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何時雲天再倚劍
唐廷玉追蹤雲夢趕到西天目山落霞寨宮家時,落霞寨已經出事。雲夢潛入寨中,藉助從方心愚口中審出的棲霞堂機關圖,以一己之力打開了十三道笨重無比的機關石,盜走了那份關係到宮家生死、也關係到宣王聲望地位的盟約。離寨之際雲夢被發現,寨主宮太宏以盟約的去留為賭注,與她一戰,宮太宏不幸戰死,雲夢負傷離去,不過臨去之時答應暫且不會銷燬盟約,以報答宮家予她公平一戰的機會。
唐廷玉暗自皺眉。當年金國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文武雙全、內外兼修,又都出身皇族,其中為首的就是宮太宏的父親完顏澤。金國滅亡之後,完顏澤率部下南逃至江東,得到宣王與華陽真人的幫助,改姓宮,蟄伏在天目山,積聚力量,以待時機復國。當時的權相史彌遠,迫於宣王的壓力,答應不過問此事,但要宮家將其帶來江東的財富獻出一半,立誓服從樞密院的調遣,且未奉詔書,不得出天目山。雙方的約定,立書為證,一式三份,一份存宮家,一份存宣王府,一份存皇宮。宣王與官家、賈太師之間嫌隙已久,宣王一日在世,官家和賈太師一日不能安臥。如果雲夢成功毀掉宮家那份誓約,官家一定不會承認有這麼回事,宣王府的那份誓約成為孤證,便不足以取信天下。到那時,宣王便脫不掉勾結金國餘孽、圖謀不軌的罪名。宣王一倒,太乙觀、天機府、試劍廬和霹靂堂這些世家大派都得跟著倒下。東海群盜這擒賊擒王的盤算,倒真是如意得很。
接待唐廷玉的是宮太宏的長子宮大勇。唐廷玉取出宣王府的令牌,簡略說明來意,宮大勇道:唐三公子能夠及時趕來,落霞寨十分感激。
唐廷玉不無歉意地道:令尊的事,我們非常抱歉。如果我們能夠早一點到落霞寨的話,或許
宮大勇斷然說道:唐三公子言重了。探報已經探知,東海海盜連夜趕回東天目山,看樣子打算躲到五禽門的地盤裡去,讓雲夢養好傷後再離開。我們應當速戰速決,一定要搶在雲夢傷勢痊癒之前殲滅他們。說到這兒他不無感嘆地道,家父一生修為,竟然還不是她強弩之末的對手!唐三公子在天機府中能夠與她打成平手,誠為不易啊!此次出征東天目山,還請唐三公子多多指點!
唐廷玉微笑:在天目山,落霞寨才是主人,在下只是從旁協助而已,如有差遣,無不從命。
宮大勇站起身來:好,我們這就動身!
一行人趕到東天目池南岸五禽門棲身的那個小山村時,日已西斜。小村中寂靜無人,唐廷玉巡查了一遍道:他們回來過又離開了。我們不如分頭去找,一有動靜,立刻發火箭報警。
宮大勇即刻下令五人一組分頭去尋找,他則對唐廷玉道:唐三公子,你不介意我和你一組吧?我認為你找到他們的把握最大。唐廷玉注視著宮大勇,宮大勇的外表雖然鎮定自若,內心卻燃燒著熾熱的怒火。他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請。
藥奴走在最前面,不時停下來嗅一嗅草叢中的氣味;藥叉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以防他專心追蹤之際中了暗算。唐廷玉與宮大勇還有一名落霞寨的武士跟在後面。
藥奴突然興奮地叫了起來,他已找到要找的東西,氣味在一道深溝處中斷了。他們抬頭望向對面的山峰,暮色已起,要下到溝底再攀到對面山上去,恐怕來不及了,更有可能在黑夜中遭到暗算。
唐廷玉略一沉吟,說道:立即發火箭召集人手,我先過去攔住他們。宮大勇有些遲疑:這個恐怕太過冒險。
唐廷玉度量著深溝的寬度,說道:那位雲夢姑娘帶到天目山來的手下,已經損耗得差不多了,我們務必要趁她援兵未到之時截住她,以免夜長夢多。請宮少寨主守在這兒,我告辭了。
他將長劍負在背上,擲出一小段樹枝,飛身踏上,雙手不停地擲出樹枝,一招登萍渡水,眨眼間撲上了對面的山崖,足尖在崖縫裡伸出的細草上一踏的瞬間,已換了一口真氣,凌空幾個筋斗,沒入崖後。
暮色四合,山風漸起。唐廷玉掠過幾重山坡,已然望見了前方一個掩映在藤蔓中的洞口,他加快了步子,一提氣掠過一片草叢,翩然落下之際,十二名刀手突然從洞口前的灌木叢中冒了出來,六柄長刀六柄短刀,兩兩配合,嚴陣以待。
唐廷玉暗暗嘆一口氣,五禽門的現任掌門是吳常的妻子,蟄伏不出二十年,據說一直在訓練鴛鴦刀陣,準備著有朝一日用來對付宣王,現在卻只不過被雲夢用來看守門戶。他深深吸氣,身軀平升二尺,長劍插入石壁止住了身形。鴛鴦刀陣已經發動,卻失去了敵蹤,倉促收勢,幾乎斫傷了同伴。
只這一瞬間的混亂,唐廷玉已抽劍躍下。劍氣綿綿,劍意柔柔,如包容萬物的雲煙。刀手的攻勢凌厲,但長刀被細密的劍路纏住,刀上的力量,被唐廷玉劍上柔和的春風所吸引而改變了方向,在唐廷玉的身週轉成了一個大圓,刀刀相撞,力力相加,圓環越轉越疾,六名長刀手欲罷不能,欲進不得。短刀則被強勁的氣流阻在圓環之外,難以施展援手。體力稍弱的一名長刀手終於支撐不住,手上緩了一緩。也就在這一剎那,劍鞘點上了他胸口膻中穴。一環既缺,攻勢立潰,劍鞘連點,長刀手紛紛倒地。短刀手好容易逮著個出手的機會,大吼著撲了過來,要攻敵救人。但唐廷玉根本就沒有對被制住穴道的長刀手出劍。他拔足躍起,短刀擊空,正茫然間,唐廷玉已趁此機會翻身躥入洞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刀手並未追蹤進來。五禽門是隱藏了真正的實力,還是根本就不想全力攔截他?心念數轉之際,唐廷玉已落到地上,忽覺身後風聲,他疾轉身,揮劍斬秋風,雙生姐妹中的一個自暗中揮來的一條軟鞭迅速纏住了長劍;那崑崙奴呀呀大叫著,揮舞著一柄雪亮的短倭刀截住他後方。他以劍鞘抵住倭刀,疾退向左,背靠石壁,軟鞭那細柔如蛛絲的力量被劍風接引擊向怒潮一樣洶湧而來的倭刀,唐廷玉則已貼著石壁疾升丈餘,劍鞘在石壁上一點,借力縱向另一面石壁。另一條軟鞭呼嘯著纏向他雙足。但他又已飛縱向對面的石壁,長劍不停地削下石塊,以劍代指,將石塊擊向崑崙奴和那雙生姐妹,阻住他們身形。轉眼間他已到了石洞深處。
山腹地勢高曠,怪石嶙峋,一座小小的石屏風後,溫泉汩汩匯成一個深潭,潭中有一小石臺,濛濛水霧裡一位白衣女郎披髮盤坐在石臺上。山洞一角點了一支小小的蠟燭,燭光昏暗,無法看清女郎的面孔。
吳婆婆和蕭蕭到哪裡去了?白衣女郎是雲夢嗎?唐廷玉橫掠過洞頂時才發現這許多疑點。水霧瀰漫,遮住了女郎的臉容也遮住了她眉宇間的銳氣靈光。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動,但劍勢已發,仍是徑直刺入了女郎左琵琶骨。女郎全身一震,張口噴出一團血霧,與此同時潭中水花四濺,驚魂之劍破水而出刺向唐廷玉後心。
唐廷玉人在空中,無可借力處,眼看血霧近臉,劍氣及衣,他忽地吹出一口清氣,左手劍鞘反手自腋下遞了出去。血霧被吹得反噴上假扮雲夢迎敵的蕭蕭的臉孔,蕭蕭立時倒了下去,血霧使得她的臉孔迅速腐蝕。驚魂劍刺入的不是唐廷玉的後心,而是劍鞘。唐廷玉迅速放開劍鞘,順勢向前疾衝,消去這如離弦之箭的一劍之力,左手在石壁上一按,身子貼了上去,整個人便如壁虎一般貼著石壁輕輕滑了下來,腳一沾地,即刻一翻身,揚手處金光閃動,雲夢身形一晃,躲過金針,沉入了石潭。
唐廷玉一抬腳取出摺疊在靴筒中的短弓,三支沉魚箭破水而入,雲夢縱身躍出,落到數丈開外,一支沉魚箭正插在她的左臂之上。她一側頭咬住箭支拔了出來,右腕一抖,將劍鞘抖落,驚魂之劍又對準了唐廷玉。唐廷玉已拔出刺入蕭蕭的肩骨的長劍,迎面擊向雲夢。
然而橫掠過潭水時,唐廷玉心中禁不住一陣困惑。剛剛從水中躍出的雲夢並未蒙面紗,昏暗的燭光中,不僅是她的臉孔令唐廷玉再次感到那似曾相識的熟悉,就連她仗劍而立、蓄勢待發的神情氣度,也不令他感到陌生。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僅僅是如趙鵬的解釋,這是因為他們所習的武功有相生相剋、如影對形之處嗎?如果是這樣,又怎麼解釋侯大總管的困惑?
吳婆婆忽然自雲夢身後的岔洞口內撲了出來,口中叫道:我來擋住他,你先走!雲夢的目光仍然貫注在唐廷玉的劍上,頭也不回地答道:你擋不住他一語未完,吳婆婆手中的龍頭拐驀地彈出一柄利刃,直射向雲夢後心。
唐廷玉看得清楚,臉色一變,脫口叫道:小心!然而距離太近,雲夢警覺時,雖然本能地側移開去,利刃仍然沒入了她的後心,吳婆婆哈哈大笑著,旋身飛起鴛鴦連環腿,將雲夢踢得飛撞向唐廷玉,阻住他的來勢,龍頭拐隨即在地上一頓,借力疾退回岔洞之中。恰恰趕到的雙生姐妹怒聲尖叫著撲過去攔截吳婆婆,卻已遲了一步。
崑崙奴隨後趕到,一見此種情形,立刻翻身向唐廷玉跪倒。雙生姐妹也已明白他的意思,此時此刻,除了唐廷玉,沒有人可以救她們的小姐,當下毫不遲疑地也跪了下去,口中道:蘭兒/蕙兒,懇請公子救救小姐。
唐廷玉無暇顧及他們三人,他在接住雲夢的那一刻已經迅速拔出那柄刀,連點她傷口周圍的四處穴道止血鎮痛,撕開她衣襟敷上金瘡藥,隨即將一枚護心丹塞入她口中,左掌貼住她天靈,度入真氣護住她心脈。崑崙奴三人滿懷希望地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待到她脈息暫時穩定下來,唐廷玉略略鬆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一條龍蛇纏繞、精緻非凡的細金鍊自雲夢撕開的衣襟內滑了出來。唐廷玉心念一動,已經本能地抽出了金鍊吊著的那枚碧青如天空的玉鎖。
一眼看見玉鎖上的雲中饕餮紋,唐廷玉一怔之下,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說道:還好那柄刀沒有刺中心臟。我要帶她回太乙觀救治。你們最好立刻發消息出去,以免你們的人誤會,半路截殺貽誤時機。這是當務之急,其他的事情只好以後再說。他隨即想起一件事情,你們小姐從落霞寨帶回來的那個鐵盒放在哪兒?
不知是蘭兒還是蕙兒急切地道:我們並沒有看見小姐帶回什麼鐵盒,這個時候我們決不敢騙你!
唐廷玉暗自噓了口氣。他原本擔心落霞寨不會放過雲夢,但現在他有對任何人都可以交代的必須要救治雲夢的理由了。
唐廷玉的坐騎是宣王府重金尋來的一匹汗血寶馬,他帶著雲夢先行動身回太乙觀。那落霞寨雖然借出了三匹馬,不過崑崙奴和蘭兒蕙兒三人都不擅騎術,夜色又深,山道又陡,只能跟著藥叉和藥奴二人在後面慢慢追趕。
黎明時分,唐廷玉在山道旁的一處涼亭中停下,為雲夢施針換藥。自己也稍作歇息。將要啟程之時,他忽然停住,側耳靜聽一會,將雲夢重新放到地上,以三枚金針定住她的心脈,隨即拔出了揹負的長劍。
山道上急驟的馬蹄聲轉瞬間已逼近,十餘騎將涼亭團團圍住,為首那黑衣蒙面人的鞍邊還掛著一個血跡斑斑、白髮蓬鬆的人頭。唐廷玉認出那竟是吳婆婆的首級,心中悚然一驚,這些人是雲夢的部下?
那人勒住馬,沉聲說道:將人給我!
這不是雲夢的部下應有的口氣。唐廷玉注視他片刻,說道:龍少莊主,即便龍家莊與東海有盟約,你似乎也並無資格說這句話吧。
身份被認出,甚至於龍家莊與東海的關係也被猜到,龍君侯也只稍一震驚,便又逼近幾步,身上的騰騰殺氣與血腥之氣直撲入涼亭之中,語氣更重,態度更堅定:將人給我!
唐廷玉輕輕彈了一下長劍:恕在下不能從命。說話之際,他已注意到龍君侯的手勢,四面暗箭飛來時,他也在同時驀然伏身,右手挽起劍花,將少數幾支射得太低的暗箭擋了開去。有一支暗箭的角度委實太過刁鑽,被他一擋,居然斜斜射向了地上的雲夢,幸得他左手及時彈出一枚金針,將暗箭打了開去。龍君侯的怒斥隨之傳來,一名蒙面人被他喝斥得倉皇翻身下馬,跪下請罪。這情形讓唐廷玉心念一動。龍君侯那近乎本能的反應,似乎並不是務必不能傷害雲夢、以免影響龍家莊與東海的關係那麼簡單。
心念方動,唐廷玉已然有了決斷,長劍還鞘,若無其事地說道:龍少莊主,雲夢小姐傷勢太重,恐怕貴莊是無法救治的。我是醫聖弟子,太乙觀又多有靈丹妙藥,龍少莊主又何必捨近求遠?他注意著龍君侯的神情變化,繼而說道,少莊主可以過來看一看。切記不可移動她。
他退到了涼亭的另一個角落。
龍君侯略一躊躇,便下馬大步走了進來,單膝跪下,停了一會才伸出手來試探雲夢的鼻息和脈息。唐廷玉感覺到他呼吸的急促與紊亂,暗自噓了一口氣。果然如此,關心則亂,自己到底還是賭對了這一點。
注意到雲夢後心的傷勢和包紮的布帶,龍君侯怔了一下,隨即轉過頭來狠狠盯了唐廷玉一眼。那眼神讓唐廷玉不覺皺了一下眉。龍家即便出身黑道,龍君侯這般睥睨眾生的剛狠傲岸的氣質,也大非尋常江湖人物所能有的。
唐廷玉走了過去,淡然說道:不過是包紮一下傷口而已,少莊主沒有必要這樣如臨大敵。時間緊迫,在下還要趕路,請少莊主且讓一步。他彎腰去抱雲夢,龍君侯也在同時伸出雙手,空中相遇,勁力一激,練熟的招式本能地便有了反應,龍君侯的右手扣向唐廷玉的左腕,左手格開他的右臂,唐廷玉左腕一翻,一枚金針已刺向龍君侯右掌掌心,逼得他倉促變招,唐廷玉隨即低聲喝道:我沒時間和你打!左手垂下,迅速起出雲夢後心的三枚金針。
雲夢微微呻吟一聲,龍君侯一怔,低頭見她卻仍是昏迷不醒,剛才那聲微弱的呻吟,就如是自己的錯覺一般。
唐廷玉展開披風裹住雲夢,也擋開了龍君侯遲遲不能移開的視線。龍君侯隨著站起身來,四目相對,感覺到唐廷玉的鎮定自如,他眼中的剛狠之氣略略收斂了一些,不過臨走之時仍舊丟下一句話:若有差池我滅得了五禽門,自然也滅得了太乙觀!
唐廷玉微微一怔,回頭見龍君侯一行人風馳電掣一般地離去,心中大感不妥。五禽門倒也罷了,太乙觀龍君侯看起來並不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他憑什麼發出這樣的威脅?而他和他的部下居然能夠追得上自己,這等駿馬和騎術,在江南出現,未免也太過奇特,令人不安。
唐廷玉晝夜兼程回到太乙觀時,華陽真人正在坐關,守關的弟子說還需三天才能出關。唐廷玉只能將雲夢先安置在太乙觀後院從前老唐天師所居的石室中。
月白風清,山林深處的太乙觀,清幽恬靜一如山間明月。石室內爐煙嫋搖,雲夢靜靜地伏在溫玉榻上,幾乎看不出呼吸。
唐廷玉放開為她診脈的手,凝視著她的面孔,華陽真人還需要三天才能出關,而云夢的傷勢已不能再拖下去,他必須立刻做出決定。
三天之後華陽真人出關,立刻有弟子向他稟報唐廷玉回來的消息以及回來後的情形。華陽真人不無驚訝地聽完,想了一想,親自到石室外去看一看。
石室外的小院,唐廷玉向代替華陽真人主事的清山師叔借得令牌,調了二十四名淨字輩弟子輪流看守,八人一班,守得滴水不漏。小院之中,新近趕到的藥叉藥奴與蘭兒蕙兒還有那崑崙奴分成兩班晝夜守衛,連太乙觀弟子都不能擅自出入。
鬚髮皓白、面容清癯的華陽真人一走入小院,正輪班守衛的藥奴急忙攔住想要喝問的蘭兒蕙兒,迎上來小聲說道:公子爺馬上會出來休息。華陽真人微微一笑: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我又不是要進去。他看看一旁侷促不安的蘭兒姐妹,還來不及問什麼,唐廷玉已經出來了。
唐廷玉的樣子顯得很疲憊,揮手令藥奴三人退到一邊,行過禮之後,便請華陽真人在松樹下的石桌旁坐下。華陽真人看著他,微笑道:你到底在搗什麼鬼?就算是去年春天你闖太乙觀的七星陣的時候,也沒這麼狼狽。唐廷玉遲疑了一下才說道:我在為雲夢療傷。華陽真人疑惑地看著他: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唐廷玉正躊躇著不知怎麼解釋,外面傳報喬空山求見。唐廷玉噓了口氣,說道:喬空山只怕是代表東海那邊來打探雲夢的情形的,我先見見他再說。
喬空山仍是遊方道士的裝扮,拎了一個大包,向華陽真人行了禮,便將包放在石桌上,笑嘻嘻地道:這包裡是我老喬好不容易蒐羅到的幾樣藥材,全送來給你了,由得你怎麼用。老實說就連醫聖他老人家手頭,也未必有這麼好的貨色。現在可以讓我看看她了吧?
唐廷玉注視著他,忽然一笑:好。不過你絕對不能驚動她,否則前功盡棄。
華陽真人也隨著他們兩人走進石室,唐廷玉輕輕地推開內室的門。溫玉榻上,雲夢盤膝而坐,合掌閉目,頭頸之上,深淺不一地插著七根金針。華陽真人與喬空山都怔在那兒,喬空山的神情尤其震驚。唐廷玉又輕輕地關上了門,領著他們退了出來。
在石桌旁坐下,好半天喬空山才回過神來,指著唐廷玉語不成句地說道:你你居然用金針渡渡穴?膽子也太大了吧,一個不好,治死了她,我我看你怎麼向東海那邊交代!
唐廷玉撥開他的手道:我若不用金針渡穴,她不死也會武功盡廢;這樣做她至少還有五分機會。你若留下來幫我,她就又多了一分機會。
喬空山抱著頭痛苦地呻吟道:你簡直要害死我!我花了三年時間,才找到這麼一個良材美質,所有的心血都用在她身上,現在可好
唐廷玉道:從背後捅她一刀又將她內臟踢傷的不是我,而是五禽門的吳婆婆。你要出氣,也別找我。真奇怪,吳婆婆不是東海海盜的盟友嗎?為什麼又要暗算她?
喬空山咬著牙恨恨地道:那個死老太婆,誰知道她發的什麼瘋?唐廷玉疑慮地審視著喬空山。但他表現得一無所知,想必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唐廷玉轉而說道:你到底留不留下來?
喬空山哭喪著臉道:我能不留下來嗎?我可警告你,要是治好了就算了,一個不好,你今後的麻煩就大了!
唐廷玉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們都讀過醫聖他老人家當年以金針渡穴救治宣王的醫案。這種法子,如果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受針者會因為緊受不住金針刺穴的強烈刺激而暴死,但是像宣王和雲夢這樣內息強勁、只不過混亂不能歸入經脈的受針者,卻有很大的機會成功。喬空山心中凜然一驚,唐廷玉似乎話中有話,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唐廷玉一直在注意著喬空山的神情。喬空山顯然意識到了他話中別含深意,換了平日,好奇心盛的喬空山必定要問個明白,但是這一回喬空山卻做賊心虛一般不敢問下去。唐廷玉繼續說道:雲夢最大的危險,不在於她傷勢沉重,而在於她的體質與內功路數。皎皎者易汙,嶠嶠者易折,所以她一旦遇上足以傷她的對手,即使取勝也會付出極大代價,不但傷勢極難痊癒,而且極易引起氣血崩亂。因此我不但以金針渡穴使她脈絡暢通,同時渡入真氣縛住她體內過於鋒芒畢露、凌厲逼人的內息,慢慢導入經脈之中,以免出現血崩之險。當年醫聖救治宣王時,若同時有家師在旁如此協助,也許就用不著花上一個月時間了。
喬空山唯唯諾諾,不敢接話。華陽真人至此已明白唐廷玉究竟在如何救治雲夢,不免微微皺起了眉:這樣說來,得你渡入的真氣之助,雲夢傷勢痊癒後,功力豈不是比從前會更進一步?未免養虎遺患吧。
唐廷玉坦然答道:我們別無選擇。當下議定由崑崙奴離開太乙觀去報信,蘭兒與蕙兒仍留在這兒照料雲夢。
唐廷玉與喬空山進入石室後,唐廷玉輕輕說道:我們輪流當值。即使是蘭兒與蕙兒,沒有我的允許,也不能讓她們接近這道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喬空山怔了一下,正待說話,唐廷玉已經走入了內室。
窗外夜色深沉,春雨淅瀝,華陽真人盤膝坐在雲床上,若有所思地望著對面的唐廷玉。唐廷玉剛剛從石室那兒來,看上去還是很疲憊,但神情間已經大不一樣,眼中的光亮是華陽真人從未見到過的。
華陽真人看著唐廷玉問道:她的情形如何?唐廷玉的目光閃亮:一切順利,明天早上她就會醒來。我已經將喬空山還有蘭兒三人都遣走報信去了。
華陽真人微微一笑:東海海盜將如何感激你呢?唐廷玉眉梢一揚:我不需要他們感激。明天我會同雲夢談一談,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她才能夠真正復原。
華陽真人注視著他:你在她身上做了手腳?唐廷玉搖搖頭:現在還沒有。不過明天早上起出金針之前我會鎖住她兩條經脈。
華陽真人道:你認為她復原之後你有幾分把握可以擊敗她?唐廷玉的臉上掠過一層奇特的神氣,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也許沒有人可以擊敗她。華陽真人驚異地等著唐廷玉解釋。
唐廷玉道:我覺得她是那種每戰必定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她體內的真氣銳利如寶劍,一旦激發,鋒不可當,所以,即使是再強大的對手,要擊敗她,只怕很難。殺死她或許倒有可能,只不過也很有可能會在殺她的同時賠上自己的性命。
華陽真人沉吟不語。太乙觀的武功心法歷來重視消彌殺伐之念乃至勝負之心,認為只有如此才能智珠在握、揮灑自如。唐廷玉所習練的春風劍法,最要警誡的便是殺機。殺機一生,便失去了春風化雨、普度眾生的從容意境。春風劍法中的生機,是留給對手的,更是留給自己的。這樣看來,即使唐廷玉不會輸給雲夢,但也不是擊敗雲夢的最佳人選。沉吟良久,他換個話題說道:五姑娘這兩天會來看望雲夢。
五姑娘名喚趙可。宣王先後接了幾個近支的宗室女在身邊教養,但沒有正式收為養女,因此大家便依了她們在宣王府中的排行,稱為第幾姑娘。前頭三個都已出閣,趙可在剩下的四個中算是最大方懂禮又明事能幹的,頗受宣王府各色人等的敬重,也很得宣王喜愛。
唐廷玉哦了一聲,想一想道:王爺還在坐關,派她來的想必是侯大總管吧。如果只是看望雲夢的話,我不覺得有這個必要,是不是有其他的事情?
華陽真人道:這可要等她來了才知道。
唐廷玉看看一旁的沙漏,站起身來:師父,我該去看看雲夢了。
華陽真人問道:她的刀傷如何?唐廷玉道:已經沒有大礙。他匆匆告辭離去,華陽真人注視著他的背影,目光漸漸變得憂慮,唐廷玉是不是對雲夢傾注了太多的關心?
藉著熹微的晨光,唐廷玉取出最後一枚金針,凝視著雲夢的面孔。雲夢終於睜開眼睛,茫然片刻,才將目光投到唐廷玉身上,困惑地皺起了眉。唐廷玉收起金針,後退一步說道:你的內傷與外傷都已無大礙,不過這段時間最好不要妄動真氣,等到完全復原再說。
雲夢轉過目光注視著唐廷玉的眼睛,四目相對,兩人都覺得,那種莫名的熟悉感撲面而來,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掉開了目光。雲夢過了一會兒才恢復她慣常的神態說道:這麼說我是在太乙觀中。我要在這兒呆多久?唐廷玉答道:這要等宣王出關之後再決定。雲夢默然不語。暗自運轉真氣察看體內情形,發覺行到腑膈之處便已阻滯。
唐廷玉看她臉上的神色有異,接著說道:我可以告訴你,我已鎖住你的兩條經脈,所以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雲夢震驚地抬起頭看著唐廷玉,她已落入囚籠?唐廷玉繼續說道:不過只要不運真氣,就不會影響你的其他舉動。你是否想出去走一走?
雲夢只猶豫了一下,便站起身來,她需要看一看周圍的情形。藥叉和藥奴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他們出了小院,慢慢地走向觀後的松林。林間晨霧流蕩,飛瀑響泉,聲如漱玉。唐廷玉住的小仙居就在松林中。小仙居只有三間房,建在飛瀑旁一堵橫出的飛崖上,下臨深澗,三面凌空,一面是松林,地勢絕險。門外一箇中年道士正在打掃滿地的松針。走近了,那道士抬起頭來,看見雲夢的面孔,不覺怔了一下,才躬身施禮道:老奴宗五,參見公子爺和姑娘。
那道士白面無鬚,聲音尖細,雲夢正疑惑間,唐廷玉道:他是宣王賜給我的內侍,已跟了我七年了,他的兄弟宗六這會兒正在廚下忙著呢。宗五含笑退立在一旁,雲夢感到他在仔細打量自己,皺了皺眉。
唐廷玉引著她進了小仙居,道:右廂房是宗氏兄弟的住處,中間這廳堂是丹房兼藥室。我這兒絕少有客人,是以沒有正經會客之處。到這邊來吧。雲夢的心中升起十分異樣的感覺。唐廷玉的語氣,好像她並不是被囚禁在太乙觀,而只不過是太乙觀請來的客人。
左廂房是唐廷玉的臥室,一榻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一架書與一尊石香爐,素淨得如出家人一般。長窗之外,飛瀑彷彿伸手可及,細細的水珠不時濺到臉上。回過頭來,對面牆上的陰陽魚彷彿在水霧中游動。
唐廷玉道:這原是唐天師的住處。牆上的陰陽魚,便是天師羽化前的遺筆,極具靈氣,每次對著它入定,都能讓人若有所悟。
雲夢在窗臺上坐下,手指輕輕拂過空中若有若無的水汽,沉思不語。唐廷玉注意到,不知是因為雲夢體內有了他輸入的清遠沖淡的真氣,還是因為周圍這寧靜幽美的山林,雲夢的神態已顯得平和了許多。然而他感到不安。雲夢不應該這樣平靜,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雲夢無言地倚著窗。天空中一隻鷹在盤旋,她抬起頭出神地望著。唐廷玉心念微動,她卻已回過頭來,問道:蘭兒他們呢?
唐廷玉道:已經回東海去了。停一停,他又說道,我很抱歉殺了蕭蕭,我想她可能是隨你多年的貼身侍女吧。
雲夢沒有回答,許久才道:我曾經說過,我從落霞寨帶走的東西,只要你們有本事勝過我,我會完璧歸趙,但是你無法威脅我交給你。
唐廷玉微微一笑,雲夢的反應正如他所料。他淡淡地道:我並沒有威脅你什麼。雲夢扶在窗臺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唐廷玉也許的確沒有威脅她什麼,但是他一定在拿她的性命安全威脅東海各島。她應該感謝唐廷玉救了她,可是她也痛恨自己目前這種無能為力的處境。思緒糾結之際,一時間無言以對。
院外看門的小道童朗聲傳報說宣王府的五姑娘來了。五姑娘趙可與她的侍兒荷衣姍姍而來,松陰在她白皙秀美的臉容上搖曳出無數陰影。荷衣與她一般也是典型的蘇杭女子,雙眼機警靈動,一望便知是個水晶心肝的伶俐丫頭。
唐廷玉自小仙居中迎了出來,拱手微笑道:五姑娘,有失遠迎了。我的住處亂得很,還是在這兒談吧。請坐。
小仙居外緊鄰深澗之處,有一小塊平地,宗氏兄弟閒來無事,便在這兒搭了個小小涼亭,唐廷玉將它拿來作為會客之處。他們在亭中坐下來。趙可看看荷衣,荷衣識趣地退得遠遠的,還用手捂住了耳朵。趙可搖頭笑笑,回過頭來道:唐公子,侯大總管讓我來看看那位雲夢姑娘,順便告訴你一些消息。
唐廷玉道:請講。
趙可說道:李家兄弟得趙鵬護送,平安入京後,住在他們三叔家中,等待兵部上奏官家召見,目前尚無消息。趙鵬入宮朝見謝太后,極力遊說太后將雲夢賜婚與他,太后雖未答應,但已有允婚之意。
趙鵬去年遊說唐廷玉去締結這門婚事不成,沒成想終究還是沒有放棄這個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主意,而且還親自上陣,讓唐廷玉錯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道:趙鵬一向得太后寵愛,常說要為他選一門最好的親事,如何肯讓他去娶東海王的女兒?
趙可想了一想,莞爾一笑道:雖不知趙鵬的說辭,但我猜得出來他會怎麼說,無非是曉之以利,動之以鬼神。
唐廷玉也啞然失笑。謝太后嗜慾重利,又深信鬼神,天下皆知。他也猜得到趙鵬一定是千方百計地讓太后相信,締結這樁婚事,化干戈為玉帛,於國於民於自己會有多大的好處,同時也消彌了你來我往的仇殺,積下無量功德。他納悶的是,趙鵬敢去向太后請求賜婚,必定也是得到了江夫人的允許,江夫人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他很快斂去了笑容,神情有些異樣地看著趙可的側後方。
趙可驚覺,站起身來。雲夢靜靜地站在亭外的一株松樹下,眉目間含著慍怒之色,想來已經聽到剛才的話。令趙可訝異的是,雲夢並不是她想象之中類似於趙鵬那樣遍體風流的人物,相反,她清峭的眉有如鷹翅飛揚,澄淨的目光如鷹翅下的冰川,風骨勁秀,神情舉止中有一種令人心生敬畏的氣度。她突然發覺,自雲夢出現之際,唐廷玉的目光便不自覺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心中有無數疑慮,面上卻聲色不動,緩步走出涼亭,微笑道:雲夢姑娘,侯大總管讓我來看看你的傷勢可好了一些,順便送了一些衣服用具來。太乙觀中都是出家人,應用之物,料想難以周全。另外還有四名宣王府的嬤嬤,預備留在這兒服侍你。
雲夢看她一眼,沒有回答。趙可不以為意,接著說道:至於我,會留在這兒陪一陪你。唐廷玉隨著趙可也走出涼亭來,聽見趙可這話,心中一怔,趙可,不,應該說是侯大總管是什麼意思?派趙可接替他來監管雲夢?趙可卻已回過頭來對唐廷玉微笑道:唐公子,你以為我們住在什麼地方合適一些?
唐廷玉沉吟一會兒才道:自然還是老唐天師的那間石室最為安全隱秘。雲夢心神一震,她已見過那間石室周圍的地形,如果再被關進去,她沒有半分機會逃走。
飛瀑流水之聲突然間變大,她和趙可都吃了一驚,轉過頭去看暴漲的瀑布和澗水。只有唐廷玉不以為奇地道:想必是上游下了一場暴雨。
雲夢微微一失神,便又鎮靜如初,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有人說,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是吧?
唐廷玉又是一怔,雲夢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忽感不妙,雲夢已經縱身投向了深澗。趙可失聲驚叫,唐廷玉已不假思索地飛縱向濛濛水霧中的雲夢,在落入洶湧咆哮的澗水之前抓住了她的左臂。一直不遠不近地守在旁邊的藥叉此時已搶到山崖邊,大喝一聲甩出了長鞭,唐廷玉回手一把抓住鞭梢,借了藥叉這一鞭之力,提氣躍向山崖。
但是對面陡峭山崖的樹叢中忽地有人叱喝一聲,抖出一根黑色的長繩,捲住雲夢的腰,向對面拉去。雲夢眉一揚,在空中一轉身,右掌擊向唐廷玉面門,迫得他偏頭躲過時,掌鋒一轉,化掌為刀削在唐廷玉抓住她的右臂上。唐廷玉感到右臂一陣劇痛,雲夢這一掌上貫注了十分真力。他不由得心中一震,雲夢居然在情急之中衝開了被鎖住的經脈!他即刻放開藥叉的長鞭,空出左手來迎擊雲夢。
那黑色長繩已將他們兩人都帶往對面山崖,唐廷玉的左掌與雲夢的右掌迎面一擊,雲夢面色突變,唐廷玉也已感到她方才凝聚的真氣已然消散,疾收回自己掌上的力道,但仍有幾分真力沿了雲夢體內散亂的氣流直攻入她心脈中去。雲夢向後一仰撞在山崖上。纏在她腰間的黑色長繩即刻收回樹叢中,不見了蹤影,而一株矮榛樹忽地伸展枝條,抽向唐廷玉面門,要將他迫下深澗中去。
唐廷玉抓住雲夢的手始終沒有放鬆,心念一動,一旋身將昏迷的雲夢推向那株榛樹。有人低低地叱喝,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語氣中的憤怒是不會讓唐廷玉誤解的。榛樹不再搖動,樹幹裂開來,一個瘦長的黑衣人鬼魅般閃了出來,臉色帶著久不見陽光的蒼白。唐廷玉已明白這必是臣服於雲夢的伊賀忍者。出乎他意外的是,那忍者的漢語說得相當流利:放開雲夢小姐!
唐廷玉注視著他說道:你救不了她。說話之間,手下絲毫不緩,已在雲夢眉間插入一枚金針,穩住她體內的真氣。
那忍者憤怒地道:伊賀島有最好的大夫!放開雲夢小姐,否則我會下令攻入太乙觀!
唐廷玉看他一眼:雲夢有準許你們進攻太乙觀嗎?
忍者呆了一下才答道:雲夢小姐要離開太乙觀,我們已經知道她的意思。你到底放不放手?
唐廷玉心中暗自尋思,除了華陽真人與二弟子清山之外,其他各位師叔都雲遊在外,淨字輩的好手也大多在外歷練,此時此刻,的確不宜與伊賀島硬拼。他的目光轉向面前這忍者,度量著對方的實力,說道:聽你的口氣,你應該是伊賀島現在的首領。那忍者一怔,沒有回答。
唐廷玉繼續說道:如果你能贏得了我,我自然會讓你們帶走雲夢;若是不能,你卻要答應,沒有我的允許,伊賀島不得踏入九華山一步。
那忍者略一猶豫,正待說話,崖頂有人喝道:答應他!這一陣交給我!隨著話音,一個黑衣人巨鳥般翩然落下,方才那忍者立刻往側旁退了一步,讓他面對著唐廷玉。後來的這黑衣人同樣有著蒼白得好似長年不見日光的臉孔,眼睛狹長眯細,眼神鋼針一般刺人。
他向唐廷玉深深一鞠躬,說道:我,橫川木,代伊賀島出戰。
唐廷玉一怔。趙鵬曾告訴他,橫川木是伊賀島的第二高手;第一高手臨濱俊彥被雲夢擊殺,橫川木敗走,不知所蹤,伊賀島就此臣服於雲夢。現在看來,橫川木敗走之後的這段日子,想必躲藏在哪個秘密所在苦練,自覺已有所成,才會有信心迎戰曾與雲夢戰成平手的他。
橫川木一直緊盯著他。唐廷玉向後一退,用雲夢的衣帶將她牢牢縛在樹叢中,即而向先前那忍者道:你,好好看護,不要移動她,也不能驚擾她。隨即轉向橫川木,我們離遠一點動手。
橫川木有些詫異地看看他,唐廷玉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他們交手之際伊賀島會乘虛帶走雲夢,他是否像雲夢一樣信任他們的忠誠守諾?橫川木定一定神,環顧四周,說道:好,我們往下面走。他們踏著樹枝急速下墜,臨近水珠飛濺的深澗時,方才停住。橫川木又是深深一鞠躬,說道:唐君請注意了。
唐廷玉微笑不語,注視著橫川木的一舉一動。橫川木慢慢向後退去,眼看已臨近水邊,忽地反手抽出揹負的長刀,狠狠擊向水面,帶起一大片浪花撲向唐廷玉。唐廷玉悚然一驚,浪花濺起的那一剎那,他已看不見橫川木的身影,更看不見橫川木的刀在何處,他只感到浪花中的殺機。唐廷玉身形一起,如風吹落葉,飄然飛上樹梢。深澗中的水流一波一波地湧起,向唐廷玉翩然飛起的身形攻來。
唐廷玉暗自皺眉。這已經不是他所瞭解的伊賀忍術。伊賀忍者雖然可以利用水來隱藏身形,卻並不擅長將流水化為攻擊的武器。只有鬼谷弟子,才擅於御使自然萬物。這是唯一的解釋:橫川木戰敗之後的隱居之地就是鬼谷,他也許是以伊賀忍術為交換條件,學得鬼谷的御物之術,以補伊賀忍術之不足。也正因此,橫川木才有這個信心迎戰曾經與雲夢打成平手的他。
浪花飛濺,刀氣突現,唐廷玉一連變幻了三次身形,才得以堪堪躲開這一刀。他慣用的長劍並未帶在身邊,落地之時踏上一塊尖石,心念一動,雙足飛踢,將岸邊大大小小的無數石塊踢向水流之中的橫川木。五行相生相剋,要剋制流水,只能以土石。
貫注真力的堅石擊破了渾然一體的水柱,橫川木的身形顯露出來。但是他即刻往綠樹叢中一撲,身形又已隱去,只有長刀砍下的樹枝呼嘯而來,將石塊反擊向唐廷玉。唐廷玉倒縱出數丈開外,身形縱出的同時已脫下外袍,迎風展開,將撲面而來的樹枝與石塊都擋了回去,落了一地。這時他聽見藥叉大叫:公子爺,接劍!長劍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擲了過來。唐廷玉縱身揮出長袍,捲住長劍。橫川木攻來的長刀被劍鞘格住,他往後疾退才不至於被唐廷玉的劍鋒劃破胸膛。
他們對視片刻,橫川木深深一鞠躬,說道:不得唐君允許,我們不會踏入九華山一步。
雲夢仍然被安置在那石室中,待到唐廷玉出來時,已是暮色蒼茫。趙可站在石桌旁,含笑說道:唐公子請坐,這是胡嬤嬤下廚弄的幾道菜,我聽侯大總管說胡嬤嬤的手藝很合你的口味,所以這一次特地將她帶來服侍。
唐廷玉坐下來,微笑道:難得侯大總管還記得這種小事,也多謝五姑娘費心了。一邊說著,一邊暗自忖度,趙可說話的口氣,隱約之間,似乎有如妻子關心服侍丈夫一般細緻周到,宣王已經選定了趙可?無疑趙可的大方練達正是宣王府所需要的主婦。然而唐廷玉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突然想起去年與趙鵬在趙府海船上所說的一番話,趙鵬說他放棄選擇的機會,將來可不要後悔。那麼現在,面對著似乎已經決定下來的命運,他是否希望還能有這個選擇的機會?
趙可示意侍立一旁的荷衣斟酒。唐廷玉止住她:不必了,我還得趕快回去配藥。荷衣看看趙可,放下酒壺悄然退了下去。
趙可輕聲問道:雲夢姑娘的情形如何?她不會忘記,唐廷玉抓著藥叉拋下的長繩將昏迷的雲夢帶回崖上時,臉上異常緊張的神情。
唐廷玉不自覺地看看石室:只要有合適的藥物,對症施針,她會很快復原。停一停,他又道,為王爺配製的三十六枚碧心丹,我已用掉十二枚,想再留下十二枚。還請五姑娘回去之後轉告侯大總管一聲。
趙可心中詫異。唐廷玉是想將丹藥留下來給雲夢服用嗎?她心中幾經轉折,終於忍不住說道:唐公子,你這樣盡心救治那位雲夢姑娘,知道的人倒也罷了,不知道的人,只怕多有誤會。
唐廷玉驀地抬起頭來,警惕地看著她,是了,這就是趙可來太乙觀的真正目的。略一思忖,他淡淡地道:是嗎?都有些什麼誤會?
趙可微笑著說道:江東各家,大多已經知道雲夢姑娘師承巫山門。歷來傳說,巫山門的女弟子,最是聰明俊秀,都有顛倒眾生的魔力,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這也難怪不知內情的人胡亂猜測。
唐廷玉默然片刻,忽然也是一笑:五姑娘你認為呢?趙可無法回答。唐廷玉已匆匆吃完,站起身來道:世人如何說,由他去說,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麼。他的眼中閃亮,嘴角含著奇特的笑意。趙可起身送他離去,怔怔地站在那兒出神。她從來不知道唐廷玉還有這樣灑脫得近於狂傲的一面,反顯得她的憂慮是小人之心了。
第三天清晨,雲夢已經甦醒,唐廷玉看得出她內心的挫敗與沮喪,當下說道:你最好不要再嘗試強行衝開被鎖的經脈。下一次就不會有這樣幸運,僅僅是受了我一點掌傷而已。
雲夢不無惱怒地擰起了眉。雖則她知道唐廷玉現在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儘快治好她的傷,可那些話語總是很容易便激起她的怒意。她強忍住反唇相譏的衝動,一言不發地閉上了眼睛。
唐廷玉悄然退了出來,華陽真人正在小院中等他,趙可站在一旁。唐廷玉上前見過師父,華陽真人捻著長鬚慢慢說道:既然雲夢姑娘已無大礙,這兒就交給五姑娘照管吧。畢竟男女有別,你在這兒還是不大方便。唐廷玉立刻看了趙可一眼,趙可意識到他懷疑是自己在華陽真人處說了什麼,華陽真人才想起要避男女之嫌,心中倍感委屈,卻又無從辯駁,只咬了咬唇沒有作聲。
華陽真人又道:趙鵬已經到了山下的陵陽鎮,派人來請你去見個面。來人也想見一見雲夢姑娘,正等在院外,現在想必可以進來了。
他示意弟子放趙鵬的信使進來,卻是那嬌憨可愛的小侍女寶兒。她笑盈盈地道:我家公子爺問唐公子好。還有些衣服用具,要送給雲夢小姐的,唐公子要不要先檢查一下?
唐廷玉只好道:都交給五姑娘吧。
寶兒向院外一聲招呼,早有趙府的家僕一箱箱地抬進來,寶兒嘰嘰喳喳地道:這箱裡是胭脂水粉,這箱裡是內裙,這裡是外裙,這裡是首飾,這裡是鞋襪
唐廷玉早已走到一邊,轉頭看華陽真人,華陽真人一臉無可奈何的苦笑,搖頭說道:趙鵬不會是打算將老唐天師生前的住處佈置成那位雲夢姑娘的閨房吧?唐廷玉默然不語。趙鵬大費周章地送這些衣服用具來,是否預示著他並無就此接走雲夢的打算?
唐廷玉與寶兒一行到陵陽鎮時,已是下午。趙鵬滿面春風地迎了出來,笑道:唐兄,久違久違。我在青弋湖上擺了一桌好宴,專等唐兄前來賞光。青弋湖兩岸,風光如畫,還要有勞唐兄多多為我介紹了!
唐廷玉心知趙鵬必定宴無好宴,但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在船上等著自己的,會是谷川。這麼說趙鵬的求婚至少已經得到谷川的贊同?或者乾脆就是谷川本人的意思?
趙鵬笑道:請坐請坐,這船上除了我那三個溫酒上菜的侍兒,還有谷兄手下兩名船伕,別無外人,儘管放開來喝不妨。他舉杯先向唐廷玉說道,這些天來,有勞唐兄多多照顧雲夢姑娘,這杯酒一定得先敬唐兄!
唐廷玉哭笑不得,趙鵬言語之間,儼然這門婚事已成定局,所以他才有資格代雲夢謝過自己。他將酒擋了回去,沒好氣地道:談不上什麼照顧。外面的那些流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去的,好讓太乙觀為了避嫌儘快將雲夢送走或者是乾脆送到你手中去?
趙鵬笑吟吟地道:我倒也想這樣做來著,只不過有人比我動作更快,而且老實說我也不敢得罪你。哎,你扣住雲夢到底想幹什麼?
唐廷玉上下打量著他:哦,《神女遺書》你不想要了?
趙鵬搖著頭道:不是不想要,而是換一種方式要。林夫人無兒無女,雖然為飛魚島訓練了不少人手,卻只有雲夢這麼一個寶貝弟子,《神女遺書》自然會留給雲夢做嫁妝,我這樣拿過來,不傷和氣。你還要將雲夢留到幾時?不會是他笑嘻嘻地看著唐廷玉,當真有那麼回事,正好被人說中了,你才惱羞成怒吧?
唐廷玉疑惑地看著趙鵬: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用不著對我使激將法,你為什麼對這門婚事這樣熱心?
趙鵬仰靠在椅背上,笑著說道:我的理由很多,說得冠冕堂皇一點呢,是為了與東海各島化干戈為玉帛;說得老實一點呢,是為了大家不要兩敗俱傷甚至於同歸於盡;說得不負責任一些,是因為家母看過雲夢的畫像之後很喜歡她,我不過是謹遵母命。但是他坐直了身子,向唐廷玉道,對於唐兄,我是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唐兄是否也曾有過這種感覺,你不知道危險在哪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危險,但是你本能地知道該怎麼去躲避這危險?
唐廷玉尋思一會兒,說道:這就是你真正的理由?
趙鵬的目光停在虛空之中,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從和雲夢交手之初,我便感到一種危機正在逼近我。家母突然提起這門婚事,我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如釋重負,我不用再與雲夢拼死拼活,在這之前,一想起這種拼個兩敗俱傷的可能,我便覺得心中極其不安。他回過目光看著唐廷玉,唐兄可知道,家母坐禪二十年,已漸有靈機觸動的妙悟?她老人家之所以會有和親的想法,或許其中便有天機暗示。
唐廷玉心中震動,良久才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一直靜靜旁觀的谷川這時才道:既然如此,唐公子是否可以讓我們接走雲夢?
唐廷玉審視著谷川,過一會說道:雲夢姑娘身邊驅使的人,除了在一年限期之內會絕對忠誠於她的伊賀忍者,其他好像都是東海各島的人,谷島主覺得這其中會不會再出現吳婆婆這樣的人?
谷川震驚地望著唐廷玉,唐廷玉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認為東海各島甚至包括飛魚島都有背叛、暗算雲夢的嫌疑?他暗自思忖了片刻才答道:大王當日曾經命令飛魚島在海神娘娘跟前立下血誓,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忠於雲夢。至於東海各島,戰敗之後也都對海神娘娘立下了忠於雲夢的誓言。在海上,沒有人敢欺騙海神娘娘。
唐廷玉緊跟著道:但是在江東土地上並沒有海神娘娘。
谷川道:所以要儘快回到東海去。停一停,他又道,我竭力促成這樁婚事,並不僅僅是為了東海,也為了雲夢可以不必與江東武林甚至宣王再爭鬥下去。我們都知道這一戰將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對飛魚島在東海的霸權虎視眈眈的,並不只有一個黑龍島,對於這一點他們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谷川這番話的意思,似乎還不只是這麼簡單。唐廷玉注視著谷川的眼睛,谷川則毫不避讓地迎著他的注視。趙鵬暗自納悶,這兩人似乎在打什麼啞謎?憑他如何善察人意,也無法看出究竟。
唐廷玉終於說道:我相信谷島主的誠意。不過,雲夢的去留,要由宣王爺出關之後再決定。
谷川沉思一會兒,說道:宣王爺何時出關?
唐廷玉道:四月十五,是太乙觀三年一次的講武大會,王爺會在那之前出關,親臨太乙觀主持大會。
谷川:我是看著雲夢長大的,她決不是可以困在牢籠中的那種人,也決不是會被對手嚇倒、不敢再反抗的那種人。今天才三月初五,你認為雲夢能夠在太乙觀中安安靜靜地呆到那個時候嗎?唐廷玉默然。雲夢坐在小仙居的窗臺上仰望空中飛鷹的神情歷歷如在眼前,她已經試過一次逃亡,決不憚於再試第二次。
谷川隨即問道:那麼唐公子是否同意讓我們接走雲夢?
唐廷玉打量一下谷川,說道:我從未聽人說過雲夢的母親,谷島主是否知道一二?
饒是谷川如何沉著,神色也是微微一變,鎮定一會兒才答道:並不是所有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唐廷玉默然片刻,說道:我明白了。明晚子時,我會將雲夢送到我們方才上船的地方。
趙鵬笑吟吟地拍著他的肩頭道:如此我可真要多謝唐兄成全了。至於宣王爺和華陽真人那兒,還要請唐兄你多多擔待,容我日後再親自上門賠禮道謝。
日暮時分,華陽真人與唐廷玉走入那小院,趙可從石室中迎出來。華陽真人看看石室,問道:她今天如何?
趙可答道:飲食都還好,就是從來不看我們,也不說話。她遲疑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接著說道,陪了她一天一夜,我總覺得我以前在哪兒見過她,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兒見過。
唐廷玉震驚地看了看趙可,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徑自先進了石室。華陽真人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雲夢的臉,聽得趙可這話,他哦了一聲,回想起雲夢的臉孔與神情,的確令他有著隱約的熟悉之感。他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什麼人身上見到過這樣的神情氣度?
小半個時辰後,唐廷玉與雲夢自石室中出來,華陽真人不由得注意地看著雲夢的面孔,然而云夢再次蒙上了面紗,不容他多加思索,唐廷玉已領著她告辭離去。
趙可探詢地望向華陽真人,華陽真人明白她的疑問,說道:廷玉自然有他的理由這樣做。沉思一會,他又說道,我想廷玉至少已經贏得了東海各島的尊敬。
春夜的山林,寂靜無人,唐廷玉的左掌始終扣在雲夢的右腕之上,助她在疾奔之際舒散開身體內淤積數日的真氣。夜風拂過他們的面孔,耳畔風聲呼呼,腳下的樹木與草叢一掠而過,透過樹梢的星光點點地灑在他們肩頭。下山的路越行越快,彷彿不過轉眼之間,青弋湖已經在望。他們停在一個陡坡之上,唐廷玉終於放開左掌,兩人同時縱身掠下陡坡,停在湖畔的一片芳草地上。
唐廷玉仰頭望望星光,說道:還有半個時辰才到子時,我們來得早了一點。
雲夢仰望著星空,沒有回答。但唐廷玉已可感到她心中滿漲的快樂,就如一頭終於衝出牢籠的獵鷹,迫不及待地張開雙翅迎接著夜風。然而他的心中卻感到一陣悵然若失的迷茫。
雲夢回過頭來鄭重地說道:為表謝意,我會下令放回方心愚。而且,從今往後,東海將不會以你為對手。
唐廷玉淡然一笑:這恐怕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夠暫時停下對江東各家的攻擊,一切留待宣王出關之後再做決定。
雲夢略一思忖,便答道:這件事情我可以答應。
唐廷玉暗自噓了一口氣,將揹負的包裹拋給雲夢,說道:這裡面有你的驚魂劍,還有十二枚碧心丹和九枚可解百毒的玉清丸。雲夢驚異地望著唐廷玉,今晚她再一次感到唐廷玉對她並無敵意。她不覺微微垂下眼簾,自己先前的態度似乎有些過分了?至少沒有能夠冷靜公平地感謝唐廷玉的善意。
此念既生,對唐廷玉的觀感已經大不一樣。轉頭卻見唐廷玉的目光停在湖面上,似乎在搜索谷川的船,一邊說道:還有一件事情,我想還是提醒你一下為好,不要絕對信任任何一個人。
雲夢困惑地皺起了眉。這也是當日在東海之上谷川曾告誡過她的。沉思一會兒,雲夢答道:多謝提醒,我會隨時注意,不會再有第二個吳婆婆有這個機會。
他們默然許久,唐廷玉若不經意地問道:我從未聽人提起過你的母親,令堂還在嗎?
唐廷玉的問題有些突兀,以他的立場,委實不應貿然詢問雲夢的家事。不過雲夢卻沒有細想,唐廷玉也問得理所當然。只是這問題讓雲夢的臉上掠過一層黯然,過了一會才輕輕說道:我剛生下來時,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不許任何人提起她,所以我不知道她的模樣,不知道她是哪裡人,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唐廷玉注意著她的神情,謹慎地說道:令尊去世以後,也沒有人敢提起?
雲夢搖搖頭:我曾經問過,可是除了谷大哥和師父,沒有人見過我母親,更沒有人知道她的情形。谷大哥和師父也只是見過我母親而已。他們說她長得很美麗,就這麼多。
唐廷玉上下打量著雲夢,說道:你母親也許不是漢人吧。你有沒有發覺,你的眼睛黑得與其他人不太一樣?漢人的眼睛無論怎麼樣漆黑,總帶著一層淡淡的黃褐色,但是你的眼睛中卻帶著一層淡淡的藍色。我知道東海王是地道的漢人,你的眼睛也許是像你母親。
雲夢一怔,唐廷玉對她的觀察是不是太過細緻了一些?這令她感到極不自在,卻沒有去想為什麼會不自在,只反問道:你為什麼要關心這個問題?
唐廷玉無奈地攤開手道:要不然我們站在這兒做什麼?無論談到任何其他問題,恐怕都會因立場不同而生出爭執來。這個問題至少我一無所知,沒有什麼可以爭的。他隨即轉過話題問道,令師林夫人也是飛魚島本地的人嗎?
雲夢微微一笑:我不會再告訴你有關東海的任何事情。她已悟到唐廷玉是在有意無意地套問消息。
唐廷玉只笑一笑,轉而說道:我在給你包紮左臂的箭傷時,見到你的左臂上有一個小小的圓疤,你幼時曾經由蒙古大夫種過牛痘?見雲夢困惑不解,他解釋道,這是蒙古人防治天花惡疾的辦法。不過種牛痘的風險太大,如果不能確知不種的話危險會更大,是不會在你身上冒這個險的。
雲夢道: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她會不會如實告知?這個念頭讓雲夢覺得更不自在。唐廷玉也沒有再問,只是默然沉思著,良久,忽而又道:你頸上的金鍊和玉鎖都很別緻。別緻到不容人錯認。
雲夢一怔,唐廷玉這話說得有些無禮,她想要發怒,轉念又想到必定是唐廷玉為自己治療後心傷口時無意中見到的,意識到這一點時,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只覺得臉上不由自主便微微燙了起來。唐廷玉話一出口也意識到自己太唐突了,只是此時雲夢的態度大為緩和,想必不會有意隱瞞真相,隱忍了這麼久,此時此刻,自己說什麼也不想放過這個疑問,於是又道: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嗎?
雲夢定一定心神才答道:不是,是我十五及笄時家師送給我的。
饕餮玉鎖,龍蛇金鍊雲夢不覺想到,自己的師父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才會有這樣奇特的飾物呢?
她的這個回答讓唐廷玉的身軀微微顫抖了一下,伸手按了一下胸口,似乎在努力讓自己鎮定。雲夢感覺到他心中異乎尋常的震撼,遲疑一瞬,輕輕問道:你怎麼啦?
唐廷玉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慢慢答道:沒什麼,船已經來了。
子時已到,谷川的船如約而來,趙鵬自然也在船上。唐廷玉將雲夢送到船上,告辭之時,趙鵬卻與他一起下船來了。唐廷玉詫異地看著他,趙鵬指指雲夢,低聲笑道:這位大小姐最討厭別人擺佈她,現在決不會給我好臉色看,我還是先避一避為好,讓谷兄有時間勸她。我看她對你倒挺客氣的,說不定到時候你還有這個面子替我說幾句話。
他們下船之後,谷川立刻下令開船駛往下游。藉著窗外淡淡的星光,他審視著雲夢,不無欣慰地道:幸而沒有事,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去面對大王的在天之靈。
雲夢若有所思地道:谷大哥,你怎麼從來不提我母親?
谷川一怔,隨即說道:我只見過你母親一面,對她一無所知,如何提她?你怎麼突然想起這件事情?他可以肯定,必定是唐廷玉對她說了些什麼。難道說他們已經熟悉親近到可以談論這麼隱秘的問題了?這個猜測讓谷川暗自皺眉。
雲夢輕輕地嘆了口氣:谷大哥,從小我就感到你們是有意避免提起她。能夠嫁給我父親的女子,怎麼可能是尋常女子?怎麼可能沒有來歷,沒有人記得她?你們說她早已去世,我卻總覺得她還在人世。谷大哥,你還記得嗎?從前我曾經告訴你,我曾經夢見過她。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模樣,可是在夢中她的手剛剛碰到我,我就知道是她。我看不清她的臉,不過我知道她真的很美麗。谷川正在心中暗罵唐廷玉多事,雲夢又說道,還有一件事情也很奇怪。唐廷玉盯著我看的樣子,就好像想從我臉上看到另一個人的模樣一般。他和宣王府的關係十分密切,也許他在宣王府的資料庫中見過我母親的畫像,所以才會這樣看我。谷川的頭開始痛,雲夢卻又悠悠然加了一句,谷大哥,難道你不覺得唐廷玉的樣子有點眼熟嗎?雖然很多時候我都會將他當成最可惡的對手,但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他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感。而且我確定我可以信任他的誠意。真奇怪,對不對?
谷川只好嘆口氣道:我沒有注意。隨即轉過話題,雲夢,想必你已知道姑蘇趙府求親的事。
雲夢的臉一沉:這件事情谷大哥你已答應了?
谷川注視著她:當然還要看你的意思。與姑蘇趙府聯姻,將帶來東海各島夢寐以求的富庶與繁華。
雲夢緊皺著眉道:師父她怎麼說?
谷川道:前些日子龍莊主去向林夫人提親,林夫人似乎更偏向龍家那邊。
雲夢愕然,失聲笑道:龍君侯?不可能!
谷川搖搖頭:不是不可能。雲夢,東海各島的效忠是有條件的,甚至於飛魚島的血誓也是有條件的。你要為東海帶來東海想要的東西,這是你的責任。
雲夢微笑:龍家莊有這樣的實力嗎?
谷川心念數轉,最終只慢慢說道:龍家莊的背後,是官家和賈太師。若無他們的扶持,龍擾三又怎能在宣州立足併成為能夠制約宣王府的一方霸主?再者,龍君侯的用心,你也該明白的,若僅僅是為了一份盟約,以龍君侯那麼傲岸的性子,是不可能甘心偽裝成你的階下之囚的。
雲夢皺眉不語。龍君侯自三年前到東海一行之後,便時時出現在她的身邊。他的用心,她並非視而不見,只是,總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隔在他們之間,令她下意識地不願讓龍君侯離自己更近一步。
谷川又道:如果你不喜歡龍君侯,那麼趙鵬如何?趙鵬雖然有風流放誕之名,不過我可以保證,江夫人和趙鵬都會待你很好。
雲夢詫異地看著他,谷川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她選擇趙鵬。
趙鵬眉目含笑的模樣如在眼前,面對著那莫名的熟悉親近之感,即使是自己,也很難對他生出敵意吧?雖然如此,提到婚約
谷川看著她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道是希望她回答一個好字,還是不希望她如此回答。她若點頭,從此以後,便要將她永遠送到另一個人身邊去了,又或者是將有另一個人永遠取代自己的位置
雲夢忽而說道:谷大哥,你為什麼要我選擇這樣一種方式?
谷川凝視她良久,說道:雲夢,大王和我在海神娘娘面前答應過你母親,無論要求你為東海做什麼事情,都要首先顧及到你的安危。要庇護東海,聯姻無疑是最快捷最安全的方式。
雲夢傲然一笑:是,我當庇護東海。不過,谷大哥,你可曾想過,只要我擊敗宣王,同樣可以為東海帶來我們夢寐以求的富庶與繁華?
谷川震驚地道:擊敗宣王?沒有人擊敗過宣王。這麼多年來,宣王已在大宋國土上樹立起他無敵的形象。
雲夢的目光閃亮:無論宣王當年如何英雄,如今也已經老了,更何況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動手。谷川仍然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雲夢繼續說道,我答應過唐廷玉,在宣王出關之前暫時停止對江東武林的攻擊,也不做任何決定。不過等到宣王出關之後,我會立刻派人給他送上戰書。她仰望星空,出神地道,當年東海之役,宣王曾經向父親提出一戰決勝負,父親他沒有答應,直到今天,東海各島還有渤海蛇島都有人口出怨言,認為當初如果父親冒險一搏,不是沒有拼殺宣王的機會,東海各島的損失也許就不會那麼大。我要替父親扳回這一局。
谷川看著她:但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失敗,東海各島將再無翻身的機會?雲夢回過頭來盯著他:谷大哥,你沒有習練過巫山武功,有些東西你不會明白,我有很大的機會擊敗宣王。
谷川低聲說道:雲夢,大王和我答應過你的母親。
雲夢默然一會兒才道:巫山武功中的確有能夠與最強大的對手同歸於盡的招數,不過也許我可以改進它。這些日子以來,唐廷玉一直以太乙觀的內功為我療傷,我對太乙觀的內功已有些心得。太乙觀的內功心法雖然失之柔弱,卻有著生生不息的堅韌,如果能將它糅入那些招式之中,必定可以在最險惡的情形之下保住我的心脈。所以我這就通知趙鵬還有師父她老人家,所有事情暫且延後,等宣王出關之後再議。
谷川看著她走出艙去吩咐手下辦事,心中種種滋味糾纏難辨。這樣叱吒風雲、指揮若定的雲夢,是整個東海的驕傲,是東海王用盡畢生心血培植出來的整個東海的希望。他看著她展翅高飛,彷彿要一直飛到那紅日之上,君臨天下,俯瞰眾生,讓他的心中是如此激動和自豪,又是如此擔憂和焦慮,害怕她被那紅日的烈焰燒灼了雙翼,更害怕她飛入那紅日,一去永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