少人傾家蕩產,甚至販妻賣兒,只為求購一張錯花圖:一些高手耆老,已經歸隱,卻為了它重出江湖。
蘇小英輕嘆道:名氣越大,越難容人。一個威震四方的人物,忽然之間發現旁人噌噌噌地躥了上來,一定忍耐不住,原本不想用錯花丹的,也一定被逼著用了那錯花丹,服用以後會怎麼樣?
一梅道:只服過一兩回的,三年之後,功力大減,甚至武功全失,那些嚴重的,全都去見了閻王。
蘇小英道:如此一來,江湖人丁衰敗,是免不了的了。
一梅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這其實沒有什麼。她說到這裡一頓,隔了一會兒,才續道,可憐的是錯花丹的藥引。
蘇小英心中一動,問道:藥引?
一梅道:錯花丹原本是一類奇毒,需要搜尋五歲女童,給幼童喂下丹藥,兩日後飲女童新鮮血液。女童被取血以後,劇毒發作,全身開滿青色花斑,被稱為錯花斑。蘇小英霍然一驚,道:錯花斑!忍不住轉頭朝床上女童的屍體看去。
蘇小英道:這麼說起來,眼下這件事一定跟錯花圖有莫大的關聯。只是,既然錯花圖練起來有這麼大的危害,怎麼還會有人肯去練?
一梅皺起眉頭,道:二十年前那一場大亂,人人聞圖色變,錯花圖絕跡已久,據說早就失傳了。蘇小英道:錯花圖既然只是一張藥方,那麼口口傳誦,或者抄錄複製,都極容易。
一梅道:當年為了買一張錯花圖,傾家蕩產的人數也數不清,錯花圖一圖千金,可從來沒聽說過抄藥方的。其中的緣由,我也不明白。
那麼,蘇小英將手一攤,問道,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辦?
我?一梅怔了一怔,遲疑道,這個
蘇小英道:還是不要管了吧。一梅問道:為什麼?
蘇小英道:你是個殺手,又不是大俠,這種事情自然有大俠出頭,你若出頭,豈不是亂了身份?
一梅道:你說的也有道理。蘇小英道:我說的是實話。
一梅道:不過現如今,愛管事的人很少,有些人名頭很大,卻不愛管事,只喜歡坐地分贓。
蘇小英道:你也不像是一個愛管事的人呀。
一梅問道:難道你不覺得錯花圖這件事很有意思麼?
蘇小英朝她看了一眼,眼睛裡露出一絲詫異,過了一會兒,問她道:你為什麼對錯花圖這麼感興趣?
一梅微微一笑,道:我只不過好奇罷了。
蘇小英道:你不像一個事事好奇的人。
一梅道:女人的好奇心通常都很重,我也不例外。
蘇小英抓抓腦袋,想了半天,抬起頭,道:好吧,既然這樣,我們就應該去城東焦家醫館走一趟。
一梅猛地省起,道:不錯!城東那個焦大夫也瞧過這個孩子!
蘇小英道:隔壁的老太婆不知道錯花斑,就算她見識淺陋,也就罷了;可是這孩子的父親向來行醫,怎麼會不知道錯花斑?就算他也不知道,焦大夫是甘淄城最有名的大夫,據說醫術超群,他怎麼也會不知道?
一梅有些驚詫地看看蘇小英,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我以前倒沒瞧出來,你腦袋還挺好使的麼。
蘇小英嘆了口氣,道:原來你才看出來?
一梅道:少說廢話,你趕快跑一趟,把那個大夫揪過來,我在這裡查查,看有沒有線索。
焦恩之的醫館門面極大,他做大夫已經在這一帶做出了很大的名氣,因此雖然診費不菲,每日清早還是有許多病人在醫館大廳裡頭排隊。蘇小英跑回去的時候,病人比剛才又多了不少。排隊的病人在焦恩之的門牌前面陸陸續續,或站或坐,已經排到了廳堂門口,在大門這裡又拐了個彎,排成一個不規則的弧形。
蘇小英往裡頭鑽的時候,一群人很是不滿。喂喂喂,小夥子,你別想插隊,後面排著去。可不是,想要快,下回早點來。
這種情況,只要有一個人抱怨,立時就像犯了眾怒,人群登時對他指指點點起來。蘇小英大聲道:我是焦大夫家的門房,我們夫人要我來遞個信!讓一讓,讓一讓喂,讓一讓!
蘇小英擠到了裡頭,焦恩之的診室還是空的,反而醫館的管事過來把他拉到了一邊。管事打量了他一下,疑惑地道:我怎麼沒見過你?
蘇小英信口道:小人昨天才開始做事,是夫人吩咐的,因此老爺們不認識小人。管事露出詫異的表情,問道:你有什麼口信?
蘇小英道:夫人叮囑小人,要直接跟老爺說才好。
管事道:焦大夫今天還沒有來,可是府上有事?
蘇小英心中一個咯噔,問道:沒來?
管事道:連陳大夫也沒有來,倘若府上有事,應該早點通信才好,你看外面這麼多病人。
蘇小英心中疑慮頓生,嘴上敷衍道:我們夫人也沒提,小人不知道。
管事問道:真是夫人吩咐你來的?蘇小英道:是。
管事用萬分驚疑的眼神向他打量了一會兒,道:夫人兩年前就已經過世了。蘇小英想了想,平靜地道:大概我走錯門了。
蘇小英回去的時候,一梅已經用床單把大夫夫婦的屍身蓋了起來,她嘆了口氣,道:這個人的動作很利索,我沒有看到有什麼異常的物事。焦大夫也找不到了?
蘇小英也嘆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不但焦大夫走了,連他的首徒陳大夫也一起不見了。這個人下手不僅乾淨利索,動作也很快,看起來不像是尋常之輩。倘若你想再查下去,一時也不容易。
一梅想了想,不吭聲了。
蘇小英道:咱們還是另找個大夫,先瞧你的手吧。
一梅想了半天,忽然道:我的手倒也問題不大,蘇小英,你跟我去一個地方。蘇小英問道:去哪裡?
半勺山莊。一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半勺山莊?
一梅道:甘淄城西六里地,有一個半勺山莊。蘇小英道:江湖上就是山莊多,不管什麼地方都能蓋起一座山莊來。
一梅道:半勺山莊的莊主謝遠藍,神風快劍馳名江湖,據說他還是出名的大財主,二十年前錯花圖到處流傳的時候,他居然沒有買錯花圖,更沒有煉錯花丹,保住了一身武功。那些因服錯花丹而死的人,留下來的孤兒寡母情形極慘,也是他四處救濟。
蘇小英道:聽你這麼說,這個謝遠藍好像為人不錯?
一梅道:他不煉錯花丹,僅此一條,我對他就不怎麼討厭。
蘇小英問道:那麼,去半勺山莊打聽二十年前錯花圖的事?
一梅點頭道:不錯。
甘淄城西是二一片連綿不斷的小山丘,山丘石質奇特,雖然低矮,但是亂石嶙岣、古藤遍地,風景絕異。最妙的是,四面冷泉由山而下,匯於一窪,泉水四季淙淙,雨不溢,早不涸,幽美難言,雖僅一勺,卻具江湖萬里之象。
傳說謝遠藍在規劃這片土地的時候,特意請來了風水大師指點。大師對此地讚不絕口,唯獨對此水抱有疑慮,不是說水不好,而是水太好月滿則虧,凡事不能太過完滿。於是教他略填一角,將莊名取為半勺。
謝遠藍住進這所莊園以後,果然事事順遂。二十年前江湖大劫,動盪不堪,他卻有驚無險,安然地過去了。劫亂之後,高手凋敞,名門不振,他的半勺山莊於是穩穩列於江湖四大莊之內。
按照蘇小英的想法,這種有名的世家,理當客似雲來,高朋滿座,送往的下人在山莊門口絡繹不絕。然而,這個半勺山莊,竟然冷清得要命!蘇小英在大門上拍了十幾聲,沒有一個來應門的下人。
一梅也皺起了眉頭。蘇小英道莫不是出門了吧?
一梅道:這麼氣派個地方,難道連守門的都沒有?
蘇小英道:可是真的沒人麼
他話說了一半,半勺山莊硃紅的大門突然之間嘩的大開,十幾個攜槍執杖的男子一齊躍了出來,其中一個錦衣青年,手持長劍,搶在最前頭,瞥見了一梅懸在腰際的含光,驀地臉色大變,叫道:殺手一梅!
蘇小英反而嚇了一跳,很疑惑地看看一梅,問道:你從前得罪過他們麼,
一梅瞪起眼睛,道:我連謝遠藍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在哪裡得罪他?不過話說完,突然一拍腦袋,想了起來,道,聽說謝遠藍的女兒是烏衣峰沒過門的老婆,兩個人快要成親了,那個烏衣峰這個
一梅就有點兒支支吾吾,沒說下去。
蘇小英忍不住道你怎麼不早說!一梅道:我忘記了。
然而情形又不是很像。一梅來到半勺山莊之前,誰也不知道,到了這裡,也還沒有通傳,這一群人卻兵刃齊全,顯是早有準備。
那錦衣青年冷笑道:你可為錯花圖一事而來?
一梅本在疑心,他這樣一問,心中疑慮更是大起,嘴上卻只淡淡道:不錯。這一群人見她如此閒散地就答應了,神態均是大變,在錦衣青年一聲輕喝下,刷地散開一個圈子,將她二人圍在圈內。
一梅嘴角微現冷笑,右手已經搭在了含光的劍柄之上。
陡然一聲斷喝:殺手一梅!一個女子如同發瘋般衝了出來,她衝的力道實在太猛,以至於半邊髮髻都鬆了開來。這女子眼睛裡的仇恨如同火焰,手中長劍藉著衝力,刷地向一梅刺了過去。
兩個人的劍都極快。轉晴間只閃過黑白兩道劍影,鏗的一聲,那女子疾步後掠,站定之後,她的臉色變得極其蒼白,空中數綹黑絲,揚揚而落,她的大束頭髮已經被削下,若非退得快,只怕半邊腦袋此時也已經掉落地上。
錦衣青年猱身而上,他的劍法比那女子更快了幾分,然而只在含光一閃之間,他悶哼一聲,也急速躍了回來,只見額頭一點血紅,煞是耀眼。青年的臉色變得比那女子還要難看,臉色青灰,嘴唇不住哆嗦,不過他的劍還是握得極穩,顯示出名門大家之後的風範。
這兩個人吃了虧,圈子裡人人現出緊張的神情,將手中兵刃一緊,就要齊上。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住手!
蘇小英回頭一望,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身材清瘦,相貌儒雅,眼光流轉之間,露出一絲威嚴。這一群人聞聲而住,道:莊主!
謝遠藍五十出頭,一柄神風快劍馳名近四十年,有人言道,江湖快劍不過其四,紅樓、含光、神風、無名,這個排名是沒有順序的,除了紅樓劍銷聲匿跡已久,另外三劍正叱吒江湖,無名正是傅待月手中那柄無名長劍。
像謝遠藍這樣的年紀、聲望、家業,理當安心享福,已經沒有什麼煩惱了,但是他站在那裡,雙眉緊鎖,好像在想一件永遠也解決不了的事情,眉宇之內不僅憂心忡忡,彷彿還略帶悲傷。
但是他在看一梅的時候,卻露出一種客氣的笑意,道:久仰梅姑娘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一梅白眼一翻,轉頭冷冷地道:我姓董。
殺手一梅名頭很響,卻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謝遠藍微微一笑,於是改口道:董姑娘,久仰。
一梅冷笑道:久仰這種廢話就不必說了,趁早上,殺人我倒也在行得很。謝遠藍道:可以。不過,請教董姑娘,那帖子是何人所投?
一梅道:要殺就殺,什麼帖子不帖子的,我殺人從來不送帖子。
謝遠藍一怔,問道:你不知道帖子?你今天來殺誰?
一梅冷道:本來今天不想殺人,不過殺兩三個倒也沒什麼。你快拔劍吧!謝遠藍又一怔,追問一句:謝傳書不是你殺的?
一梅也起了疑心,當下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只不過來打聽一件事。
那青年女子尖聲叫了起來:你來打聽什麼壞事!殺手一梅!你殺了我的丈夫,我決不跟你干休!她將劍一橫,又要再上。謝遠藍喝道:望衣!然後又將臉轉向一梅,問道:董姑娘來打聽什麼事?
一梅道:錯花圖。
謝遠藍剛剛有些平復的表情陡然又變了,道:錯花圖!
一梅道:我不過想向你打聽一下二十年前錯花圖的事情。
謝遠藍道:事過境遷,你問這個幹什麼?
一梅想了想,道:甘淄城裡一個女童生了錯花斑,我不過好奇想弄明白罷了。
謝遠藍的臉上盡是不可思議的神情,彷彿一瞬間,血色盡褪,連嘴唇都發起青來。過了極久的時間,方才能平靜下來。隨後對一梅道:董姑娘良,請入敝莊一坐,如何?
一梅冷笑道:我現在不想進去了。
謝遠藍微微一愣,道:小兒小女無禮,其中確有內情,請董姑娘包涵,想來董姑娘應非胸懷窄小之人。
一梅道:你錯了,女人的心胸總是很小的。
謝遠藍嘆了口氣,緩緩道:錯花圖這件事情,著實非同小可,請董姑娘屈尊入莊,其中內情,必當據實以告。
他這話說得已非常客氣,可惜一梅從來便是軟硬不吃之人,她正要一口回絕,蘇小英忽然道:好,請莊主帶路。
謝遠藍這才注意到蘇小英,不禁有些奇怪,問一梅道:這位是蘇小英忙道:我叫蘇小英,是董姑娘僱的下人。
此時正當季春天氣,半勺山莊之內,迴廊環繞,處處花團錦簇,十分熱鬧。然而偌大一個莊園,僕侍下人,居然少得可憐。一路進去,除了一起進莊的幾人以外,連一個閒人都沒有看見。
一時賓主落座,丫環送上茶水。謝遠藍道:此茶名紫筍,芽葉細嫩微紫,背卷似筍,茶湯青翠芳馨,能比蘭蕙,是小女去年自南方捎回,非貴客不上董姑娘請。
一梅問道:就是剛才那位,本來要嫁給烏衣峰的小姐?
謝遠藍神色不動,道:正是。一梅道:茶好好壞壞,我也不大喝得出,莊主還是說說錯花圖的事吧。
謝遠藍微微一笑,道:說來話長,一邊用茶,一邊才好慢慢地說。
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卻仍舊看著謝遠藍。
謝遠藍喝過茶,慢慢道:百年為鄉一朝棄,河東驚現錯花圖,二十年前,錯花圖幾乎攪得天下大亂,現在想起來,還叫人心驚後怕!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嘆了口氣,道:錯花圖這個東西,現身江湖,只不過在一夜之間。誰也不知道第一張錯花圖從哪裡開始流傳,也不知道誰煉了第一份錯花丹,好像也就是一夜之間,錯花圖已經傳遍了江湖。
一梅問道:沒有任何徵兆麼?
謝遠藍苦笑道:這種事情,要什麼徵兆?剛剛開始的時候,因為煉錯花丹殘害無辜幼童性命,幾位前輩名士,曾經聯名下帖,將煉丹之人列為邪道,加以誅殺。但是下帖以後不久,就發現這件事情已經無法控制。一來,煉錯花丹的人武功無不一日千里;二來,這些高手前輩自己的子侄弟子也開始煉錯花丹。
謝遠藍停下來,輕啜了一口茶水,道:於是這些前輩高手,本著江湖公道,相約聚於中州齊樂堂,共商對策。
一梅冷冷一笑,譏諷道:這種本著江湖公道的對策,一般是商量不出來的。謝遠藍微微一怔,道:董姑娘這話似乎有些激烈了。
一梅道:難聽的話才是真話。
謝遠藍微一笑,續道:當時相聚齊樂堂的俱為極頂尖兒的高手。齊樂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據說世上絕沒有他捏不碎的東西,一套雁翼舒步,更是獨步武林,運行時即使猛鷹脫兔,都難喻其身姿。但是他還不是其中第一,這些高手裡面,起碼有兩個人尚在他之上。其中一位叫夜明趟,一手琵琶三陰指,指甲色若純黑,卻晶瑩剔透,已然練到陰陽合一的境界;還有一位水真鴻,他的驚月劍法,足能驚天動地。
他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於是一梅道:這件事我也曾經聽說過,這些高手,後來竟然在齊樂堂一起死了。
謝遠藍嘆道:據說當時聚會的有十幾個人,還有妙手蕭觀音、白銅刀孫忠三、木魚大師總之都是冠絕一時的高手。可惜!唉
謝遠藍目光沉沉,望著前方不知名的所在,又道:這些高手濟濟一堂,原是要商討一個對策,卻不料期間又出了一場大風波。至於這個風波是怎麼開端,誰也說不清楚,後來流言種種,據我猜想,這些高手除了開山立派的宗師,大都獨來獨往,性情孤傲,未必願意聯手協作。更何況,像夜明璫之流,本身正邪難分,或許並不反對煉錯花丹。總而言之,這場聚會商討得並不成功。
一梅冷笑道:不歡而散?
謝遠藍道:不歡而散倒也罷了,也不至於釀出那場大禍。
一梅問道:什麼大禍?
謝遠藍道:會上或許言語不捨,這些人不知怎的,竟打了起來。那場混戰的慘烈,董姑娘只須想想,就能體會七八。三日以後,平地裡生起大火,火勢劇烈,將齊樂堂燒得乾乾淨淨。從那時起,中州齊樂堂銷聲匿跡,不僅如此,與會的高手全都消失不見,好像水裡吹起的泡泡,轉睛之間,撲的一聲,就沒有了。這些人跟夢一樣,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後來有人去齊樂堂的廢墟里尋找,只找到一些燒成碎片的骨頭,還有幾把不易燃盡的武器殘片。
一梅悚然而驚,問道:難道沒有幸存者麼?
謝遠藍道:倖存者倒有一個。一梅問道:誰?
謝遠藍道:這個人說到這裡,好像為了襯托氣氛,頓了一頓,才緩緩道,姑娘一定聽說過美劍無憂。
一梅驚道:無憂樓主!這四個字一出口,兩人奇異地靜了下來,客廳裡登時寂靜一片,氣氛似乎有些古怪。
半晌,一梅道:這事在江湖上流傳很廣,說法卻有很多,我從前也沒去關心過,只知道除了這些頂尖高手,一般的江湖子弟,乃至於不懂武功的村夫市民,受錯花圖之害更深。
謝遠藍嘆道:不錯,凡是有女童的人家,戶戶自危,為了一個女童,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數。練武之人,為了買一張錯花圖,不惜欺師叛友,甚至賣妻鬻兒,無所不用其極。
一梅問道:那麼,錯花圖到底長什麼樣,為什麼叫錯花圖?
謝遠藍道:錯花圖不過是一張藥方,記載了一種藥丸的配法,因為寫在一張絹圖之上,因此稱之為圖,至於它為何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寫這張藥方的人,名叫錯花。
一梅奇道:人名?
謝遠藍道:我曾經見過錯花圖,那圖記載的藥方底下,署的是這個名字。一梅問道:既然只是藥方,不免你抄我抄,複製極方便,怎麼會一圖千金?
謝遠藍道:董姑娘有所不知,錯花圖製作細緻,簡直巧奪天工,圖上字跡用的不是尋常水墨,而是一味藥物。依圖制丹之時,需要把圖浸入沸水,那字跡自動洗落,也是一味配方。
一梅問道:那是什麼藥?
謝遠藍嘆道:就是不知道這味藥的來歷!錯花圖鬧大了以後,驚動了朝廷,據說御醫院眾多名醫,齊齊研究了數月,竟然找不到一點頭緒,十幾個大夫,就有十幾種說法。後來朝廷全力清剿錯花圖,凡是私藏者,連坐三族,江湖上煉錯花丹的人也死的死,廢的廢,過了幾年,這件事情也就慢慢淡下去,後來幾乎就沒人提起。
一梅沉吟不語。謝遠藍道:除此之外,錯花圖下另有一首小詩。
一梅道:小詩?謝遠藍道:不錯,那小詩的句子是莫問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風。
一梅口唇微動,無聲地重複了一遍,自語道:這是什麼意思?
謝遠藍雙眉之間,忽地顯出一絲蒼涼神色,道:董姑娘來到我莊外之時,小兒冒犯姑娘,卻也不是存心對姑娘無禮。兩日之前,莊內收到一張花箋。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相疊的紙,交給一梅,道,姑娘請看。
一梅接過,展開只瞥了一眼,神色不禁一變。那花箋素雅美觀,只寫了四行小字,前兩行字正是一首小詩:
莫問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風!
小詩下面一行。寫著謝傳禮三個字。再下面一行,寫著三月十六。
一梅皺眉道:這是什麼?謝遠藍道:殺人帖!
一梅抬頭去看他,謝遠藍沉沉嘆了口氣,道:一月之前,也曾經收到這樣一張花箋,上面籤的名字是謝傳嫿,當時不知其意,並無防備,傳嫿原本回家省親途中,誰知車馬到達,竟然已是遺體;七天之前,花箋上的簽名是謝傳書,這番全莊戒備,然而日期一到,竟然仍不幸免。
一梅問道:這兩位是
謝遠藍道:一是長女,一為三子。他的語音還算平靜,然而臉上肌肉卻剋制不住抽搐數下,眼神中透出悽然之色。
一梅也不禁黯然,忽然之間,想了起來,道:今日正是三月十六!
謝遠藍長嘆道:正是!
一梅忽地一笑,道:莊主請我進莊喝茶,不僅為了錯花圖吧?
謝遠藍倒也爽快,道:不錯,董姑娘劍術高明,若留在莊中,是一位極好的幫手。一梅冷笑道:平白無故,我為什麼要做你的保鏢?
謝遠藍道:董姑娘原本是一個殺手,收錢殺人;這番我付錢,請姑娘留在莊內,報酬自然優厚,這與殺人,也沒太大區別吧?
一梅想了想,問道:你出多少錢?
謝遠藍道:一千兩黃金!
一梅登時笑了起來,笑眯眯地道:好!一言為定!不過呢她狡猾地笑道,保護人我可不大在行,萬一有失,我不負責任。
謝遠藍苦笑道:姑娘只須盡力。
一梅轉過頭,得意洋洋朝站在自己身後的蘇小英看了一眼。只聽謝遠藍道:姑娘是用劍的大行家,小兒的遺體,請姑娘也去看看。
謝家的家傳功夫,便是劍法,神風快劍,威震江湖。像謝傳書這樣的人,並不是好殺的,尤其若用他本身就擅長的劍去殺,就更為不易。
可惜謝傳書還是死了。他心臟處有一條小小的、光滑的傷疤。傷疤極細,細到不仔細看,簡直看不出這是一道刺入心臟的致命傷口。一梅沉吟道:這個傷,的確是劍傷。頓了一頓,道,而且劍法極快,一招致命,連血都沒有流多少。
謝遠藍忽然問道:這樣的劍,舉江湖之上,能有幾個人做得到?
一梅道:這個恐怕也不多吧。
謝遠藍道:傅待月殺人,明姬必先傳金箔,然而這次收到的卻不是金箔。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懷疑傅待月,倒應該去問問一個人。
謝遠藍問道:誰?一梅轉頭對蘇小英道:你來瞧瞧。
謝遠藍不禁有些詫異,看看一梅。
一梅道:幾個月以前,他剛剛擋下了傅待月一劍。
蘇小英對謝傳書的屍首研究了半天,實際上,整個屍體也只有那一條小小的傷疤,蘇小英卻整整看了半刻鐘。
一梅終於不耐煩道:你覺得怎麼樣?
蘇小英笑了起來,道:我一眼看過去,就覺得不是傅待月那小子乾的,不過說得太快,又怕你們嫌我敷衍,所以就多看一會兒。
一梅問道:你也覺得不是?蘇小英道:不是。
一梅問道:你有什麼道理?蘇小英道:傅待月的劍很快,不過力量也很大,那一劍過去,非把人戳個窟窿,不是這種傷疤。
一梅道:不錯。像這樣的傷,倒不如說這個
蘇小英道:倒不如說像你的劍。
一梅陡然轉過臉對住蘇小英,開始顯出氣勢洶洶的表情,好像想跟他吵架。蘇小英喃喃道:我不過幫你補全。
一梅大聲道:你怎麼知道我要這麼說?嗯?你怎麼知道?
蘇小英只好不吭聲了。
謝遠藍忽然森然道:我倒有一個想法。
他這話的聲音很低,然而一梅一怔,忽然之間,打了二一個冷戰。
謝遠藍道依董姑娘所見,二十年後,錯花圖已重現江湖。這個人明知道反噬的厲害,卻還要去煉錯花丹,恐怕事情決不是這麼簡單。
一時眾人盡皆默然。不知怎的,一靜下來,那空氣彷彿變得陰森森的,沉沉壓在了人們的心上。
過了極久,謝遠藍才道:不瞞兩位,我心裡感覺極其不祥,那錯花圖二十年前掀起滔天大波,然而究竟是誰人寫了錯花圖,一直是一個謎案。這個人如今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
一梅問道:難道你認為,使這個劍的人,就是這番服用錯花丹的人?或許跟那個神秘人物有所關聯?
謝遠藍道:錯花丹突然重現,由不得我不疑心。
一梅沉吟良久,道:這些事情,暫且先放在一邊。那謝傳禮,就是剛才跟我過招的那位?
謝遠藍搖頭,指著房裡一個文靜青年,道:這是傳禮,老夫第二子:剛才跟姑娘動手的是傳樂,第四子。
一梅哦了一聲,問道:那個跟我拼命的小姐是-
謝遠藍道:是二小姐。一梅問道:她現在嫁給了誰?
謝遠藍道誰也沒有嫁。我這個女兒痴心得很,烏衣峰去世以後,連名字都改作了望衣,倘若我們不叫她望衣,她立時大發脾氣,連我都沒法子。一梅又哦了的一聲,卻不言語了。
謝遠藍道:董姑娘放心,她適才不過一時情急,我們謝家的女兒,這點輕重還是知道的。
此時巳時已盡。謝遠藍對一梅道:本來姑娘大駕光臨,應先稍事休息,不過今日實在情形特殊
一梅道:不必客氣,我也不是什麼客人,是你花錢僱的保鏢而已,不過一梅咳了一聲,道,我做生意一向有個規矩
她還沒有說完,謝遠藍大聲道:來人!
門外走進一個四十左右的男子,腰板筆挺,露出彪悍之氣,腰上還懸著一柄引人注目的薄刃軟劍。不過他的神態卻十分恭謹,道:莊主有什麼吩咐?謝遠藍道:去取三百兩黃金!
這男子答應而退。謝遠藍對一梅道:姑娘做生意一向先收一半訂金,但是五百兩黃金數目太大,我莊裡一時也沒有現金,先付三百,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一梅眉開眼笑道:可以,只要你事成不賴便成。
謝遠藍微笑道:姑娘說笑了。
一梅望著門口,問道:剛才這一位,武功不弱啊,他是誰?
謝遠藍微笑道:好眼力。他是山莊總管,姓謝,我們叫他謝三哥。
一梅不禁一驚,脫口道:當年一劍挑了岐山十三寨,迫使十三寨作鳥獸散的謝三哥?謝遠藍不動聲色,淡淡道:正是。
謝三哥排行不是第三。他只不過姓謝,名叫三哥而已。他雖然也姓謝,跟謝遠藍卻沒有一點親屬關係。岐山一戰,謝三哥聲名大震,卻在江湖上突然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原來竟在半勺山莊做了一個小小的總管!
一梅臉上沒有現出太大的驚訝表情,心裡卻暗暗提防,立時收起了對半勺山莊的輕視之心。神風快劍,她還沒有親眼見過,然而就謝傳樂與謝望衣的劍招來看,劍法自成一派,殊為不弱。半勺山莊裡頭,好手定不為少,在重重防備之下,卻能一劍輕巧殺死謝傳書,兇手的本事,實在已經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然而一梅出道極早,種種險惡,經歷很多,因此雖然隱隱有不祥的念頭,卻沒往心裡去,只淡淡一笑。
謝遠藍道:董姑娘,請先在敝莊用飯,種種情形,還須詳談。
飯擺在半勺山莊正廳之內,去正廳的一路之上,一梅留了心,四處觀察,山莊之內雖然人數不多,氣氛卻平靜如常,也沒有瞧出特別的防衛。然而這種平靜,卻正是明顯異常的地方。一梅也不吭聲,隨著謝遠藍來到正廳。
到達正廳,便恍然明白在這個地方用飯,並不完全為了禮貌。正廳地方寬廣開敞,除了一些矮小的花瓶架子,沒有能夠遮擋人的高大傢俱。謝家剛才與一梅動過手的四公子謝傳樂,以及七歲的五公子謝傳詩,都已經在正廳等候。
老二謝傳禮因被花箋點名,一直跟隨在父親身邊,這時向兩個弟弟打了個招呼,對侍立在一旁的男子道:風總管,先上茶。
一梅道:呵,這回又是風總管啦,這個山莊總管不少。
風總管笑道:小人是副總管,是謝總管的手下。
風總管三十出頭的年紀,神態與謝三哥的莊嚴卻大不一樣,顯得很是和善,一笑起來,右手手指微微彎曲,手心朝外,手背輕輕抵在唇上,竟然大有女子嫋娜之態。然而他全身上下,卻是正經的男子打扮,穿著也很考究。
一梅飛快地打量了他一眼,卻聽謝遠藍道:望衣呢?
風總管遲疑道:這個小姐她有些不舒服
謝遠藍臉色一沉,正欲發話,一梅擺手道:得了,她心裡不舒服,誰都知道。她不在更好,折騰了半天,我餓也要餓死了,正想太太平平吃一頓。轉頭一望,見蘇小英不在,她雖然出身江湖,對這些有錢人家的規矩倒也知道,蘇小英不能上桌。
這些天她與蘇小英日日一起,雖然蘇小英有時叫她老闆娘,但是他嘻皮笑臉的,心裡大概從來沒把她真正當作老闆娘看待。一梅也把他當作同伴,這時不見了他,心裡莫名其妙有些空落落的,於是沒好氣地道:我那個幫工,你們也得好好給他吃一頓,別弄些殘羹剩飯,他那個人,肚子裡盡會罵人。
謝傳樂鼻子裡哼了一聲,低頭端起茶杯,裝腔作勢嚐了一口。這時菜已經上來,風總管笑道:這個自然,請董姑娘放心好了。
謝傳禮的長相十分斯文,動作也文氣得很,慢慢吃著飯,一句話也不說。他雖然沉靜,倒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樣子,好像那花箋上署的名字並不是自己。一梅心中也有些佩服,忽然想起來,問道:謝莊主,你家大公子不在莊內麼?
謝遠藍道:長子長到十歲,便即夭折了。
一梅聽到夭折這兩字,感到老大不是味兒,夾起一塊雞肉,狠狠咬了下去。
謝三哥這時走上來,支使兩個下人將三百兩黃金端給一梅過目。只見滿滿兩盤,黃澄澄金光耀眼,一梅笑得嘴也歪了,點頭道:好,好,多謝。她做殺手的名氣已經極大,再也不復初次殺烏衣峰時酬銀二十兩這般窘境,但是這許多黃金,畢竟還是從未有過的大進項,一時樂開了懷。不過高興片刻,疑竇隨即大起。半勺山莊內人人鎮定,表面上瞧不出一絲兇險,然而謝遠藍竟然肯出如此大一筆酬銀,可見他內心深處,實在已經憂慮萬分。
一時飯畢,撤下碗碟,重新奉茶。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暗地裡四下一瞥,只見謝遠藍端坐主位,謝三哥在門側侍立,自己坐在一旁,三個人彷彿無意間正將謝傳禮包在中心。一梅不是十分自負之人,然而,卻也不得不認為,要在這個圈子裡把人輕輕巧巧殺了,恐怕劍法被稱為天下第一的無憂樓主,也不容易辦到。
謝傳書心口那一條細細、精緻的劍痕,忽然之間又在一梅腦海中閃過。於是一梅問道:那兇手跟莊主怨仇不小,難道莊主對於兇手的線索,真的一點也沒有麼?
謝遠藍輕輕一嘆,道:我家雖然是武林世家,這幾十年來,卻跟江湖上的朋友走得不近。我一向做的是茶葉生意,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輕易怎會與人結怨?更何況,說到這裡,他將語氣一頓。道,我自認不做黑心生意,買賣公平,即使難免有觸犯別人利益之處,也不致結成這般仇恨!
一梅輕描淡寫道:俗話說為富不仁,你們有錢人,專橫跋扈慣了,說不定得罪了人,自己還不知道。
謝傳禮一直沉沉靜靜地,這時忽然抬起頭來,聲音也不大,卻斷然道:董姑娘,家父人品端方,人所盡知。姑娘一劍殺死烏衣峰,舍妹恨你入骨,這種仇怨尚能隱忍,豈有隨便得罪人的道理?姑娘言語之中,須得尊重家父,不然請姑娘自便。在下之命,生死由天,不勞姑娘操心。一梅不禁一怔,隨即笑了起來,道:二公子脾氣好大!現在訂金也收了,你趕我也趕不走。
這時門外閃過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直奔謝傳禮。謝傳禮臉上露出笑容,一把將它抱起來。原來是一條小小黑狗。謝傳禮轉身向風總管道:老黑餵過了沒有?這幾天亂七八糟,唉,我也無心去顧它。
風總管還沒有答話,謝傳禮忽然打了個噴嚏,皺眉道:幾天沒有洗澡,身上都有味道了,要記得每天給它刷毛。
風總管道:是。謝傳禮放開狗,往它身上一拍,那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謝傳禮的眼光隨著那狗,顯出一絲溫柔。
一梅盯著他,只見他神情之中鎮定自若,宛如無事。不管怎樣,一人於生死關頭,還有心情管一隻狗有沒有洗澡,這人的豁達,已能叫人嘆而仰慕。
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兇手始終沒有出現,那天色漸漸入暮,風總管在廳堂裡點上無數蠟燭燈火,將屋內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然而天畢竟是黑了,夜幕掩護之下,刺客潛入山莊,行兇殺人,比白天容易數倍。
酉時。這時離度過三月十六,還有三個時辰。
時辰越短,危險越是迫在眉睫。謝遠藍的神態還是很平靜,支退一眾閒人,寬闊的廳堂裡,除去他父子兩個,只剩下一梅與謝三哥。
一梅卻知道謝遠藍心中緊張到了極點!他雖然不動聲色,卻已經無意與人說話,偶爾到了該說不可的時候,也只是敷衍了事般地嗯幾聲,全副精神,已經貫注到謝傳禮身上。他的手輕輕擱在腰下,擺的彷彿是無比舒適的姿勢,一梅卻知道,只要一有動靜,神風快劍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出招。
有時候,無聲是最大的恐懼。廳堂內除謝傳禮之外的三人,都是頂尖的劍客,曾經經歷過無數絕境,但是,這三個人,此時也不禁懷有惴惴的感覺。
一梅心中不祥的感覺愈深。高手過招,勝敗只在一瞬。然而此時的氣氛實在太過緊張!這種程度,已經到了或許會影響判斷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一梅感覺到了謝遠藍如此緊張的原因,那是因為他沒有信心!
一梅暗地裡嘆了口氣。要打贏沒有信心的仗,實在是很難。
這氣氛甚至感染了謝傳禮,他原本淡然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於是他對謝遠藍道:父親,不要擔心。
謝遠藍嘆了口氣,嘴唇喃喃一動,卻沒有出聲。一梅道:莊主,關心則亂,那兇手的劍法,無論如何也快不到千里之外取人首級的地步吧?廳堂外這麼多人圍守,他只要一來,我們就有防備。
謝遠藍點點頭。外面噹噹噹傳來亥時的更聲。離子時還有一個時辰。整個半勺山莊,彷彿都陷入沉寂,兇手的蹤影未現,不僅如此,連一點點異狀的苗頭都沒有出現。然而,這種等待豈不是更加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風總管的聲音。風總管的聲音充滿了壓抑的興奮,道:莊主,子時已經到了!
謝遠藍不禁一愕,問道:到了?風總管道:到了!
謝遠藍朝謝傳禮看去,謝傳禮也正看向他,便在此時,突然之間,撲的一聲輕響,整個大廳遽然被一陣騰起的濃霧籠罩。這陣濃霧厚到了極點,大廳裡登時變得伸手不見五指,只能隱約感覺到蠟燭的光亮。
一梅的右手猛地握住了含光,鏗的一聲,長劍出鞘。可是那濃霧來得突然,去得迅猛,竟然就在一梅拔劍的一瞬,奇蹟般地完全消去了!
一梅拔劍的速度幾乎如同電閃,只是,那濃霧的來去,竟然比電閃還要快!廳堂內諸人四顧,四個人完完好好地站在那裡,不要說劍,不要說血,連汗都沒來得及冒。
謝遠藍長吁一聲,道:那是什麼古怪東西?
他話音剛落,卻見謝傳禮的身體如同剎那間被抽掉了骨頭,重重地一頭栽在了地上,動也不動了。
真是變生不測!一梅的心臟竟然咚咚咚狂跳起來,縱到他身邊,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過他的腕脈。
謝遠藍的臉已經毫無血色,雙手劇烈顫動,連膝蓋都已經痠軟無力,他的神風快劍原本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利器,此時卻變成了他能夠站立的唯一支柱。
一梅抬頭看向他。一梅的心一向很硬,這時卻泛上了心酸的感覺。但是她不得不輕輕道:死了。
謝遠藍猝然閉上了眼睛。他臉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神情可怖至極。
謝三哥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又問了一遍:死了?
一梅點點頭。謝三哥再無言語,站在那裡,如同雕塑一般。
沒有兇手,沒有劍,甚至沒有殺氣,但是謝傳禮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一梅自然不會像謝遠藍與謝三哥一樣悲傷,她只是覺得錯愕難當,簡直莫名其妙極了!
子時已過,謝傳樂、謝望衣、風總管,還有半勺莊幾位管事的頭領,一齊擁進了正廳。突然之間,一個女子的尖聲慘叫劃破午夜的長空。
傳禮啊我的孩兒!
一梅猛地打了一個冷戰。
一個佩刀的護院氣喘吁吁地狂奔進來,好像後面有一隻無形的手會抓住他似的,一邊奔馳,一邊顫聲大叫:不好了!莊莊莊
風總管急步出去,臉上一貫善意的笑容已經無影無蹤。他厲聲道:什麼事!那護院將一樣東西遞到風總管面前,隨即,風總管臉上的血色也全部淡去。那是一張素雅的花箋,題著一首小詩:
莫問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風。
那詩的下面,寫著兩行字,第一行:三月十九;第二行:謝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