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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何时云天再倚剑

    四何时云天再倚剑

    唐廷玉追踪云梦赶到西天目山落霞寨宫家时,落霞寨已经出事。云梦潜入寨中,借助从方心愚口中审出的栖霞堂机关图,以一己之力打开了十三道笨重无比的机关石,盗走了那份关系到宫家生死、也关系到宣王声望地位的盟约。离寨之际云梦被发现,寨主宫太宏以盟约的去留为赌注,与她一战,宫太宏不幸战死,云梦负伤离去,不过临去之时答应暂且不会销毁盟约,以报答宫家予她公平一战的机会。

    唐廷玉暗自皱眉。当年金国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文武双全、内外兼修,又都出身皇族,其中为首的就是宫太宏的父亲完颜泽。金国灭亡之后,完颜泽率部下南逃至江东,得到宣王与华阳真人的帮助,改姓宫,蛰伏在天目山,积聚力量,以待时机复国。当时的权相史弥远,迫于宣王的压力,答应不过问此事,但要宫家将其带来江东的财富献出一半,立誓服从枢密院的调遣,且未奉诏书,不得出天目山。双方的约定,立书为证,一式三份,一份存宫家,一份存宣王府,一份存皇宫。宣王与官家、贾太师之间嫌隙已久,宣王一日在世,官家和贾太师一日不能安卧。如果云梦成功毁掉宫家那份誓约,官家一定不会承认有这么回事,宣王府的那份誓约成为孤证,便不足以取信天下。到那时,宣王便脱不掉勾结金国余孽、图谋不轨的罪名。宣王一倒,太乙观、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这些世家大派都得跟着倒下。东海群盗这擒贼擒王的盘算,倒真是如意得很。

    接待唐廷玉的是宫太宏的长子宫大勇。唐廷玉取出宣王府的令牌,简略说明来意,宫大勇道:唐三公子能够及时赶来,落霞寨十分感激。

    唐廷玉不无歉意地道:令尊的事,我们非常抱歉。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到落霞寨的话,或许

    宫大勇断然说道:唐三公子言重了。探报已经探知,东海海盗连夜赶回东天目山,看样子打算躲到五禽门的地盘里去,让云梦养好伤后再离开。我们应当速战速决,一定要抢在云梦伤势痊愈之前歼灭他们。说到这儿他不无感叹地道,家父一生修为,竟然还不是她强弩之末的对手!唐三公子在天机府中能够与她打成平手,诚为不易啊!此次出征东天目山,还请唐三公子多多指点!

    唐廷玉微笑:在天目山,落霞寨才是主人,在下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如有差遣,无不从命。

    宫大勇站起身来:好,我们这就动身!

    一行人赶到东天目池南岸五禽门栖身的那个小山村时,日已西斜。小村中寂静无人,唐廷玉巡查了一遍道:他们回来过又离开了。我们不如分头去找,一有动静,立刻发火箭报警。

    宫大勇即刻下令五人一组分头去寻找,他则对唐廷玉道:唐三公子,你不介意我和你一组吧?我认为你找到他们的把握最大。唐廷玉注视着宫大勇,宫大勇的外表虽然镇定自若,内心却燃烧着炽热的怒火。他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药奴走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来嗅一嗅草丛中的气味;药叉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以防他专心追踪之际中了暗算。唐廷玉与宫大勇还有一名落霞寨的武士跟在后面。

    药奴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已找到要找的东西,气味在一道深沟处中断了。他们抬头望向对面的山峰,暮色已起,要下到沟底再攀到对面山上去,恐怕来不及了,更有可能在黑夜中遭到暗算。

    唐廷玉略一沉吟,说道:立即发火箭召集人手,我先过去拦住他们。宫大勇有些迟疑:这个恐怕太过冒险。

    唐廷玉度量着深沟的宽度,说道:那位云梦姑娘带到天目山来的手下,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务必要趁她援兵未到之时截住她,以免夜长梦多。请宫少寨主守在这儿,我告辞了。

    他将长剑负在背上,掷出一小段树枝,飞身踏上,双手不停地掷出树枝,一招登萍渡水,眨眼间扑上了对面的山崖,足尖在崖缝里伸出的细草上一踏的瞬间,已换了一口真气,凌空几个筋斗,没入崖后。

    暮色四合,山风渐起。唐廷玉掠过几重山坡,已然望见了前方一个掩映在藤蔓中的洞口,他加快了步子,一提气掠过一片草丛,翩然落下之际,十二名刀手突然从洞口前的灌木丛中冒了出来,六柄长刀六柄短刀,两两配合,严阵以待。

    唐廷玉暗暗叹一口气,五禽门的现任掌门是吴常的妻子,蛰伏不出二十年,据说一直在训练鸳鸯刀阵,准备着有朝一日用来对付宣王,现在却只不过被云梦用来看守门户。他深深吸气,身躯平升二尺,长剑插入石壁止住了身形。鸳鸯刀阵已经发动,却失去了敌踪,仓促收势,几乎斫伤了同伴。

    只这一瞬间的混乱,唐廷玉已抽剑跃下。剑气绵绵,剑意柔柔,如包容万物的云烟。刀手的攻势凌厉,但长刀被细密的剑路缠住,刀上的力量,被唐廷玉剑上柔和的春风所吸引而改变了方向,在唐廷玉的身周转成了一个大圆,刀刀相撞,力力相加,圆环越转越疾,六名长刀手欲罢不能,欲进不得。短刀则被强劲的气流阻在圆环之外,难以施展援手。体力稍弱的一名长刀手终于支撑不住,手上缓了一缓。也就在这一刹那,剑鞘点上了他胸口膻中穴。一环既缺,攻势立溃,剑鞘连点,长刀手纷纷倒地。短刀手好容易逮着个出手的机会,大吼着扑了过来,要攻敌救人。但唐廷玉根本就没有对被制住穴道的长刀手出剑。他拔足跃起,短刀击空,正茫然间,唐廷玉已趁此机会翻身蹿入洞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刀手并未追踪进来。五禽门是隐藏了真正的实力,还是根本就不想全力拦截他?心念数转之际,唐廷玉已落到地上,忽觉身后风声,他疾转身,挥剑斩秋风,双生姐妹中的一个自暗中挥来的一条软鞭迅速缠住了长剑;那昆仑奴呀呀大叫着,挥舞着一柄雪亮的短倭刀截住他后方。他以剑鞘抵住倭刀,疾退向左,背靠石壁,软鞭那细柔如蛛丝的力量被剑风接引击向怒潮一样汹涌而来的倭刀,唐廷玉则已贴着石壁疾升丈余,剑鞘在石壁上一点,借力纵向另一面石壁。另一条软鞭呼啸着缠向他双足。但他又已飞纵向对面的石壁,长剑不停地削下石块,以剑代指,将石块击向昆仑奴和那双生姐妹,阻住他们身形。转眼间他已到了石洞深处。

    山腹地势高旷,怪石嶙峋,一座小小的石屏风后,温泉汩汩汇成一个深潭,潭中有一小石台,蒙蒙水雾里一位白衣女郎披发盘坐在石台上。山洞一角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烛光昏暗,无法看清女郎的面孔。

    吴婆婆和萧萧到哪里去了?白衣女郎是云梦吗?唐廷玉横掠过洞顶时才发现这许多疑点。水雾弥漫,遮住了女郎的脸容也遮住了她眉宇间的锐气灵光。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动,但剑势已发,仍是径直刺入了女郎左琵琶骨。女郎全身一震,张口喷出一团血雾,与此同时潭中水花四溅,惊魂之剑破水而出刺向唐廷玉后心。

    唐廷玉人在空中,无可借力处,眼看血雾近脸,剑气及衣,他忽地吹出一口清气,左手剑鞘反手自腋下递了出去。血雾被吹得反喷上假扮云梦迎敌的萧萧的脸孔,萧萧立时倒了下去,血雾使得她的脸孔迅速腐蚀。惊魂剑刺入的不是唐廷玉的后心,而是剑鞘。唐廷玉迅速放开剑鞘,顺势向前疾冲,消去这如离弦之箭的一剑之力,左手在石壁上一按,身子贴了上去,整个人便如壁虎一般贴着石壁轻轻滑了下来,脚一沾地,即刻一翻身,扬手处金光闪动,云梦身形一晃,躲过金针,沉入了石潭。

    唐廷玉一抬脚取出折叠在靴筒中的短弓,三支沉鱼箭破水而入,云梦纵身跃出,落到数丈开外,一支沉鱼箭正插在她的左臂之上。她一侧头咬住箭支拔了出来,右腕一抖,将剑鞘抖落,惊魂之剑又对准了唐廷玉。唐廷玉已拔出刺入萧萧的肩骨的长剑,迎面击向云梦。

    然而横掠过潭水时,唐廷玉心中禁不住一阵困惑。刚刚从水中跃出的云梦并未蒙面纱,昏暗的烛光中,不仅是她的脸孔令唐廷玉再次感到那似曾相识的熟悉,就连她仗剑而立、蓄势待发的神情气度,也不令他感到陌生。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是如赵鹏的解释,这是因为他们所习的武功有相生相克、如影对形之处吗?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侯大总管的困惑?

    吴婆婆忽然自云梦身后的岔洞口内扑了出来,口中叫道:我来挡住他,你先走!云梦的目光仍然贯注在唐廷玉的剑上,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挡不住他一语未完,吴婆婆手中的龙头拐蓦地弹出一柄利刃,直射向云梦后心。

    唐廷玉看得清楚,脸色一变,脱口叫道:小心!然而距离太近,云梦警觉时,虽然本能地侧移开去,利刃仍然没入了她的后心,吴婆婆哈哈大笑着,旋身飞起鸳鸯连环腿,将云梦踢得飞撞向唐廷玉,阻住他的来势,龙头拐随即在地上一顿,借力疾退回岔洞之中。恰恰赶到的双生姐妹怒声尖叫着扑过去拦截吴婆婆,却已迟了一步。

    昆仑奴随后赶到,一见此种情形,立刻翻身向唐廷玉跪倒。双生姐妹也已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此刻,除了唐廷玉,没有人可以救她们的小姐,当下毫不迟疑地也跪了下去,口中道:兰儿/蕙儿,恳请公子救救小姐。

    唐廷玉无暇顾及他们三人,他在接住云梦的那一刻已经迅速拔出那柄刀,连点她伤口周围的四处穴道止血镇痛,撕开她衣襟敷上金疮药,随即将一枚护心丹塞入她口中,左掌贴住她天灵,度入真气护住她心脉。昆仑奴三人满怀希望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待到她脉息暂时稳定下来,唐廷玉略略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一条龙蛇缠绕、精致非凡的细金链自云梦撕开的衣襟内滑了出来。唐廷玉心念一动,已经本能地抽出了金链吊着的那枚碧青如天空的玉锁。

    一眼看见玉锁上的云中饕餮纹,唐廷玉一怔之下,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道:还好那柄刀没有刺中心脏。我要带她回太乙观救治。你们最好立刻发消息出去,以免你们的人误会,半路截杀贻误时机。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事情只好以后再说。他随即想起一件事情,你们小姐从落霞寨带回来的那个铁盒放在哪儿?

    不知是兰儿还是蕙儿急切地道:我们并没有看见小姐带回什么铁盒,这个时候我们决不敢骗你!

    唐廷玉暗自嘘了口气。他原本担心落霞寨不会放过云梦,但现在他有对任何人都可以交代的必须要救治云梦的理由了。

    唐廷玉的坐骑是宣王府重金寻来的一匹汗血宝马,他带着云梦先行动身回太乙观。那落霞寨虽然借出了三匹马,不过昆仑奴和兰儿蕙儿三人都不擅骑术,夜色又深,山道又陡,只能跟着药叉和药奴二人在后面慢慢追赶。

    黎明时分,唐廷玉在山道旁的一处凉亭中停下,为云梦施针换药。自己也稍作歇息。将要启程之时,他忽然停住,侧耳静听一会,将云梦重新放到地上,以三枚金针定住她的心脉,随即拔出了背负的长剑。

    山道上急骤的马蹄声转瞬间已逼近,十余骑将凉亭团团围住,为首那黑衣蒙面人的鞍边还挂着一个血迹斑斑、白发蓬松的人头。唐廷玉认出那竟是吴婆婆的首级,心中悚然一惊,这些人是云梦的部下?

    那人勒住马,沉声说道:将人给我!

    这不是云梦的部下应有的口气。唐廷玉注视他片刻,说道:龙少庄主,即便龙家庄与东海有盟约,你似乎也并无资格说这句话吧。

    身份被认出,甚至于龙家庄与东海的关系也被猜到,龙君侯也只稍一震惊,便又逼近几步,身上的腾腾杀气与血腥之气直扑入凉亭之中,语气更重,态度更坚定:将人给我!

    唐廷玉轻轻弹了一下长剑:恕在下不能从命。说话之际,他已注意到龙君侯的手势,四面暗箭飞来时,他也在同时蓦然伏身,右手挽起剑花,将少数几支射得太低的暗箭挡了开去。有一支暗箭的角度委实太过刁钻,被他一挡,居然斜斜射向了地上的云梦,幸得他左手及时弹出一枚金针,将暗箭打了开去。龙君侯的怒斥随之传来,一名蒙面人被他喝斥得仓皇翻身下马,跪下请罪。这情形让唐廷玉心念一动。龙君侯那近乎本能的反应,似乎并不是务必不能伤害云梦、以免影响龙家庄与东海的关系那么简单。

    心念方动,唐廷玉已然有了决断,长剑还鞘,若无其事地说道:龙少庄主,云梦小姐伤势太重,恐怕贵庄是无法救治的。我是医圣弟子,太乙观又多有灵丹妙药,龙少庄主又何必舍近求远?他注意着龙君侯的神情变化,继而说道,少庄主可以过来看一看。切记不可移动她。

    他退到了凉亭的另一个角落。

    龙君侯略一踌躇,便下马大步走了进来,单膝跪下,停了一会才伸出手来试探云梦的鼻息和脉息。唐廷玉感觉到他呼吸的急促与紊乱,暗自嘘了一口气。果然如此,关心则乱,自己到底还是赌对了这一点。

    注意到云梦后心的伤势和包扎的布带,龙君侯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狠狠盯了唐廷玉一眼。那眼神让唐廷玉不觉皱了一下眉。龙家即便出身黑道,龙君侯这般睥睨众生的刚狠傲岸的气质,也大非寻常江湖人物所能有的。

    唐廷玉走了过去,淡然说道:不过是包扎一下伤口而已,少庄主没有必要这样如临大敌。时间紧迫,在下还要赶路,请少庄主且让一步。他弯腰去抱云梦,龙君侯也在同时伸出双手,空中相遇,劲力一激,练熟的招式本能地便有了反应,龙君侯的右手扣向唐廷玉的左腕,左手格开他的右臂,唐廷玉左腕一翻,一枚金针已刺向龙君侯右掌掌心,逼得他仓促变招,唐廷玉随即低声喝道:我没时间和你打!左手垂下,迅速起出云梦后心的三枚金针。

    云梦微微呻吟一声,龙君侯一怔,低头见她却仍是昏迷不醒,刚才那声微弱的呻吟,就如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唐廷玉展开披风裹住云梦,也挡开了龙君侯迟迟不能移开的视线。龙君侯随着站起身来,四目相对,感觉到唐廷玉的镇定自如,他眼中的刚狠之气略略收敛了一些,不过临走之时仍旧丢下一句话:若有差池我灭得了五禽门,自然也灭得了太乙观!

    唐廷玉微微一怔,回头见龙君侯一行人风驰电掣一般地离去,心中大感不妥。五禽门倒也罢了,太乙观龙君侯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他凭什么发出这样的威胁?而他和他的部下居然能够追得上自己,这等骏马和骑术,在江南出现,未免也太过奇特,令人不安。

    唐廷玉昼夜兼程回到太乙观时,华阳真人正在坐关,守关的弟子说还需三天才能出关。唐廷玉只能将云梦先安置在太乙观后院从前老唐天师所居的石室中。

    月白风清,山林深处的太乙观,清幽恬静一如山间明月。石室内炉烟袅摇,云梦静静地伏在温玉榻上,几乎看不出呼吸。

    唐廷玉放开为她诊脉的手,凝视着她的面孔,华阳真人还需要三天才能出关,而云梦的伤势已不能再拖下去,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三天之后华阳真人出关,立刻有弟子向他禀报唐廷玉回来的消息以及回来后的情形。华阳真人不无惊讶地听完,想了一想,亲自到石室外去看一看。

    石室外的小院,唐廷玉向代替华阳真人主事的清山师叔借得令牌,调了二十四名净字辈弟子轮流看守,八人一班,守得滴水不漏。小院之中,新近赶到的药叉药奴与兰儿蕙儿还有那昆仑奴分成两班昼夜守卫,连太乙观弟子都不能擅自出入。

    须发皓白、面容清癯的华阳真人一走入小院,正轮班守卫的药奴急忙拦住想要喝问的兰儿蕙儿,迎上来小声说道:公子爷马上会出来休息。华阳真人微微一笑: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我又不是要进去。他看看一旁局促不安的兰儿姐妹,还来不及问什么,唐廷玉已经出来了。

    唐廷玉的样子显得很疲惫,挥手令药奴三人退到一边,行过礼之后,便请华阳真人在松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华阳真人看着他,微笑道:你到底在捣什么鬼?就算是去年春天你闯太乙观的七星阵的时候,也没这么狼狈。唐廷玉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我在为云梦疗伤。华阳真人疑惑地看着他: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唐廷玉正踌躇着不知怎么解释,外面传报乔空山求见。唐廷玉嘘了口气,说道:乔空山只怕是代表东海那边来打探云梦的情形的,我先见见他再说。

    乔空山仍是游方道士的装扮,拎了一个大包,向华阳真人行了礼,便将包放在石桌上,笑嘻嘻地道:这包里是我老乔好不容易搜罗到的几样药材,全送来给你了,由得你怎么用。老实说就连医圣他老人家手头,也未必有这么好的货色。现在可以让我看看她了吧?

    唐廷玉注视着他,忽然一笑:好。不过你绝对不能惊动她,否则前功尽弃。

    华阳真人也随着他们两人走进石室,唐廷玉轻轻地推开内室的门。温玉榻上,云梦盘膝而坐,合掌闭目,头颈之上,深浅不一地插着七根金针。华阳真人与乔空山都怔在那儿,乔空山的神情尤其震惊。唐廷玉又轻轻地关上了门,领着他们退了出来。

    在石桌旁坐下,好半天乔空山才回过神来,指着唐廷玉语不成句地说道:你你居然用金针渡渡穴?胆子也太大了吧,一个不好,治死了她,我我看你怎么向东海那边交代!

    唐廷玉拨开他的手道:我若不用金针渡穴,她不死也会武功尽废;这样做她至少还有五分机会。你若留下来帮我,她就又多了一分机会。

    乔空山抱着头痛苦地呻吟道:你简直要害死我!我花了三年时间,才找到这么一个良材美质,所有的心血都用在她身上,现在可好

    唐廷玉道:从背后捅她一刀又将她内脏踢伤的不是我,而是五禽门的吴婆婆。你要出气,也别找我。真奇怪,吴婆婆不是东海海盗的盟友吗?为什么又要暗算她?

    乔空山咬着牙恨恨地道:那个死老太婆,谁知道她发的什么疯?唐廷玉疑虑地审视着乔空山。但他表现得一无所知,想必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唐廷玉转而说道:你到底留不留下来?

    乔空山哭丧着脸道:我能不留下来吗?我可警告你,要是治好了就算了,一个不好,你今后的麻烦就大了!

    唐廷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都读过医圣他老人家当年以金针渡穴救治宣王的医案。这种法子,如果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受针者会因为紧受不住金针刺穴的强烈刺激而暴死,但是像宣王和云梦这样内息强劲、只不过混乱不能归入经脉的受针者,却有很大的机会成功。乔空山心中凛然一惊,唐廷玉似乎话中有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廷玉一直在注意着乔空山的神情。乔空山显然意识到了他话中别含深意,换了平日,好奇心盛的乔空山必定要问个明白,但是这一回乔空山却做贼心虚一般不敢问下去。唐廷玉继续说道:云梦最大的危险,不在于她伤势沉重,而在于她的体质与内功路数。皎皎者易污,峤峤者易折,所以她一旦遇上足以伤她的对手,即使取胜也会付出极大代价,不但伤势极难痊愈,而且极易引起气血崩乱。因此我不但以金针渡穴使她脉络畅通,同时渡入真气缚住她体内过于锋芒毕露、凌厉逼人的内息,慢慢导入经脉之中,以免出现血崩之险。当年医圣救治宣王时,若同时有家师在旁如此协助,也许就用不着花上一个月时间了。

    乔空山唯唯诺诺,不敢接话。华阳真人至此已明白唐廷玉究竟在如何救治云梦,不免微微皱起了眉:这样说来,得你渡入的真气之助,云梦伤势痊愈后,功力岂不是比从前会更进一步?未免养虎遗患吧。

    唐廷玉坦然答道:我们别无选择。当下议定由昆仑奴离开太乙观去报信,兰儿与蕙儿仍留在这儿照料云梦。

    唐廷玉与乔空山进入石室后,唐廷玉轻轻说道:我们轮流当值。即使是兰儿与蕙儿,没有我的允许,也不能让她们接近这道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乔空山怔了一下,正待说话,唐廷玉已经走入了内室。

    窗外夜色深沉,春雨淅沥,华阳真人盘膝坐在云床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唐廷玉。唐廷玉刚刚从石室那儿来,看上去还是很疲惫,但神情间已经大不一样,眼中的光亮是华阳真人从未见到过的。

    华阳真人看着唐廷玉问道:她的情形如何?唐廷玉的目光闪亮:一切顺利,明天早上她就会醒来。我已经将乔空山还有兰儿三人都遣走报信去了。

    华阳真人微微一笑:东海海盗将如何感激你呢?唐廷玉眉梢一扬:我不需要他们感激。明天我会同云梦谈一谈,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她才能够真正复原。

    华阳真人注视着他:你在她身上做了手脚?唐廷玉摇摇头:现在还没有。不过明天早上起出金针之前我会锁住她两条经脉。

    华阳真人道:你认为她复原之后你有几分把握可以击败她?唐廷玉的脸上掠过一层奇特的神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没有人可以击败她。华阳真人惊异地等着唐廷玉解释。

    唐廷玉道:我觉得她是那种每战必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她体内的真气锐利如宝剑,一旦激发,锋不可当,所以,即使是再强大的对手,要击败她,只怕很难。杀死她或许倒有可能,只不过也很有可能会在杀她的同时赔上自己的性命。

    华阳真人沉吟不语。太乙观的武功心法历来重视消弥杀伐之念乃至胜负之心,认为只有如此才能智珠在握、挥洒自如。唐廷玉所习练的春风剑法,最要警诫的便是杀机。杀机一生,便失去了春风化雨、普度众生的从容意境。春风剑法中的生机,是留给对手的,更是留给自己的。这样看来,即使唐廷玉不会输给云梦,但也不是击败云梦的最佳人选。沉吟良久,他换个话题说道:五姑娘这两天会来看望云梦。

    五姑娘名唤赵可。宣王先后接了几个近支的宗室女在身边教养,但没有正式收为养女,因此大家便依了她们在宣王府中的排行,称为第几姑娘。前头三个都已出阁,赵可在剩下的四个中算是最大方懂礼又明事能干的,颇受宣王府各色人等的敬重,也很得宣王喜爱。

    唐廷玉哦了一声,想一想道:王爷还在坐关,派她来的想必是侯大总管吧。如果只是看望云梦的话,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是不是有其他的事情?

    华阳真人道:这可要等她来了才知道。

    唐廷玉看看一旁的沙漏,站起身来:师父,我该去看看云梦了。

    华阳真人问道:她的刀伤如何?唐廷玉道:已经没有大碍。他匆匆告辞离去,华阳真人注视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变得忧虑,唐廷玉是不是对云梦倾注了太多的关心?

    借着熹微的晨光,唐廷玉取出最后一枚金针,凝视着云梦的面孔。云梦终于睁开眼睛,茫然片刻,才将目光投到唐廷玉身上,困惑地皱起了眉。唐廷玉收起金针,后退一步说道:你的内伤与外伤都已无大碍,不过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妄动真气,等到完全复原再说。

    云梦转过目光注视着唐廷玉的眼睛,四目相对,两人都觉得,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掉开了目光。云梦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她惯常的神态说道:这么说我是在太乙观中。我要在这儿呆多久?唐廷玉答道:这要等宣王出关之后再决定。云梦默然不语。暗自运转真气察看体内情形,发觉行到腑膈之处便已阻滞。

    唐廷玉看她脸上的神色有异,接着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已锁住你的两条经脉,所以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云梦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唐廷玉,她已落入囚笼?唐廷玉继续说道:不过只要不运真气,就不会影响你的其他举动。你是否想出去走一走?

    云梦只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身来,她需要看一看周围的情形。药叉和药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出了小院,慢慢地走向观后的松林。林间晨雾流荡,飞瀑响泉,声如漱玉。唐廷玉住的小仙居就在松林中。小仙居只有三间房,建在飞瀑旁一堵横出的飞崖上,下临深涧,三面凌空,一面是松林,地势绝险。门外一个中年道士正在打扫满地的松针。走近了,那道士抬起头来,看见云梦的面孔,不觉怔了一下,才躬身施礼道:老奴宗五,参见公子爷和姑娘。

    那道士白面无须,声音尖细,云梦正疑惑间,唐廷玉道:他是宣王赐给我的内侍,已跟了我七年了,他的兄弟宗六这会儿正在厨下忙着呢。宗五含笑退立在一旁,云梦感到他在仔细打量自己,皱了皱眉。

    唐廷玉引着她进了小仙居,道:右厢房是宗氏兄弟的住处,中间这厅堂是丹房兼药室。我这儿绝少有客人,是以没有正经会客之处。到这边来吧。云梦的心中升起十分异样的感觉。唐廷玉的语气,好像她并不是被囚禁在太乙观,而只不过是太乙观请来的客人。

    左厢房是唐廷玉的卧室,一榻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一架书与一尊石香炉,素净得如出家人一般。长窗之外,飞瀑仿佛伸手可及,细细的水珠不时溅到脸上。回过头来,对面墙上的阴阳鱼仿佛在水雾中游动。

    唐廷玉道:这原是唐天师的住处。墙上的阴阳鱼,便是天师羽化前的遗笔,极具灵气,每次对着它入定,都能让人若有所悟。

    云梦在窗台上坐下,手指轻轻拂过空中若有若无的水汽,沉思不语。唐廷玉注意到,不知是因为云梦体内有了他输入的清远冲淡的真气,还是因为周围这宁静幽美的山林,云梦的神态已显得平和了许多。然而他感到不安。云梦不应该这样平静,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云梦无言地倚着窗。天空中一只鹰在盘旋,她抬起头出神地望着。唐廷玉心念微动,她却已回过头来,问道:兰儿他们呢?

    唐廷玉道:已经回东海去了。停一停,他又说道,我很抱歉杀了萧萧,我想她可能是随你多年的贴身侍女吧。

    云梦没有回答,许久才道:我曾经说过,我从落霞寨带走的东西,只要你们有本事胜过我,我会完璧归赵,但是你无法威胁我交给你。

    唐廷玉微微一笑,云梦的反应正如他所料。他淡淡地道:我并没有威胁你什么。云梦扶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唐廷玉也许的确没有威胁她什么,但是他一定在拿她的性命安全威胁东海各岛。她应该感谢唐廷玉救了她,可是她也痛恨自己目前这种无能为力的处境。思绪纠结之际,一时间无言以对。

    院外看门的小道童朗声传报说宣王府的五姑娘来了。五姑娘赵可与她的侍儿荷衣姗姗而来,松阴在她白皙秀美的脸容上摇曳出无数阴影。荷衣与她一般也是典型的苏杭女子,双眼机警灵动,一望便知是个水晶心肝的伶俐丫头。

    唐廷玉自小仙居中迎了出来,拱手微笑道:五姑娘,有失远迎了。我的住处乱得很,还是在这儿谈吧。请坐。

    小仙居外紧邻深涧之处,有一小块平地,宗氏兄弟闲来无事,便在这儿搭了个小小凉亭,唐廷玉将它拿来作为会客之处。他们在亭中坐下来。赵可看看荷衣,荷衣识趣地退得远远的,还用手捂住了耳朵。赵可摇头笑笑,回过头来道:唐公子,侯大总管让我来看看那位云梦姑娘,顺便告诉你一些消息。

    唐廷玉道:请讲。

    赵可说道:李家兄弟得赵鹏护送,平安入京后,住在他们三叔家中,等待兵部上奏官家召见,目前尚无消息。赵鹏入宫朝见谢太后,极力游说太后将云梦赐婚与他,太后虽未答应,但已有允婚之意。

    赵鹏去年游说唐廷玉去缔结这门婚事不成,没成想终究还是没有放弃这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而且还亲自上阵,让唐廷玉错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赵鹏一向得太后宠爱,常说要为他选一门最好的亲事,如何肯让他去娶东海王的女儿?

    赵可想了一想,莞尔一笑道:虽不知赵鹏的说辞,但我猜得出来他会怎么说,无非是晓之以利,动之以鬼神。

    唐廷玉也哑然失笑。谢太后嗜欲重利,又深信鬼神,天下皆知。他也猜得到赵鹏一定是千方百计地让太后相信,缔结这桩婚事,化干戈为玉帛,于国于民于自己会有多大的好处,同时也消弥了你来我往的仇杀,积下无量功德。他纳闷的是,赵鹏敢去向太后请求赐婚,必定也是得到了江夫人的允许,江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很快敛去了笑容,神情有些异样地看着赵可的侧后方。

    赵可惊觉,站起身来。云梦静静地站在亭外的一株松树下,眉目间含着愠怒之色,想来已经听到刚才的话。令赵可讶异的是,云梦并不是她想象之中类似于赵鹏那样遍体风流的人物,相反,她清峭的眉有如鹰翅飞扬,澄净的目光如鹰翅下的冰川,风骨劲秀,神情举止中有一种令人心生敬畏的气度。她突然发觉,自云梦出现之际,唐廷玉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心中有无数疑虑,面上却声色不动,缓步走出凉亭,微笑道:云梦姑娘,侯大总管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可好了一些,顺便送了一些衣服用具来。太乙观中都是出家人,应用之物,料想难以周全。另外还有四名宣王府的嬷嬷,预备留在这儿服侍你。

    云梦看她一眼,没有回答。赵可不以为意,接着说道:至于我,会留在这儿陪一陪你。唐廷玉随着赵可也走出凉亭来,听见赵可这话,心中一怔,赵可,不,应该说是侯大总管是什么意思?派赵可接替他来监管云梦?赵可却已回过头来对唐廷玉微笑道:唐公子,你以为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合适一些?

    唐廷玉沉吟一会儿才道:自然还是老唐天师的那间石室最为安全隐秘。云梦心神一震,她已见过那间石室周围的地形,如果再被关进去,她没有半分机会逃走。

    飞瀑流水之声突然间变大,她和赵可都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暴涨的瀑布和涧水。只有唐廷玉不以为奇地道:想必是上游下了一场暴雨。

    云梦微微一失神,便又镇静如初,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有人说,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是吧?

    唐廷玉又是一怔,云梦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忽感不妙,云梦已经纵身投向了深涧。赵可失声惊叫,唐廷玉已不假思索地飞纵向蒙蒙水雾中的云梦,在落入汹涌咆哮的涧水之前抓住了她的左臂。一直不远不近地守在旁边的药叉此时已抢到山崖边,大喝一声甩出了长鞭,唐廷玉回手一把抓住鞭梢,借了药叉这一鞭之力,提气跃向山崖。

    但是对面陡峭山崖的树丛中忽地有人叱喝一声,抖出一根黑色的长绳,卷住云梦的腰,向对面拉去。云梦眉一扬,在空中一转身,右掌击向唐廷玉面门,迫得他偏头躲过时,掌锋一转,化掌为刀削在唐廷玉抓住她的右臂上。唐廷玉感到右臂一阵剧痛,云梦这一掌上贯注了十分真力。他不由得心中一震,云梦居然在情急之中冲开了被锁住的经脉!他即刻放开药叉的长鞭,空出左手来迎击云梦。

    那黑色长绳已将他们两人都带往对面山崖,唐廷玉的左掌与云梦的右掌迎面一击,云梦面色突变,唐廷玉也已感到她方才凝聚的真气已然消散,疾收回自己掌上的力道,但仍有几分真力沿了云梦体内散乱的气流直攻入她心脉中去。云梦向后一仰撞在山崖上。缠在她腰间的黑色长绳即刻收回树丛中,不见了踪影,而一株矮榛树忽地伸展枝条,抽向唐廷玉面门,要将他迫下深涧中去。

    唐廷玉抓住云梦的手始终没有放松,心念一动,一旋身将昏迷的云梦推向那株榛树。有人低低地叱喝,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语气中的愤怒是不会让唐廷玉误解的。榛树不再摇动,树干裂开来,一个瘦长的黑衣人鬼魅般闪了出来,脸色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唐廷玉已明白这必是臣服于云梦的伊贺忍者。出乎他意外的是,那忍者的汉语说得相当流利:放开云梦小姐!

    唐廷玉注视着他说道:你救不了她。说话之间,手下丝毫不缓,已在云梦眉间插入一枚金针,稳住她体内的真气。

    那忍者愤怒地道:伊贺岛有最好的大夫!放开云梦小姐,否则我会下令攻入太乙观!

    唐廷玉看他一眼:云梦有准许你们进攻太乙观吗?

    忍者呆了一下才答道:云梦小姐要离开太乙观,我们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你到底放不放手?

    唐廷玉心中暗自寻思,除了华阳真人与二弟子清山之外,其他各位师叔都云游在外,净字辈的好手也大多在外历练,此时此刻,的确不宜与伊贺岛硬拼。他的目光转向面前这忍者,度量着对方的实力,说道:听你的口气,你应该是伊贺岛现在的首领。那忍者一怔,没有回答。

    唐廷玉继续说道:如果你能赢得了我,我自然会让你们带走云梦;若是不能,你却要答应,没有我的允许,伊贺岛不得踏入九华山一步。

    那忍者略一犹豫,正待说话,崖顶有人喝道:答应他!这一阵交给我!随着话音,一个黑衣人巨鸟般翩然落下,方才那忍者立刻往侧旁退了一步,让他面对着唐廷玉。后来的这黑衣人同样有着苍白得好似长年不见日光的脸孔,眼睛狭长眯细,眼神钢针一般刺人。

    他向唐廷玉深深一鞠躬,说道:我,横川木,代伊贺岛出战。

    唐廷玉一怔。赵鹏曾告诉他,横川木是伊贺岛的第二高手;第一高手临滨俊彦被云梦击杀,横川木败走,不知所踪,伊贺岛就此臣服于云梦。现在看来,横川木败走之后的这段日子,想必躲藏在哪个秘密所在苦练,自觉已有所成,才会有信心迎战曾与云梦战成平手的他。

    横川木一直紧盯着他。唐廷玉向后一退,用云梦的衣带将她牢牢缚在树丛中,即而向先前那忍者道:你,好好看护,不要移动她,也不能惊扰她。随即转向横川木,我们离远一点动手。

    横川木有些诧异地看看他,唐廷玉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交手之际伊贺岛会乘虚带走云梦,他是否像云梦一样信任他们的忠诚守诺?横川木定一定神,环顾四周,说道:好,我们往下面走。他们踏着树枝急速下坠,临近水珠飞溅的深涧时,方才停住。横川木又是深深一鞠躬,说道:唐君请注意了。

    唐廷玉微笑不语,注视着横川木的一举一动。横川木慢慢向后退去,眼看已临近水边,忽地反手抽出背负的长刀,狠狠击向水面,带起一大片浪花扑向唐廷玉。唐廷玉悚然一惊,浪花溅起的那一刹那,他已看不见横川木的身影,更看不见横川木的刀在何处,他只感到浪花中的杀机。唐廷玉身形一起,如风吹落叶,飘然飞上树梢。深涧中的水流一波一波地涌起,向唐廷玉翩然飞起的身形攻来。

    唐廷玉暗自皱眉。这已经不是他所了解的伊贺忍术。伊贺忍者虽然可以利用水来隐藏身形,却并不擅长将流水化为攻击的武器。只有鬼谷弟子,才擅于御使自然万物。这是唯一的解释:横川木战败之后的隐居之地就是鬼谷,他也许是以伊贺忍术为交换条件,学得鬼谷的御物之术,以补伊贺忍术之不足。也正因此,横川木才有这个信心迎战曾经与云梦打成平手的他。

    浪花飞溅,刀气突现,唐廷玉一连变幻了三次身形,才得以堪堪躲开这一刀。他惯用的长剑并未带在身边,落地之时踏上一块尖石,心念一动,双足飞踢,将岸边大大小小的无数石块踢向水流之中的横川木。五行相生相克,要克制流水,只能以土石。

    贯注真力的坚石击破了浑然一体的水柱,横川木的身形显露出来。但是他即刻往绿树丛中一扑,身形又已隐去,只有长刀砍下的树枝呼啸而来,将石块反击向唐廷玉。唐廷玉倒纵出数丈开外,身形纵出的同时已脱下外袍,迎风展开,将扑面而来的树枝与石块都挡了回去,落了一地。这时他听见药叉大叫:公子爷,接剑!长剑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掷了过来。唐廷玉纵身挥出长袍,卷住长剑。横川木攻来的长刀被剑鞘格住,他往后疾退才不至于被唐廷玉的剑锋划破胸膛。

    他们对视片刻,横川木深深一鞠躬,说道:不得唐君允许,我们不会踏入九华山一步。

    云梦仍然被安置在那石室中,待到唐廷玉出来时,已是暮色苍茫。赵可站在石桌旁,含笑说道:唐公子请坐,这是胡嬷嬷下厨弄的几道菜,我听侯大总管说胡嬷嬷的手艺很合你的口味,所以这一次特地将她带来服侍。

    唐廷玉坐下来,微笑道:难得侯大总管还记得这种小事,也多谢五姑娘费心了。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忖度,赵可说话的口气,隐约之间,似乎有如妻子关心服侍丈夫一般细致周到,宣王已经选定了赵可?无疑赵可的大方练达正是宣王府所需要的主妇。然而唐廷玉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突然想起去年与赵鹏在赵府海船上所说的一番话,赵鹏说他放弃选择的机会,将来可不要后悔。那么现在,面对着似乎已经决定下来的命运,他是否希望还能有这个选择的机会?

    赵可示意侍立一旁的荷衣斟酒。唐廷玉止住她:不必了,我还得赶快回去配药。荷衣看看赵可,放下酒壶悄然退了下去。

    赵可轻声问道:云梦姑娘的情形如何?她不会忘记,唐廷玉抓着药叉抛下的长绳将昏迷的云梦带回崖上时,脸上异常紧张的神情。

    唐廷玉不自觉地看看石室:只要有合适的药物,对症施针,她会很快复原。停一停,他又道,为王爷配制的三十六枚碧心丹,我已用掉十二枚,想再留下十二枚。还请五姑娘回去之后转告侯大总管一声。

    赵可心中诧异。唐廷玉是想将丹药留下来给云梦服用吗?她心中几经转折,终于忍不住说道:唐公子,你这样尽心救治那位云梦姑娘,知道的人倒也罢了,不知道的人,只怕多有误会。

    唐廷玉蓦地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她,是了,这就是赵可来太乙观的真正目的。略一思忖,他淡淡地道:是吗?都有些什么误会?

    赵可微笑着说道:江东各家,大多已经知道云梦姑娘师承巫山门。历来传说,巫山门的女弟子,最是聪明俊秀,都有颠倒众生的魔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难怪不知内情的人胡乱猜测。

    唐廷玉默然片刻,忽然也是一笑:五姑娘你认为呢?赵可无法回答。唐廷玉已匆匆吃完,站起身来道:世人如何说,由他去说,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的眼中闪亮,嘴角含着奇特的笑意。赵可起身送他离去,怔怔地站在那儿出神。她从来不知道唐廷玉还有这样洒脱得近于狂傲的一面,反显得她的忧虑是小人之心了。

    第三天清晨,云梦已经苏醒,唐廷玉看得出她内心的挫败与沮丧,当下说道:你最好不要再尝试强行冲开被锁的经脉。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幸运,仅仅是受了我一点掌伤而已。

    云梦不无恼怒地拧起了眉。虽则她知道唐廷玉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尽快治好她的伤,可那些话语总是很容易便激起她的怒意。她强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唐廷玉悄然退了出来,华阳真人正在小院中等他,赵可站在一旁。唐廷玉上前见过师父,华阳真人捻着长须慢慢说道:既然云梦姑娘已无大碍,这儿就交给五姑娘照管吧。毕竟男女有别,你在这儿还是不大方便。唐廷玉立刻看了赵可一眼,赵可意识到他怀疑是自己在华阳真人处说了什么,华阳真人才想起要避男女之嫌,心中倍感委屈,却又无从辩驳,只咬了咬唇没有作声。

    华阳真人又道:赵鹏已经到了山下的陵阳镇,派人来请你去见个面。来人也想见一见云梦姑娘,正等在院外,现在想必可以进来了。

    他示意弟子放赵鹏的信使进来,却是那娇憨可爱的小侍女宝儿。她笑盈盈地道:我家公子爷问唐公子好。还有些衣服用具,要送给云梦小姐的,唐公子要不要先检查一下?

    唐廷玉只好道:都交给五姑娘吧。

    宝儿向院外一声招呼,早有赵府的家仆一箱箱地抬进来,宝儿叽叽喳喳地道:这箱里是胭脂水粉,这箱里是内裙,这里是外裙,这里是首饰,这里是鞋袜

    唐廷玉早已走到一边,转头看华阳真人,华阳真人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摇头说道:赵鹏不会是打算将老唐天师生前的住处布置成那位云梦姑娘的闺房吧?唐廷玉默然不语。赵鹏大费周章地送这些衣服用具来,是否预示着他并无就此接走云梦的打算?

    唐廷玉与宝儿一行到陵阳镇时,已是下午。赵鹏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笑道:唐兄,久违久违。我在青弋湖上摆了一桌好宴,专等唐兄前来赏光。青弋湖两岸,风光如画,还要有劳唐兄多多为我介绍了!

    唐廷玉心知赵鹏必定宴无好宴,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船上等着自己的,会是谷川。这么说赵鹏的求婚至少已经得到谷川的赞同?或者干脆就是谷川本人的意思?

    赵鹏笑道:请坐请坐,这船上除了我那三个温酒上菜的侍儿,还有谷兄手下两名船夫,别无外人,尽管放开来喝不妨。他举杯先向唐廷玉说道,这些天来,有劳唐兄多多照顾云梦姑娘,这杯酒一定得先敬唐兄!

    唐廷玉哭笑不得,赵鹏言语之间,俨然这门婚事已成定局,所以他才有资格代云梦谢过自己。他将酒挡了回去,没好气地道:谈不上什么照顾。外面的那些流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去的,好让太乙观为了避嫌尽快将云梦送走或者是干脆送到你手中去?

    赵鹏笑吟吟地道:我倒也想这样做来着,只不过有人比我动作更快,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敢得罪你。哎,你扣住云梦到底想干什么?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他:哦,《神女遗书》你不想要了?

    赵鹏摇着头道:不是不想要,而是换一种方式要。林夫人无儿无女,虽然为飞鱼岛训练了不少人手,却只有云梦这么一个宝贝弟子,《神女遗书》自然会留给云梦做嫁妆,我这样拿过来,不伤和气。你还要将云梦留到几时?不会是他笑嘻嘻地看着唐廷玉,当真有那么回事,正好被人说中了,你才恼羞成怒吧?

    唐廷玉疑惑地看着赵鹏: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对我使激将法,你为什么对这门婚事这样热心?

    赵鹏仰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我的理由很多,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呢,是为了与东海各岛化干戈为玉帛;说得老实一点呢,是为了大家不要两败俱伤甚至于同归于尽;说得不负责任一些,是因为家母看过云梦的画像之后很喜欢她,我不过是谨遵母命。但是他坐直了身子,向唐廷玉道,对于唐兄,我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唐兄是否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你不知道危险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危险,但是你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去躲避这危险?

    唐廷玉寻思一会儿,说道:这就是你真正的理由?

    赵鹏的目光停在虚空之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从和云梦交手之初,我便感到一种危机正在逼近我。家母突然提起这门婚事,我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如释重负,我不用再与云梦拼死拼活,在这之前,一想起这种拼个两败俱伤的可能,我便觉得心中极其不安。他回过目光看着唐廷玉,唐兄可知道,家母坐禅二十年,已渐有灵机触动的妙悟?她老人家之所以会有和亲的想法,或许其中便有天机暗示。

    唐廷玉心中震动,良久才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一直静静旁观的谷川这时才道:既然如此,唐公子是否可以让我们接走云梦?

    唐廷玉审视着谷川,过一会说道:云梦姑娘身边驱使的人,除了在一年限期之内会绝对忠诚于她的伊贺忍者,其他好像都是东海各岛的人,谷岛主觉得这其中会不会再出现吴婆婆这样的人?

    谷川震惊地望着唐廷玉,唐廷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认为东海各岛甚至包括飞鱼岛都有背叛、暗算云梦的嫌疑?他暗自思忖了片刻才答道:大王当日曾经命令飞鱼岛在海神娘娘跟前立下血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忠于云梦。至于东海各岛,战败之后也都对海神娘娘立下了忠于云梦的誓言。在海上,没有人敢欺骗海神娘娘。

    唐廷玉紧跟着道:但是在江东土地上并没有海神娘娘。

    谷川道:所以要尽快回到东海去。停一停,他又道,我竭力促成这桩婚事,并不仅仅是为了东海,也为了云梦可以不必与江东武林甚至宣王再争斗下去。我们都知道这一战将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飞鱼岛在东海的霸权虎视眈眈的,并不只有一个黑龙岛,对于这一点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谷川这番话的意思,似乎还不只是这么简单。唐廷玉注视着谷川的眼睛,谷川则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注视。赵鹏暗自纳闷,这两人似乎在打什么哑谜?凭他如何善察人意,也无法看出究竟。

    唐廷玉终于说道:我相信谷岛主的诚意。不过,云梦的去留,要由宣王爷出关之后再决定。

    谷川沉思一会儿,说道:宣王爷何时出关?

    唐廷玉道:四月十五,是太乙观三年一次的讲武大会,王爷会在那之前出关,亲临太乙观主持大会。

    谷川:我是看着云梦长大的,她决不是可以困在牢笼中的那种人,也决不是会被对手吓倒、不敢再反抗的那种人。今天才三月初五,你认为云梦能够在太乙观中安安静静地呆到那个时候吗?唐廷玉默然。云梦坐在小仙居的窗台上仰望空中飞鹰的神情历历如在眼前,她已经试过一次逃亡,决不惮于再试第二次。

    谷川随即问道:那么唐公子是否同意让我们接走云梦?

    唐廷玉打量一下谷川,说道:我从未听人说过云梦的母亲,谷岛主是否知道一二?

    饶是谷川如何沉着,神色也是微微一变,镇定一会儿才答道: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我明白了。明晚子时,我会将云梦送到我们方才上船的地方。

    赵鹏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如此我可真要多谢唐兄成全了。至于宣王爷和华阳真人那儿,还要请唐兄你多多担待,容我日后再亲自上门赔礼道谢。

    日暮时分,华阳真人与唐廷玉走入那小院,赵可从石室中迎出来。华阳真人看看石室,问道:她今天如何?

    赵可答道:饮食都还好,就是从来不看我们,也不说话。她迟疑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接着说道,陪了她一天一夜,我总觉得我以前在哪儿见过她,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见过。

    唐廷玉震惊地看了看赵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径自先进了石室。华阳真人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云梦的脸,听得赵可这话,他哦了一声,回想起云梦的脸孔与神情,的确令他有着隐约的熟悉之感。他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气度?

    小半个时辰后,唐廷玉与云梦自石室中出来,华阳真人不由得注意地看着云梦的面孔,然而云梦再次蒙上了面纱,不容他多加思索,唐廷玉已领着她告辞离去。

    赵可探询地望向华阳真人,华阳真人明白她的疑问,说道:廷玉自然有他的理由这样做。沉思一会,他又说道,我想廷玉至少已经赢得了东海各岛的尊敬。

    春夜的山林,寂静无人,唐廷玉的左掌始终扣在云梦的右腕之上,助她在疾奔之际舒散开身体内淤积数日的真气。夜风拂过他们的面孔,耳畔风声呼呼,脚下的树木与草丛一掠而过,透过树梢的星光点点地洒在他们肩头。下山的路越行越快,仿佛不过转眼之间,青弋湖已经在望。他们停在一个陡坡之上,唐廷玉终于放开左掌,两人同时纵身掠下陡坡,停在湖畔的一片芳草地上。

    唐廷玉仰头望望星光,说道: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子时,我们来得早了一点。

    云梦仰望着星空,没有回答。但唐廷玉已可感到她心中满涨的快乐,就如一头终于冲出牢笼的猎鹰,迫不及待地张开双翅迎接着夜风。然而他的心中却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的迷茫。

    云梦回过头来郑重地说道:为表谢意,我会下令放回方心愚。而且,从今往后,东海将不会以你为对手。

    唐廷玉淡然一笑:这恐怕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够暂时停下对江东各家的攻击,一切留待宣王出关之后再做决定。

    云梦略一思忖,便答道:这件事情我可以答应。

    唐廷玉暗自嘘了一口气,将背负的包裹抛给云梦,说道:这里面有你的惊魂剑,还有十二枚碧心丹和九枚可解百毒的玉清丸。云梦惊异地望着唐廷玉,今晚她再一次感到唐廷玉对她并无敌意。她不觉微微垂下眼帘,自己先前的态度似乎有些过分了?至少没有能够冷静公平地感谢唐廷玉的善意。

    此念既生,对唐廷玉的观感已经大不一样。转头却见唐廷玉的目光停在湖面上,似乎在搜索谷川的船,一边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还是提醒你一下为好,不要绝对信任任何一个人。

    云梦困惑地皱起了眉。这也是当日在东海之上谷川曾告诫过她的。沉思一会儿,云梦答道:多谢提醒,我会随时注意,不会再有第二个吴婆婆有这个机会。

    他们默然许久,唐廷玉若不经意地问道:我从未听人提起过你的母亲,令堂还在吗?

    唐廷玉的问题有些突兀,以他的立场,委实不应贸然询问云梦的家事。不过云梦却没有细想,唐廷玉也问得理所当然。只是这问题让云梦的脸上掠过一层黯然,过了一会才轻轻说道:我刚生下来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不许任何人提起她,所以我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唐廷玉注意着她的神情,谨慎地说道:令尊去世以后,也没有人敢提起?

    云梦摇摇头:我曾经问过,可是除了谷大哥和师父,没有人见过我母亲,更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形。谷大哥和师父也只是见过我母亲而已。他们说她长得很美丽,就这么多。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云梦,说道:你母亲也许不是汉人吧。你有没有发觉,你的眼睛黑得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汉人的眼睛无论怎么样漆黑,总带着一层淡淡的黄褐色,但是你的眼睛中却带着一层淡淡的蓝色。我知道东海王是地道的汉人,你的眼睛也许是像你母亲。

    云梦一怔,唐廷玉对她的观察是不是太过细致了一些?这令她感到极不自在,却没有去想为什么会不自在,只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

    唐廷玉无奈地摊开手道:要不然我们站在这儿做什么?无论谈到任何其他问题,恐怕都会因立场不同而生出争执来。这个问题至少我一无所知,没有什么可以争的。他随即转过话题问道,令师林夫人也是飞鱼岛本地的人吗?

    云梦微微一笑:我不会再告诉你有关东海的任何事情。她已悟到唐廷玉是在有意无意地套问消息。

    唐廷玉只笑一笑,转而说道:我在给你包扎左臂的箭伤时,见到你的左臂上有一个小小的圆疤,你幼时曾经由蒙古大夫种过牛痘?见云梦困惑不解,他解释道,这是蒙古人防治天花恶疾的办法。不过种牛痘的风险太大,如果不能确知不种的话危险会更大,是不会在你身上冒这个险的。

    云梦道: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她会不会如实告知?这个念头让云梦觉得更不自在。唐廷玉也没有再问,只是默然沉思着,良久,忽而又道:你颈上的金链和玉锁都很别致。别致到不容人错认。

    云梦一怔,唐廷玉这话说得有些无礼,她想要发怒,转念又想到必定是唐廷玉为自己治疗后心伤口时无意中见到的,意识到这一点时,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脸上不由自主便微微烫了起来。唐廷玉话一出口也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只是此时云梦的态度大为缓和,想必不会有意隐瞒真相,隐忍了这么久,此时此刻,自己说什么也不想放过这个疑问,于是又道: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云梦定一定心神才答道:不是,是我十五及笄时家师送给我的。

    饕餮玉锁,龙蛇金链云梦不觉想到,自己的师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才会有这样奇特的饰物呢?

    她的这个回答让唐廷玉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伸手按了一下胸口,似乎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云梦感觉到他心中异乎寻常的震撼,迟疑一瞬,轻轻问道:你怎么啦?

    唐廷玉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慢慢答道:没什么,船已经来了。

    子时已到,谷川的船如约而来,赵鹏自然也在船上。唐廷玉将云梦送到船上,告辞之时,赵鹏却与他一起下船来了。唐廷玉诧异地看着他,赵鹏指指云梦,低声笑道:这位大小姐最讨厌别人摆布她,现在决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我还是先避一避为好,让谷兄有时间劝她。我看她对你倒挺客气的,说不定到时候你还有这个面子替我说几句话。

    他们下船之后,谷川立刻下令开船驶往下游。借着窗外淡淡的星光,他审视着云梦,不无欣慰地道:幸而没有事,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大王的在天之灵。

    云梦若有所思地道:谷大哥,你怎么从来不提我母亲?

    谷川一怔,随即说道:我只见过你母亲一面,对她一无所知,如何提她?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情?他可以肯定,必定是唐廷玉对她说了些什么。难道说他们已经熟悉亲近到可以谈论这么隐秘的问题了?这个猜测让谷川暗自皱眉。

    云梦轻轻地叹了口气:谷大哥,从小我就感到你们是有意避免提起她。能够嫁给我父亲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怎么可能没有来历,没有人记得她?你们说她早已去世,我却总觉得她还在人世。谷大哥,你还记得吗?从前我曾经告诉你,我曾经梦见过她。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模样,可是在梦中她的手刚刚碰到我,我就知道是她。我看不清她的脸,不过我知道她真的很美丽。谷川正在心中暗骂唐廷玉多事,云梦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奇怪。唐廷玉盯着我看的样子,就好像想从我脸上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一般。他和宣王府的关系十分密切,也许他在宣王府的资料库中见过我母亲的画像,所以才会这样看我。谷川的头开始痛,云梦却又悠悠然加了一句,谷大哥,难道你不觉得唐廷玉的样子有点眼熟吗?虽然很多时候我都会将他当成最可恶的对手,但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而且我确定我可以信任他的诚意。真奇怪,对不对?

    谷川只好叹口气道:我没有注意。随即转过话题,云梦,想必你已知道姑苏赵府求亲的事。

    云梦的脸一沉:这件事情谷大哥你已答应了?

    谷川注视着她:当然还要看你的意思。与姑苏赵府联姻,将带来东海各岛梦寐以求的富庶与繁华。

    云梦紧皱着眉道:师父她怎么说?

    谷川道:前些日子龙庄主去向林夫人提亲,林夫人似乎更偏向龙家那边。

    云梦愕然,失声笑道:龙君侯?不可能!

    谷川摇摇头:不是不可能。云梦,东海各岛的效忠是有条件的,甚至于飞鱼岛的血誓也是有条件的。你要为东海带来东海想要的东西,这是你的责任。

    云梦微笑:龙家庄有这样的实力吗?

    谷川心念数转,最终只慢慢说道:龙家庄的背后,是官家和贾太师。若无他们的扶持,龙扰三又怎能在宣州立足并成为能够制约宣王府的一方霸主?再者,龙君侯的用心,你也该明白的,若仅仅是为了一份盟约,以龙君侯那么傲岸的性子,是不可能甘心伪装成你的阶下之囚的。

    云梦皱眉不语。龙君侯自三年前到东海一行之后,便时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他的用心,她并非视而不见,只是,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之间,令她下意识地不愿让龙君侯离自己更近一步。

    谷川又道:如果你不喜欢龙君侯,那么赵鹏如何?赵鹏虽然有风流放诞之名,不过我可以保证,江夫人和赵鹏都会待你很好。

    云梦诧异地看着他,谷川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她选择赵鹏。

    赵鹏眉目含笑的模样如在眼前,面对着那莫名的熟悉亲近之感,即使是自己,也很难对他生出敌意吧?虽然如此,提到婚约

    谷川看着她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道是希望她回答一个好字,还是不希望她如此回答。她若点头,从此以后,便要将她永远送到另一个人身边去了,又或者是将有另一个人永远取代自己的位置

    云梦忽而说道:谷大哥,你为什么要我选择这样一种方式?

    谷川凝视她良久,说道:云梦,大王和我在海神娘娘面前答应过你母亲,无论要求你为东海做什么事情,都要首先顾及到你的安危。要庇护东海,联姻无疑是最快捷最安全的方式。

    云梦傲然一笑:是,我当庇护东海。不过,谷大哥,你可曾想过,只要我击败宣王,同样可以为东海带来我们梦寐以求的富庶与繁华?

    谷川震惊地道:击败宣王?没有人击败过宣王。这么多年来,宣王已在大宋国土上树立起他无敌的形象。

    云梦的目光闪亮:无论宣王当年如何英雄,如今也已经老了,更何况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动手。谷川仍然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云梦继续说道,我答应过唐廷玉,在宣王出关之前暂时停止对江东武林的攻击,也不做任何决定。不过等到宣王出关之后,我会立刻派人给他送上战书。她仰望星空,出神地道,当年东海之役,宣王曾经向父亲提出一战决胜负,父亲他没有答应,直到今天,东海各岛还有渤海蛇岛都有人口出怨言,认为当初如果父亲冒险一搏,不是没有拼杀宣王的机会,东海各岛的损失也许就不会那么大。我要替父亲扳回这一局。

    谷川看着她: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失败,东海各岛将再无翻身的机会?云梦回过头来盯着他:谷大哥,你没有习练过巫山武功,有些东西你不会明白,我有很大的机会击败宣王。

    谷川低声说道:云梦,大王和我答应过你的母亲。

    云梦默然一会儿才道:巫山武功中的确有能够与最强大的对手同归于尽的招数,不过也许我可以改进它。这些日子以来,唐廷玉一直以太乙观的内功为我疗伤,我对太乙观的内功已有些心得。太乙观的内功心法虽然失之柔弱,却有着生生不息的坚韧,如果能将它糅入那些招式之中,必定可以在最险恶的情形之下保住我的心脉。所以我这就通知赵鹏还有师父她老人家,所有事情暂且延后,等宣王出关之后再议。

    谷川看着她走出舱去吩咐手下办事,心中种种滋味纠缠难辨。这样叱咤风云、指挥若定的云梦,是整个东海的骄傲,是东海王用尽毕生心血培植出来的整个东海的希望。他看着她展翅高飞,仿佛要一直飞到那红日之上,君临天下,俯瞰众生,让他的心中是如此激动和自豪,又是如此担忧和焦虑,害怕她被那红日的烈焰烧灼了双翼,更害怕她飞入那红日,一去永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