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里,说起来是三个字,走起来却要十几天,更何况巴戴二人刚从山西赶过来,都是疲劳不堪。戴大成说休息一天再走,也好筹些路费,或者把郑秀芝先托付在朋友家里,这样也能轻快一些。但巴天石却要马上上路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如果在半途上郑洪波再出什么意外,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郑姑娘。郑秀芝则死活非要同行,必须一起走。戴大成无奈,在路上找了几个朋友,把人家手头的银子都凑了出来,连进屋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直接与戴大成一路向南。
巴戴二人各骑一匹马,郑秀芝却不会骑马,巴天石犹豫这要是男女共骑一匹马多有不便,要给她租辆大车,郑秀芝却已经站到了马边道:巴大哥,俗话说事急从权,我们姐弟的命都是您给的,还会在乎别的么?巴天石闻言将她抱上马鞍,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两手持缰吆喝一声疾驰而去。
三人晓行夜宿,沿着官道一路疾驰向南,先去镇江,再转钱塘。三人两骑兼程赶路,又没有足够的盘缠,只好在饮食住宿上简单些,常常是几张大饼便过了一天,到了夜晚就在客栈的桌子上趴一宿,说不尽的辛苦艰难。这一日直追到钱塘城北门,三人都是一身风尘、满脸的渍泥,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从泥水里滚过一般,人更是神情委顿,坐在马上摇摇欲坠。戴大成长出了口气道:我的个老天爷,可算是到了,我戴大成一辈子都没跑过这样的路,屁股上生生磨下去两层皮啊!
郑秀芝满怀歉意与感激地看了戴大成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千里的辛劳,的确不是几句客气话或磕几个头能道谢的,但是现在她又能拿出什么来酬谢呢?幸好巴天石接过话头来,扭身朝戴大成点点头,正色道:大哥,你辛苦了!
这一句话出口,倒让戴大成有些抹不开面子,硬生生将嗓子眼里的牢骚话咽进了肚子里。三人拨马向西,在街口打听了黄宅的所在,便下马前去上门拜访。说是拜访,可这三人男女混杂、没有名帖、没备礼物、连脸都没洗,就这样找上门去,却不像是有朋自远方来的样子。
那门房听了三人来历,笑笑道:要说你们三人也真够黏糊的,敢情是从泰安一千多里地一直跟到这来?我说怎么老爷前脚进门,后脚你们就来了呢?这样,你们等等,我就去跟老爷说一声吧。
三人忐忑地等在门房中,不一会儿那门房出来,笑呵呵道:两位义士请进来吧,这位姑娘就先等在这里。郑秀芝虽极不愿意,却也无奈,只好眼看着巴戴二人随那门房转过一个百福捧寿的影壁,进到内院。这两人一走,郑秀芝孤零零地一个人等在外面,一颗心骤然孤单起来。想起来一路上巴天石无声的关照和戴大成嘻嘻哈哈的安慰,郑秀芝心头不由得一阵心酸,怕自己找到了弟弟,却失去了这两个人。
郑秀芝站起又坐下,在门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如坐针毡一般。好容易听到脚步声传来,却只是巴天石与戴大成两人回来,不见自己弟弟的影子。郑秀芝开口要问,巴天石却先道:放心,郑姑娘,你弟弟就在这里,这主人家通情达理,同意我们赎人!
郑秀芝闻听此言喜极而泣,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口,任泪珠顺着手背串串滚落。戴大成摇摇头道:我这兄弟说了好听的,我就要做那黑脸的,说不好听的话。这家主人说他是个生意人,这孩子是花八十两买来的,让我们看着办。人是找到了,可是到哪里凑银子去呢?巴天石见郑秀芝神色一变,忙安慰她道:没事,人找到了,主家也同意放人了,这事就成了九成九,银子咱们可以想办法,先吃顿饱饭再说。
三人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住下,各自梳洗完毕,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便出门来寻吃饭的地方。正巧胡同口有一个卖馄饨的挑子,小桌后面身穿棉袍的老汉拢着袖子靠在墙上打盹,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羊棒骨上下翻滚,飘散出鲜味扑鼻的香气。这一路上三人都没见过荤腥,钱几乎都花在了马料上,因为没有脚力就很难保证能赶到这里,这一股香气迎面涌来,三人几乎站立不稳,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巴天石伸手入怀摸了摸,笑道:自闯荡江湖到现在,第一次连吃碗馄饨都要如此犹豫,走,咱们吃它一碗去!
戴大成一拍大腿道:嘿!咱爷们什么时候这么潦倒过?等此间事情一了,我先来这里吃上它十碗馄饨!那老汉闻声睁眼,见来了主顾,忙起身弓着腰忙碌起来。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三人不约而同地一面咽唾沫,一面吹着碗面上的热气。三人抬头相互看看,均开怀大笑,这一路千里辛苦仿佛都在这一笑中溶化得干干净净。
郑秀芝端起碗,将自己碗中的馄饨用筷子挑起来往巴天石碗里拨去。巴天石抬头道:做什么?郑秀芝脸色一红道:你这些天很辛苦,多吃点吧。巴天石护住碗道:我够了,老戴也辛苦,你给他去!
戴大成忙端起碗藏到自己身侧笑道:算了吧,你这馄饨我兄弟吃得,我却吃不得!三人美美地吃了一个碗底朝天,坐在桌前开始商议起这八十两银子的来由。话入正题,方才愉悦的心情被一扫而空,这地方不能借、不能偷、不能赊、也不能把回去的脚力买了,三人一时都没了主意,面对面坐着愁眉不展。
戴大成对郑秀芝道:像我们这样的江湖人,要想正经来钱一般就三条路可走,要么护院、要么护镖、要么给人办事。但是眼下都来不及,咱在这里又人头不熟。剩下比较歪一点儿的办法就是打擂、或者帮人出头平事,可是咱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也找不到这样的路子啊。
三人正为难时,那守馄饨挑子的老汉却咳嗽一声道:听说话三位是遇到了难事急等钱用,听口音三位还是北边过来的人?
戴大成先是一愣,继而心念一转,马上摸出几枚铜钱结账,又递了两个大钱过去笑道:老人家好耳力,不知道您有何指教?
那老汉接过钱来咧开嘴笑笑道:老汉我在这里摆摊十几年了,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不少,钱塘城里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咳咳,看样子就知道你们是江湖人,不过这年头啊,有本事的江湖人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有本事呢?巴天石接口道:老人家,这本事各人各有不同,有便怎讲,没有又怎讲?
那老汉一边抹桌子一边慢条斯理道:出城向西,城郊堤头庄上,有一家杨姓英雄,练得一手好枪法,神出鬼没十年未逢敌手,号称神枪杨。这神枪杨放出话来,说是专破刀法,不管是单刀、双刀、大关刀、偃月刀,统统全破,要是有用刀的高手能赢他呢,他情愿输银一百两。嘿嘿,这几年上门去请教的江湖好汉有名有姓的也有几十个,就没有一个能赢过他的。你们要是真有本事呢,就可以去试试,博个彩头,不过要输了那也是一百两啊。
三人闻言都是一喜,回到客栈,便商量去城西比武的事情,这是江湖伎俩,郑秀芝插不上话,只能看他二人商议。巴天石面露难色对戴大成道:去比武我倒是不怕,但是比武要有彩头的,咱没有百两银子的本钱,人家肯定不理会咱们的。戴大成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眉头一皱道:我有办法了,只不过这办法要是让人家看破了,可就丢大人了,咱爷们也就别想在江浙一带混饭吃了。
巴天石忙起身细问,戴大成抄起褡裢挂在肩上,从院子里抓了一大把碎石块塞进褡裢,上面再用毛巾盖住,站在巴天石身侧躬身道:巴少爷,咱家老爷是山西的大财东,看您出门会友就安排一个下人一个丫环跟着,这一百两银子又算什么?咱这褡裢里有的是。巴天石恍然大悟,戴大成这是要用石头冒充银子作彩头,他和郑秀芝冒充丫环跟班,和自己演一出双簧。巴天石笑道:老戴,我要是输了呢?
戴大成闻言收起笑脸正色道:决不能输,输了就露底,咱爷们的名声那可就都毁在这地方了,这可是行骗啊!咱江湖人宁丢性命不丢面子,毁了名声比砍了脑袋还难受!
巴天石低头默然半晌,终于点头道:好吧。为了救人,只好出此下策。巴天石从包袱里拣了最好的衣服换上,又让郑秀芝帮他重新盘了辫子,用净水洗了脸,上下整理一番,三人出门前往堤头村。
堤头庄是一个绿柳环绕的小村庄。三人几番打听,来到杨家门前,戴大成出面请门房向里回禀,自称是山西巴家二公子,前来拜访。郑秀芝冰雪聪明,自然也在一边做出些服侍的样子,与戴大成一起侍立在巴天石的身后。
这门房是门窗敞开的,三人从门房后窗无意中看到前院有人在练枪。院中人一壮一少,壮者年约三十岁年纪,短褂滚裤,手中一条丈余的白蜡杆长枪,身前不远处是一张条案,上面摆着五块青砖,身后则是立在地上小半埋在土中的寸厚木板。只见那壮汉两脚随意站在院中,拧腰抖手大枪刺向身后,枪花一旋,在那块寸厚木板上划下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来。剜出的木块尚未落地,那壮汉拧腰回枪,大枪掉头如箭一般飞至,枪尖将条案上的第一块青砖拦腰戳断,只剩半块砖纹丝不动地立在案上。这壮汉脚下不动,单凭两臂和腰力展开大枪,只见枪尖往来犹如一条白线,眨眼间前面条案上五块青砖被戳断,五块半截砖头立在那里,刀裁斧剁似的一般平齐;而后面木板上竟赫然被枪尖剜出了五个大小一样的圆洞。
巴戴二人看到这里,脸色均微微发白,心下俱惊。二人都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其中的奥妙。前面枪断青砖,用的是刚猛劲,练的是快准狠;后面枪尖剜木,用的是缠丝劲,练的是抖枪花听劲辨力打空门;这壮汉来回用枪分使两种不同力道运用自如,分明是已经将一杆大枪练至化境,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戴大成扭头冲巴天石道:爷们,这决不是个善茬!院中那壮汉将大枪交给一边的少年,这时站在一边的门房走上前手指门外说了几句,那壮汉笑着点了点头。果然片刻后门房回来道:我家主人有请。
不知道是因为巴天石的少爷作派惟妙惟肖,还是神枪杨看出巴天石并非敌手,胜券在握,双方寒暄几句之后,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挑战。双方约定第二天午后在钱塘江大堤上见面,一切都按江湖规矩办。
从杨家出来,三人一路上都无话可说,郑秀兰是看巴天石为了自己弟弟身犯险境,而自己除了谢谢二字外,实在是没什么可报答,可这二字说得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巴天石与戴大成此时却有些后悔,在门房里偷看到神枪杨练功,两人心底就是一凉,知道这神枪杨绝非是浪得虚名,要从他身上赢银子,怕是如虎口夺食一般,但当时人已经进了杨家大院,没法再出来了。
半路上戴大成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一跺脚,手指郑秀芝大声道:我的好兄弟,你是让这妮子迷住了心么?你要报恩,也要报得力所能及、适可而止吧?那神枪杨的趟子你也看见了,咱哥俩绑在一块儿能接住人家三十招么?就算你有看家本事没在哥哥我面前施展过,但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打擂讲究是上场不让步,出手不留情,三岁小孩也要当虎打!万一有个闪失,你一条性命就值一百两银子么?年轻人好出名我见得多了,没见过你这样为了出名去拼命的!
巴天石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这急得满脸通红的大哥,他心里明白这个大哥是真的心疼自己。大哥,我没疯。我也不是为了出名,我是为了救人!还记得咱俩过山那一次么?还有在人市里见到的那些,您是老江湖了,老是说我太冲动。我知道您是看惯了,但是我没看惯,我知道她还有她弟弟,知道这些人缺的是什么!我小时候也受过苦,我知道受苦的滋味,我现在拉了他们一把,他们这一辈子就出了火坑。可我放了手,可能就是一条人命没了!
戴大成气得几乎要举手揍巴天石一顿,却想到自己也不是这兄弟的对手,嘿!的一声索性蹲在街边,不走了。
巴天石叹了口气走上前道:大哥,您是条汉子,我知道当年您行走直隶、晋陕的时候您比我还仗义。但是您见的事太多了,多到磨没了您的心气。我知道,等我到您这岁数,也会看透了这世道,所以趁我还有些血性,咱爷们多干点儿事出来。咱不求多出名,只求多救命,这世上,最贵的也就是人命吧。人不是沙子,我能救他们一时,他们就能活过一世!这一路上让大哥陪着我劳顿受累,我在这里向大哥赔罪啦。说着巴天石一个头朝戴大成磕下去,却是头顶触地!郑秀芝也朝着戴大成盈盈下拜。戴大成忙闪开身拉住巴天石道:别,好兄弟,说到底大哥我也是为了你好啊!我是真心疼你!
三人再无话可说,低头朝着客栈的方向并行,正走在街上,忽然一股香气远远飘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下,只觉这股香气从鼻中上蹿入脑、下走入四肢百骸,而且不浓不腻,只有一股熟肉与香料味道,竟让人说不出的舒服。戴大成咽了一口唾沫,两眼发直道:这这是汇贤楼总号的向家酱肉!天啊,这味道比晋中分号的那个,简直强上百倍!三人立在当地,竟谁也迈不开步子,都有些陶醉般地吸嗅着那股香气。半晌过后,还是戴大成先醒过来,不自然地笑笑道:走吧!这玩意儿很贵的。
巴天石沉吟了片刻道:老戴,去买点吧,下次来钱塘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你又喜欢这个,要是不尝岂不是落了遗憾?
戴大成苦笑一声道:咱是想吃啊,我也想给你买点好东西吃,可怜兄弟你千里奔波吃不着喝不着,明天还要空着肚子去跟人家拼命!你肚子里没肉,身上没劲,怎么去跟人家比武啊?可咱们又哪来的银子?
巴天石伸手在怀里摸索半天,缓缓摸出一件东西,戴大成定睛看去,却是那绣着金鱼的水蓝色荷包。巴天石见戴大成惊讶,笑笑道:用它换了去吧,这东西我一路上早就想明白了,人家是断文识字的大小姐,咱是个舞刀骑马的粗人,人家感恩戴德,咱不能真当那么回事啊。
戴大成双目圆睁,巴天石却眼神闪烁,竟把头别了过去。郑秀芝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一见荷包的绣工,自然知道是出自什么样的人之手,再看巴戴两人的表情,已经猜到其中一二。等等!郑秀芝转过身去,解开颈下一个扣子,从贴身上摘出一个银锁片来。这锁片核桃大小,打着芳龄永继、平安喜乐八个楷书小字,上系银链用来挂在脖子上。郑秀芝递到戴大成身前坚定道,用这个!还能多换些回来!
戴大成看得出这是郑秀芝父母留给孩子的唯一念想,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可他又舍不得去接巴天石手里的荷包,踌躇间便要伸手去接这银锁。巴天石却抢先一把接过银锁片道:我去办,索性两样都换了,大家吃个饱。
热腾腾的大饼里,卷着香气扑鼻的酱肉,三人就站在街口,吃得狼吞虎咽。戴大成从褡裢里摸出瓶汾酒,用拇指顶开塞子递给巴天石道:这是上次在晋中你买酒剩下的瓶子,我灌了白水进去,有些酒味。咱们三人千里奔波,也算有缘,一路上同甘共苦,也算是患难之交。来,一人来一口,以后就是一家人,那个那个怎么说来着?
郑秀芝接过酒瓶正色道:不离不弃、唇齿相依、生死与共。说罢先仰头喝了一大口,将酒瓶递给巴天石,巴天石也仰头饮过,将酒瓶递给戴大成,戴大成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把酒瓶远远扔开,哈哈大笑,只觉胸中豪气顿生:好兄弟,明天不管是刀山火海,虎穴龙潭,大哥我都陪你去闯一闯。
三人回到客栈,巴天石关起门打开包袱,露出一个牛皮镖囊,里面是三只燕尾钢镖。大哥,这就是我压箱底救命的东西,我的刀里加镖从没给您露过,这是我师父教给我败中求胜的救命绝技!明天我就用它去会斗神枪杨。这东西一出手就是伤亡,我尽量伤他不碍事的地方,一旦他着了镖,我就住手罢斗,您就用场面话逼住他,咱们只图银子,这就算是借的,将来回钱塘如数还他就是。
戴大成摇头道:好兄弟,这神枪杨绝非庸手!而且比武中事先不告夹杂暗器的,那是比武的大忌啊,你这名声可就毁啦!
巴天石笑道:用枪的好手我会过不少,他神枪杨耍得好看未必就能拿得下我。至于名声,和人命相比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