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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再戰

    第六章再戰

    葉浩望向遠處,飛鷹城燈火寥落,反覆拉鋸的戰鬥,已使這隻雄鷹翎羽凋落,再難展翅振翼,翱翔高飛。晚膳之後,他悄然出營,觀察敵軍城防,以備明日大戰。他生長於軍旅,耳濡目染,皆是攻城征伐之道,從前沒有細究,現在想來,卻也有章法可依。為防守軍發覺,他在裏許遠遊弋,雖是黑夜中,但身負絕大神通,城頭虛實動靜,纖毫也難瞞他。

    驀地,他心中一警,神庭一陣跳動,回首後顧,只有草叢茂密,籠罩於靜謐月華下。他喃喃自語:奇了,分明聽到動靜,難道是長蟲?遂沒理會,仍是一徑前行。待他去遠,那處草叢幽光凝聚,思小姐赫然現身,輕笑道:真是笨蛋!還長蟲呢,一點警覺沒有。正要躡足於後,肩膀卻被一拍,耳邊突有聲音:敢情長蟲在這,長得這麼大,清燉也夠幾餐了。思小姐嚇得要捧心尖叫,轉而鎮定,回頭一看,赫然是那憊賴少年。幾日不見,他身量似乎高了,臉上稜角漸成,眼神靈動依舊,卻有了幾分沉穩。彷彿如梭歲月,盡這幾日光陰,都織在少年身上。

    思小姐又驚又喜:小耗子,你怎麼繞我後面,故意來嚇我!舉起小拳頭,就要擂過去,突見葉浩臉沉似水,眼神陌生,再也落不下去,僵滯在空中。隱身之法,又不是你幽門獨有。怎麼,藏在我後面,想偷襲我麼?少年冷笑道。思小姐滿心歡喜,從城裏遛出來,只想着見這傢伙,芳心可可,説不出的快樂。不想此刻少年冷臉相對,直如仇人見面,登時滿腔幽思化為委屈。她身份尊崇,自來就受身邊人呵護,容不得一絲委屈。哪怕事有緣起,她也不管不顧。

    你你你大膽!少女原也伶牙俐齒,可惜碰到天生冤家,急怒之中,一掌就搧了過去。手腕一把被捉,少年渾沒有憐惜,用力一推,思小姐便委身草地。你還有道理了你!那老鬼還活着吧,回去告訴他,老子遲早要取他項上人頭。葉浩低聲吼道。

    你混蛋!少女再壓抑不住淚水,竟嗚嗚痛哭起來,人家這幾天一直都在想你,擔心你在戰場上出事,幸好那城主今天來,説你突然練到周天境界,人家心裏歡喜壞了,滿腦子就想跑出來見你。剛才行功時,在城邊察覺你的氣息,便立刻跑出來,回去後,秦伯還不知怎麼罰我呢。

    葉浩心尖一顫,少女嬌啼怨艾,歷歷在耳,一陣難言的柔情在胸中翻湧,巨浪般沖刷過身體,竟不能自已地顫抖起來。他蹲下低聲道:你偷跑出來的?少女不理他,哭聲更大了。葉浩拍她肩膀:好了,別哭了,你跑出來要再做我俘虜麼?他提及往日趣事,有意分她心,不料少女毫不領情,眼淚飛流直下,似要將翻江倒海的委屈都傾瀉出來。

    葉浩好脾氣賠盡,喝道:不要哭!少女反而止了眼淚,抽抽搭搭:誰叫你欺負人家用粉拳捶了幾記,猶未止恨。

    葉浩將她小手一抓,只覺綿軟温香,心神皆醉。他以前並非沒牽過,只是情境不同,此刻花前月下,兩情依依,滿心盡是歡喜。兩人目光相視,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少年忘了血海深仇,女孩忘了門規森嚴。彼此眼中,只有對方身影,天地雖大、草原雖廣,再容不下他物。

    你還要攻城麼?女孩突然問道。葉浩像在最酣美的夢境中,突然被冰水澆醒,慢慢鬆開了手。半晌木然道:若攻不下飛鷹城,迂難營全軍都要斬首。思小姐蠻橫地道:你率他們歸降便是,有我幽門庇護,天下之大,還無人動得。葉浩心在變冷,搖頭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要叫我去向仇人低頭,還不如現時就殺了我。思小姐失望之極,冷下面孔:如此説來,你不是真心要同我好?她年歲尚小,不諳人情,愛與恨之間,只能執其一端,斷不會為旁人設身處地考慮。

    葉浩站起身,道:你該回去了,今晚今晚就當我們再沒見過。月色如霜,覆蓋大地,漸有涼風襲來,他不勝寒意,身軀一陣輕顫。

    思小姐眼睛猩紅,強忍淚水:你這個大騙子,我再也不理你了。就地一掠,如驚鴻逝電一般,衝向遠處城垣,頭也不回一下。

    葉浩怔立當地,半天沒有動靜。少年慕艾之際,正對異性矇矓憧憬,思小姐活潑可愛,美麗動人,相處時日雖短,但情愫已萌,今日聽她吐露情思,更是天雷勾動地火,恨不得海誓山盟,就此一生一世。

    但殺父之仇、袍澤之血、敵我之分,卻像一道深不見底的淵壑,將他們彼此隔開。葉浩嘆口氣,木然往回走。他開始懷戀從前的日子,無憂無慮,恣意妄為,哪有今天種種糾葛煩惱。倏忽之間,他感到心境不再,快樂的少年時光一去不返。

    現在,他是迂難營都統。

    兩人去遠後,月下草原一片寂靜。倏地,幽光千匝,如渙散銅鏡一般,現出一人,皓首白鬚,赫然正是秦伯。他負手走了幾步,低聲喝道:熱鬧看夠了吧,出來!長草聚散隨風,一人突兀現身,輕袍緩帶,寫意之極,卻是監軍子蘇。他折腰一禮,道:幽門之風,今日終於得見,要向秦前輩道喜了,貴派得攬佳婿,此次圍城之厄也許就可以解除。

    秦伯臉色一白,道:敝派之事不勞過問。貴使竟潛匿行跡,到迂難營中來了,太一初始之戰禁例安在?若説壞典違制,可是貴派最早做的。子蘇從容言道,放心,我仙宗威服萬里,自是端守信義,決不率先使用方仙。秦伯冷笑道:壞典違制?這須從何説起!

    子蘇淡然應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前輩若欺天下人無知,大可神通自負。下次卻沒有這麼便宜,一概揭過了。清蒙帝國十萬大軍已在西北集結,我仙宗的驍天騎已出蓬萊。

    秦伯眯眼成縫,慢吞吞道:你是在威脅我麼,仙宗使者?

    子蘇恭聲道:不敢!貴門聖女雖幼,但提前出山,太一初始之戰便啓動。秦前輩您在旁隨護,也是合乎典制。這一戰為時三月,我們從崑崙山到大草原,從秦國邊城到清蒙西北,小戰無算,大戰過十,天下人莫不仰首盛望。秦伯沉靜如水,道:那又如何?

    善始者期能善終,子蘇截道,太一初始之戰關乎天下氣運,上古之時動輒兵戈百萬,屍填巨壑之野,血滿長城之窟。先聖有感於此,加以節制,用心良苦,後人不可不察,還望前輩審慎!秦伯默然良久,道:此中幽微,我自有權衡。子蘇展顏一笑:當然,貴派聖女年方少艾,與我方都統往來,卻是情有可原,傳聞於天下,也是一樁美談。

    幽門聖女丫角終老,禁例千年,不論敵我,向來讚譽有加。子蘇這話中,諷意直刺,彷彿幽門聖女為解困厄,主動讒媚於敵將,經有心人渲染,傳將出去,千年清譽將毀於一旦。

    秦伯袍袖鼓動,暴喝一聲:大膽!罡風猛烈,直襲子蘇所在。子蘇神色不變,擺袖迎去,砰的一聲巨響,兩人如如不動,顯是平分秋色。

    秦老功臻煉神,馳令名於天下,就如此對待一個晚輩麼?子蘇笑吟吟道。我真要全力出手,你又能擋住幾合?秦伯哼了一聲。

    子蘇一臉恭敬,言語卻如刀子鋒利:前輩自謙了,真要出手,一合之內,晚輩就得灰飛煙滅。只是現今情勢,已是飛鷹城之爭奪,殺了晚輩,也於大局無益,甚則衝突加劇,引發天下戰火。

    秦伯嘆息:若論天資稟賦,仙宗千年傳人中,以羽妍為最。你卻勝在縱橫之術,機心自運,謀略殺人,倒也不虧了仙使名頭。這千里追殺中,你沒有出手一次,卻逼得我們狼狽逃竄。

    子蘇聽得羽妍之名,面色微變,旋即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許多事情伐勇倒落入下乘。那人的名字,敝派已傳檄天下,卻是不便提起的。秦伯恍然笑道:老夫差點忘了,羽妍若非困於情孽,二十年前幽門斷難取勝。這事傳聞天下,倒也成了樁美談。

    子蘇神色怪異,像突然觸到禁忌般,噤口不言。此事是仙宗最高辛秘,天下沒幾人知道,此刻被堂而皇之道出,真若雷霆驚蟄,震得他耳邊嗡嗡作響。

    貴派馭下以嚴,聖女不可動塵俗之情,就看我方都統能否攫取芳心了。子蘇緩過神來,淡然一笑,月色籠罩下,高華出塵。

    秦伯冷哼一聲:敝門之事,不勞掛心。子蘇小姐若是放心不下,大可親自上陣,將那小子收為裙下之臣。他腿彎不屈,身形冉冉升起,徑往飛鷹掠去。子蘇吁了口氣,察顧四下無人,冠玉般臉上飛起一絲嫣紅。畢竟被當面拆穿身份,不是件有趣的事情,啐了一口:這老傢伙!

    紅石已然睡下,驀地心中一警,還在恍惚迷濛,翻身抽出枕邊佩劍,呼地朝前劈去。劍光一閃,映照來者面容,卻見是秦伯,忙運力迴轉劍鋒,已被兩根指頭牢牢夾住。秦伯頷首道:有此警覺,倒還不錯。紅石訕訕收劍,道:秦老連夜來此,莫非出了什麼變故?正自説着,悚然一驚,慌從榻上躍起,就要披甲束裝。

    秦伯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仙使已從中原來到迂難營。紅石動容道:他竟親自來援麼?帶來多少高手、多少援兵?秦伯答道:太一初始之戰禁例,不是做擺設的。仙宗的意思是,之前的糾結就此揭過,雙方不得再用方仙,否則牽一髮而動全身,就不再是飛鷹一城的爭奪了。

    紅石反顯憂色:那仙使真是如此説的?秦伯不解道:飛鷹已佔絕大優勢,又有堅城可峙,只要不提前節,我方已處不敗之境。

    紅石搖頭苦笑:據秦老所説,這仙使應深諳權謀籌算,此等人物,豈會放任局勢不利。越説得大方堂皇,越是要有後招。

    秦伯身軀一震,不由想起在中原時,那仙使頻出奇謀,自己狼狽應對,險為階下囚的情景,頓感不寒而慄,問道:會有什麼後招?

    紅石皺眉苦思,不得其要,搖頭道:迂難營新敗,縱有攻城利器,卻無匠師調度,發揮不出威力。若是陣前對決,我兩千鐵騎,可以一鼓盪之。不論怎麼説,我方穩佔上風,除非

    除非什麼?秦伯着緊問道。那匠師之子,也是個方仙者,他若出手,算不算違禁呢?紅石惴惴問道。秦伯聞言一驚:這小子雖是個例外,在迂難營中長大,之前又不習方仙,但太一之戰禁例,是針對任何方仙者,這點無須擔心。紅石沉吟片刻,道:模稜兩可之處,便有空子可鑽,我擔心那仙使營造種種情勢,逼得我們秦伯斷然道:那小子如若出手,老夫立即斬殺他於陣前!

    紅石擊節讚道:有秦老如此雷霆手段,我飛鷹將士必大破敵軍。

    晨光熹微,迂難營早早埋鍋造飯。攻城戰令早已下達,疲敝之師經過兩日休整,鬥志重新燃起,昔日攻無不克的勁頭,再次在他們心頭煥發。大口啖食酒肉,粗聲互罵爹孃,一時間營寨中鬧哄哄,有如集市。

    葉浩在中軍帳中聽得眉開眼笑,道:總算洗了那股子黴晦勁,弟兄們多久沒這般快活了。今日一戰,迂難營必勝。

    帳中聚集了三部頭領、監軍子蘇和雪姨,只老黃沒被邀請。眾人並未應聲,昨日一場衝突,全都憋悶心間。攻城戰令是葉浩、子蘇發出,事前也未知會圓桌會議,一改十年體例。大夥兒都覺不自在,即便近如鄭青、鄧麻子,也腹誹不已,定要在今日拿個説法。

    袁遠瞥見葉浩大模大樣端坐帥位,露出一絲蔑意:如此軍機要務,怎能缺了營長。沒老黃統領,大夥兒打起仗來,心中可沒底氣。

    葉浩冷冷一笑,今日眾人反應,他早已猜到。尤其這袁遠,分明就是一條走狗,不把他除掉,根本動不了老黃。子蘇為他定的計策,就是要分化拉攏,而後驅除異己,才能坐穩都統寶座。

    迂難營只有都統,袁頭領請慎言。子蘇從容道。

    袁遠斜乜一眼:袁某人心中,只知有營長,不知有都統。營中兄弟也是一般心思,監軍如果不信,可以隨便找人去問。

    子蘇淡淡一笑:上有朝廷聖旨,下有將士擁戴,那日在斜坡上,都統身份便已確定。怎麼才過兩天,袁頭領便翻臉不認,是不信聖旨,還是不服眾望?袁遠終究一介莽夫,論口舌怎説得過子蘇,一時語塞。

    子蘇一拍長案,幡然色變:戰前攪擾士氣,咆哮中軍,目無長上,袁遠你可知罪!他一介書生,尋常温文爾雅,此刻雷霆一怒,竟有如山氣勢,壓得眾人盡皆低頭。袁遠只覺周遭洶湧,大氣難出,隱隱間心志渙散,難以支撐。眼前子蘇身形愈發高大,直如玉山矗立,威不可視,心中竟有跪下膜拜的衝動,全憑腦中一絲清明,才不至於折身拜倒。

    子蘇抄起一根令箭:本人忝為監軍,執法從嚴,斷不能容忍此等悖逆之徒,着即陣前斬首,以明軍紀!令箭翻轉拋出,眾人都知不對,卻覺有心無力,根本無從阻止。似乎子蘇威嚴無盡,根本不是他們反對得了。這念頭無由而起,卻根深蒂固般,容不得他們一絲異想。

    簾子倏地一動,人影從外躥入,就在令箭墜地之際,一把握住。立威殺人,還要用方仙術麼?監軍大人真叫人小瞧了。那人冷冷笑道,赫然是老黃。子蘇淡然一笑,眸中亮光轉盛,直逼過去,老黃心知有異,轉頭不及,已對上那道目光,只覺亮光萬道,耀眼無比,那子蘇不再是一介書生,而像騰雲駕霧的仙人,高高在上,卑微如他,只能臣服腳下。

    他凝聚心志,勉力對抗,不片刻已額角滲汗,吃力無比。

    正此時,帥座少年長身而起,拂袖之間,星辰力卷湧而出,阻住子蘇威勢。眾人只覺身子一輕,回覆常態,老黃正當其鋒,倏忽間釋去重負,在原地大口喘氣。

    子蘇一皺眉頭:都統這是葉浩鄭而重之:這法子雖然省力,但對付老黃,自有對付老黃的辦法,不能委屈了他。我要他真正的服氣!

    子蘇眼中泛過異彩,這少年稚容未脱,此話卻擲地有聲,尤其眉宇間英氣勃發,已頗見丈夫崢嶸。其餘眾人也是大異之,曾幾何時,這少年已經長大如此。

    老黃,對監軍的判決,你有什麼話可説?葉浩一挑眉頭,問道。

    老黃嚥下口唾沫,道:迂難營風氣如此,大夥兒嘴無遮攔,從來沒有以言語獲罪的道理。監軍就此要砍老袁腦袋,全營將士都不會服氣。葉浩頷首道:算你説得有理,袁遠就不追究。坦然望向老黃,那麼,本都統的軍令,你可要遵守?一語既出,四座皆靜。老黃威望素著,是一眾反對者的中堅,現在一個毛頭小夥,開口不容轉圜,要他遵從號令,這豈非自找無趣,更有甚者,兩人當面攤牌,勢必再難緩頰。

    孰料老黃齜牙一笑:都統乃是全營認同,所發號令,自然一體遵從。葉浩已做好翻臉準備,不料如此輕鬆,一怔之後道:今日我軍攻城,是要引出敵人主力,在城外決戰,然後以馬陣奇術,一舉擊潰對手。飛鷹人龜縮慣了,一見不對,就會躲回城裏。我需要一支敢死隊,到城下去挑釁,然後牢牢牽制其主力,待戰機成熟,才可大軍出擊。

    老黃望他一眼,饒有深意:這可是九死一生的活計。

    葉浩飛快接道:如此重任,迂難營中也只有你老黃可以擔當。

    老黃大笑數聲,問道:這可是你的真心話?葉浩坦然答道:沒人可以否認這點。老黃頷首道:衝你這句話,我火裏血裏滾上一遭又何妨!他朝袁遠大聲喝道,老袁,你可願意陪我走上一遭?

    袁遠胸中熱血直沸:我這條命就搭給你老黃了。

    好兄弟!老黃大力一拍袁遠肩膀,頭也不顧,徑往帳外走去,擂響中軍大鼓,一時營眾奔集,聚成幾圈,繞在他周圍。

    老黃脱掉盔甲,扯開衣裳,露出肌肉虯結的上身,揚聲道:我老黃不是營長了,但還是迂難營的漢子。現在都統令我率一支敢死隊,去引出城裏的突古狗,誰願與我一同前往?一語激起千層浪,千餘人毫無猶豫,同時奮臂揚聲,要求參加敢死隊,一時羣情洶湧。真是振臂一呼,雲集響應。眾人齊喊營長,拼命前擁,唯恐老黃沒選上自己。

    老黃眼眶一熱,險些掉下淚來,他稍靜心緒,喝道:中部將士列隊!迂難營幾戰下來,中部損傷最重,現今只剩百餘人,俱是驍勇之士,老黃一貫使着順手,也就選了他們。百餘條漢子應聲出列,氣勢昂藏,臉上全是激動興奮。迂難營本就是死囚亡命,個個不懼生死,只怕仗打得不過癮,現在有老營長統率,去向突古狗報仇雪恥,自然個個興高采烈。左右二部則一臉憋屈,怪老營長偏心,耷拉着腦袋,羨慕地看着中部袍澤。士氣回覆之後,迂難營仍是虎狼之師。

    老黃召來兩個兵士,耳語一番,兩人領命而去,不片刻,便抬着一口箱子迴轉。老黃一劍劈開箱蓋,登時珠光寶氣,眩人耳目,俱是金錠寶石。眾人瞠目結舌,不明所以。

    老黃不看一眼,揚聲道:這次是九死一生,我老黃不會虧待大家,這箱珠寶是我多年積蓄,今日一戰老子十有八九喪命,輪不到享用了。中部弟兄們一人一把,若能活着回來,到帝都清和坊也能嫖幾個月。老袁,你先來取!袁遠哈哈大笑,也不客氣,上前抓起一把:老子也沒福享用了,左右二部弟兄,拿去快活吧!隨手往空中一撒,漫天珠雨金霰,紛紛砸落,卻沒一人去撿。中部眾人依次上前,有樣學樣,金玉撒得漫山遍野,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晃得人眼睛生疼。

    老黃收起黑色巨劍,頭也不回,帶着中部眾人,徑往轅門口開去。左右部眾自覺排成兩列,一齊舉刀向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中軍帳中,眾人默然看着這一切,神色複雜難明。即便葉浩也熱血沸騰,尤其老黃離去的背影,高大堅定,竟讓他聯想起老爹匠師那日捨身戰秦伯,也是如此氣概。一剎那間,葉浩竟想出聲阻止,終於苦苦忍住。環顧帳中諸人,無不目含敬意,雪姨眼角更有一線濕潤。唯獨監軍子蘇,神色淡然,不帶一絲煙火味。葉浩心中一冷,想起雪姨的話,這子蘇是仙宗人,肯定不會在意自己這些人生死。

    紅石聽到警訊,率領羽威登上城頭,夜鷹、克勤二人隨侍。此次迂難營集結兵力,單攻北門,從城上俯瞰,但見旌旗招展,陣列儼然,兵士鬥志昂揚,無有絲毫靡態,最前是一列攻城器具,投石機、撞車、雲梯木一應排開,氣勢宏偉,根本不像新敗之師。夜鷹觀察一會,道:敵軍的確沒獲增援,只有千餘人馬。克勤驚咦道:他們哪來這麼多馬匹,老天,竟全部是騎兵!難道想跟我們來場野戰?

    紅石不答,轉問夜鷹:你怎麼看?夜鷹也是一臉不解:迂難營雖然彪悍,若論騎兵戰力,拍馬也難望我們項背。此中必然有詐!

    紅石雙手撐在牆堞上,沉吟道:看他們的架勢,攻城器具都擺上來,分明有恃無恐。難道真不怕我飛鷹鐵騎,還是在擺空城計?

    夜鷹遲疑道:那匠師之子身負神通,是否要把我們誘到城外,可以從容收拾?紅石默然不語,這也是他的顧慮,迂難營所謂後着,也僅止於此。但有秦伯保證,大可不懼。

    正此時,克勤驚呼:他們動了。迂難營中,一支百人騎兵策馬衝出,大剌剌地,徑往城下開來。兵士三人一組,持着巨幅白幡,飄揚招展,蔚成奇觀。當頭者騎黃驃馬,揹負巨劍,領着兵士一列前衝。

    是迂難營長!夜鷹眼利,老遠便認出來。紅石眯起眼睛,打量這老對手,待得敵軍逼近,問道:他們那白幡上似乎有字?騎兵衝到五百步遠,勒馬列陣,白幡上字大如鬥,一無激盪飄揚,便可看得清晰。紅石疑惑道:似乎是突古文?這時,夜鷹與克勤都已看清,臉色漲得通紅,城頭軍士更有怒罵出聲。紅石淡然問道:都寫着什麼?

    克勤憤然道:什麼突古狗、飛鷹雞,更罵我們膽小如鼠,龜縮城中,還有背信棄義,小人不如。饒是夜鷹沉穩,也怒喝道:兩軍交戰,也沒這麼罵的!

    紅石嘿然笑道:迂難營費盡心機,無非就是要迫我們出城一戰。

    夜鷹猶豫道:那少年神通無敵,飛鷹鐵騎也難抵擋。紅石一揮手,決然道:就他迂難營會算計麼?我們就來個將計就計,那少年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結局更要殘酷。夜鷹二人精神一振,問道:城主有什麼妙計?紅石不答,取過一支令箭,喝道:夜鷹聽令!着你率一千騎兵,殺出城去,先驅散城下挑釁者,然後搗毀敵人攻城器具!

    夜鷹銜令而去。克勤卻悶悶不樂,嘀咕道:又是夜鷹,我幾個月沒遛馬了。紅石莞爾一笑,一反峻刻,拍了拍他肩膀:仗會有你打的,先給我安靜候着!

    一千鐵騎穿過吊橋,風馳電掣,徑往挑釁者搗去。老黃呼哨一聲,百餘人丟棄白幡,馭馬向西逃竄,卻非退回中軍所在。夜鷹一愣,率軍尾隨直追。老黃所部坐騎,均是遴選而得,較之突古烈馬也不遜色。放繮奔馳之下,夜鷹只能望而興嘆。正要掉頭不顧,這小撮騎兵又纏上來,用古怪的突古語恣意痛罵,更抽冷子放上一排箭雨。

    如此三番五次,饒是夜鷹鎮定,也怒火中燒,將騎兵分成三隊,張成一口大袋,專心殲滅這羣討厭鬼。但迂難營收容亡命,個個鬼精也似,又膽大無比,每每在夾隙中逃生,更抽冷子放箭。

    夜鷹無奈之極,根本無法抽身,去搗毀攻城器具。而迂難營中軍也不動如山,坐看那小隊騎兵遊弋在死生邊緣。

    葉浩與子蘇策馬陣前,伍漢及一眾頭領環侍左右。子蘇默察局勢,道:是時候添把火了。葉浩微一頷首,令工程兵調定諸元,發動投石機,驟雨冰雹也似,向城頭傾瀉。

    飛鷹城高七丈,絕多石彈只砸在牆根上,一陣陣隆隆巨響,城頭士兵震耳欲聾。克勤憤懣地道:他們這是在示威!這些清蒙豬,一得意便要猖狂。紅石搖頭道:這是在激我們出城野戰!若是夜鷹在場,當能立時領會他意圖。迂難營始終不出中軍,實為隱忍其鋒,要待己軍傾巢而動,再配合方仙術天威,給予致命一擊。

    克勤眼巴巴道:城主,該給這班清蒙豬一點教訓了!

    紅石看他躍躍欲試,啞然笑道:也罷,就遂你之意。你再領一千騎兵,與夜鷹配合,從左右兩翼直搗其中軍。

    克勤興沖沖拿着令箭,一路疾奔,往城下躥去。

    秦老,下面就靠您了。紅石周圍無人,卻向虛空言道。

    一陣幽光環繞,全身黑色斗篷的秦伯平空現身,淡然答道:只要那小子敢出手,我今日就把迂難營屠了。

    克勤率軍出城後,繞到左翼,靜待進攻命令。一千騎軍勒馬持刀,陣列儼然,單看氣勢,就足以把迂難營比下去。城頭五色令旗搖動,夜鷹若循指令,應佈陣右翼,無奈那小撮騎兵附骨蛆也似,牢牢綴在後面。夜鷹索性分出一百人,橫裏攔截,總算騰出身手,在右翼佈下陣列。

    在這兩把尖刀的鉗制下,迂難營就如待宰的羊羔。兵士雖知伍漢有馭馬奇術,但縱眼望去,草原騎兵彪悍無比,馬背之上,沒有任何民族可以一較長短。葉浩一皺眉頭,這少年如今重任在肩,竟有一種形之於外的沉靜威嚴。飛鷹騎兵果然氣勢非凡,兩面夾擊過來,我軍形勢不大妙呀。他喃喃自語道。子蘇卻自信異常:有伍漢的奇術在,敵軍縱使增加一倍,也不足為虞。士氣卻是關鍵。

    葉浩打腫臉充胖子,強辯道:迂難營弟兄何曾怕過!子蘇淡然一笑:現在要取萬全之策,就是讓老黃纏住右翼,我們出其不意之下,只要一刻鐘,就足以擊潰左翼,然後回師殲擊。

    葉浩斷然搖頭:老黃只有一百人,正面迎上去,半刻鐘都支持不住。子蘇從容言道:慈不掌軍,為將者殺伐決斷,不能有絲毫私情。況且老黃散盡傢俬,以明死志,都統應成全他。

    葉浩心中一動,此刻竟渾無陷害老黃的念頭。難道是早上那一幕,感動了他?不過這老王八可是老爹死敵,若不整整他,老爹九泉之下,也定難瞑目。他一時彷徨,想起以往種種,覺得老黃也並非那麼可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後快。子蘇察顏觀色,道:都統對他仁慈,別人可未必這麼想。否則昨天也就不會聯合眾人,一起逼迫篡權了。此人不除,都統在迂難營的權威如何也立不起來。

    葉浩心中一震,默然不語。子蘇噓出口氣,知道打動了他。見到這少年時,原以為他不諳世事,只要誘之以利、脅之以勢,應把握在股掌之間。孰料這少年竟能與幽門聖女暗通曲款,早前更是勃然一怒,竟讓他難測深淺。到底是那人的血脈,大不簡單呀!子蘇在心中低嘆。

    葉浩召過傳令兵,道:傳出旗語,讓老黃拖住右翼敵人,不惜決死一戰。那傳令兵一愣,直到葉浩瞪他一眼,才猶豫地揮動令旗,眼中卻閃過不解、憤懣。

    老黃被阻截在數百步外,再無有作為,正想繞圈遊弋,等大戰開始,抽冷子從背後給敵人一下。卻見到中軍處令旗揮揚,正是傳令給自己。那令旗揮動輕飄,每一下卻如重槌大呂,敲擊在心子深處。

    眾兵士震驚莫名,原以為危險已過,正自慶幸,孰料風雲突變,竟要自己決死一戰。那可是十倍於己的草原騎兵,這麼直衝上去,鐵定被砍成肉醬。袁遠把頭盔摜到地上:媽的,老子不陪他玩了!首領如此,兵士更是怨聲沸騰,有些更有樣學樣,頭盔摔了一片。

    撿起來!老黃瞪了一眼,你好歹是個頭領,戰場之上不遵軍紀,成何體統!袁遠梗直脖子,急道:營長,那小子騎到我們頭上撒尿不算,更要把我們往死裏整!撿起來!老黃語氣不容置疑。袁遠僵持片刻,終於鐙上一伏,掠地將頭盔撿起,神色猶自憤然。

    早上老子怎麼跟你們説的?九死一生!你們選擇跟隨我,就是隨時準備死!現在中軍面臨兩翼夾擊,形勢危急,我們只要拖住片刻,迂難營就是勝利!老黃大聲罵道。兵士們低下腦袋,攥刀的手卻是一緊。

    飛鷹人殺了我們多少弟兄,迂難營不敗聲名不能毀了,他孃的,老子不報此仇,誓不為人!你們這羣兔崽子,也是一樣!老黃痛斥道。

    兵士們昂起腦袋,一提繮繩,戰馬希律齊鳴,只要主人一鞭下去,不管刀山火海,都將一往無前。

    老黃巨劍一揮:就是現在,你們跟老子一起衝!痛嘶之聲揚起,百匹戰馬一起奮蹄,離弦之箭一般,衝向死亡絕地!

    葉浩見到老黃遵令,長噓一口氣,旋即大喝道:全軍出擊!話聲未落,已一騎當先。眾軍士慢了一拍,見主將已奔出幾丈,才慌忙揮鞭,登時陣形紊亂,交相雜沓。

    子蘇大吃一驚,奮馬追上:那廂老黃還不一定能纏住右翼!葉浩長聲笑道:老黃若沒這點能耐,早被踹下去了。迂難營長不是好當的。

    駿馬如流星,長風迎面襲來,子蘇鼓起真融,凝聲不散:若是老黃纏不住,真要兩翼夾擊,我軍不整陣列,可是不堪一擊呀!

    葉浩逆着長風道:決勝之機一閃即逝。運籌帷幄我不如你,戰場決斷你卻未必如我。衝呀,弟兄們!最後一句卻是向全軍説的,他揮着長刀,身形矯健如豹,激情飛揚,與尋常所見,又是一番神采。

    子蘇眼中異彩漣漣,這少年愈是接近,愈能發現其超出常人的地方。

    那廂克勤也是一愣,渾沒料到騎軍對決,迂難營竟能不顧後方,悍不要命地先衝過來。但旋即熱血湧起,也興奮大叫一聲,率軍殺過去。他看得分明,迂難營來勢洶洶,卻陣列不齊,這種高速衝撞,就好比兩隻拳頭硬擋,一方握姿不好,就要吃上大虧。兩軍高速逼近,廣袤無垠的草原上,就如兩波洪流相撞,只有一方粉身碎骨,才能波瀾平靜。

    深秋的陽光照在枯草上,竟有幾分如火如荼的熱烈。葉浩轉頭喝道:伍漢!伍漢身兼馭馬秘術,騎術了得,就隨在左近:是!

    待逼近三百步處,轉二龍出水陣,要在五息內完成,能辦到麼?葉浩冷靜問道,一臉專注神色,鋭氣和飛揚就寫在上面,令人觀之難忘。

    伍漢不由自主答應:沒問題!五息之內,以當前馬速,就是五十步間。要讓雜亂的陣列,倏忽分成兩翼,決非易事,也只有伍漢方仙,才敢一口應承。

    老黃率軍瘋狂衝擊,不顧傷亡,竟一股作氣,沖垮了攔截的百人隊。

    夜鷹見如此異動,也是一驚,冷靜觀察之後,卻見克勤所部遠勝敵軍,至不濟能持僵勢。而背後老黃銜尾直追,一副亡命架勢,卻是心腹之疾。當即令箭一揮,掉轉馬頭,向後排開陣列,專等老黃自蹈死地。

    而城頭上,紅石與秦伯都是精神一振。迂難營如此陣容,除非有方仙神通相助,定是潰敗結局。一切就拜託秦老了。紅石深沉一笑。

    秦伯頷首,正要説話,卻聽一陣怪嘯響徹天地,正自驚疑間,望見迂難營騎列劇變,直驚得目瞪口呆

    迂難營中軍從中裂開,散成兩部。五十步之後,已分居克勤部兩端,倏忽之間,敵我易形,迂難營倒成夾擊之勢。克勤待要變陣,已是不及,只見敵人陣列整齊,儼如兩把尖刀,捅向自己腹心。

    葉浩暗贊神奇,九百騎戰馬步調如一,即便立定調整,也需要半天工夫,此刻便如一列協調一致的戰車,隆隆向敵軍碾去。戰士只要專注殺敵,如此便集步騎優勢一身,即便草原民族,也難望其項背。

    強弩已經拉開,兩百餘步距離,箭矢一閃而至,飛鷹人無從閃避,紛紛墜馬。克勤一咬牙,率領騎兵一徑衝去,不管敵人張開口袋,只希望衝出重圍後,己方仍剩半數人馬。

    兩軍終於撞在一起,塵土飛揚,鮮血四濺。迂難營步卒享譽西北,號稱無敵,又有駿騎相助,當面一刀,勢大力沉,飛鷹騎兵許多被劈成兩半。兩翼陣列毫不停滯,隆隆向前,無情刈割着敵人性命。伍漢得到葉浩授意,又是一聲長嘯,騎陣又是一變,轉為天地三才。葉浩親率一部人馬,阻截在前方,猶如中流砥柱,牢牢堵住去路,如此一來,飛鷹人更是潰敗。不過片刻工夫,飛鷹人只剩三百,任憑克勤如何指揮,號稱草原最驍勇的騎兵亡命奔逃。葉浩也不追擊,下令全軍亮弩,數輪射擊之下,只有克勤率十餘羽威逃回城裏。

    夜鷹正自指揮部隊圍殲,此番老黃撞上門來,他當然不客氣,先是一輪弓箭,射殺了數十人,正要以十擊一,佔盡便宜,孰料老黃旋風般衝來,一羣騎兵全殺紅眼,渾身散發濃烈殺氣,未戰已先聲奪人。

    飛鷹騎兵早知迂難營是亡命之徒,但如何也想不到,敵人竟悍勇如斯。最前的老黃一劍劈去,便有三人頭顱飛起,與此同時,也被一刀刺中左肩。這是一羣真正悍不畏死的亡命。夜鷹暗自焦急,被這小股人馬纏上,也許半天脱身不得。正欲親率羽威上前,卻聽得那廂喊殺震天,形勢已急轉直下,克勤所部無還手之力,幾被全部衝潰。饒是他沉穩鎮定,也一時驚呆,沒了主意。手下兵士為之一滯,難以置信。

    老黃精神一振,喝道:弟兄們衝出去!當先一劍,砍掉四人頭顱,從刀林劍雨中穿過。夜鷹醒轉過來,滔天仇恨湧上心頭,若老黃突圍出去,自己無顏面見城主,也不顧迂難營中軍來襲,親率羽威,銜咬於後。

    城頭上,紅石呆若木雞,愣愣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的一千精騎,竟這麼敗了!胸中逆血上湧,喉頭一腥,一口鮮血噴出,灑得城堞斑駁。秦伯皺眉沉思:草原騎兵冠甲天下,如何會被一羣馬上新丁擊垮,毫無還手之力?若説使用方仙,還講得通,但城下分明兩軍對沖,毫無花巧可言。驀地靈光閃過腦海,緩緩道:迂難營的確用了手段!

    紅石精神一振,急道:那秦老你秦伯一搖頭,道:你祖上入過薩滿團,也算家學淵源,可知道一百二十年前的太一初始之戰?

    紅石陷入回憶:似乎是比馴獸之能,結果是仙宗取勝,那一屆仙使別出心裁,將懾心之術與馭獸技巧結合,能同時馭使百獸難道迂難營有此異人,但同時驅使千匹戰馬,這委實不可思議。

    秦伯嘆道: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子蘇真是個狠角,隨便佈置一招,我方又陷入絕地。城主,快將另一支隊伍召回,遲了真要全軍覆沒。紅石大聲道:他們使用了方仙術,秦老

    秦伯忽然暴跳如雷:那不算方仙術!下令召回!煉神高手一怒,果如泰山壓頂,以紅石膽大威嚴,也嚇得唯唯諾諾,正要傳令下去,忽見城下又生異變

    老黃率軍隳突,衝出重圍時,只剩下七人相隨,其中便有袁遠,都是全身掛彩,像是從血池裏撈出來一般。幾人見得己軍大勝,士氣不減反增,鼓起餘勇,向中軍亡命逃去。

    夜鷹已冷靜下來,也不追擊,下令全軍控弦。如瀑箭矢密集射出,袁遠幾人不過逃出百步遠,已無力躲避,聽得背後嗚嗚氣旋,俱閉上眼睛待死。便聽得一聲暴喝,老黃駕馭黃驃馬,當地一個轉身,已斷到後面。他面對千根勁矢,毫不畏懼,鼓足全力,將黑劍掄得飛轉,形成一面巨盾,水潑不進,將當面勁矢盡皆阻下。

    夜鷹也不禁喝彩,手下毫不猶豫,又令將士上弦,千點黑黝黝的箭鏃,在陽光下閃着刺芒,聚焦在老黃身上。袁遠已然奔遠,回頭喝道:營長老黃怒目圓瞪,罵道:給老子快點滾遠!他已筋疲力盡,幸虧黃驃馬通靈,不然早跌落下去。巨劍只是勉強抬起,胸膛起伏如潮。

    這般狀態,抵擋一根勁矢也難。老黃卻是灑然大笑,黑油油的臉盤,經陽光照耀,竟發出異樣的光彩。這種光輝,只有千軍前赴難的壯士、易水邊赴難的刺客、千萬人而吾往矣的烈俠,才能擁有。

    他仰首向天,豪邁大笑:老葉,弟兄們,老子也來了!

    千根勁矢聚焦一點,雖投石機也不遑讓,老黃勉強將劍一舉,勁風已撲到面前。箭鏃在他眼中無限放大,除死之外,他已別無他途。

    就在這時,一把長刀破空襲來,夾雜萬千星芒,在他面前三丈爆開,亮光耀眼,將烈日也比下去。千根勁矢一起湮沒,化為飛灰,散於無形。

    老黃呆立當地,便聽得一聲暴喝傳來:老黃,你這個老王八,還不快跑!聲音稚氣未消,熟悉而又陌生,赫然是那小兔崽子葉浩。

    葉浩正要回師,卻見老黃隻身阻敵,豪氣干雲,不由熱血澎湃。復聽到他叫老葉,心中無由悸動,過往種種倏忽湧上心頭,不假思索之下,運出方仙,一刀擲去,化解了千根勁矢。

    他大聲喊完,只覺如釋重負,竟無絲毫後悔。子蘇卻一把奔近,大驚失色:你瘋了麼,不是叫你千萬別用方仙術!葉浩見老黃風馳電掣,已逃出敵箭射程,心中一鬆,不在乎道:用就用了,那便如何!

    子蘇如非馬上,定要跌足:你會後悔的大好形勢,一招負盡!話音未落,陡見長空中幽芒一閃,老黃奔馬之處,轟然炸開,此處距中軍已近,老黃已張開雙臂,想到與葉浩盡釋前嫌,不由會心微笑,不料禍從天降,連人帶馬一起飛上半空,炸成了幾截。

    葉浩失聲痛呼:老黃迂難營眾無法接受,眼睜睜看着,那位勇士、那位營長,殘軀跌入草地,揚起漫天塵埃。

    葉浩循向望去,只見城頭上,一人半空虛立,黑色斗篷獵獵當風,直如神魔般高高在上。他一銼剛牙:又是這老賊!

    子蘇嘆息一聲:你已違太一初始之戰禁例,那秦伯便也能用方仙出手,那可是煉神境界,迂難營不過微如螻蟻。

    葉浩一勒馬首,就要策騎奔出,子蘇慌忙一拉,道:你做什麼去?

    我與這老賊不共戴天,決生死就在今日。不知如何,葉浩此時心中,悲愴竟不下於那日父親身死。新仇舊恨一起迸發,他少年熱血,怎能忍耐得下。子蘇哭笑不得:你不過周天境界待見到少年目光,不由一滯,內中決非一時衝動,而是毅然決然。她精於閲人,如此剛強果決,卻是平生僅見,芳心無由一顫,緩緩鬆開了手。

    老爹跟我説過,男人不要瞻前顧後!少年緩緩道來,監軍大人,煩你指揮軍隊,務必將殘敵殲滅!子蘇不由自主應道:是!

    少年狠狠一鞭抽下,駿馬負痛長嘶,展開如雲雙蹄,奔向高聳崔巍的城牆。那神魔一般的高手正目注着他到來。

    子蘇也是果決之人,當下發令,全軍朝夜鷹部襲去。伍漢也不韜晦,盡展所學方仙,近千騎風馳電掣,狂飆突進。

    方才劇變,不過電光石火間,夜鷹還不及反應,見到城內鳴金,正要緩緩退卻,不想迂難營已瘋子般殺過來。窺那馬速,己方全速撤退,也是不及,而一戰之下,又是克勤般慘敗,端地進退維谷。

    他終是將才,猶豫片刻,便率三百騎親自斷後,餘者迅速退入城裏。

    葉浩奔到城下,陡然舍馬飛起,施展鶴雪身法,如扶搖而上的蒼鷹,與秦伯對面而立。他雙眼噴火,稜角分明的臉上,寫着一往無前的勇氣。父親之死、迂難營大敗直到老黃陣亡,一幕幕湧過腦海,使少年面對神魔般高手,也是毫無畏懼。

    你很好!秦伯凝視半晌,欣然頷首道。

    葉浩一愣,冷然答道:不用你誇!老賊,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秦伯搖頭道:你短短幾日,便到周天境界,也算難能可貴,但卻不是我對手。葉浩見對手神色淡然,心中壓力愈大,狂笑一聲:老賊,我看你也七老八十了,便讓你一招,你先動手吧!秦伯卻絲毫不怒:你如果敗了,亡的並非你一人,迂難營全要陪葬。

    他淡淡説來,似乎輕巧無力,葉浩卻心中發怵,暗忖:這老賊好不容易尋到由頭,須不是説笑,真能把迂難營滅了。自己得拼出小命,與他來個兩敗俱傷。他如此想法,若讓內行得知,定要笑掉大牙,須知方仙修煉,相差一等,便是天壤之別。但他半路出家,無人真正指導,倒有幾分無知無畏的勇氣。你就吹吧!老子還能把幽門給滅了。他吊兒郎當地站着,倒有幾分橫刀立馬的架勢。秦伯臉色一變,喝道:大膽!右袖輕揮間,如山壓力湧至。

    葉浩長嘯一聲,迎了上去,左右雙掌,各運足十成星辰力,但見星河卷湧,氣象萬千,威勢煞人。與袖風一觸,卻無聲湮滅,餘力未盡,把他卷出數十丈。技僅止此麼?比你老爹可差得遠了。秦伯哂然笑道。

    葉浩屈辱無比,自己妄自尊大,十成功力卻不堪一擊,叫他堂堂迂難營都統、周天境界高手,嫩臉往哪裏擱!老賊休要張狂,本都統僅使三成功力而已。他急切嚷道。哦,那倒是不簡單!裝得這般像,不去做戲子可惜了。秦伯故作驚訝,也許是葉護緣故,對這少年他倒有幾分惜才。葉浩倔性一起,左掌星辰力,右掌太初炁,但見空中星芒烈光,交相輝映,似乎融陰陽晝夜一爐,登時奇象經空,炫人耳目。

    秦伯悚然動容,喝道:太初之氣!不假思索下,一掌拍出,猶如巨靈翻覆,已使出五成功力。氣勁四溢,轟然炸開,波及到城頭,當面士兵仰跌出去,堞垛間亦頗多損毀。一式之威,竟至於此!

    葉浩退出丈餘,豪興大發:老賊,這招怎麼樣?

    秦伯臉色森然,問道:你如何會太初之氣?方仙者間門户森嚴,身兼兩技者絕無,而這少年除了星辰力,竟會太初氣,令人委實驚訝。這可是仙宗鎮派絕技!葉浩嘿笑道:小爺天資絕頂,打孃胎裏就會了。這倒非假話,聽在秦伯耳中,愈發驚疑,半晌道:原本還想放你一條活路,現在卻饒你不得,見到你老爹時,跟他説聲老夫對不住了。

    葉浩不在乎道:人嘴兩張皮,老賊你就吹吧!秦伯不再話語,袍袖無風自動,幽光千匝,環繞身畔。空中烈陽倏地一暗,他身後墨雲翻湧,好似暮色籠罩,在天地間劃開溝壑,以此為界,晨昏陰陽可判。他雙掌緩緩推出,黑雲隨之向前,翻湧滾騰間,似乎主宰了天地晴暗。葉浩登覺無窮壓力,一時呼吸也難。在這改天換日的力量前,他微如鴻羽,沒有絲毫反抗可能。這時他才明白差距之大,斷難逾越。

    隨着墨色湧近,他幾被壓成碎粉,即便調動眉間、丹田兩處真融,也無從出手。正當絕望之際,背心大穴一股清流湧入,汩汩不絕,瞬間流經眉心膻中,頓時周身壓力一輕。他觸手一摸,心中狂喜,暗道:怎麼忘了這寶貝,有它在,自己指不準反敗為勝。

    卻是那柄后羿弓,他揹負身後,一時忘了使用。神弓一陣鳴顫後,自動飛入手中,萬千毫光綻放,氤氲出五彩霞霧,與黑雲一觸,竟能僵持不退。葉浩為之一振,拔出一根神矢,運用星辰之力,一把拉弓滿月,只覺翻江倒海之力在手,原來無比威壓的秦伯,也渺小許多。不由叱喝一聲,舌綻春雷:老賊看箭!無以形容這一箭之威,好似長虹經空,又像雷霆萬鈞,無邊黑雲一時散盡,秦伯面容清晰可見,震驚與恐懼盡在明處,哇的一聲,噴出口鮮血,顯然受傷不輕。

    而葉浩則像斷線風箏,再難翱翔空中,倒飛出幾十丈後,重重跌落地面,臉上再無血色,煞白如若吞金。

    秦伯冉冉飛至,連説幾聲好,掃了一眼黑黝黝的弓胎:想不到神兵譜上三甲的后羿弓,也落到你手裏,葉浩,你可真不簡單。

    葉浩呼吸艱難,眼皮沉重,只覺全身骨骼散架,零割碎剮般疼痛,但倔強天性,仍自支撐着他,一寸寸、一絲絲,站了起來,以弓拄地才不摔倒,嘻嘻一笑:老賊,你也不輕鬆吧!

    秦伯單刀直入問道:羽妍是你什麼人?葉浩一愣:什麼羽妍?小爺今天敗了,無話可説,你若是條漢子,就一刀殺了我。

    秦伯見他神色不似有假,又仔細端詳一番:若老夫觀察沒錯,你一個月前根本不通方仙術。這星辰力、太初氣都是這幾天才會的。

    葉浩暗忖:輸了裏子,面子卻不能再輸了。遂大聲道:不錯,小爺就是這幾天學會的,老賊你練了一輩子吧,也就這德行,莫非年紀都活到狗頭上去了。秦伯不理挑釁,皺眉苦思:你是暗星之脈吧?嘿嘿,肯定是這樣,暗星之脈十六歲後才解開,再加上仙宗傳承之術,才能短短幾日內,突破到周天境界。羽妍呀羽妍,你可真不簡單!

    葉浩卻不耐煩了,喝道:老賊,你要殺便殺,嘀咕什麼!

    秦伯哈哈大笑,狀極歡暢:你知道后羿弓上一任主人是誰麼?葉浩一翻白眼:小爺不想知道。

    不,你一定要知道!秦伯笑容神秘,上一任主人便是羽妍,十六年前的仙宗使者,身具暗星之脈,精通星辰、太初兩脈絕學,二十歲前便到煉神境界,號稱千年一出的奇才。葉浩心如擂鼓,劇烈跳動,一陣金星亂旋,險要再度暈倒。他隱隱察覺,秦伯所説的事與自己密切相關,心頭卻害怕之極,強笑道:這關我什麼事!

    為人子者,孝道為先,若連母親都不知道,與禽獸何異。秦伯淡然説道。葉浩喉嚨發乾,吃力道:你你你説什麼?

    秦伯仰天笑道:真是天道無私,十六年後,一切又歸宿命。葉浩,你可知道你母親怎麼死的麼?葉浩瞪大雙眼,耳邊響起秦伯聲音:是被仙宗自己逼死的,哈哈,想不到現在你卻為仙宗賣命。

    葉浩再也支撐不住,跌倒在地。秦伯踱步上前,嘆道:你是羽妍之子,如何也不能留你性命了。一路走好吧,葉浩!可惜了,不世出的天才。老夫會讓迂難營,還有那子蘇,為你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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