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细雨初收,天气晴好。
罗天堡准备的船只尚未至明月城,谢苏起身得早,他不欲惊醒他人,随便披了一件青衫,走出了云起客栈。
此时客栈中众人均还未起,明月城中亦是十分安静。本朝南北风俗不同,北方达官贾人多崇信道教,江南却以佛教为尊,寺院亦多。以明月城为例,虽未至南朝四百八十寺之多,亦有多少楼台烟雨中之景。
谢苏站在被雨水润湿的青石路上,遥望城中一片青砖红瓦的寺院,此刻城中安静,隐隐可闻梵唱钟鼓之音,谢苏一生遭遇本多,闻此不由顿生出世之感。
他摊开掌心,现出一张破烂不堪的黄纸,却是那一日自月照和尚那里抽来的签条。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他低低读了几遍,终是将签条又收回到袖中。
天色有一点亮了,明月城中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三两成群的江南少女手中串着茉莉花串,嬉笑着自谢苏身边穿过。
谢苏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向城外走去。
城外,便是寒江。
这里距寒江入海之处尚有一段距离,水流尚属平缓,但水域已经开阔了许多,长烟一空,一碧万顷,江岸处芦苇深深,雪白的芦花开了大片。
江水中已有渔人摇着小舟在江中撒网捕鱼,有歌声隔了水音,遥遥地传了过来。
晓来风静烟波定,徐来短艇资闲兴,
满目寒江澄似镜,明月迥,更添两岸芦花映。
谢苏立于江边,听得住了。
忽然有颤抖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谢,谢先生
这声音十分熟悉,谢苏一转身,却怔住了,是你?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憔悴不堪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却是方玉平!
谢苏前后几次见他,这位御剑门少主皆是鲜衣怒马,英姿勃发,那是何等出众的一个人物!如今却似换了一个人,面容削瘦,衣着不整,神情更是憔悴到了极点,若非谢苏与他熟捻,此刻再认不出他。
方玉平,你谢苏一时也不知说甚么好。
方玉平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笑,最终仍是笑不出来。
谢先生,我一向十分尊崇于你,你怎可这样待我
谢苏无语,方玉平对白绫衣倾慕已久,当日谢苏在众目睽睽之下娶白绫衣,虽是迫于形势,但对方玉平伤害仍是不小,加上随后他父母即为谢朗杀害,御剑门声威一落千丈,这位素来未经过江湖风雨的少主,又怎能经受得住?
谢苏无法解释,他亦是不会解释。
方玉平也再说不出甚么,他神情恍惚的站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谢苏见他眼神已有涣散之意,不由出声叫住他:方玉平,你等等!
方玉平转回头笑了一下,等,还等甚么绫衣不会回来,我父母也不会回来,谢先生,你你对不起我啊!
谢苏猛地一震,踉跄后退一步。
谢先生,你对不起我啊!
方玉平不过是一时郁积,那些话便脱口而出,并未想过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转回身,径自离去了。谢苏却犹自站在当地。
谢先生!
老师!
却是介花弧父子与白绫衣清晨不见谢苏,便寻到了江边。
介花弧眼见方玉平背影,心念一转,向谢苏处一指,低声道:兰亭,西出阳关!
这对父子此时却是配合默契,介兰亭虽然尚未明了父亲何意,却想父亲总不会对老师不利。他左腕轻抬,一式西出阳关挥洒使出,谢苏一来神情恍惚,二来毒伤未愈,恰为介兰亭击中晕穴,不发一声,向后便倒。
介花弧一把接住谢苏,语速极快地向白绫衣道:谢夫人,恕我直言一句:方玉平在此,谢苏自己绝不会开口,能从他那里要来蓝田石的人只有你,此时错过,日后机会难寻!
白绫衣一惊,此刻方玉平身影已渐渐消失。她这一生,不敢面对之人,除了已死的谢朗,便是这位方家少主。她一咬牙,展开轻功便追了过去。
介花弧看向她背影,默然叹了一口气。
方公子,方公子!明月城外,白绫衣终于追上了方玉平。
方玉平一路来神智昏昏,他自父母过世便一蹶不振,在青州又受长辈催逼,伤心失望之下索性离开了御剑门,无奈江南处处好风景,在他眼中却是处处伤心地。
满怀离伤之下,忽又听见身后有极熟悉的声音,他暗想最近当真是思念那人过多,连幻觉也一并出现。谁知那声音唤了一声,又唤了一声。
方公子!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却惊见那张朝思暮想的美丽面容。一时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言语。
白绫衣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见他转身,当即盈盈拜倒,方公子,绫衣负你良多,虽不敢求方公子原谅,却也希望方公子能明了这一份愧疚之情。
方玉平一时大惊失色,他对白绫衣其实亦有怨怼之情,但白绫衣忽然这么一跪,却令他手足无措,要责备的言语也说不出口,伸手要扶她却又想到她已是有夫之妇,只得道:绫衣,你先起来,不干你的事。
白绫衣却不起身,一双眼只看着方玉平,前因后果,总归结在绫衣一人身上,怎能说没我的事?
方玉平叹了口气:一切皆是月天子所为,绫衣,我起初也怪你,可是现在看了你,我又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他又道:绫衣,你先起来,你这样,我心里难受。
他说这几句话时,不比方才与谢苏相对,条理已然分明了很多。白绫衣见他神志已归清明,知自己第一步计划已经奏效,于是轻掸尘土,翩然起身。
明月城外景色秀丽,此刻二人正处于一个小小山谷的入口之处,流水潺潺,鸟语花香,恍如人间仙境。
白绫衣低声道:这里倒像是与方公子第一次见面的所在
方玉平被她一语忆起往事,也不由道:那时我刚到家不久,父亲便给我订了亲事,我开始心中不喜,谁知在青州城外见到你,我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那日在青州城外桃花树下见到的白衣女子,宽裾广袖,衣袂翩举。方玉平虽然并未与她交谈一语,已是意动神摇。
一夕见,相思起。
白绫衣又低声道:那日初见,我还想方公子本是江南人氏,看起来怎却似在北方长大的一般,心里奇怪,又不敢向父亲提起。
方玉平道:那时我刚从西域回来,在北方足足过了一个冬天,也难怪你诧异。
白绫衣叹道:后来我也知道了。她慢慢地又道:听闻当时在西域,方公子险遭毒手,当时救下公子的人本是谢先生吧。
方玉平起初陷于回忆之中,本是柔情暗生,又闻白绫衣这一句话,一时也想到了谢苏当日恩情,以及他在西域对自己种种照顾,不由长叹一声。
白绫衣又道:我知方公子本是个诚恳正直、胸怀宽广之人,否则不会谅解绫衣所为。其实,我们都欠了谢先生良多,不知当如何偿还。
这前一句恭维恰到好处,后一句中的我们方玉平听了更觉亲近,他沉默良久,终道:我确是欠了他一条命。
以方玉平今日之情绪遭遇,能说出这一句话,已是殊为不易。
白绫衣有意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道:若想还他,也还容易。她双目凝视方玉平,缓缓道:谢先生身中奇毒,能解救他的,唯有蓝田石。据绫衣所知,那蓝田石,向来是方家门主随身携带。
说到这里,她不再多说,整理一下衣衫,再次盈盈拜倒:方公子,谢先生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方玉平这才明白白绫衣一番言语含义,她逼出自己一句欠他一命,又以情义相挟。纵然蓝田石是方家至宝,此刻自己也已无话可说。
微风拂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音,方玉平沉默半晌,苦涩道了一句:你终究还是为了别人他自身上拿出了一个锦囊,掷予白绫衣,转身便走。
白绫衣接过锦囊,忽然叫道:方公子!
方玉平一怔停步,却没有转身。
小怜随我多年,她很好,你莫负了她
停下的脚步一滞,随即继续前行。
这一次,方玉平再没有回头。
白绫衣手拿锦囊,终是长出了一口气。她亦知自己对不住方玉平,然而有些事情,势必无法两全。
她起身欲走,却忽然发现,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手持兵刃的江湖人,为首一人似曾相识,当日婚宴之上,这人便曾向她发难。
白绫衣。那人的语气十分阴森,双眼中隐有杀气。
白绫衣实在忆不起这人究竟是谁,又份属哪家门派,然而有一点却可以确定,多年以前,月天子必然欠下了他们一笔血债。
若说是未结识谢苏之时,自己把这条命赔给他们也没甚么了不起,然而此刻却绝对不能。
罗天堡的分舵便在明月城内,面前这几个人虽然凶悍,但自己若能进城,便有生机。
她轻轻掸了一下衣上的尘土,神色反倒安然下来,心道无论如何,就算送命我也不能送在此时此处。周围几人见她镇定,也是一惊,但这一缓并没过多长时间,那几人各举兵刃,冲了过来。
白绫衣先将锦囊收好,随即右手轻挥,姿势端严,那正是百药门的正宗武学:别日何易。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
乐往哀来摧心肝。悲风清厉秋气寒。
谢先生,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介花弧父子将谢苏送回云起客栈,未想过了许久,白绫衣仍未归来。介花弧心中一动,道:兰亭,你带几个人去城外看看,无论能不能拿到蓝田石,方玉平总不会难为她。只怕遇上月天子仇家。
介兰亭闻言一惊,他也担心白绫衣安危,匆匆便出了房门。
床上的谢苏虽在昏迷之中,仍是极不安稳,气息浮躁,一头的冷汗,介花弧暗想莫非兰亭出手不准,点穴时力道用岔了?他自己武功全失,于是打算找个人来为谢苏解开穴道。
他方一起身,谢苏忽然动了一下,绫衣!
那一声声音不大,却极其清晰,声音中绝望满溢,介花弧骤然一惊,却见介兰亭推开门,面色大变:父亲,师娘出事了!
介花弧又是一惊,暗道莫非冥冥之中竟有天意?他一手从身上拿出一个药瓶,递予介兰亭,道:瓶里是迷药,给你老师服下去。你看着他,千万不可令他知道这件事!说罢转身出门。
终于赶回明月城的白绫衣被介兰亭发现时,已是奄奄一息。
介花弧来到院中,见白绫衣倒在院中一张软榻,性命已在垂危之间,她伤势太重,众人已不敢移动她身体。
介花弧走到近前,一眼见到白绫衣面容,倒吸一口冷气。但此刻并不能耽搁,他又走近了些,叫道:谢夫人,你怎样,蓝田石拿到了么?
白绫衣见得是他,口唇动了几下,似有话要讲,但她气息实在微弱,连说话亦是困难。
介花弧眼见她伤势极重,已难救治。一狠心,自怀中拿出银针,接连刺入她几个大穴,果然白绫衣啊的一声,精神似好了一些。
介花弧所刺入那几个穴道,固然可保白绫衣一时清醒,却也是加速了她的死亡。
这一边白绫衣方恢复了几分气力,便挣扎着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紧紧地握在手中:介堡主蓝田石
介花弧伸手接过:谢夫人,你且放心,有我医治,谢先生定然无事。
白绫衣勉强点了点头,神态安慰,又道:我的事不要让他得知。
介花弧却摇了摇头,谢夫人,你亦知他,这件事瞒不了他太久。
白绫衣似乎叹了一口气,那么,我的尸体不要让他见到。
介花弧这次点了点头。
你你过世夫人出身百药门,把我按百药门的规矩葬了。
你放心,百药门的规矩,我自晓得。
白绫衣放下心来,眼见方才的银针刺穴便要发作,她挣扎了一下,又道:介堡主,你答应过我,万不可让谢先生见到我尸体!这一句却说得十分清晰连贯,如同遗言一般。
介花弧慢慢道:我答应你。
在他说完这一句话的同时,白绫衣也阖上了双眼。
明月城外那一战,白绫衣虽逼退了众人,逃回城内,自己却也受了重伤。围攻她的门派本是江南的纵横门,习练剑气,白绫衣非但身上多处受伤,一张脸更是被纵横剑气毁损得血肉模糊,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入夜,明月城外寒江侧。
凄清江水如泣如诉,在月下奔流不息。白绫衣的尸身被安置在一张木筏上。木筏的前后各燃了四根素烛,烛火摇曳,映衬着江面上的水光。
百药门起源于云南大理,沿袭了水葬的习俗。入主江南后这一习俗又有所改变,由原先的将尸体置于木盆之中改为木筏,并于前后燃以素烛,放入江河湖海,尸体飘向哪里,哪里便是死者的归宿。
江岸处燃了一堆篝火,火焰跳跃不止,介花弧坐在岸边,将手中的黄纸一张张地丢入火堆之中。夜风拂动,他束发的东珠在夜色光芒幽暗。
烧过了手中的一叠黄纸,他站起身,松开了系住木筏的缆绳,那木筏带着上面的素烛,飘飘荡荡顺水漂流而下。
这里是寒江临近入海之处,那木筏起初还在江水中上下起伏,速度甚缓,不一会儿便越飘越快,木筏上的素烛也被打灭了数支,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几个隐约光点,烛火明灭。
十几年前,介花弧也按同样的仪式,为另一名女子举行过葬礼。
那时他还未满二十岁,年少轻狂的时分,执意娶了一名女子,那女子为他留下了一个孩子。
他没有反对过谢苏娶白绫衣,是不是因为他想到了当年自己的遭遇?
篝火渐灭,江风渐冷,介花弧望了一会儿漆黑的江水,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青衣削瘦男子。
江风荷荷,那男子一袭青衫被风撕扯个不住,紧紧地贴在身上。
介花弧上前一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你甚么时间来的。
那男子平淡道:兰亭没敢给我吃太多迷药。
你纵是罗天堡主,此刻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好。
她既不愿让我看,我便不看。男子的声音依稀平静,还有纸钱么?
介花弧无言递过手中的最后一叠黄纸。
青衣男子静静地走到将灭的篝火边,一张一张将那些黄纸递到火里,他烧得很仔细,也很认真,火光下,他的侧脸宁静的近乎死寂。
介花弧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有种模糊的惧意,似乎面前这个人,也要随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黄纸一同消散。
最后一张黄纸已经烧完,青衣男子站起身,向江边走去,介花弧一惊叫道:谢先生!
我看一看。
但是那木筏已然飘入海中,江面上一片漆黑,除了冷澈江水不时泛起的涟漪在月下一闪,其余的,甚么也看不见。
一片静谧之中,惟有江水的奔流之声,生生不止。
忽然一个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这声音在江水之侧尤显悠远,二人一同转身,却见他们前日见到那个方面大耳的月照和尚,此刻正站在江边。
何谓好事?尘刹楼台。谢施主,你本是大有慧根之人,何必眷恋这繁尘俗世?若能随我一同遁入山门,必成大善。
谢苏抬眼看向那僧人,他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十分幽暗,此刻他父子离散,好友逝去,妻子已死,介花弧联想到他前些时日种种行为,一时间竟以为他就要答应了,欲说一句不可,却惊觉自己实无立场说出一字半句。
然后他听见谢苏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安定,大师忘了,满眼红尘拨不开,谢苏尚不能抛却红尘。
下一句的声音却很低,低到只有他身边的介花弧方能听见,绫衣舍命救我,绝非为了换我半生出家避世。
蓝田石不是石,而是蛊。
那是以现在苗疆已然失传的养蛊技法养出的蛊,一只蛊只可使用一次,它毕生的命运便是吸取百毒。
当年御剑门不知从何处弄到了这只蛊,想必也是为了列位门主保命之用,谁曾想,最后却是用在了谢苏身上。
为了替谢苏医治毒伤,罗天堡一干人等又在明月城多留了几天。
谢苏很配合介花弧的治疗,只是自那晚以后,他变了很多。
从前谢苏的言语也不多,但是并不会像现在一样一天一天地保持沉默。
在白绫衣出事后的第二天,介花弧派手下人,做掉了那几个围攻她的纵横门门人。
这一举动很可能会引起玄武注意,但他并没有顾忌。然而,当他把这一消息告知谢苏的时候,谢苏却只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多谢。
在治疗之外的时间,谢苏不出门户,也不与他人谈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首诗: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字迹工整,那是极刚硬的隶书,力透纸背,墨迹淋漓。
一张又一张,一次又一次,不停、不住地写。
写到最后,谢苏依然是沉默着,把那些散落了一桌一地的纸张整理在一起,收好。
如果谢苏当真屈从于那首诗,把自己后半生安置于佛门之中,也许他会好过得多。
只是,谢苏绝不会允许自己如此。
介花弧没有再去打扰他。那是心结,能打开它的,只有谢苏本人。
到第三天的时候,由洛子宁带来的船只,来到了明月城。
为了避免惹人注目,这艘船外表做商船模样,百年个不甚引人注目,洛子宁下了船,向介花弧与谢苏行了一礼:堡主,谢先生。
他又向二人身后看去,见到介兰亭,心中又是一喜,道:原来少主已与堡主会合。
但是随从之中,已少了零剑与越灵雨两人。
恰在这时,介花弧忽然一怔,抬首向海上望去。
海上还有一艘商船,却是开往扶桑。当日若月天子未死,本该是他与高雅风登上这艘船,而今却不能了。
眼见这艘船马上就要启程,介花弧却发现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距离虽远,但那女子衣着与众不同,束腰、窄袖,一条彩带在海风中飘扬不已,十分引人注目。
那正是波斯女子沙罗天。介花弧看见了她,她却也看见了介花弧和他身边的谢苏,微微一笑。
你两次相助谢先生,日后还如何在太师府容身?
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所。
那夜在云深不知处的谈话犹在耳边,那聪颖洒脱的波斯女子,原来一早便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铁锚拔出,那艘商船乘着风势,终是起程。
谢苏披着一件青缎披风站在一边,面色苍白,神情委顿,他并未曾注意海上情形,但见介花弧注视那边过久,不由也抬首看了一眼。
此刻那艘商船只余下一个小小白点,介花弧与谢苏目光对上,一笑道:没甚么,谢先生,我目送一个朋友。
谢苏点了点头,并未多想。
罗天堡那艘船放下了跳板,洛子宁带路,介家父子与谢苏走在中间,刑刀押后,几人向船上走去。
这一边介兰亭刚踏上甲板,一道炽热剑风忽然自岸边袭来,剑极利,风极烈,相距虽远,声势却不曾稍减半分,介兰亭大惊失色,急忙向后挪步闪身,但那道剑风来势汹汹,匆忙间他只避过小半,炽热气息已逼到面前,连额前散发统被燎焦了几根。
危急之即,忽然一道如雪刀光自身后挥过,替他抵挡了大半,正是介兰亭身后的刑刀。
刑刀功力尚不及那人,一刀挡过,他虎口已被震裂,他原本是站在跳板之上,这一刀硬接下来,他已站立不住,跳板上无处可退,他一个筋斗倒翻,又回到了岸上。
那道炽热剑风犹有后劲,刑刀一跃至岸,只闻咔的一声,跳板竟为那道剑风一分为二!
这种一击不中,后招又起,令人防不胜防的武学套路,竟与谢苏的武功隐有三分相似。
众人向岸上望去,却见一个气沉渊停的玄衣武士立于岸边,手持一把乌沉沉的重剑,正是玄武。
介花弧忆及那夜在云深不知处沙罗天对他所言,暗道这人竟然执着至此。
他忽然想到一事,不由低下头去。
岸上,刑刀与玄武已然交手三招。玄武剑重力沉,招数却不似一般重兵刃简洁,反是变化莫测,每一招使出,均有热浪跟随滚滚而来,刑刀先前强接他一招,已受了内伤,而后这三招接的更是勉强。他连退数步,口中已有血溢出来。
洛子宁见势不妙,正指挥人再搭跳板,下船支援。忽见一道鲜血冲天而起,一个头颅直飞上来,正是刑刀被天雷玄火一刀断首!
谁也未曾想玄武出手竟然如此狠辣,他一剑挥出,随即借那一剑之力纵身上跃,他轻功传自石敬成,虽不及谢苏,亦是非同凡响。这一跃并未至甲板高度,他在中途以剑尖一点船身,借力又一跃,人已站在了甲板之上。他手中天雷玄火平平一指:青梅竹,拿命来!
此刻的谢苏毒虽解,伤未愈,并不能动手,洛子宁离他最近,抢上前去,施展掌法护住谢苏。
但他武功又怎是玄武对手,数招下来,已显败势。
甲板上尚有其他护卫,此刻也纷纷抢上,却皆非玄武对手,天雷玄火如炎龙飞天,竟是无人可以阻挡,甲板本来空间不大,未过片刻,他已来到谢苏切近,一剑劈下。
洛子宁大惊失色,此刻出招已然不及,他合身扑过,欲为谢苏挡过这一剑。
这一剑若当真落实,他一条右臂便要断送在天雷玄火之下。
炽热剑风掠过,却没有感受到兵刃入骨的疼痛之感,反听砰的一声响,却是重物坠地之声,他疑惑看去,却见天雷玄火已然掉落地上,玄武手扶右腕,再动弹不得。
在他身后,谢苏喘息不住,却是关键时刻,谢苏使出浩然剑法第三式,制住了玄武。
玄武虽然穴道被制,却还能言,他恨恨看向谢苏,骂道:青梅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谢苏听到这句话已非第一次,但是如此这般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说出,感觉又自不同,他面色又惨淡了几分,却没说甚么,只从怀中拿出当日谢朗所赠的抑云丹掷了过去:把这个带给义父。转身欲走。
玄武却根本不看那丹药,叫道:你还好叫老师义父!当年你勾结小潘相,叛逃出京不说,如今竟又与罗天堡合谋,出卖老师!害得他在朝中被人攻讦,又害得他身受重伤,你你怎对得起老师二十几年的教诲
谢苏骤然回头,前半句指责他与小潘相勾结尚且可说,后面说他与罗天堡合谋,却是从何而来?
洛子宁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先生,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告知了他您真实身份
当日洛子宁也曾向谢苏求过字,他本是秀才出身,善仿他人字迹。后来玄武来罗天堡,他仿照谢苏字迹,写了一幅扇面掷入窗内,果然引起玄武注意。
玄武认出那字迹,自然心惊,随后洛子宁进入,告知玄武谢苏身份,又说谢苏已与罗天堡合作,望其转告石太师妄动干戈云云。
这一番做为自然是罗天堡主所嘱,用意无非是先行警告石太师,投鼠忌器之意。谁知玄武由于当年谢苏出走之事,一直对他怨恨在心。如今洛子宁这般一说,他更加恼怒,暗道青梅竹你出卖太师一次不够,居然还出卖了第二次!他也未与石敬成说明,直接便派出了暗部刺杀。
在此之后,当朝皇帝因对太师不满,石敬成接二连三在朝中被仇家攻讦,玄武少涉官场中事,却以为是谢苏出卖情报;再之后,石敬成与介花弧动手,身受重伤,至今卧床不起,玄武更是把这一笔帐归结到了谢苏头上。
然而种种前因,却终要归结到洛子宁身上。
洛子宁对谢苏本是十分钦服,自从做下这件事,心中一直不安,方才又见谢苏救他一命,愧疚之下,终是将这一件事说出。
谢苏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身边一切,实在是荒缪到了极点。他自然知道,洛子宁不会主动做这一件事,定是受人指使,而那指使之人是谁,更是可想而知。
他看着眼神中依旧满是恨意的玄武,忽觉心灰意冷,无意再解释甚么,只道:你们把他送下船吧。转身便进了船舱。
洛子宁一时失言,说罢心中亦觉惶惑,却听介花弧并没有责备于他,只叹了一声:你按谢先生的话去做吧。
海水碧蓝,天水一色,多少风波展眼即过,多少人命瞬息而逝。
罗天堡的船只乘风破浪,终于离开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