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細雨初收,天氣晴好。
羅天堡準備的船隻尚未至明月城,謝蘇起身得早,他不欲驚醒他人,隨便披了一件青衫,走出了雲起客棧。
此時客棧中眾人均還未起,明月城中亦是十分安靜。本朝南北風俗不同,北方達官賈人多崇信道教,江南卻以佛教為尊,寺院亦多。以明月城為例,雖未至南朝四百八十寺之多,亦有多少樓臺煙雨中之景。
謝蘇站在被雨水潤溼的青石路上,遙望城中一片青磚紅瓦的寺院,此刻城中安靜,隱隱可聞梵唱鐘鼓之音,謝蘇一生遭遇本多,聞此不由頓生出世之感。
他攤開掌心,現出一張破爛不堪的黃紙,卻是那一日自月照和尚那裡抽來的籤條。
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剎一樓臺他低低讀了幾遍,終是將籤條又收回到袖中。
天色有一點亮了,明月城中的人慢慢多了起來。三兩成群的江南少女手中串著茉莉花串,嬉笑著自謝蘇身邊穿過。
謝蘇避開了人多的地方,漫無目的地向城外走去。
城外,便是寒江。
這裡距寒江入海之處尚有一段距離,水流尚屬平緩,但水域已經開闊了許多,長煙一空,一碧萬頃,江岸處蘆葦深深,雪白的蘆花開了大片。
江水中已有漁人搖著小舟在江中撒網捕魚,有歌聲隔了水音,遙遙地傳了過來。
曉來風靜煙波定,徐來短艇資閒興,
滿目寒江澄似鏡,明月迥,更添兩岸蘆花映。
謝蘇立於江邊,聽得住了。
忽然有顫抖聲音自他身後傳來:謝,謝先生
這聲音十分熟悉,謝蘇一轉身,卻怔住了,是你?
在他身後站著的是一個憔悴不堪的年輕人,二十出頭年紀,卻是方玉平!
謝蘇前後幾次見他,這位御劍門少主皆是鮮衣怒馬,英姿勃發,那是何等出眾的一個人物!如今卻似換了一個人,面容削瘦,衣著不整,神情更是憔悴到了極點,若非謝蘇與他熟捻,此刻再認不出他。
方玉平,你謝蘇一時也不知說甚麼好。
方玉平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笑,最終仍是笑不出來。
謝先生,我一向十分尊崇於你,你怎可這樣待我
謝蘇無語,方玉平對白綾衣傾慕已久,當日謝蘇在眾目睽睽之下娶白綾衣,雖是迫於形勢,但對方玉平傷害仍是不小,加上隨後他父母即為謝朗殺害,御劍門聲威一落千丈,這位素來未經過江湖風雨的少主,又怎能經受得住?
謝蘇無法解釋,他亦是不會解釋。
方玉平也再說不出甚麼,他神情恍惚的站了一會兒,搖搖晃晃地轉身離開。謝蘇見他眼神已有渙散之意,不由出聲叫住他:方玉平,你等等!
方玉平轉回頭笑了一下,等,還等甚麼綾衣不會回來,我父母也不會回來,謝先生,你你對不起我啊!
謝蘇猛地一震,踉蹌後退一步。
謝先生,你對不起我啊!
方玉平不過是一時鬱積,那些話便脫口而出,並未想過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他轉回身,徑自離去了。謝蘇卻猶自站在當地。
謝先生!
老師!
卻是介花弧父子與白綾衣清晨不見謝蘇,便尋到了江邊。
介花弧眼見方玉平背影,心念一轉,向謝蘇處一指,低聲道:蘭亭,西出陽關!
這對父子此時卻是配合默契,介蘭亭雖然尚未明瞭父親何意,卻想父親總不會對老師不利。他左腕輕抬,一式西出陽關揮灑使出,謝蘇一來神情恍惚,二來毒傷未愈,恰為介蘭亭擊中暈穴,不發一聲,向後便倒。
介花弧一把接住謝蘇,語速極快地向白綾衣道:謝夫人,恕我直言一句:方玉平在此,謝蘇自己絕不會開口,能從他那裡要來藍田石的人只有你,此時錯過,日後機會難尋!
白綾衣一驚,此刻方玉平身影已漸漸消失。她這一生,不敢面對之人,除了已死的謝朗,便是這位方家少主。她一咬牙,展開輕功便追了過去。
介花弧看向她背影,默然嘆了一口氣。
方公子,方公子!明月城外,白綾衣終於追上了方玉平。
方玉平一路來神智昏昏,他自父母過世便一蹶不振,在青州又受長輩催逼,傷心失望之下索性離開了御劍門,無奈江南處處好風景,在他眼中卻是處處傷心地。
滿懷離傷之下,忽又聽見身後有極熟悉的聲音,他暗想最近當真是思念那人過多,連幻覺也一併出現。誰知那聲音喚了一聲,又喚了一聲。
方公子!
他終於忍不住回頭,卻驚見那張朝思暮想的美麗面容。一時間種種情緒湧上心頭,竟不知如何言語。
白綾衣卻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見他轉身,當即盈盈拜倒,方公子,綾衣負你良多,雖不敢求方公子原諒,卻也希望方公子能明瞭這一份愧疚之情。
方玉平一時大驚失色,他對白綾衣其實亦有怨懟之情,但白綾衣忽然這麼一跪,卻令他手足無措,要責備的言語也說不出口,伸手要扶她卻又想到她已是有夫之婦,只得道:綾衣,你先起來,不干你的事。
白綾衣卻不起身,一雙眼只看著方玉平,前因後果,總歸結在綾衣一人身上,怎能說沒我的事?
方玉平嘆了口氣:一切皆是月天子所為,綾衣,我起初也怪你,可是現在看了你,我又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他又道:綾衣,你先起來,你這樣,我心裡難受。
他說這幾句話時,不比方才與謝蘇相對,條理已然分明瞭很多。白綾衣見他神志已歸清明,知自己第一步計劃已經奏效,於是輕撣塵土,翩然起身。
明月城外景色秀麗,此刻二人正處於一個小小山谷的入口之處,流水潺潺,鳥語花香,恍如人間仙境。
白綾衣低聲道:這裡倒像是與方公子第一次見面的所在
方玉平被她一語憶起往事,也不由道:那時我剛到家不久,父親便給我訂了親事,我開始心中不喜,誰知在青州城外見到你,我才知道自己完全錯了
那日在青州城外桃花樹下見到的白衣女子,寬裾廣袖,衣袂翩舉。方玉平雖然並未與她交談一語,已是意動神搖。
一夕見,相思起。
白綾衣又低聲道:那日初見,我還想方公子本是江南人氏,看起來怎卻似在北方長大的一般,心裡奇怪,又不敢向父親提起。
方玉平道:那時我剛從西域回來,在北方足足過了一個冬天,也難怪你詫異。
白綾衣嘆道:後來我也知道了。她慢慢地又道:聽聞當時在西域,方公子險遭毒手,當時救下公子的人本是謝先生吧。
方玉平起初陷於回憶之中,本是柔情暗生,又聞白綾衣這一句話,一時也想到了謝蘇當日恩情,以及他在西域對自己種種照顧,不由長嘆一聲。
白綾衣又道:我知方公子本是個誠懇正直、胸懷寬廣之人,否則不會諒解綾衣所為。其實,我們都欠了謝先生良多,不知當如何償還。
這前一句恭維恰到好處,後一句中的我們方玉平聽了更覺親近,他沉默良久,終道:我確是欠了他一條命。
以方玉平今日之情緒遭遇,能說出這一句話,已是殊為不易。
白綾衣有意沉吟了一會兒,方才道:若想還他,也還容易。她雙目凝視方玉平,緩緩道:謝先生身中奇毒,能解救他的,唯有藍田石。據綾衣所知,那藍田石,向來是方家門主隨身攜帶。
說到這裡,她不再多說,整理一下衣衫,再次盈盈拜倒:方公子,謝先生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間。
方玉平這才明白白綾衣一番言語含義,她逼出自己一句欠他一命,又以情義相挾。縱然藍田石是方家至寶,此刻自己也已無話可說。
微風拂過草地,發出沙沙的聲音,方玉平沉默半晌,苦澀道了一句:你終究還是為了別人他自身上拿出了一個錦囊,擲予白綾衣,轉身便走。
白綾衣接過錦囊,忽然叫道:方公子!
方玉平一怔停步,卻沒有轉身。
小憐隨我多年,她很好,你莫負了她
停下的腳步一滯,隨即繼續前行。
這一次,方玉平再沒有回頭。
白綾衣手拿錦囊,終是長出了一口氣。她亦知自己對不住方玉平,然而有些事情,勢必無法兩全。
她起身欲走,卻忽然發現,在她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七八個手持兵刃的江湖人,為首一人似曾相識,當日婚宴之上,這人便曾向她發難。
白綾衣。那人的語氣十分陰森,雙眼中隱有殺氣。
白綾衣實在憶不起這人究竟是誰,又份屬哪家門派,然而有一點卻可以確定,多年以前,月天子必然欠下了他們一筆血債。
若說是未結識謝蘇之時,自己把這條命賠給他們也沒甚麼了不起,然而此刻卻絕對不能。
羅天堡的分舵便在明月城內,面前這幾個人雖然兇悍,但自己若能進城,便有生機。
她輕輕撣了一下衣上的塵土,神色反倒安然下來,心道無論如何,就算送命我也不能送在此時此處。周圍幾人見她鎮定,也是一驚,但這一緩並沒過多長時間,那幾人各舉兵刃,衝了過來。
白綾衣先將錦囊收好,隨即右手輕揮,姿勢端嚴,那正是百藥門的正宗武學:別日何易。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書浮雲往不還?
樂往哀來摧心肝。悲風清厲秋氣寒。
謝先生,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介花弧父子將謝蘇送回雲起客棧,未想過了許久,白綾衣仍未歸來。介花弧心中一動,道:蘭亭,你帶幾個人去城外看看,無論能不能拿到藍田石,方玉平總不會難為她。只怕遇上月天子仇家。
介蘭亭聞言一驚,他也擔心白綾衣安危,匆匆便出了房門。
床上的謝蘇雖在昏迷之中,仍是極不安穩,氣息浮躁,一頭的冷汗,介花弧暗想莫非蘭亭出手不準,點穴時力道用岔了?他自己武功全失,於是打算找個人來為謝蘇解開穴道。
他方一起身,謝蘇忽然動了一下,綾衣!
那一聲聲音不大,卻極其清晰,聲音中絕望滿溢,介花弧驟然一驚,卻見介蘭亭推開門,面色大變:父親,師孃出事了!
介花弧又是一驚,暗道莫非冥冥之中竟有天意?他一手從身上拿出一個藥瓶,遞予介蘭亭,道:瓶裡是迷藥,給你老師服下去。你看著他,千萬不可令他知道這件事!說罷轉身出門。
終於趕回明月城的白綾衣被介蘭亭發現時,已是奄奄一息。
介花弧來到院中,見白綾衣倒在院中一張軟榻,性命已在垂危之間,她傷勢太重,眾人已不敢移動她身體。
介花弧走到近前,一眼見到白綾衣面容,倒吸一口冷氣。但此刻並不能耽擱,他又走近了些,叫道:謝夫人,你怎樣,藍田石拿到了麼?
白綾衣見得是他,口唇動了幾下,似有話要講,但她氣息實在微弱,連說話亦是困難。
介花弧眼見她傷勢極重,已難救治。一狠心,自懷中拿出銀針,接連刺入她幾個大穴,果然白綾衣啊的一聲,精神似好了一些。
介花弧所刺入那幾個穴道,固然可保白綾衣一時清醒,卻也是加速了她的死亡。
這一邊白綾衣方恢復了幾分氣力,便掙扎著自懷中取出一隻錦囊,緊緊地握在手中:介堡主藍田石
介花弧伸手接過:謝夫人,你且放心,有我醫治,謝先生定然無事。
白綾衣勉強點了點頭,神態安慰,又道:我的事不要讓他得知。
介花弧卻搖了搖頭,謝夫人,你亦知他,這件事瞞不了他太久。
白綾衣似乎嘆了一口氣,那麼,我的屍體不要讓他見到。
介花弧這次點了點頭。
你你過世夫人出身百藥門,把我按百藥門的規矩葬了。
你放心,百藥門的規矩,我自曉得。
白綾衣放下心來,眼見方才的銀針刺穴便要發作,她掙扎了一下,又道:介堡主,你答應過我,萬不可讓謝先生見到我屍體!這一句卻說得十分清晰連貫,如同遺言一般。
介花弧慢慢道:我答應你。
在他說完這一句話的同時,白綾衣也闔上了雙眼。
明月城外那一戰,白綾衣雖逼退了眾人,逃回城內,自己卻也受了重傷。圍攻她的門派本是江南的縱橫門,習練劍氣,白綾衣非但身上多處受傷,一張臉更是被縱橫劍氣毀損得血肉模糊,已看不出原本模樣。
入夜,明月城外寒江側。
悽清江水如泣如訴,在月下奔流不息。白綾衣的屍身被安置在一張木筏上。木筏的前後各燃了四根素燭,燭火搖曳,映襯著江面上的水光。
百藥門起源於雲南大理,沿襲了水葬的習俗。入主江南後這一習俗又有所改變,由原先的將屍體置於木盆之中改為木筏,並於前後燃以素燭,放入江河湖海,屍體飄向哪裡,哪裡便是死者的歸宿。
江岸處燃了一堆篝火,火焰跳躍不止,介花弧坐在岸邊,將手中的黃紙一張張地丟入火堆之中。夜風拂動,他束髮的東珠在夜色光芒幽暗。
燒過了手中的一疊黃紙,他站起身,鬆開了繫住木筏的纜繩,那木筏帶著上面的素燭,飄飄蕩蕩順水漂流而下。
這裡是寒江臨近入海之處,那木筏起初還在江水中上下起伏,速度甚緩,不一會兒便越飄越快,木筏上的素燭也被打滅了數支,遠遠望去,只能看見幾個隱約光點,燭火明滅。
十幾年前,介花弧也按同樣的儀式,為另一名女子舉行過葬禮。
那時他還未滿二十歲,年少輕狂的時分,執意娶了一名女子,那女子為他留下了一個孩子。
他沒有反對過謝蘇娶白綾衣,是不是因為他想到了當年自己的遭遇?
篝火漸滅,江風漸冷,介花弧望了一會兒漆黑的江水,站起身來,轉身欲走。
在他身後,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青衣削瘦男子。
江風荷荷,那男子一襲青衫被風撕扯個不住,緊緊地貼在身上。
介花弧上前一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你甚麼時間來的。
那男子平淡道:蘭亭沒敢給我吃太多迷藥。
你縱是羅天堡主,此刻也不知該說些甚麼好。
她既不願讓我看,我便不看。男子的聲音依稀平靜,還有紙錢麼?
介花弧無言遞過手中的最後一疊黃紙。
青衣男子靜靜地走到將滅的篝火邊,一張一張將那些黃紙遞到火裡,他燒得很仔細,也很認真,火光下,他的側臉寧靜的近乎死寂。
介花弧在一旁看著他的動作,忽然有種模糊的懼意,似乎面前這個人,也要隨著那些被燒成灰燼的黃紙一同消散。
最後一張黃紙已經燒完,青衣男子站起身,向江邊走去,介花弧一驚叫道:謝先生!
我看一看。
但是那木筏已然飄入海中,江面上一片漆黑,除了冷澈江水不時泛起的漣漪在月下一閃,其餘的,甚麼也看不見。
一片靜謐之中,惟有江水的奔流之聲,生生不止。
忽然一個聲音自他們身後傳來,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剎一樓臺。
這聲音在江水之側尤顯悠遠,二人一同轉身,卻見他們前日見到那個方面大耳的月照和尚,此刻正站在江邊。
何謂好事?塵剎樓臺。謝施主,你本是大有慧根之人,何必眷戀這繁塵俗世?若能隨我一同遁入山門,必成大善。
謝蘇抬眼看向那僧人,他一雙眸子在夜色中十分幽暗,此刻他父子離散,好友逝去,妻子已死,介花弧聯想到他前些時日種種行為,一時間竟以為他就要答應了,欲說一句不可,卻驚覺自己實無立場說出一字半句。
然後他聽見謝蘇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安定,大師忘了,滿眼紅塵撥不開,謝蘇尚不能拋卻紅塵。
下一句的聲音卻很低,低到只有他身邊的介花弧方能聽見,綾衣捨命救我,絕非為了換我半生出家避世。
藍田石不是石,而是蠱。
那是以現在苗疆已然失傳的養蠱技法養出的蠱,一隻蠱只可使用一次,它畢生的命運便是吸取百毒。
當年御劍門不知從何處弄到了這隻蠱,想必也是為了列位門主保命之用,誰曾想,最後卻是用在了謝蘇身上。
為了替謝蘇醫治毒傷,羅天堡一干人等又在明月城多留了幾天。
謝蘇很配合介花弧的治療,只是自那晚以後,他變了很多。
從前謝蘇的言語也不多,但是並不會像現在一樣一天一天地保持沉默。
在白綾衣出事後的第二天,介花弧派手下人,做掉了那幾個圍攻她的縱橫門門人。
這一舉動很可能會引起玄武注意,但他並沒有顧忌。然而,當他把這一消息告知謝蘇的時候,謝蘇卻只點了點頭,道了一句多謝。
在治療之外的時間,謝蘇不出門戶,也不與他人談話,他一遍又一遍地寫著那首詩: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剎一樓臺。
字跡工整,那是極剛硬的隸書,力透紙背,墨跡淋漓。
一張又一張,一次又一次,不停、不住地寫。
寫到最後,謝蘇依然是沉默著,把那些散落了一桌一地的紙張整理在一起,收好。
如果謝蘇當真屈從於那首詩,把自己後半生安置於佛門之中,也許他會好過得多。
只是,謝蘇絕不會允許自己如此。
介花弧沒有再去打擾他。那是心結,能打開它的,只有謝蘇本人。
到第三天的時候,由洛子寧帶來的船隻,來到了明月城。
為了避免惹人注目,這艘船外表做商船模樣,百年個不甚引人注目,洛子寧下了船,向介花弧與謝蘇行了一禮:堡主,謝先生。
他又向二人身後看去,見到介蘭亭,心中又是一喜,道:原來少主已與堡主會合。
但是隨從之中,已少了零劍與越靈雨兩人。
恰在這時,介花弧忽然一怔,抬首向海上望去。
海上還有一艘商船,卻是開往扶桑。當日若月天子未死,本該是他與高雅風登上這艘船,而今卻不能了。
眼見這艘船馬上就要啟程,介花弧卻發現一個女子站在船頭,距離雖遠,但那女子衣著與眾不同,束腰、窄袖,一條綵帶在海風中飄揚不已,十分引人注目。
那正是波斯女子沙羅天。介花弧看見了她,她卻也看見了介花弧和他身邊的謝蘇,微微一笑。
你兩次相助謝先生,日後還如何在太師府容身?
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所。
那夜在雲深不知處的談話猶在耳邊,那聰穎灑脫的波斯女子,原來一早便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鐵錨拔出,那艘商船乘著風勢,終是起程。
謝蘇披著一件青緞披風站在一邊,面色蒼白,神情委頓,他並未曾注意海上情形,但見介花弧注視那邊過久,不由也抬首看了一眼。
此刻那艘商船隻餘下一個小小白點,介花弧與謝蘇目光對上,一笑道:沒甚麼,謝先生,我目送一個朋友。
謝蘇點了點頭,並未多想。
羅天堡那艘船放下了跳板,洛子寧帶路,介家父子與謝蘇走在中間,刑刀押後,幾人向船上走去。
這一邊介蘭亭剛踏上甲板,一道熾熱劍風忽然自岸邊襲來,劍極利,風極烈,相距雖遠,聲勢卻不曾稍減半分,介蘭亭大驚失色,急忙向後挪步閃身,但那道劍風來勢洶洶,匆忙間他只避過小半,熾熱氣息已逼到面前,連額前散發統被燎焦了幾根。
危急之即,忽然一道如雪刀光自身後揮過,替他抵擋了大半,正是介蘭亭身後的刑刀。
刑刀功力尚不及那人,一刀擋過,他虎口已被震裂,他原本是站在跳板之上,這一刀硬接下來,他已站立不住,跳板上無處可退,他一個筋斗倒翻,又回到了岸上。
那道熾熱劍風猶有後勁,刑刀一躍至岸,只聞咔的一聲,跳板竟為那道劍風一分為二!
這種一擊不中,後招又起,令人防不勝防的武學套路,竟與謝蘇的武功隱有三分相似。
眾人向岸上望去,卻見一個氣沉淵停的玄衣武士立於岸邊,手持一把烏沉沉的重劍,正是玄武。
介花弧憶及那夜在雲深不知處沙羅天對他所言,暗道這人竟然執著至此。
他忽然想到一事,不由低下頭去。
岸上,刑刀與玄武已然交手三招。玄武劍重力沉,招數卻不似一般重兵刃簡潔,反是變化莫測,每一招使出,均有熱浪跟隨滾滾而來,刑刀先前強接他一招,已受了內傷,而後這三招接的更是勉強。他連退數步,口中已有血溢出來。
洛子寧見勢不妙,正指揮人再搭跳板,下船支援。忽見一道鮮血沖天而起,一個頭顱直飛上來,正是刑刀被天雷玄火一刀斷首!
誰也未曾想玄武出手竟然如此狠辣,他一劍揮出,隨即借那一劍之力縱身上躍,他輕功傳自石敬成,雖不及謝蘇,亦是非同凡響。這一躍並未至甲板高度,他在中途以劍尖一點船身,借力又一躍,人已站在了甲板之上。他手中天雷玄火平平一指:青梅竹,拿命來!
此刻的謝蘇毒雖解,傷未愈,並不能動手,洛子寧離他最近,搶上前去,施展掌法護住謝蘇。
但他武功又怎是玄武對手,數招下來,已顯敗勢。
甲板上尚有其他護衛,此刻也紛紛搶上,卻皆非玄武對手,天雷玄火如炎龍飛天,竟是無人可以阻擋,甲板本來空間不大,未過片刻,他已來到謝蘇切近,一劍劈下。
洛子寧大驚失色,此刻出招已然不及,他合身撲過,欲為謝蘇擋過這一劍。
這一劍若當真落實,他一條右臂便要斷送在天雷玄火之下。
熾熱劍風掠過,卻沒有感受到兵刃入骨的疼痛之感,反聽砰的一聲響,卻是重物墜地之聲,他疑惑看去,卻見天雷玄火已然掉落地上,玄武手扶右腕,再動彈不得。
在他身後,謝蘇喘息不住,卻是關鍵時刻,謝蘇使出浩然劍法第三式,制住了玄武。
玄武雖然穴道被制,卻還能言,他恨恨看向謝蘇,罵道:青梅竹,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叛徒!
謝蘇聽到這句話已非第一次,但是如此這般被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弟說出,感覺又自不同,他面色又慘淡了幾分,卻沒說甚麼,只從懷中拿出當日謝朗所贈的抑雲丹擲了過去:把這個帶給義父。轉身欲走。
玄武卻根本不看那丹藥,叫道:你還好叫老師義父!當年你勾結小潘相,叛逃出京不說,如今竟又與羅天堡合謀,出賣老師!害得他在朝中被人攻訐,又害得他身受重傷,你你怎對得起老師二十幾年的教誨
謝蘇驟然回頭,前半句指責他與小潘相勾結尚且可說,後面說他與羅天堡合謀,卻是從何而來?
洛子寧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謝先生,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告知了他您真實身份
當日洛子寧也曾向謝蘇求過字,他本是秀才出身,善仿他人字跡。後來玄武來羅天堡,他仿照謝蘇字跡,寫了一幅扇面擲入窗內,果然引起玄武注意。
玄武認出那字跡,自然心驚,隨後洛子寧進入,告知玄武謝蘇身份,又說謝蘇已與羅天堡合作,望其轉告石太師妄動干戈云云。
這一番做為自然是羅天堡主所囑,用意無非是先行警告石太師,投鼠忌器之意。誰知玄武由於當年謝蘇出走之事,一直對他怨恨在心。如今洛子寧這般一說,他更加惱怒,暗道青梅竹你出賣太師一次不夠,居然還出賣了第二次!他也未與石敬成說明,直接便派出了暗部刺殺。
在此之後,當朝皇帝因對太師不滿,石敬成接二連三在朝中被仇家攻訐,玄武少涉官場中事,卻以為是謝蘇出賣情報;再之後,石敬成與介花弧動手,身受重傷,至今臥床不起,玄武更是把這一筆帳歸結到了謝蘇頭上。
然而種種前因,卻終要歸結到洛子寧身上。
洛子寧對謝蘇本是十分欽服,自從做下這件事,心中一直不安,方才又見謝蘇救他一命,愧疚之下,終是將這一件事說出。
謝蘇心中一片冰涼,只覺身邊一切,實在是荒繆到了極點。他自然知道,洛子寧不會主動做這一件事,定是受人指使,而那指使之人是誰,更是可想而知。
他看著眼神中依舊滿是恨意的玄武,忽覺心灰意冷,無意再解釋甚麼,只道:你們把他送下船吧。轉身便進了船艙。
洛子寧一時失言,說罷心中亦覺惶惑,卻聽介花弧並沒有責備於他,只嘆了一聲:你按謝先生的話去做吧。
海水碧藍,天水一色,多少風波展眼即過,多少人命瞬息而逝。
羅天堡的船隻乘風破浪,終於離開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