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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刀千里 四

    三人一夜無話,第二天戴大成要鄭秀芝直接去僱一條小船,停在運河岸上的渡口,他們一旦接了人就去與她會合,鄭秀芝雖然百般不願,但是也拗不過巴天石,只好聽從安排,巴戴二人則騎馬趕往老鹽倉大堤。

    此時錢塘潮水未起,但是倒灌回來的海水拍擊堤壩,也是氣勢驚人。神槍楊帶著一個徒弟早早等在那裡,還有當地一個小有名望的富紳來作見證。兩邊相互介紹,將裝有彩頭的褡褳都交給那個富紳,又敘了幾句閒話,巴天石道:久聞神槍楊大名,此次巴某必定施展全身武藝,全力與前輩相鬥,定要想盡辦法擊敗前輩,請前輩小心。

    神槍楊卻沒聽出他話裡有話,只微笑點點頭,長衫都沒脫,接過徒弟遞來的大槍,摘下槍套道:有些時日沒有與人切磋了,如有生疏還望小兄弟你見諒,請!

    槍鋒一露,寒光刺眼,神槍楊之槍果然非同一般!只見這槍頭被鑄成鶴頭模樣,約有兒拳大小,仙鶴的眉眼羽毛勾畫如生;探出的尺長鶴喙便是精鋼的三菱槍尖,鶴頭兩側是耳狀雙環,拴掛著兩端紅穗,鶴頭下是半尺長的精鋼槍管,插接的白蠟杆子槍桿雞蛋粗細,槍桿粗細均勻,平滑如玉;槍尾用兩道銅箍連著半寸長的一個紫銅南瓜形槍攥。

    神槍楊笑笑道:此槍名曰鶴喙,刺動時血槽劃空,會有像鶴鳴一般的聲音,五年來已敗了八十三名高手。小兄弟你可要小心。神槍楊說完展動雙臂,大槍在身前劃了一道線,只見槍頭從左到右白光一閃,快如電掃,隨即一聲鶴唳響起。巴天石忍不住讚道:好槍!

    神槍楊看了看巴天石,笑著點點頭:你這雙刀雙鞘,一掛肩頭、一掛脅下,看來練的是戚家刀?戚家的雙手帶備倭殺敵,三千軍馬保東南,今日也算楊某機緣所見,見識一下當年戚總鎮殺敵破賊的刀術!說著長槍槍頭點地,斜握手中,用的正是槍法中禮敬對方的一招鳳點頭。

    神槍楊一語說中巴天石武功的出處,巴天石見對方言語恭敬,又用了一招禮式,當下也不再客氣,折身換步出刀,轉個刀花直刺對方脅下。神槍楊喝一聲得罪!大槍抽撤,擰腰轉向抖出一個槍花來擋住巴天石的來勢。這一槍出手並不快,剛剛在巴天石跨步之際攔在他身前。巴天石雙臂運刀一招雙纏頭,磕開槍頭,換步再攻。

    兩人片刻間攻守互易,巴天石攻了十三刀,神槍楊只還了七槍。巴天石見對方槍勢雖然中規中矩,潑水不進,但卻並非靈活;而招架間又察覺出對方槍上似乎剛猛不足,並非傳言中那般厲害,當天神槍楊練的那個趟子,怕也是練熟了用來唬人的。想到這裡巴天石當下心中有數,知道自己體力不足,想要拿彩頭,就要勉力在三十招內拿下對方。於是巴天石擰腰沉肩,兩臂運力於刀直撲神槍楊。

    巴天石招法變化,全力搶攻,場外觀戰的戴大成卻臉色一變,心中叫苦不迭。俗話說關心則亂,戴大成心中沒裝著那百兩銀子的心事,又站在場外,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巴天石攻的這十三刀,都是圍著神槍楊的周身,上縱下俯地來回遊走;而神槍楊立在場中雙腳不動,單憑雙臂和腰力抖出槍花,總能恰到好處地封住巴天石的攻勢,一絲多餘的力氣都沒有浪費。單看這份準確的拿捏,就已經知道巴天石恐怕絕非是神槍楊的對手!巴天石這一攻,招式變換間必有破綻!

    果然,神槍楊見巴天石全力搶攻,雙目神色一閃,跨步出槍。槍尖帶著尖銳鶴唳聲迅疾而至,眨眼間閃過巴天石的前手刀刺到他的胸前。刀短槍長,巴天石前手刀既刺不到神槍楊,又在外不能回頭相救;而後手護身刀急往外磕長槍,卻竟然磕不開!這一下,巴天石好似有百萬雄兵在外,卻被神槍楊殺進了中軍帳。他忙蹬地後躍,想避開這一槍,而發力還未到腳下,鶴喙槍頭已經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神槍楊面露笑意,大槍如靈蛇齧食般一擊得手而回,槍頭垂地靜若處子,彷彿從未刺出過。巴天石後退兩步,連著深呼幾口氣,刀交左手,右手按了按自己暗藏的鏢囊。方才這一槍,神槍楊若是手腕一翻,槍鋒就會割斷他肩頭的筋脈,而他根本就沒有出鏢的機會。巴天石這才明白,方才那一陣交手,對方根本未出全力。

    神槍楊笑了笑,就要緩緩收槍。巴天石知道,此時對方若收槍,自己便是戰敗,不但那百兩銀子的彩頭贏不來,自己褡褳裡的石頭也就紙裡包不住火,非敗露不可!此時巴天石已然勢如騎虎,上不得,更下不得!巴天石只覺胸口漸漸發脹,一路上千裡追來的辛苦和自己在河西務看到的一切莫名湧上心頭,心中斜刺裡生出一股壓制不住的怨氣來,眼前的神槍楊,竟恍若那個可殺該殺的春芳院白胖子。

    巴天石大喝一聲,上步舉刀便剁,神槍楊挺槍接架相還。這一斗,又是十五招。巴天石咬牙連攻十五招,但每一招都是他肩膀剛動,神槍楊掌中大槍便已疾刺而至,槍長刀短,更兼後發先至;巴天石招招被制,不得已連退十五步,後面已經是錢塘江堤的欄杆!鶴喙槍槍槍兇險、招招不離巴天石的要害,觀戰的戴大成在一邊手捏刀柄,急出了一身冷汗,喉嚨裡發鏢兩個字就生生硬卡在那裡,喊不出口!

    戰局內巴天石走投無路,被逼無奈高高躍起,仗著身法輕靈從神槍楊頭上硬要翻身而過。神槍楊佔盡優勢,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招白馬回頭,卻是單手託槍追上半空中的巴天石,槍頭在他小腿上輕拍了一下。其意不言自明:暫寄你的小腿於身,再不知難而退,休怪槍下無情!

    巴天石落地回頭,看到戴大成的眼神中幾近絕望。

    巴天石此時心死如灰。完了。幾年來行善行俠搏來的大好名聲,今天就要被一杆槍、一包石頭搞得一敗塗地、身敗名裂!不但救不出鄭秀芝的弟弟,此事日後流傳江湖,大家便都知道他敗在神槍楊的槍下,更兼巴天石是個用石頭冒充銀子騙彩頭的大騙子,這以後誰還會看得起他!巴天石彷彿看到神槍楊打開褡褳時那輕蔑、驚訝的眼神,和在場所有人的嘲笑聲,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巴天石兩眼通紅,怪叫一聲,雙刀齊攻一招車輪斬直撲神槍楊。神槍楊弓步出槍,長槍一招黑雲壓城,一抖一兜一攪一拍,粘飛了巴天石的雙刀。巴天石雙刀脫手奮力後躍。這一躍,是他危急間傾盡畢生功力,竟然一躍兩丈!

    巴天石身在半空又羞又愧,探手摸出了三隻鋼鏢。他腳尖著地時,眼見神槍楊尚站在兩丈之外,等到他腳跟著地時,忽然見對面人影模糊,一道白線電光般一閃,接著就是自己鼻樑上一涼,鶴喙槍那三稜血槽槍尖,已經緊貼在他臉上,神槍楊赫然已手握大槍站在他的面前!

    世上竟有此如神的槍術,巴天石愣在當地,戴大成張口無言。

    神槍楊笑笑,緩緩收起大槍,放鬆兩臂,開口要說些場面上的話,給巴天石一個臺階下。巴天石臉色一變,心中有個聲音忽然響起:決不能在此地出醜,必須要拿到銀子救人!發鏢,殺了他!巴天石想也沒想,抬手三鏢分打神槍楊的前心、眉心、咽喉。

    神槍楊當時已經身心放鬆,他單手持槍,右手正要抬起,去拉巴天石的右手。這年輕人在他手下走了幾十招,已是十分難得,假以時日,必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神槍楊有心結納於他,正要說話,卻見對方面色一變,抬手三點寒光迎面而來!此時兩人相距不過四尺,大變驟生鏢到面前,神槍楊大驚之下槍隨心動,左手抖槍磕飛了兩隻鋼鏢,卻漏了第三隻流星趕月的鏢,一下紮在咽喉下方!

    巴天石此時腦中一片空白,眼看著神槍楊手捂咽喉,拄著長槍緩緩坐倒,眼看著神槍楊的徒弟哭叫著撲上來扶住師父,眼看著對方紅著眼撲上來要掐自己的脖子拼命。

    回來!神槍楊奮力大喝一聲,隨即傷口崩裂飛濺出大股的血水。你們都不是他的對手!神槍楊倚在徒弟身上盯著巴天石,眼神中憤怒而又輕蔑,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如此陰險毒辣,你記住十年後你必死在這條鶴喙槍下!說著喉間又有血花湧出。此時場面已經亂作一團,對方撕扯衣服給神槍楊包紮傷口,按止血的穴道,巴天石這裡卻木訥地立在當地,他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出了手、發了鏢、打中了對方的要害。戴大成手按刀柄,站在巴天石身邊,他怕對方會情急之下撲上來傷到自己的兄弟。

    這一邊,那做裁判的富紳催著楊家徒弟背神槍楊趕快回家,與親人兒子見上一面,一行人急匆匆往回走。戴大成見對方要走,開口衝那富紳喊道:哎!哎!喊過之後,後面的話卻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來。那富紳回頭看戴大成盯著手裡的褡褳,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擂臺上交手只論武功,暗器傷人雖然無恥,卻也沒有在背後偷襲,但對方這般暗器傷人之後,還能厚著臉皮來要彩頭,這等無恥之人,這富紳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哼了一聲,索性將手中兩個褡褳高高舉起奮力一撕,想要將銀子都倒在地上,羞辱一下巴戴二人。沒想到兩個褡褳同時翻倒,神槍楊這邊倒出的是五個滴溜溜的元寶滿地亂滾;而巴天石這邊卻是一堆的石頭子!這一下,巴天石與戴大成臉上一片慘白,就如同當眾被人扒光了遮體的衣服一般,又羞又愧,一顆心疼得像被人用手攥成了一團。那富紳先是一愣,繼而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手指二人罵了句當地的土話,大步追神槍楊去。

    巴戴二人木然立在當地,雖然四下已經空曠無人,但是兩人卻感覺周圍有數不清的眼睛在盯著他們,有數不清的手指頭在指著他們。戴大成忽然一把扳過巴天石的肩膀,揪住他的領子喝罵道:你救人啊!你救人你殺人幹什麼!現在你滿意啦!過不了幾天整個江南武林都會知道咱們用石頭充彩頭殺人騙錢啦!

    巴天石猛地拉開戴大成的手,後退兩步彎著腰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用石頭騙錢是你出的主意,咱們也說好了將來掙了錢還他的!

    戴大成見他大喊大叫,也用盡力氣拉尖了聲音咆哮:主意是我出的!鏢卻是你打的!你說的是傷他,你沒說殺他啊!

    巴天石把雙刀撿起來又狠狠朝地上扔去: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殺人!我沒殺人!

    兩人喊累了,千里趕路的辛勞和一場危險異常的比武之後,這場爭吵終於耗盡了兩人最後的體力,巴天石與戴大成立在堤上相互沉默無語。一場細雨悄悄而至,雨點密密地將地面打溼,潮頭拍動大地的轟鳴聲隱約響起。巴天石緩緩跪倒在地,頭拄在地上,喃喃道:我不是有意要殺他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

    戴大成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長嘆一聲緩緩地彎下腰去拾銀子:神槍楊死了,但鄭家弟弟還活著,我們還有事做,人還沒救完!

    巴天石與戴大成催馬趕到黃家大院,將銀子交給黃老爺,那黃老爺也是言而有信的人,留二人小坐問了問歸程路線,又囑咐了幾句,還特地包了一包裹衣服乾糧,交給巴天石路上用。二人謝過黃老爺,帶著鄭洪波出門前往渡口,與等在那裡的鄭秀芝會合。

    三人走過街巷趕往城門,戴大成忽然靠近巴天石低聲道:亮招子!水下清點點見泥!巴天石偷眼向身後一瞟,果然見到幾個人遠遠地跟在後面,裝作逛街,眼神卻不住地掃向這邊。習武之人與普通人不同,周身的骨骼肩架都是調練過的,走路的姿勢都與常人有細微的區別,一般人很難看出來,但是習武之人卻最容易從人群中發現同類,因為大家都有一樣的行走習慣,舉手投足間熟悉得很。巴天石一眼就看出身後至少有五六個習過武的人在跟著自己。

    巴戴二人滿身的旅塵,又沒有攜帶惹眼的東西,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追蹤呢?巴天石正詫異間,馬上的鄭洪波忽然開口道:你們說是姐姐要你們來接我的?可是你們有什麼憑證麼?

    戴大成笑笑道:倒不愧是五品官的兒子,才十二三歲,心眼兒卻不小。戴大成想想又道,你姐姐身上比我們還乾淨,哪裡有什麼信物?你要證據,這可就難了。巴天石道:你姐姐脖子上有個銀鎖片,上面有八個字,是芳齡永繼、平安喜樂八個字,對吧!

    小洪波想了想,開心笑道:是了,那是我姐姐貼身戴的,還是我孃親手給的呢。看來你們的確是我姐姐派來的了!小洪波說完忽然面色一變道,那咱們得趕緊走!這姓黃的就是當年我爹爹的庫吏,因為貪汙被我爹爹罷了官,後來也是他證明我爹爹與長毛亂黨勾連。我是在車裡躺著裝睡,才聽到他們小聲商量的!他們還說要用我來釣魚,把我爹爹的舊部釣來一網打盡!

    巴戴二人聽到這裡臉色一變,幾乎同時翻身上馬,催馬揚鞭穿過街巷急急向東而去。半路上兩人打開包袱,把披風披在身上遮掩,又從糞兜裡挑出馬糞撒在岔路上,意欲迷惑追兵。兩人不敢怠慢,急馳了十幾裡,上了通往渡口的小道。此時天色已經漸暗,忽聽前面一聲口哨響,忽然拉起兩根絆馬繩擋住去路。前面的巴天石急忙腳夾馬腹,伸手提韁,五花馬一聲嘶鳴縱身而過。巴天石想到身後的戴大成,他的馬沒有自己的五花馬神駿,兩條絆馬繩非攔斷馬腿不可!巴天石忙左手從肩頭抽刀,後仰貼在馬背上,在馬躍攔繩的同時揮刀,在半空中將兩條繩索割斷。

    林子裡響起數人叫好聲,馬蹄聲起,擁出來十幾名蒙面騎馬的漢子。

    為首的漢子喝問道:兀那漢子,好馬術、好刀法,你姓甚名誰?哪裡人士,你懷裡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巴天石眼光一掃,已知對方在此等候多時,想起來在黃老爺家,對方假意關心,曾仔細地問過自己歸程。看來是自己與戴大成萬幸半路換衣,對方難以辨認,所以沒敢在暗處下殺手。於是巴天石單刀回鞘,沙啞著嗓子道:在下姓朱,這是我家二孃的孩子,我弟弟,也姓朱。

    對方上下打量了巴戴二人一陣,又幾個人把頭湊在一起,商議了幾句,有一個人催馬上前,細細打量巴天石和馬上的鄭洪波。

    一行人正卡在這裡,忽聽身後一陣馬蹄聲匆忙而來,卻是十幾名黑衣人帶著兩條獵狗從來路上追來。那兩條獵狗一見巴天石更加興奮,躥趕上來衝著巴天石鞍後的包袱狂吠不止。巴天石恍然明白,這包袱是黃老爺送的,當時說裡面是些舊衣服和乾糧,現在看來,分明是留在巴天石身邊的誘物!巴天石咬牙切齒,一把扯掉包袱砸向狗頭,拉刀在手喝問道:你們想要什麼?劃出道來說!

    豈料對方並不答話,卻一擁而上刀劍並舉,齊向巴戴二人的人馬招呼。人多路窄,對方很多人擠在一起,巴天石根本沒有衝過去的機會,他撥開亂刀回馬便走,百忙中伸手抓住鄭洪波的脖領,將他拎起來倒放在馬背上面衝自己,喝道:孩子!壞人來搶你,摟住大哥的腰,千萬別撒手,也別睜眼別回頭!

    戴大成被幾人圍在當中,一邊招架嘴裡還急聲道:哎我說兄弟,都是行走江湖的!有話好說,動刀解決不了問題,誰都有師兄弟親朋好友,你一刀我一刀將來難免結仇哎喲!王八蛋真下手啊!

    巴天石趕過去從後面砍傷了對方几匹馬的馬臀,這幾匹馬嘶鳴著暴跳狂奔,將人群衝開一個豁口,巴天石與戴大成會在一處,藉機催馬突圍。巴天石揮動雙刀如同梨花一般,在刀叢中衝開一條衚衕,緊緊護住懷中的鄭洪波,戴大成左劈右砍緊隨其後。兩人催馬急行,巴天石突前,戴大成殿後,有馬快追上來的殺手,都被戴大成或刺馬或踢打,摔下馬去,遠遠地已經望見了鄭秀芝提前準備的小船和跳板。

    鄭秀芝在船上從午後到日落一直心緒難平,一顆心忐忑難安。她擔心巴天石比武敗落,遭遇危險,更害怕得不到彩頭,贖不出弟弟來。當巴天石懷抱著她弟弟出現在視野中時,她喜極而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這喜悅不過維持了一瞬間而已,因為她看到了後面追過來的一大群窮兇極惡的殺手,以及在後面苦苦斷後拼力支撐的戴大成。

    巴天石明白,決不能把這些追兵引到渡口,於是策馬衝下了灘塗。灘塗是一片溼泥軟地,馬一下去,頓時四蹄向下一陷,巴天石順勢抱著鄭洪波躍身下馬,手指船上的鄭秀芝道:看,那就是你姐姐,快跑過去!快!

    鄭洪波眼見親人,一聲姐,連滾帶爬地朝小船跑了過去,鞋子陷在泥裡都顧不得回頭。這邊戴大成帶傷而回,馬陷泥中一個跟頭從馬頭上翻下來。巴天石奮力前行幾步道:把馬趕到船上去,叫船家撤掉跳板,我來斷後!鄭秀芝央求船家將小船從棧橋上撐開,將跳板搭在灘塗上,手忙腳亂地拉弟弟上船。

    一眾殺手在灘塗邊上勒住馬,見巴天石面沉似水擋在身前,一副拼命樣子,便都回頭朝頭領望去。那頭領猶豫片刻,厲聲道:收人錢財,替人消災!衝過去,都殺了!眾殺手得令,紛紛下馬撲向巴天石。

    腳踩稀泥,動一動陷三分,這時候交手,就全憑下盤功夫與兵刃招法了。巴天石明白,此時若再手下留情,有殺手衝過去上了船,自己肯定追之不及,那鄭家姐弟就遭殃了。巴天石咬牙吼道:別逼我!前手刀擺動架住當先之人的單刀,後手刀一劃而過削斷對方的手腕,抬右腳將其蹬倒在地。戴大成將馬拉上小船,見巴天石被十幾人圍在灘塗,當下也紅了眼。他脫掉外衣將辮子在口中一叼,揮刀從船頭躍下,殺了回去。雙手刀法本就是古軍陣中傳下的實戰之術,更兼巴天石一人拼命萬夫難敵,不一會兒他身邊就躺倒了好幾個殘肢斷臂的殺手,巴天石自己也是被血崩濺了一身,猶如身穿了一件大紅袍。

    兩人且戰且退,眼看距離跳板十餘步遠,從官道到巴天石腳下數十步間盡是血紅。而對方盡數下馬,圍攏來的殺手越來越多,巴戴二人身上也連傷幾處,鄭秀芝在船頭急得頓足大哭,叫道:你快上來,你快上來啊!巴天石雙刀刀柄都被鮮血浸染,幾乎拿捏不住,換招間一個破綻,被一名殺手持短劍闖了進來。巴天石情急下左手刀鬆手,一把攥住對方劍鋒,在幾乎面對面的距離上,一頭頂在對方鼻樑上,借對方後仰時機,收回右手刀斜肩將其砍倒在地。

    巴天石舉起鮮血淋漓的左手,在口中一抹,將自己的熱血大口吞下,嘶聲喝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想趕盡殺絕的,先把我放倒!眾殺手懾於巴天石的殺氣,一時色變,不敢上前。巴天石撿起左手刀,怒吼著奮力跨步迎上去,眾殺手當者紛紛後退,一時莫敢招架阻攔。

    正在這時,岸上的蒙面頭領口中呼嘯一聲,高聲道:沒想到花馬雙刀居然是個狠辣角色,鄭家人請到你這等高手出頭,他們出了多少銀子?巴天石喘了幾口氣,回道:一分錢也沒有,當年我受過鄭家老大人的恩惠,為了報恩我從晉中追到河西務,又一直追到這裡,錢沒收一分,卻為了救人花了我幾百兩銀子!

    那殺手頭領一愣,似乎自語又似乎說給巴天石聽:真是個怪人,為了別人拼自己的命,他的命不值錢,我的命卻值錢。連神槍楊都拿不下的人,我們犯不著跟他拼命。說完撥馬頭緩緩而去。眾殺手唯他馬首是瞻,當下收斂傷者也徐徐而去,只留下渾身浴血的巴天石與戴大成。

    巴天石吃力地爬上船舷,鄭秀芝跑上前撕下衣衫下襬給他包紮左手,戴大成扔了單刀仰躺在船板上哈哈大笑:痛快,真痛快,沒想到救人除惡這般得痛快,那幫惡賊要是還不走,我只怕也要圓滿昇天啦!

    巴天石看著眼前的姐弟,強忍疼痛笑道:不用怕了,你們姐妹終於團聚,我也算救人救到底。

    鄭秀芝看著滿身鮮血的兩人,按倒弟弟在船上連連磕起響頭來。此時小船撐開已至河心,巴天石掙扎著扶起這姐弟倆,也感慨地忍不住落淚。眾人回望來路漫漫血痕,想起這半個月來的種種遭遇,恍若隔世。

    四人正在傷感時,忽然船頭有人徐徐言道:你既然救人,為何還要殺人?那神槍楊家中剩下的孤兒寡母,又有誰來救?若是為了救人便可殺人,那還救人做甚?一手救人、一手殺人,這算是行俠麼?

    眾人聞言一驚,戴大成搶先跳起,單刀戟指船頭喝道:誰?問話剛出口,只覺虎口一痛,單刀一聲輕響被打飛上半空,打了一個旋兒墜入河中,而以巴、戴二人的眼力,竟然根本沒看出對方所用是何兵刃!

    鄭家姐弟忙回退幾步,藏到巴天石身後。巴戴二人凝神望去,只見撐船的船家摘下斗笠,慢慢回過身來,竟然是那日巷子口賣餛飩的老漢,手中橫著一根五尺長的短槍!

    俗話說:年刀月棍一輩子槍,可見練槍之難。普通高手練槍越練越長,從花槍一直練到大杆;但是在江湖中,練槍到了極致,卻是從短練到長之後,又從長練回短,那才是達到了返璞歸真、大巧若拙的地步。

    這老漢五尺長的短槍一亮出手,全身的氣度為之一變。他挺直腰背,眼中神色清亮,呼吸吐納綿長,整個人擋在巴天石面前有如高峰深淵一般,令人不敢直視。巴天石臉色大變,後退一步兩手緩緩伸向刀柄。

    巴天石的雙刀是秘傳刀法,雙刀雙鞘,一掛左肩一掛右脅下,用時兩手交叉互拔,雙刀出鞘便是一招十字斬。既護住身前要害,又能變守為攻、連削帶打。

    但這老漢能將丈六大槍練回到五尺,窮畢生功力絕非尋常人可比。只見老漢左腳前出半步側身面對巴天石,右手握槍根,左手握住槍中段,槍尖斜斜指地,宛如一條蓄勢待起的毒蛇。這槍勢在巴戴二人眼中並不陌生,這分明是下午神槍楊剛剛用過的。槍勢一出,所有人頓時感到一股極大的壓力迎面而來,如果說神槍楊的槍勢如潮,那這老者的槍勢就像一座無形的萬丈高峰,緊貼著眾人的足尖橫檔在大家的面前。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神槍楊雖然剛猛強勢,但和這老人相比,卻像一條清晰可見的小河,雖然水寒河寬,但總有跨過的辦法,而這老人就如靜水深潭,雖然表面波瀾不驚,卻深不可見!

    戴大成在後面臉色連變幾變,等到老人亮勢出招,再也按捺不住,顫聲問道:老前輩!您莫非就是號稱江南槍痴

    話未說完,老漢陡喝一聲道:呔!敢多說一字立時取了你的性命!這年輕人,拔你的刀,有多少鋼鏢,都使出來吧!

    巴天石此時面如死灰,他兩手緩緩拔刀,卻鬆手將刀棄之於船板上:前輩,我無意間鑄成大錯,誤殺了神槍楊,此時追悔莫及。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人死不能復生,我此時已經百死難贖,若再抵抗,豈不是豬狗不如麼?在下願願任憑您處置。

    巴天石此言一出,船上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那老者也想不到巴天石竟然肯束手就擒,正猶豫間,鄭秀芝拉著弟弟前出兩步跪倒在那老者面前,用自己的咽喉擋住槍尖,急聲道:老伯且慢,請您先聽我一言!

    鄭秀芝平伸雙臂,將巴天石為了報恩,從晉中到河西務又追到泰安煙花巷千里救自己,和自己強求他救弟弟,巴天石無奈三人兩馬翻山渡江,不遠千里趕到錢塘縣,可無處籌銀又賣馬不成,無奈之下前去找神槍楊比武的經過,一一說明。鄭秀芝說得聲淚俱下,到最後情願用自己一命,來換巴天石一命。鄭洪波心疼姐姐,大哭之餘,竟搶著要還命。

    那老者聽完鄭秀芝的訴說,嘆口氣緩緩道:楊恕憫那孩子愛槍如命,也好與人比武切磋。那日我見這年輕人骨架清奇,背刀架勢似是經過高人傳授,便一時心動指點你們去與他過招。說起來也是我害了他啊,因此上我點了那船家的穴道,隱身在此要為我那徒侄報仇。

    那老者看了看閉目等死的巴天石,又看了看跪在自己面前偎依在一起的鄭家姐弟,搖搖頭道:唉,算了,古人云到五十知天命,果然啊。當年我從南京到北京百戰不敗,也沒有得一個俠字,你這後生雖然行事有愧於天,但至少你還有顆行俠的心在,比起現在很多的江湖人,也算是不簡單了。老者橫槍在手,嘆口氣接著道,你為救人而殺人,我今天雖殺你易如反掌,但這姐弟倆沒人保護,豈不是因我而死?也罷,年輕人,你若是有心悔改,餘生怕是不死反而比死更難過。

    巴天石聽到事有轉機,詫異地睜開雙眼,戴大成忙抓住話頭歡喜道:老爺子一諾千金!多謝老爺子成全!當下納頭便拜。

    那老者緩緩收起短槍立在手邊,沉默片刻道:這楊恕憫有個兒子,你既然殺了人家的父親,自然要允許人家子報父仇,十年後錢塘潮起時,在你殺人家父親的地方,楊家傳人與你一戰。這是死約會不得更改,你若是心存僥倖想要逃逸,我老頭子還活得過十年,縱然走到天涯海角也能取了你的性命!這是第一。

    老者頓了頓道:第二,你若是此時內疚,真心悔改的話,你便在這十年裡,救一百個人的命,來還你今天欠下的債!你肯否?老者說到這裡,雙目如電般盯著巴天石。巴天石點點頭道:老前輩給我自新的機會,晚輩自然遵從。今日我在此發誓,十年後即便是重病纏身生死一刻,也要趕到老鹽倉大堤上,與楊家後人一戰,給他報仇的機會!

    老者盯著巴天石看了片刻,搖頭道:你好自為知吧,記住你今天所說的一切!說完,老者拾起船上的跳板,伸手斷成數截,一一拋向河中,隨即展身形在木板間幾個起落,躍上岸去不見身影。

    眾人平心靜氣待老者身形隱沒,戴大成站起身一把抱住巴天石道:好兄弟啊,你撿了一條命!巴天石苦笑一聲,慘然道:撿了一條命,卻背了一輩子的債。

    鄭秀芝摟著弟弟悄聲問道:巴大哥,你真要救一百個人還債?

    巴天石點點頭道:不錯,這一次我的確有愧於天,有愧於心,我既然發誓,就必定要做,你弟弟,就算是我救的第一個!

    戴大成嘿嘿笑了幾聲道:好兄弟,不過你這石頭博彩的名頭日後肯定傳開了,我勸你還是改個名字的好。不然日後行走江湖,有得是麻煩。巴天石點點頭道:也好,我娘姓張,我是寅時生人,就叫張寅生好了。此時起從新做人,為舊日贖罪的張寅生。我不但要行俠一天,也要做一輩子!

    巴天石將艙後的船伕放了,催他開船。小船向著夕陽漸行漸快,回望灘塗上一片狼藉,血跡殘肢猶如修羅場一般。這千里的奔波終於告一段落,鄭家姐弟的命運得以改寫;而卻有更多的人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或因此事而生活窘迫;為求報恩安心的人,也背上了更重的心債。眾人相互對視,卻都高興不起來。這一切,終究是塵歸塵,土歸土。

    四天後,巴天石戴大成找到了蕭亭縣左家莊、鄭秀芝幼時乳孃的家中。乳孃火大娘雖然貌醜獨目,卻是自幼極疼愛鄭秀芝的,日前她聽到鄭家遭變,竟然心疼得大病一場,而此時見到鄭家姐弟忽然出現眼前,病也好了一大半。巴戴二人將鄭家姐弟交付給火大娘,才算安心,兩人下馬上床,竟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夜裡,鄭秀芝翻來覆去的坐立難安,女兒家心事翻攪,如潮又如麻。她推開自己的房門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拿起茶壺走向巴天石的屋子,半路上想想卻又返回來,最後還是抱起洗好的巴戴二人衣服,咬咬牙走到西屋門前,深吸口氣沉下心來敲門。

    輕輕三聲敲過,沒有人回應,鄭秀芝臉色越發緋紅,不敢大聲言語,正要再小聲去敲,卻在耳邊隱約聽到遠處有馬蹄聲漸漸遠去。鄭秀芝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慌了,推開門進去,屋內果然已空無一人。鄭秀芝眼中一紅,淚珠兒正要滾出,卻見桌上一燈如豆,燈盞下一個物件反射燈光閃爍著。忙走上前去細看,竟然是那日自己那片拿去換醬肉的銀鎖片,鎖片下的紙上寫著有些歪斜的八個字芳齡永繼、平安喜樂,一看便知是他照著樣子謄寫的。

    此時月明星稀,微風中傳來鄭洪波的夜讀聲: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段蘇軾的《前赤壁賦》,鄭洪波讀來雖童聲啞啞,但也抑揚頓挫,送聲悠遠。聲音潛入鄭秀芝心中,將她心底半月來的這些經歷統統翻勾起來。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與他所共適。鄭秀芝心中念著,將手中的衣服與銀鎖片一起捧在胸前,只覺心裡絞痛,眼中淚珠再也忍不住,瀝瀝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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