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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懷丹心 二、中秋比試

    轉眼三天後便是陰曆八月十四,再過一天就是中秋節,是團圓節。照例這一天是天津武術界每年一小聚的時候,各門各家各派在津的知名人物都會到國術館一聚,大家飲茶暢談、切磋武藝、點教後輩,興致來了還會下場走幾個趟子,讓跟隨著的親信弟子們受益匪淺。國人自來很看重這一年一節,因此每年大年初三和八月十四這兩次聚會,既是天津衛練家子們亮相聚會的時候,也是老人們提攜後輩、給弟子們出頭揚名的機會。各家的弟子們要是能在這一年一節的聚會上下場走幾趟,在各位老前輩的面前報上個名號,那可是難得的榮耀,這意味著今後你在天津衛的江湖上有了一號,海河上下、水陸碼頭,都會給你傳名立萬兒,老一輩的師傅們也會記住你,以後行走江湖到哪裡都能有了一分薄面。

    國術館下午就停了練功,一眾師弟們裡出外進地忙活著。眾人掃撒院子、預備瓜果、採買酒食,人人興高采烈。只有李有德拎著一根雞毛撣子這晃晃、那晃晃,他冷眼看著院中忙碌的眾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到黃昏時候國術館不但裡外乾淨,兩圈大漆的太師椅也擺放得端正整齊,院中的石桌、茶几上擺滿了果盤一黃紅色的海棠果、咧開嘴的大石榴、陳年的核桃、飽圓的花生、瓜子,還有上好的鐵觀音和用大肚瓷瓶盛裝的直沽高粱酒。

    天擦黑,陸陸續續就有人到了,都是天津衛武林有名的人物,長拳短打、內外大家或步行或坐洋車一一前來,比較開明的譚腿門任師傅,居然還騎來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他的小夥計在後面一溜小跑跟著。

    人多了,院子裡就熱鬧起來,或相互拉手客套;或拍肩拉臂顯示親熱;或相互褒獎對方的徒弟;或互請對方上座,一時間歡聲笑語。任師傅被推到椅子前還猶自客氣:你們先坐,我旁邊就成哎,你來、你來。哦!這椅子不對啊!眾人聞言都是一愣。任師傅手指椅子笑道:這是去年你們盧館長初三大聚會時踩過的,當時他踩在椅子上打了一套崩拳,把椅子腿踩進地裡半寸深。上面怕是還留著他腳印呢,這還是讓他自個兒坐吧,我老任怕硌屁股!一句話惹得眾人紛紛大笑,身邊服侍著的各家弟子也不禁莞爾。

    眾人正謙讓間,門口燈光一閃,走進來兩個人。在前面躬身指引的是李有德,後面一個高個兒黃臉的陌生漢子邁步走進院來。這黃臉漢子四十歲左右,身高臂長、肩寬腰壯,身穿一身淺灰色的土布褲褂,腰帶上斜插一把熟銅菸袋鍋。此人神色肅穆,毫無喜氣,四方臉上一雙大眼光彩四射。

    院中眾人雖然大多數不認識來人,但是習武之人眼光最利,只看來人跨步進院這兩步走,和站在眾人面前淵渟嶽峙這般架勢,就知道此人也是練家子無疑,而且是勁力內斂到返璞歸真境界的內家高手。

    眾人相互對視一眼,都想從別人眼裡得出些信息來,這時盧鶴笙早已大步從後面搶過來上前道:大師兄,您老怎麼來啦!眾人聞言方才明白,這人就是形意門的大師兄,盧鶴笙的師兄,從滄州來的病尉遲李林清!

    李林清點點頭算是還禮,開口道:知道今天是天津武林聚會的日子,我特地從老家來,就為了開開眼界。也來給盧館長捧捧場,有什麼安排,請吩咐就好了,自己師兄弟,不必客氣。這句話在場眾人聽在耳中,都不由得一愣,把館長擺在師兄弟的前面,已經頗有些先公後私的感覺。聯想到風傳前幾天盧鶴笙盛怒之下一拳將他兒子李有泰打得口吐鮮血之事,眾人心下都感覺今天的聚會怕不會簡單收場。

    盧鶴笙是武學奇才,以武痴著稱,平日裡專心授徒傳藝、練功精進,雖然做了幾年國術館館長,但是待人接物上卻很少走心思。他全然沒聽出李林清話中有話,猶自欣喜道:那是再好不過了,我與大師兄三年多未見,這次您可一定要多留幾日,好好指點指點我。哦,今天天津的武林同道也來了不少,我來給師兄您引見,待會兒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這本是盧鶴笙平日裡慣說的話,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林清暗哼了一聲,心想:要我指點你?怕是你想指點我吧?你在天津大城市裡混得好了,拿你認識的頭面人物來壓我?即便是待會兒你們一起上來跟我交流,我李某人也未必就怕了你們。

    這邊盧鶴笙領著李林清,將來到的諸人一一介紹,眾人都聽說過病尉遲的威名,今日得見本尊,紛紛抱拳施禮。李林清也一一還禮,自己揀了一張下手的椅子坐了,李有德立時端來碗清茶,在後面侍立。

    生人在側,李林清又是一張陰沉的臉,正所謂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小半天話頭來回,都在天氣、身體上打哈哈。任師傅按捺不住,攔住話頭道:各位,我家後兩條街,搬過來一位大人物,你們知道是誰麼?眾人都一愣,隨即搖頭道:我們平時很少過河,英租界那邊的事兒,我們哪知道呢。別賣關子了,快說是誰吧!

    任師傅得意地一笑,搓搓手道:我這新鄰居,可是位大英雄、大人物,就是在黑龍江跟日本人幹仗的馬占山,雙手槍馬將軍!眾人聞言都是一驚,有人詫異道:不是說馬將軍勢單力孤,兵敗退到老毛子那邊去了麼?怎麼來了天津,這裡如今滿大街可都是日本人啊!

    任師傅聞言苦笑一聲道:唉,這事兒我還真打聽過,馬將軍在黑龍江人少槍舊,拼不過日本人,但是他老人家雄心不倒。從蘇聯轉道外國,繞了幾萬裡才回到南京,找蔣委員長去要部隊,回東北跟日本人幹。結果老蔣就給了他這個。說罷任師傅伸出一個大巴掌。

    好樣的,是條漢子,還不給他五萬人啊?狗屁!還五萬人!任師傅朝地上吐了口痰,給了馬將軍一個閒職,每月大洋五百塊,讓他養老!此言一出,猶如在油鍋裡澆進一瓢涼水,頓時群情激憤起來。

    這時正是熱河抗戰失敗一年後,察哈爾落人日寇手中,在熱河起兵的馮玉祥、吉鴻昌等人,下野的下野,出國的出國,五萬健兒被何應欽就地解散。日本人策劃華北五省自治。積極拉攏滿清的遺老和不得志的軟骨頭國人。天津早就不許住國民政府的兵,雖然有東北軍主力改編的保安團維持治安,但遠不如日軍人數眾多。天津衛市面上表面平靜,但各處日本浪人不斷滋事,大家都明白這世道暗流湧動,怕是距離開戰不遠了。眾人說起時事七嘴八舌,卻都是咬牙跺腳的惋惜與著急。

    盧鶴笙見場面有些失控,便起身攔住大家的話頭道:各位,今天難得大家聚在一起,還是以敘舊為主。眼下正是多事之秋,還是少言國事吧。咱們的日子過得也都不易啊。的確,由於國民政府的兵撤出天津,再加上租界林立,國民政府在天津的號召力越來越小,眼看著行業蕭條,原本偌大的一個國術館,陸續有教師南下以謀出路,剩下的人全靠富商們解囊贊助才能支撐下去。有名的武師也都在護院、保鏢上謀差事,有很多一時找不到事由的武師們,沒奈何的就人了黑道、混了碼頭,剩下些耿直的,就在國術館裡掛名教拳,靠國術館賙濟著過日子。

    家國衰落、外敵囂張,縱有一顆英雄心,也被一家妻小柴米油鹽纏住。盧鶴笙此話一出,在座眾人一時語塞。任師傅嘆口氣忽然道:前兩天我看見八卦刀的秦時天,居然跟在一個漢奸棉布商的後面當保鏢。我忍不下這口氣,一路跟過去,在那奸商的小老婆的家門口,揪住他,罵他沒骨氣、給祖宗丟人!任師傅緩緩搖頭,我罵他,他一聲不吭就是哭,一個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啊,哭得跟個孩子似的。等我罵完了,他梗著脖子跟我說:我憑功夫吃飯,憑良心辦事,沒招誰沒礙誰,就是想混口飯吃都不行啊?家裡大小三個孩子,誰替我養活啊,氣節能換回棒子麵麼?這一下,把我問得都沒詞了。

    盧鶴笙嘆口氣,緩緩道:唉,今年咱們也改改規矩,等會兒聶老爺子來了,跟大夥見個面,咱們就散了吧。大家把桌上的吃食各自帶回家去給自己老婆孩子,也讓他們高興高興。

    任師傅也覺得今天說了太多沉重的事情,當先強作歡顏笑道:好好,今天不妨咱們就拿這些吃食作彩頭,大家都把手上的真功夫拿出來,不露一手誰也別想拿東西回去解饞啊!

    眾人一陣大笑,將種種不悅暫且拋開,國術館的院子頓時熱鬧起來。照例是任師傅打頭,他活動活動腰腿,下到場子裡手提長衫下襬踢了一路譚腿,架勢拉開身輕若絮,兩腿連環如鞭,前踢、後踢、側踢、反踢、擺踢,瀟灑漂亮。收尾時大跨步躍起,凌空旋身連踢四腳,落地後又接一個後翻,穩穩立在院子牆根下自己騎來的自行車大梁上,右腿過頂腳底端平,擺了個朝天蹬的勢子。眾人鼓掌喝彩,有人扔出個大石榴過去喊道:好腿,這段去年沒有,獎個大石榴!又惹出一陣大笑。

    眾人陸續下場,演練自己拿手的套路,或與親傳弟子演幾段本門拳腳的攻防,小院裡漸漸熱鬧起來。國術館形意門這邊下場的是老九,他一身新換的對襟小褂,緊扎綁腿,從五行拳演起,招架緩慢,卻更顯出拳意連綿不絕,在座的諸位師傅看在眼中,無不點頭。只有李有德站在一邊,邊看邊冷笑,嘴角不屑地朝一邊歪著。

    老九察覺到李有德的神情,他年輕人好勝心起,舒腰探臂開始演練鷹熊形。這兩形為形意十二形之母,招式古拙,變化萬方,老九故意逞藝,從鷹熊形的起式開始,竟由同一式演出了其它十形的不同招法。李有德在人群后面看著,神情由不屑、到吃驚、到驚訝、再到目瞪口呆,大驚失色。老九這才收了拳架,立在場中,有些矜持,卻掩不住得意。

    任師傅當先開口道:好孩子,功夫好,手藝更好,就是量少!這最後半句話一語雙關,意思是老九家開的飯館,廚藝頗佳,但菜碟子小,量給得不夠大方。有道是得勝的貓兒似老虎,老九偷眼見旁邊盧鶴笙眼含笑意,面色有光,便壯著膽子開玩笑道:菜碟子小您才能常來啊,下回您老再來賞臉,我換大碟給您炒特份的。

    這時有好事者提議,請遠道而來的李林清下場獻藝,大家瞻仰瞻仰。那李林清也不推辭,放下手中茶碗,撣了撣衣袖正色下場。

    華北武林中病尉遲的名號無人不知,誰都知道李林清一身內家功底已臻至高境界,誰都知道李林清這次不請自來,怕是來者不善。於是眾人都紛紛落座,斂神屏氣地等著看李林清要露一手什麼功夫。

    李林清站在院中,揹負雙手,先仰天默想了一小會兒,隨即沉肩拔背稍稍分開兩腳,在院裡左一下右一下地跺起步子來。只見李林清雙目微閉,全身放鬆,就這樣看似隨意地左跨一下、右跳一下,全無節奏與步法。即便是聽戲跟著胡琴的票友們,跳得怕也比他好看得多。

    眾人先是吃驚,而後莞爾,不少人已經在掩嘴偷笑了。一個鄉下來的大漢,在眾人面前來回地學跳舞,這也太過滑稽了。但是再過得片刻,笑的人越來越少,幾乎所有人臉上都流露出驚訝之色。因為很多人都漸漸看出,李林清並非故意作秀,而是展露了一種威力之極的身法!李林清在躍動時全身放鬆,可頸、肩、肘、背、胯、腰、膝、踝等關節,無一處不在保持著弓形,整個人看似懶散,卻如一根緊緊壓縮的彈簧一般,隨時都可以迸射而起!而他雖然兩眼微閉,卻敏銳得如同一頭野獸,誰盯著他的要害看,他馬上便能察覺,隨即變化身姿,以交手式轉過頭來面朝著那人,全身蓄勢待發,頃刻間便能完成全力一擊!竟似身前背後都長了眼睛一般!

    再過得片刻,李林清動作越來越快,人在場院中起舞,猶如鬼魅,身法之快,幾乎令人目不暇接。他雖是閉目,但場中所有人的目光所注,卻都逃不出他的覺察。誰多看他的要害一眼,他便用出手勢朝那人疾跨出一步,身法極快,殺氣撲面,他一個人竟然逼得所有人不敢再看他身上的要害所在,只能低頭盯著他的雙腳看。眾人到此時不禁大驚,心下俱都駭然。

    片刻後,李林清在場中央停下,緩緩運氣吐納,竟然呼吸平穩,面色平和,全無劇烈運動後的呼喘。他兩眼睜開神色清明,眼神凌厲如電般掃了眾人一眼,開口道:諸位,我這李家的功夫如何?這話眾人沒法答,也不敢答。李林清已經接著道:師弟,還得你來指點指點我李家的功夫啊。尤其是我李家的炮捶架子,還要請你親自調調呢!

    此言一出,院中眾人心底頓時明瞭,這李林清果然是來者不善,這話是當天盧鶴笙打他兒子李有泰時說的,而李林清此時當著天津武林人物的面,指名道姓說出,等於直言挑戰盧鶴笙!眾人轉過頭去,座椅上的盧鶴笙面色已大變,驚訝中帶有一絲慍怒。

    李林清再不多言,雙手揹負微微揚頭,冷眼瞧著對面七尺之外的盧鶴笙。

    李有德站在椅子後面,將整個過程看了一個滿眼,李林清一露身手,他就看出來老爺子今天是動了真功夫,這一路步法既是顯藝立威,也是戰前的活動筋骨、凝聚心神。現在的李林清全身氣血已經流轉自如,神清氣明,脈絡順暢,一身殺氣也已經凝聚成型,立在院中猶如一柄出鞘利劍,斜指盧鶴笙。這一戰縱然盧鶴笙有天大的本事,他李林清已經佔了先手!李有德不由興奮得捏住椅背,心中暗想:盧鶴笙啊盧鶴笙,你也就欺負欺負我們哥倆,我倒要看看今天你究竟會栽多大跟頭!

    盧鶴笙知道自己的大師兄脾氣火爆,不然也不會有病尉遲的綽號,更兼老來得子,最是護犢子。他原想等聚會完畢後,找個地方請太師兄喝上幾杯,委婉地把事情說明,把李有泰正式收歸自己門下,這樣也免得同門間傷了和氣。可沒成想李林清竟然等不及他解釋,大庭廣眾下公然發難,絲毫不講同門情誼,逼著他要在天津衛武林同道面前下場交手。這眾目睽睽之下,關係著個人的顏面與名聲,所以一旦交手雙方肯定都是不留餘地、傾力相拼,結果必然是非死即傷!而形意門同門師兄弟之間如此相殘,誰敗了怕都是要傷自己一門一派的顏面。

    盧鶴笙坐館兩年,這位置和一身的名望也是靠本事打出來的,話已至此,已無退路,不得不接招。盧鶴笙冷笑一聲起身道:原來大師兄在這兒等著我哪!也好,久聞大師兄功夫通神,今日既然大師兄有興致,也好討教一二,請大師兄莫要容讓,小弟必定全力相陪!

    這番話眾人都聽得明白,叫戰的殺氣騰騰,應戰的全力以赴。有好事的人已經情不自禁地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生怕錯過了一招一式。任師傅皺皺眉,拉了拉身邊一位老師傅道:喬老,這俗話說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何況是同門手足,您老給勸勸吧

    旁邊幾人紛紛搖頭,低聲道:勸不得啊,這是人家自家門裡的事情,人家都說了是相互指點,咱們外人怎麼攔?再說了這裡面過節大了,就憑病尉遲那脾氣,你攔住他第二天沒準他就上門找你討教去!

    任師傅心有不甘,站起來道:兩位,今日大家敘舊為主,不宜切磋。等我們都走了,你們兩位爺們找個大點的地方,把自己家的秘傳都亮出來也不遲嘛話未說完,李林清一抬手,攔住他的話頭,擺了一個三體式傲然道:不必了,打他用不了多大的地方!

    這一句話如針似油,激得盧鶴笙心火大盛,他心道:我是當著這許多人,給你留著面子,教子無方還如此蠻橫,今日要不下場應戰,今後天津衛的市面上,哪還能有我盧某的立足之地!想到這裡,盧鶴笙甩開長衫大步下場。他倆手一擺,先抱拳行禮,繼而亮出個虎抱頭的架勢,伺機而動。兩人下場,四目相對,各自將對方的架勢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都不由得心中暗自讚歎。這二人都是一方英雄,身負數十年的武功修為,舉手投足間毫無破綻,一交手肯定是如同鋼鞭磕鐵鐧一般,打得火星亂濺。

    院中眾人此時心態各異,不乏有平日裡看著盧鶴笙春風得意,心下嫉妒,準備看場好戲的,但更多的是見識了李林清的身手之後,為盧鶴笙擔心的。有不少平日與盧鶴笙交好的武師已經站起身來,準備等到情急危險時,上前分開二人。但高手過招電光石火間勝負即分,等到旁觀眾人看到危險時,怕早就有一方重傷在身了。

    正在這時,忽聽門外腳步聲傳來,有人咳嗽一聲,低聲喝道:住手!接著是一聲清脆脆的嬌呼:二位師傅,先暫且停一停!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門外遠處停了一輛汽車,一老二少三人正從門外進來,當先的老者馬褂長衫,銀髮白鬚,鼻樑上架著一副玳瑁腿的眼鏡。旁邊一個身穿水藍色衣裙的少女相攙,這少女高個苗條,剪了一個齊眉的劉海,更顯得一雙大眼睛黑中透亮格外有神。這兩聲高呼顯然就是這兩人所喊。兩人身後還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一副金絲眼鏡架在鼻樑上,手捏白手帕,儘管從頭到腳修飾得整潔時髦,卻掩飾不住疲憊的臉色。

    天津衛老話說:哪行哪業都掛著相兒。這三人看衣著氣質,就不是普通家院出來之人,特別是那當先的老者氣宇軒昂,一把銀鬚飄灑在胸前,身板雖然消瘦,但渾身上下卻有一股精氣神貫穿著,看得出在年輕時有過習武經歷,更讀過萬卷聖賢書,是那種多少年來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領袖人物。而他身邊的少女,衣著普通,不顯華貴,卻被搭配得極好,不但襯顯得整個人婀娜秀氣,看上去又大氣穩重。連李有德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動,暗讚一聲:真是個好姑娘。

    三人進得院門,滿院之人倒有九成九都圍了上去,熱情招呼道:聶老掌櫃的來了。喲,聶老您今天氣色不錯啊。小姐和少爺也來啦,真是難得!難得!來者三人,正是天津商會的理事,棉紡業的鉅子聶樹屏聶老掌櫃,身旁相扶的是其乾女兒聶寶釵,後面的年輕人就是他剛從國外讀書回來的兒子聶泯川。聶老是天津衛有名的開明士紳,在前朝中過文舉卻又頗通西洋理法,經商也是誠信為本聲譽海外。聶家與江湖頗有淵源,工廠中聘請了不少武師護院,不但對行俠仗義而受窘的武者慷慨解囊,還一直是國術館的最大資助者,因此雖人不在江湖,卻極受江湖人尊敬,在平津一帶的武林中,隱隱有孟嘗君之風。

    任師傅一見聶樹屏喜出望外,忙擠進人群,攙住聶樹屏的左臂,有意無意地將他往盧、李二人中間拉。聶樹屏明白他的用意,笑著快走兩步,朝李林清道:剛才聽他們介紹,這位可是名動天下的李師傅?大名真是如雷貫耳啊!

    以聶樹屏商界鉅子的身份,加之六十歲高齡,幾十年來在華北武林中人脈頗廣,李林清便是再狂妄也是不能失禮的,只好收回雙臂,規規矩矩地作揖施禮回道:不敢、不敢,李某一山野村夫而已。

    聶樹屏搖搖頭,上前拉住李林清的手道:噯,哪裡話來!誰不知道您李師傅是領袖華北武林的大家,不僅一身功夫登峰造極,教出來的弟子們也都是一時俊傑,我曾經商下過南洋,那裡的人都知道滄州有位絕世的高手叫病尉遲的。您可謂是名揚海外啊!

    李林清是個極好臉面的人,最重名聲與風評,幾十年也把身邊人的恭維當成常事,要不然也不會受了李有德的挑唆,千里迢迢地來到天津,非要跟同門的小師弟一較高下。有道是鐵拳好架、高帽難接,李林清胸中的殺氣被聶老這幾句話無形中輕輕化掉,得意地笑笑道:聶老過獎,那是前些年抹不開面子,教了幾個南洋的徒弟,都是些不成器的傢伙。

    這邊攔住了李林清,那邊盧鶴笙一個人自然也打不起來,也走過來跟聶老見禮。聶老兩手分別拉住二人道:我是個多事的老頭子,您二位的過節我也略聞一二,你們雙方未必就非要分出高下,不過是有些事礙住了面子,又被人傳話挑動了心火。聶老看看二人眼神,都頗有些不忿的神色,嘆口氣接著道,我知道有我老頭子在這裡,今天二位一定打不起來。但我老頭子轉身一走,難保不生出些事來,這樣,今天我老頭子索性就做個仲裁,你們兩位就當著我的面比上一比,看看究竟誰是天津衛的英雄好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聶老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是一愣,任師傅不禁神色一變,剛要說話,卻見聶老身邊的聶寶釵神色安詳,朝眾人使了一個眼色,眾人互相看了看,只好將話硬生生咽在喉間。

    李林清當即表態,他哈哈大笑道:有聶老仲裁,那真是求之不得,我李某人聽憑聶老吩咐就是!言畢斜眼看了一眼盧鶴笙,輕輕哼了一聲。盧鶴笙雙拳一抱,點點頭道:聽從聶老安排!

    聶老點點頭:那我就斗膽出題啦!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提高聲音道,諸位,大家都知道,我輩習武是為了強身護國,將本門的絕技發揚光大。因此我在此出一題,天津國術館幾年來一直靠各界捐贈維持,但如今時局艱難,為繼困難。您二位現在起就各自為天津國術館籌款募捐,誰能為國術館先籌募到五千塊大洋、讓國術館能廣收門徒、將我輩武技發揚光大,就是勝者。這不但要比拳頭,還要比胸襟、膽識、氣度、頭腦、威信。誰能勝出,他就是天津武林界的領袖!二位意下如何?

    聶老說完,眾人先是一愣,繼而紛紛點頭道好。眾人都知道,李盧二人今日結下的過節不小,都埋在心裡,日後一旦有事由引發,必然又是一場激鬥。高手過招,死傷也不過是在轉瞬間,到時候再叫誰來勸阻怕都是來不及。而聶老出題,讓二人將好勝心用在經營國術館上,既能解決不少掛名武師的生計,讓國術館發展壯大;又能避免兩虎相爭的危險;另外日後交往相處多了,也多了說合和睦的契機,可謂是一舉數得的好辦法。這法子只有聶老能想得出,也只有聶老的身份說出來,李盧二人才能聽進去。

    盧鶴笙比較坦直,聽出聶老是在維護形意門,當下先開口道:聶老所言極是,盧某自當遵從。李林清愣了片刻,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強要尋鬥,只好點頭同意。聶老藉機拉住二人雙手道:那好,英雄一言,快馬一鞭。請兩位英雄三擊掌為誓,以半年為籌款期限,其間且不可動怒私鬥!

    二人點頭,擊掌盟誓。李林清是個火脾氣,此番就是想要來壓一壓盧鶴笙的氣焰,偏偏聶老插進來讓他一腔火氣無處發作。此時李林清頗覺鬱悶,心中忽發小孩任性心氣,擊掌時手腕一壓,一股暗勁傳到盧鶴笙的手上,盧鶴笙覺察到勁力不對,忙運勁化解,右肩頭已是吃力,上半身不由自主地一晃。

    盧鶴笙心中詫異,只見李林清面露得色,心中不由惱怒,暗道:我尊你是門中大師兄,處處容讓,你怎地如此不知好歹!休怪我盧某不給你留面子。當下抖腰挺肘,第二掌上也運了勁朝李林清胸前拍了過去。李林清一時得手心中欣喜,卻不料盧鶴笙第二掌連本帶利償還過來,又是用了虛實結合三疊浪的勁道。當下李林清右臂吃勁,也是不由自主地連晃了兩晃。這一下李林清惱羞成怒,悄然後退半步,掌心內扣,第三掌運了功力直奔盧鶴笙的左前胸。盧鶴笙這邊早有準備,吸口氣含胸墜肘要硬接這一擊。

    正在這時,聶老看出兩人神色有變,忙舉起右掌,塞在兩人中間道:我這裁判也擊一掌!李盧二人見聶老的手掌攔在當中,忙收力變勢,老老實實地將手掌輕輕擊在聶老的手掌兩面上。聶老忙拉住兩人手臂,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事情都過去了,都坐下來,喝酒、吃果子!

    早有弟子們看茶遞果子上來,大少爺聶泯川懶洋洋坐在椅子上接過桔子,摸出白手帕先擦拭了一番,才用手剝開皮吃。眾人都知道聶家大公子是從國外回來,念洋文吃洋麵包喝洋墨水的,卻沒想到連吃個桔子都這般愛乾淨,一時都面露窘色。聶寶釵見場面稍冷,忙端起茶碗團團一敬道:諸位師傅,家父年事已高,照例由小女子以茶代酒,敬各位師傅一杯,這杯茶有個說法叫平安茶,喝了以後各位師傅們家家平安、衣食無愁,請各位師傅都要喝上大大的一口。她語音清脆,眾人聽得入耳,都哈哈笑著舉起茶碗來,一時滿堂和氣。

    李有德站在李林清的身後,手捧茶碗只顧盯著聶寶釵看,兩眼走神,一顆心早飛到爪哇國去了,將李林清抬起來接茶碗的手就晾在了那裡。老九在一邊瞅見了,碰了碰李有德,嘿嘿笑了兩聲,李有德臉色紅中透黑,狠狠瞪了老九一眼,老九悄悄朝李有德捏了個蘭花指,扭了兩下腰,忍著笑遠遠跑開。李有德的目光如錐似箭,追上去在老九的後背上穿了無數個窟窿。

    明月高升,夜色漸涼。眾人才興盡而散。李有德回到屋裡忙不迭地給李林清打水、沏茶,李有泰站在炕邊上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李林清則趿拉著鞋,坐在椅子上抽菸,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著自己的兒子。

    長本事啦?讓你來這兒是學本事,你倒去教人家?翅膀長硬啦?李林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嚇得李有泰一哆嗦,給你爹我丟人!惹了事給我丟人,捱了打也給我丟人!你這小兔崽子給我丟人丟出六百里來了!

    李林清越想越氣,抹下一隻鞋來劈頭扔過去:人家說我李林清的兒子沒規矩,更沒本事!一招都接不住,你學的那些本事都讓狗吃啦!李有泰也不敢躲,閉著眼任鞋底印在自己臉上。

    李有德端著木盆進來,放在李林清的腳下,先把剩下的那隻鞋扒拉到一邊去,免了李有泰挨第二下,然後麻利地除下襪子,把李林清的雙腳按在熱水裡。熱水疏通筋脈,先將李林清腹中的怒氣瀉了不少。李有德邊給李林清揉腿邊道:伯,不是這樣說的。您看我倆來了幾個月了,什麼都不教不說,您說他盧鶴笙這是防著誰呢?再說了,他知道有泰是誰,還下這重手,這一下子那是打在您臉上啦。李林清瞪了他一眼,一腳踢翻木盆喝道:放屁!再胡說打折你小子的狗腿!

    李有德怏怏地扯過布巾來給李林清擦腳,撇撇嘴道:伯,您說我放屁,可是侄兒我問問您,今天院子裡那些人,有幾個是姓李的?有誰是真心盼著您出風頭露臉的?還不是您這捱打的兒子、捱罵的侄兒。這句話觸到了李林清的心窩子裡,他端著菸袋的左手也不由得一頓。

    李有德抓住機會道:人家家裡兩件寶,一是祖師壓箱底私下裡教的本事,一是國術館館長的位子。您老實打實地讓自己兒子來學本事,給他個高臺階;可人家就是以為您是衝著這兩件寶貝來的。所以說您兒子這一巴掌,是早也得挨晚也得挨。要是我們傷好了還賴著不走,下次人家就能把我們打回滄州去!

    哼!他敢!李林清把菸袋朝痰盂裡狠狠磕了幾下,我不想要,他防著我。好,你越防著我就越來搶!此話一出,兩人都面露喜色,李有德偷著朝李有泰使個眼色,李有泰頓時窩著腰蹭過來,一把抱住李林清的肩膀道:哎喲,爹啊,他打得我疼啊,我可是您的心頭肉啊

    李有德道:伯您放心,您不是跟他打賭擊掌了麼,孩子們保證咱就算湊不齊五千塊大洋,咱也攪和得不讓他盧鶴笙湊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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