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河下梢天津衛,三道浮橋兩道關,七國租界沿河排,四座衙門面朝南。
天津衛環境清淨、鋪面便宜,更得交通便利郵政發達,儘可安坐家中洞曉天下事。因此很多商界政界名流,多喜歡在天津購地建房,做長久打算。風雲人物如徐世昌、嚴復、黎元洪、曹錕等,紛紛在此安居。再加上天津長蘆產鹽、海河漕運多需人手,各地的勞力百姓們,也把天津視為遍地黃金之所在。
出了英租界向北是洋人修的望海樓教堂,三十年前曾燒了一把驚天動地的大火,可後來還是由朝廷賠款重建了。望海樓再向北,是海河北首屈一指的大寬馬路,十幾年前袁大總統在的時候,以紀念中山先生,賜名中山路。後來袁大總統下臺,國民黨人得了天下,將洪憲皇帝頒佈的屢屢舊制盡數推翻,唯獨這中山路關乎偉人,被保留了下來。
中山路再向偏北行,有一處喚作寧園的所在,這裡是老百姓隨便進出的地方,可以高聲談論些風月,低聲私語些國事。寧園裡有三間平房,正北房一大間左右兩進,東西廂房兩間。沒有圍牆,只有不足一人高的竹籬笆,籬笆外種著一圈豆角,枝蔓順著竹條爬上來。朝南一座竹竿搭架的小門樓,門樓上一塊沒有落款的舊木匾,匾上橫書三個大字國術館。
天津民風彪悍,好武者多,組建國術館的初衷便是聚集好武者,交流武技、健身強國。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有道是強辯三天不如交手一看,能讓眾人俱都心悅誠服的手段,非高手不能有。幾年來國術館裡英雄如梭,這一任的館長,是眾望所歸的形意門盧鶴笙。
這一天國術館內氣氛與往日不同,每天在院子裡站樁練功的弟子們,今日都站在房簷下圍成一圈,臉色各異地望著圈內,這圈目光的焦點就是坐在石桌旁喝茶的盧鶴笙。這邊安靜,可對面西屋裡卻是亂成了一片,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從屋裡箭步躥出來,將門扇撞得咣咣啊,怒視著佔鶴笙卻不敢喝喊,一迭聲地催促著院子裡的人去請跌打醫生。院子裡幾個師弟沒得盧鶴笙發話,誰也不敢動彈。這後生見無人理睬自己,怒得一張臉瞬時通紅,抬腳將門口的板凳踢飛,撞到房簷上將瓦片打碎了好幾塊。那後生面朝屋內大喝道:好兄弟你別怕,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哥哥今天也不活了,拼了命跟你一起走!
正在這時,盧鶴笙的九徒弟急匆匆地帶了一輛洋車回來,車上端坐著一個紫面白鬚的老先生。盧鶴笙見九徒弟在門外望向自己,點頭道:老九,快去吧。老九這才扶老先生下車,朝門內急聲道:來了來了!李師弟,我把壺春堂的竇老先生請來了!
那後生正在惶急間,見來了救星忙跑過來,迎面一個頭磕在竇老先生面前道:老爺子,求您趕緊救救我弟弟吧!我李有德這一輩子給您做牛做馬!竇老先生毫不理睬,繞開他邁著方步上臺階進屋,老九忙去拉李有德起身,卻不料李有德猛地一甩胳膊,用上了暗勁,老九幾乎跌個跟頭,旁邊看著的老七眼睛一瞪,便要上前去找李有德的麻煩。
老九急忙攔在老七身前,就勢一矮身子,雙手攙住李有德,道:李師弟,快請起。李有德又待甩開老九,但任胳膊怎麼揮動,也無法掙脫老九鐵鉗般的雙臂。
老九又道:李師弟,不管心裡有什麼過不去的,咱們都是一家人,沒事的時候想想自個兒行差踏錯的地方,別盡知道犯混。李有德掙得臉發紅。看著老九堅定清澈的眼睛,無計可施,哼了一聲,悻悻起身。
西屋裡一個黑壯漢子躺在床上,一張黝黑的臉卻被憋得透出紫色來,手腳僵直地伸著。竇老先生先拉起這漢子的左腕把了一陣脈,又伸手翻開他下眼皮看了看,再探手在他胸前幾處按了幾下,示意道:把他的嘴扳開。
李有德忙上前半跪在地上,捏住病人的下頜骨,將他的嘴大大扳開。竇老先生示意老九端過煤油燈來點著,自己卻從左手無名指上抹下來一個金戒指。這金戒指樣式奇特,竟是用一根縫衣針粗細的金絲盤繞而成,竇老先生將它拿在手中一抻一抹,便拉成了一根三寸有餘的金針。這時煤油燈點亮,竇老先生將金針在燈火上晃了兩晃,左手按住病人胸前穴道,右手捏住針尾兩指一張,這軟軟的金針竟陡然刺入病人體內。竇老先生一針得手再不停歇,閃電般連刺連拔,又在病人胸前不同的穴道上連刺了四針,這才又用燈火燒了一下金針,重又盤在自己的無名指上。
那病人連受四針,胸腹間一陣起伏,扭頭哇的一聲吐出口淤血來,都噴在李有德的身上。李有德顧不得汙穢,扳過病人的身子讓他趴在自己膝頭,給他來回地揉撫後背。竇老先生看他連吐了幾口黑血,點點頭道:沒事了,一會讓人去我那裡拿藥。他起身時又接了一句道,這是盧館長手下留情,不然你這條小命早就去陰司聽判了!
原來,這床上受治的傷者名叫李有泰,與方才暴怒的李有德是表親,有泰、有德兩兄弟從小玩到大,是情同親生的好兄弟,又一同跟著李有泰父親李林清學拳習武,是李家有字輩後生中的佼佼者。
李林清與盧鶴笙本是一師之徒,但盧鶴笙入門的時候是關門弟子,李林清已經回老家開門收徒自立門戶。門人中多傳說老師極愛這關門弟子,將自己壓箱底的本領都教給了盧鶴笙,而盧鶴笙天生武痴,進境極快,據說已有老師當年八成功力。李林清沒有與這小師弟交過手,卻知道盧鶴笙與同門切磋從沒敗過,在天津國術館的位子也是幾番明裡暗裡的較量打出來的。於是李林清有意讓自家兩個孩子去盧鶴笙那裡,一來是便於管教,嚴師方出高徒;二來天津是大城市,比窩在滄州這個縣城多開些眼界;三來也有意看看師傅都留給這個小師弟什麼絕技。
李家家境殷實,在家裡父子教拳沒有隱瞞,李林清又是老來得子,手把手教導之外,遇有疑難,恨不得掰開了揉碎了給李有泰說明白,這難免就慣出一些少爺心態來。而盧鶴笙傳藝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演樁示拳,都要徒弟們下苦功夫自悟,看你百思不得其解、到了關鍵的裉節兒上,才叫到旁邊點悟你一下,讓你茅塞頓開、恍然大悟。這樣的好處是讓徒弟們知道習悟不易,自然百般珍惜,同時也是因材施教。
李林清是好意,盧鶴笙也是真心相待,可有德、有泰兩人,卻是不安生的惹禍苗子。兩人半個月下來從盧鶴笙那裡沒學到什麼新東西,自己便先起了輕慢之心,見盧鶴笙不管不問,又覺得自己受了猜忌、處處遭人冷淡,索性將盧鶴笙教的樁架扔到一邊,回頭來練自己李家的老東西,偶爾還給一同習武的同門師兄弟調調樁架、老氣橫秋地講講拳經。
這一天是李家兄弟狂得過了頭,竟然在盧鶴笙在館的時候,越俎代庖地指點國術館內弟子們練拳。盧鶴笙的臉色就非常難看,走出屋來道:你這炮捶架子放這麼開管用麼?你爹就是這麼教你的?
李有泰發覺失禮,臉一紅就要怏怏而退,偏生李有德是個好事的,想看看盧鶴笙的身手功夫,便湊在李有泰耳邊道:他說的是你爹!跟他比劃比劃,不然丟的是你爹的面子。
李有泰居然就信了他的話,脫口道:當然,我們爺倆都是這麼打人的!
盧鶴笙惱他二人言行已有幾天,心中早就想找個機會教訓一下這兩個沒輕沒重的晚輩,當下怒極反笑,點頭道:好啊,那我就坐在這裡,你來打我,打得著我便算我輸!說著一掀長衫後襬,大馬金刀地坐在院中石凳上。
李有泰聞言一愣,他聽過很多叔伯談論時都說盧鶴笙的功夫高。心裡還是有些懼怕,當下便有些躊躇,猶豫著是不是自己找個臺階下來。李有德一捅他後腰道:你爹是他師兄,他敢把你怎麼樣?當著這麼多人,就是被他打死也不能被他嚇死啊,讓他看低了咱們李家!這兩個人自小就是伴當,但有泰憨直厚道,有德機靈油滑,但凡有兩個人一起闖禍的事,大半都是有德慫恿有泰,這一次也不例外。
李有泰聽自己兄弟這麼一說,心裡頓時有了計較,拿出護家揚威的膽氣來,擺個馬形就上步進攻。盧鶴笙名震平津,天津國術館長的名號,到哪裡都是遠接高迎的身份,多少成名的好漢見了他都平息斂氣、不敢多言,但這牛犢一般的後生不但真敢上前過手,而且事前居然連禮也不行一個,盧鶴笙當時心中便動了怒氣。
李有泰雙拳一錯,還未打到,盧鶴笙的左手已經接過,一撥一推,只亂了李有泰的拳架,卻沒推動他的根勁。盧鶴笙心中暗自點頭,大師兄教出來的孩子,果然不同一般。當下便抬手作個虛式吐力前推。李有泰忙運力相抗,卻不防盧鶴笙勁力變化,一瞬間由實變虛,李有泰收勁不及,一下子衝到盧鶴笙面前,兩臂伸到了盧鶴笙的身後,將自己整個中線都露給了盧鶴笙。盧鶴笙冷笑一聲:好個李家拳架!他單拳發力,在數寸間的距離內一個炮捶,將李有泰打得倒退幾步仰天栽倒。
這一擊盧鶴笙並未出全力,但李有泰此時正是撲擊之勢,等於將自己撞在了來拳上,一口氣被截在胸腹之間,頓時人事不省。於是才有了請竇老爺子救命這一幕。竇老爺子的醫館就在北寧公園斜對面,歷來國術館裡交手有了偏差,都找他來救急的。一是離得近;二是竇老爺子號稱天津衛第一針,不但是太極名家,更兼針灸絕技。竇老爺子見過太多捱打的了,知道盧鶴笙的拳勁,這一拳盧鶴笙如何發力、發了幾分力,他都能看得出來。臨走時竇老爺子手指李有泰道:年輕人,這一拳勁力斜上,剛才盧館長肯定是坐著打你的。他要是不客氣的話,一抬腿站起來就能要了你的命,趕緊磕頭認錯去吧!
李有德忙畢恭畢敬地送竇老爺子出門,這邊盧鶴笙見已經治過無礙,給自己的九徒弟使了一個眼色,也背起手,徑自回屋去了。李有德紅著臉低著頭進出,不敢看院內一眾師兄弟們,猜想旁人對他們決沒什麼好聽的話。這也是前幾天他們哥倆太過自負,行事出格,該有的報應。
回到屋子裡,李有德蹲在小爐子前熬藥,李有泰仰躺在床上,稍稍一動,便疼得哎喲、哎喲。李有德氣得將蒲扇狠狠往地上一摔道:媽的,國術館裡沒一個好東西,傷得這麼重,也沒個人來給煎煎藥!
李有泰長出了一日氣道:別這麼說,竇大夫不還是九師兄幫找的麼?
李有德哼了一聲道:他找的?他是想跟著看個熱鬧,回去好拍他師父的馬屁,把咱倆的倒黴樣子添油加醋地說給他師父聽!李有德在家行三,上面兩個姐姐,家裡一堆佃戶僱農,平時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幾時伺候過病人?下午又出了這檔丟面子的事,他前幾天在國術館裡沒少指手畫腳。這一下臉面丟到了家,可以說原來自己飄得多高,現在就摔得多慘。想到這裡。李有德憤憤道:你說你,在老家你也是說打誰就能打誰的主兒,你爹雖然教咱倆功夫。但是真到了節骨眼上,還是留到半夜偷著教給你一個人。你爹還是他盧鶴笙的大師兄呢,你怎麼在他面前連一招都沒過去?
李有泰聞言十分委屈,掙扎著動了動身子道:你還說呢,我爹偷著教我的東西,我不都偷著告訴你了麼?咱們在老家打趴下的那些人,誰是國術館館長啊,你行你去他面前走兩趟試試啊。
兩人正說著,只聽門環響動,老九託著一個布包推門走了進來。原來他是奉了盧鶴笙的囑咐,來送本門的傷藥。李有德斜了一眼傷藥,冷笑道:這算什麼,打了人再送傷藥,拿我們兄弟練拳看傷嗎?李有泰則尷尬地朝老九點點頭道了謝。
老九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只教李有泰內服外敷的用法,又看了看傷勢,搖搖頭道:我說好兄弟,不是我老九說你們,即便是血肉親戚,在外面也要有個規矩樣子啊。我師父那也是天津國術館的館長,多大的身份和本事?他老人家在屋裡坐著,你們哥倆在外面東一句西一句地給師兄弟們教拳,你還把他老人家放在眼裡麼?他老人家出手管教你們。也是為你們好,不然說起來你們也是李老師伯的後輩,以後有江湖人們串閒話,損的是咱李大師伯的面子啊。
李有德心裡的火噌地躥到臉上,燒得臉發紅:九師兄,打也捱了,還不饒人嗎?你算是哪根蔥,黑了臉跑這兒裝門神!
老弟,老九皺皺眉,壓壓火,真有氣性,也別跟我老九使。要真是條漢子,眼下有一件事,你敢不敢做?要是做成了,我老九給你當馬弁洗腳都行。
李有德一聽,忙道:什麼事?老九沉聲道:殺日本人、除漢奸!李有德見老九說得鄭重,知道不是開玩笑,一驚之下,卻不好應對,只是哼哼幾聲作罷。老九見他這個樣子,嘴角一撇,很是鄙夷。
李有泰卻認真問道:九師兄,日本人和漢奸那麼多,殺哪個才是?
老九道:有個叫趙欣伯的,是個臭名昭著的大漢奸,原本在滿洲國做立法院長的大官,後來因為貪汙而被去職。這趙賊為了東山再起,竟然脅迫數百獵戶在嚴冬裡入山,耗費巨資,喪了數條人命,才獵到一隻東北雄虎,取了那虎的睪丸這東西俗稱虎丹,是件寶貝,千里迢迢地送來天津給日本的高官食用,換取他在東北滿洲國的前程!你們說,這種人,該不該殺?
李有泰聽得兩眼發赤,應聲喝道:該殺!李有德卻連朝李有泰使了幾個眼色,老九留心到,忍不住心裡煩惡,略客套兩句便告辭而去。
老九走後,李有德卻皺著眉頭坐在一邊悶不作聲。李有泰歪著頭喊道:哎,哎,藥沸啦。看著藥鍋!你想什麼呢你?李有德哼了一聲道:你聽見了吧,你下午挨這一拳,人家已經看輕咱們李家了!
李有泰一愣,想想道:不會吧,九師兄這是在提醒咱,本分一點。老實說我也覺得這幾天咱倆鬧得有點出格了。李有德端起藥鍋打斷話頭道:出什麼格?他不教還不許咱們自己開練麼?你看著的,過幾天天津城裡就得傳出來,說李林清的兒子,接不住盧鶴笙一招。以後的形意門,怕就是他姓盧的說一不二了。你爹的名聲,就讓這一拳給打沒了!這一句說得李有泰瞪著眼接不上話,讓李有德這麼一說,事情比他自己想的要嚴重得多。
李有德一邊噓著水汽將藥汁濾到碗裡,一邊道:這場子咱得找回來,就是不為你,也為你爹、為咱李家!我想好了,得把你爹請過來,別人還真壓不住他盧鶴笙。此言一出李有泰嚇一大跳,掙扎著坐起來:你讓他來,他來了後還不得打折我的腿!再說了你走了誰伺候我!
李有德將藥碗端過來,邊扶住李有泰喝藥邊道:兄弟,你自己得有長遠打算,這天津衛比咱那窮鄉僻壤的地方熱鬧得多,在這裡多長見識,見多大世面!將來咱兄弟要是想在天津城裡站住腳,就必須得找機會揚名立萬。不然到哪兒都傳出咱哥倆讓盧鶴笙一拳就給打了,那你可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你爹那邊你放心,我早想好了怎麼說,你爹他絕對不會揍你。還得跟盧鶴笙拼命。我也不回滄州去找他,我發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