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在天津老城的西南,是窮苦人家的聚集地。那地方通常一個大雜院裡住著六七戶人家,大多都是些做小買賣的、賣藝唱曲的、拉洋片的普通百姓。隨處可見殘破的院牆,與屋頂上飄搖的野草。
肖長貴的院子在這一帶是個難得的獨門獨院,院內門外也收拾得相對乾淨,影壁牆上還留著過年時貼的大福字。這樣的家院在南市裡算是奢侈人家,全因為肖長貴在提督衙門裡謀了一個花匠的差事,每月有固定工錢,才保得一家衣食無憂。高三爺進來的時候,肖長貴正拄著拐在院子裡幹雜活,聽到院門一響,扭頭回望道:誰啊?
高三爺笑著邁步進院道:老兄弟,是我啊!
肖長貴眯著眼睛細看,驚訝道:恩人啊!這是哪陣香風把您給吹來啦?忙跛著腳一步一晃地迎了過來。
高三爺上前幾步,一把攙住道:好兄弟,近來可好啊?
肖長貴道:託您的洪福,這些年有了穩定的差事,吃的飽,也不用提心吊膽,好日子,好日子啊!正說著,肖長貴的老婆邊用圍裙擦手邊從屋裡跑出來,站在李長貴身邊不住地說感激話:您老可真是我們家的大貴人啊,當初多虧了您,我們家長貴才從刀口下撿回一條命來啊!這提督府裡花匠的差事也是您給指引的,要不是您,我們兩口子早都不知道餓死幾次了。我跟長貴說,我們家這一輩子都要供著您的長生牌位!保佑您大富大貴、長壽平安!
李五爺後腳也跟了進來,肖長貴媳婦忙著倒茶、拿板凳。肖長貴則非要跛著腳幫忙把馬牽進院子來,李五爺則憐他不便,不放韁繩,院子裡推來讓去好一通熱鬧。
掌燈時分,肖長貴老婆將晚飯做好,是用大鐵鍋熬雜魚,貼了玉米麵的餅子一鍋出,又拌了些羊雜碎與黃瓜。肖長貴搓手道:最近打仗,街面上都不如從前了,也買不著些好東西,請將就些吧。
高三爺毫不在意,一拍大腿道:蠻好,蠻好,有什麼咱爺們兒就吃什麼!肖長貴舉起杯來連連勸酒,眾人回憶起當年江湖往事,時而開懷大笑,時而低頭嘆息,一時盡興。
天熱風淡,李五爺半夜睡不著,拉高三爺起來到院子裡借月光下棋。高三爺擺好棋子,笑道:兄弟,半百的人了,不點燈看得見棋子兒麼?
李五爺嘩的一聲,拉開摺扇道:瞧您說的,您也是練內家拳的,知道發為血之末梢,指為筋之末梢,舌為肉之末梢,齒為骨之末稍。練了幾十年的功夫,我要是老眼昏花、脫髮掉牙,豈不讓同行笑掉大牙?別看我功夫不如你,眼神可不散,方才打我眼前飛過的蚊子,我就能給你分出公母來!
高三爺笑笑不答,捏起棋子道:飛象!
此時月明星亮,玉盤一般的月亮映照著萬戶千家,四下裡無風,牆縫草叢中的秋蟲們比賽般地叫著。家家戶戶安靜熄燈,外面馬路上也聽不到車輛往來。只有東北方向偶爾有炮聲傳來,或一陣連響,或偶爾一鳴,如同有巨人在閒捶一面破鼓。
院中棋到殘局,李五爺的老將被高三爺的巡河炮與掛角馬纏住,左支右絀。李五爺抬頭嘆口氣道:唉,我算是看出來了,人這一輩子就跟這棋子兒一樣,都在被別人擺弄。比如這小卒子,就是咱倆;那宋營官,算是馬、炮;聶師兄,就是車了,都得護著這九宮裡的老佛爺,還說丟就丟、看換就換,可老佛爺也未必就能事事都自己作主。即便是下棋的主兒,也在被老天爺擺弄哩!
說到聶士成,高三爺心中一沉,不由得捏起兩枚棋子,在指尖輕輕拍打:聶師兄這次怕是真的要
李五爺一愣,卻不甘心地問道:你啥時候看出來的?
高三爺點了點棋盤道:你看這局面,他帶兵是個良將,按說是守衛京畿的心腹大將,卻在朝堂上馳騁不開,不得寵幸。當年咱們同門學藝時,師父就說他的功夫專走剛直一路,大開大闔、橫平豎直,這就像他的脾氣,不知推讓曲折。同樣是提督,那山東的袁世凱年輕他許多,官卻做得風生水起。如今朝廷革了聶師兄的職,一旦戰事吃緊,非要殺他安撫天下不可。即便朝廷有意讓他官復原職或告老還鄉,那目前正吃香的義和團未必肯應,朝廷為了民心可用,必然會有取捨,哪怕是車、炮這樣的大子兒而目前的戰局,大清朝明顯不利,洋兵那一邊,則一定是要想法擒殺我朝一員大將,一戰立威來敗我朝銳氣的。
李五爺越聽臉色越難看,問道:這麼說大師兄豈不是危險得緊?
高三爺將過河卒向前推了一步,接著道:可如今天津城的安危,城中的十萬百姓都要靠著聶師兄和他的武衛前軍。他走不得、敗不得、更避不得。這與他當年剿匪不同,不但不能騰挪、無險可守,對面的還是如狼似虎的洋兵,後面的一方百姓中,更有他的親孃!
李五爺聽到這裡,心中也跟著亂起來,隨手回了一著問道:師兄,你一向沉得住氣,有辦法。你看這局面有轉機麼?
高三爺推車過河,塞住李五爺的象眼,緩緩道:當然有轉機。目前朝廷正在下旨勤王,我聽說連守山海關的馬玉昆都調回來了。可目前善戰的湘、淮軍大多跟著各省的總督們在江南,所以只要咱們的聶師兄能多撐幾日,等到南方和沿黃河各省的勤王軍一到,咱們以十敵一,就有很大的勝算。如果聶師兄能像當年在朝鮮邊界般一戰退敵,那他就能搶回一條命來!南方的兩廣總督李鴻章大人,湖廣總督張之洞大人、兩江總督劉坤一大人,那都是平長毛剿捻軍的能臣,一旦他們率軍回來,洋人即便是三頭六臂,也必定討不得半分好處!
李五爺這才一顆心放了下來,點點頭道:那就好,人都說武將守土有責,寧為玉碎,可我也想這玉是好東西,總有人想碎它,還是能不碎就不碎的好!畢竟有塊好玉不容易啊。
高三爺分馬平車,一下子罩在李五爺的老將上:盼就盼勤王的援軍趕快過來吧,咱聶師兄的性命,可就捏在他們手上呢。哎,這些國家大事,哪是咱們能操心的呢?收棋睡覺!
幾天後,東北方向的炮聲漸漸清晰,比早幾天前聽得真了,從塘沽、軍糧城一帶過來的流民也越來越多,天津市面上也更加蕭條起來。肖家本就積蓄不多,這幾日來人吃馬喂,頗有些捉襟見肘,到後來肖長貴面對高李二人時,面色便有些尷尬,每天三頓也變成了早晚兩餐。好在聶士成著親兵送來些米麵,眾人方才能繼續下去,而街面上因為飢病倒斃的流民卻越來越多,到後來直隸總督府開始組織人用車將屍體拉出城外掩埋。
這天高三爺外出,肖長貴先走出院子朝街面上看了看,繼而閂上院門進來,在院子裡繞了半圈,捱到正在鍘草餵馬的李五爺身邊道:五哥,這幾天買不到什麼好吃食,怠慢啦。
李五爺擺手道:嗨!說什麼呢!這世面上,如今能有口吃的就不錯了!挺好,挺好。
肖長貴頓了頓道:哎,對了,這幾天我總聽見你們說玉碎玉碎什麼的?什麼玉啊?
李五爺先是一愣,低頭忙活,不動聲色問道:你都聽見我們說什麼啦?
肖長貴呵呵一笑道:沒什麼,我以為您有什麼珍貴的玉怕碎了,我這裡有從官府裡撿來的西洋膠皮,用來墊東西最好,看你們用得上麼?說著肖長貴從懷裡摸出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來,像小褥子大小,黑不溜秋的,手掌一開,啪的一聲,從一卷展開成一片。
李五爺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好奇地接過來試了試,果然扯不動、撕不開,彈性極好。李五爺一時童心大起,把膠皮攥在手裡捏了又捏,甚至放在地上用腳連踩幾踩,終於高興地笑道:這西洋玩意兒還真不錯,好東西啊,比咱們墊箱子的棉花、刨花好多啦!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肖長貴訕笑了幾聲道:我從西洋來裝機械的箱子裡撿的。李五爺您試試看,好用吧,什麼玉包在裡面磕磕碰碰準沒事!
李五爺點點頭,興沖沖地捧著膠皮直奔自己屋裡,肖長貴忙踮著腳緊跟在後面。
藤箱打開,撥開刨花與棉花,將龍鳳盤身的玉瓶登時露了出來,肖長貴大驚失色,閉上眼使勁晃了晃腦袋,再定睛看去,只見龍鳳金碧輝煌栩栩如生,玉色清潤無瑕,簡直就是鬼斧神工的寶物。
肖長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我的娘啊,這是神仙用的吧?
李五爺警覺起來,伸手架住肖長貴的手腕,想讓他先出去。可想起來這段時間在肖家有吃有喝,實在拉不下臉來,只好用膠皮草草包好玉瓶,放進箱子裡,拉著肖長貴的手邊往外走邊道:這是我師兄受人之託要保護的,是聶提督的愛物,今天讓你看見,你可千萬不要到處宣揚,否則後果非同小可。
肖長貴嘴上連連應著,卻還是忍不住轉過頭來,不住地回望床上的藤條箱子。
晚飯時候,高三爺回來了,卻一反常態地腳步極快,臉色也少見的陰沉著,背在身後的雙手拎著一瓶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烈性燒刀子。
這天的晚飯簡單,鹹菜絲、窩頭、一大鍋摻著野菜的玉米麵粥。無酒、無肉、也無魚。高三爺看看眾人,清清嗓子,又沉吟了一下道:天津城可能守不住了,大家早作準備吧。
一句話像六月天裡的驚雷,眾人頓時面面相覷,肖長貴媳婦吃了一驚,手一鬆,盛粥的馬勺砸落下來,被高三爺探手接住,輕輕放好。
李五爺瞪著大眼怒視高三爺道:三哥!你怎的說瞎話呢?是你親口告訴我只要能堅守幾天,勤王的援兵一到,就能圍殲洋人麼!
肖長貴也面色蒼白道:是啊,那聶大人手下至少還有上萬人吧?怎麼會就守不住呢?
高三爺嘆口氣,緩緩道:我下午剛從聶大人那裡回來,他親口所說。這一次戰局艱難,遠非以往可比,他他不過也是在死命支撐而已。唉!原本朝廷上下、官兵百姓,都在指望著勤王大軍。但是據說南方各總督接到朝廷與西洋各國宣戰的電報之後,由李鴻章牽頭,回了八個字的電報。
眾人一起向著高三爺傾身追問:哪八個字?
此亂命也,粵不奉詔!高三爺猛一跺腳,仰天又大聲說了一遍,此亂命也,粵不奉詔!
肖長貴看看二人,小聲問道:這這是啥意思?
高三爺咬緊牙關,努力平穩自己因盛怒而發抖的臉頰,緩緩道:這就是說,南方各位總督、各位能吏、各位大清朝的柱石們,認為這與洋人開戰的聖旨是亂命,他們不會派一兵一卒來參戰。聶大人,還有直隸的百姓,都成了棄卒!成了下棋的棄卒!高三爺一掌拍出,小飯桌哪裡吃得住他的掌力,頓時四分五裂。太后老佛爺可以起駕,躲出北京去,可是咱老百姓們怎麼躲?聶大人他怎麼躲?
李五爺張大了嘴,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難道咱爺們兒都被耍啦?肖長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都是封疆大吏,他們可以貪,可以無能,但決不會抗旨!他們不可能不來!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高三爺搖搖頭,痛心道:他們不貪,他們也不無能,但是他們要搞洋務,他們要開礦山、要修鐵路、要買洋機械!他們想保住東南各省!他們不能也不敢打洋人!他們不敢抗旨,那是要殺頭的,所以他們說那聖旨是亂命,是可以不遵的亂命。這兩個字,就把多少北方人扔在洋人的槍炮下,袖手旁觀!
真實的消息往往最驚人,也最傷人。高三爺一向自詡是個聰明人,他的床頭永遠掛著一幅字:深慮、細思、多為、少語。可是他今天不得不說,實在是滿腹的話忍不住噴湧出來!儘管他也知道,這些話他說了也沒用。若是不說,大家心裡都存著些美好的念想,日子雖然艱難,卻還有奔頭。說了,只是讓人更絕望而已,國家大事,那是朝廷大人們談論取捨的,不論是取、是舍,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肖長貴只覺渾身發軟,他手扶著凳子慢慢坐倒在地,儘管他心裡早有準備,大不了瘸著腿領著媳婦逃難去,但是當背井離鄉這一幕真的要在他身上上演時,他這顆心卻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一般堅強。肖長貴心中一陣委屈,自他腿傷後,一直生活窘迫,三十多歲的人,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好容易這兩年日子有了轉機,稍有些積蓄,正盼著與媳婦好好過日子,沒想到老天爺竟然把戰陣殺伐、兩國交兵這樣的大事一把扔到自己身邊,生生攪黃了自己的好日子。
李五爺手按雙膝,肚子氣鼓鼓的,無處發洩。他恨不得眼前就有個一品督撫立在這裡,自己也好劈手揪住他的脖領子問問他,問他知道不知道天津城裡有多少老百姓?知不知道北京城是咱大清朝的皇城,就這樣放著讓洋兵們來攻?他知道自己是個草民,他最怨恨的也是這一點,草民就是草,只有人來踩,從來沒人理;說的話沒人聽,做的事沒人看,有了難處也沒人管。李五爺看不慣,可他也是個草民,看不慣就得忍,繼續忍、一直忍,忍到心比背後的刀都涼了,還得接著忍。
肖長貴老婆已經開始伸手抹淚花。她是個女流,國家大事、家中瑣事,都沒她說話的份兒,那是男人們說話的場面。每月從丈夫手裡接過錢來,想方設法地精打細算,維持家用,這是她該管的事兒。可是就要有人把剛剛出頭的好日子搶走,她除了哭,又還能做些什麼呢?
這一夜,兩間屋內的四人都睡不著,高三爺是念著在八里臺血戰的大師兄;李五爺則是生了一肚子的氣,頂得自己心肺都難受;肖長貴想著剛剛過好的日子,和今後逃難流離的生活,忍不住長吁短嘆;他媳婦背過身去,眼淚也是啪嗒啪嗒地掉,卻又不敢讓肖長貴聽見,怕他心煩。
第二天一早,高三爺讓大家收拾東西,自己則出去尋馬料。他告訴肖長貴放心,跟著他回老家,有他吃乾的,決不讓肖長貴兩口子喝稀的。
李五爺拎著把鋤頭跟在肖長貴老婆後面歸置東西,該埋的埋,該藏的藏。肖長貴天沒亮就出去快,晌午才回來,他蹲在井臺邊上,看著李五爺幹活,自己則心不在焉地收拾著棕繩,一盤繩子他盤起放下、放下盤起,整挽了小半個時辰。片刻後,他瞅準一個空子,接過李五爺手中的鋤頭,把他拉到一邊問道:五哥,咱回老家幹什麼啊?
李五爺想了想道:種地,保鏢。要不就教徒弟?嗨,反正我師兄他自有安排。肖長貴嘬了下牙花子道:這樣也沒個好前景啊,也許連肚子都混不飽,我看咱們可以做些個小買賣,一來不用受累、不用這一把年紀了還去拼命,二來日子也能過得舒坦些。
李五爺想想道:也對,現在是要給咱以後存點兒養老的錢了。不過,咱哪有本錢啊?就我師兄那窮大方的主兒,你指著他能存下本錢來?李五爺笑著揮揮手,咱就是有想法也沒本錢啊!
肖長貴跟著訕笑了幾聲,拉過李五爺小聲道:誰說沒有,您不能捧著金飯碗要飯吧?
李五爺一愣,驚異地看著肖長貴問道:你說什麼?
肖長貴咳嗽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媳婦,又壓低些聲音道:就您那玉瓶子,那是價值連城啊,把它賣了,咱們後半輩子打著滾花都花不完啊!
李五爺一抬手攔住他的話頭道:打住!我勸你別打那玉瓶兒的主意!那是聶大人託付給我三哥的,也是我三哥的命根子。你要是想動他,別等我三哥動手,我就先跟你翻臉。
肖長貴臉色一紅,眼中寒光一閃,口中卻笑道:我就是說說,說說而已,不必當真,不必當真啊。
傍晚高三爺籌集馬料回來,將李五爺拉到馬槽邊上,低聲問道:老五,我方才出去外面,看到有些賊眉鼠眼的人圍在衚衕口,眼光總在我身上晃來晃去的。你這兩天出去時看見過沒有?
李五爺呆了一下,搖頭道:沒有啊,咱爺倆的吃喝穿戴,也不像財主啊,還有人敢綁咱們麼?
高三爺點點頭,一時皺眉無語。李五爺腦中靈光一閃,壓低聲音道:師哥,有件事我說了,您可別埋怨我。
高三爺一愣,盯著李五爺道:好兄弟,你說!
李五爺不敢看他的眼睛,喃喃道:那天肖長貴見過咱們的玉瓶兒了,上午您不在,他說他說把那瓶子賣了,下半輩子打著滾花銷
高三爺雙眉一立,緊盯著李五爺問道:兄弟,你怎麼說?
李五爺忙兩手一攤道:我可什麼都沒說!我說那是聶大人託付給我師哥的,全憑我師哥說了算!
高三爺道:這三樣寶貝是聶家的命根子,將來聶家要想重振家風,就要靠這三樣寶貝呢!這也是咱大師兄的信任。老五你難道忘了保鏢的規矩?事主的東西即便就是長生不老丹,那也不該拿的!
李五爺連忙擺手:三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們得小心這姓肖的,畢竟咱倆出門在外,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實在不成,我這就提刀出去,把衚衕口外那些個賊頭賊腦的傢伙都砍了,順便再把那姓肖的兩隻手剁下來!
高三爺擺擺手道:別,不到萬不得已,咱也不能傷人。咱跟大師兄約好了在這裡等他,咱這邊不能亂,以免分他的心,再說了咱們這邊也無處可去。不過這兩天,咱倆一定要提起精神來,馬不離鞍、刀不離身,單等大師兄的三公子送到,咱們馬上走!
這頓晚飯吃得尷尬,兩個男人都帶著刀坐在飯桌旁,肖長貴有些不自在,也不敢看對面的高李二人。肖長貴也是個聰明人,看架勢就知道對方對自己起了疑心,於是搶著將菜、窩頭、粥都先嚐了一口。高三爺與李五爺對視一眼,臉色稍稍緩和。肖長貴老婆也感到了飯桌上的氣氛差異,詫異地看著這三人。
高三爺放下筷子,想了想道:肖賢弟,算起來咱們也是同宗同派,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啊。這幾年你腿上受了傷,功夫也放下了麼?
肖長貴面露苦色道:三爺,您也知道,咱們這練武的,要是腿廢了,樁不能站、腳不能踢,還能練什麼武?就是手上的幾套花架子唬人罷了。
高三爺點點頭道:也是啊,原本我還想,這幾年你可能靜下心來揣思,還會有什麼心得,看來你已經徹底把功夫扔下了。
肖長貴笑道:我早就徹底荒了,身上的功夫都卸了,連肉都虛了。倒是高三爺您看起來,又精進了不少。
高三爺眼神一轉,接著話頭道:哦,你看出我精進了?那我今天就獻醜一二,請你看看?
肖長貴一愣,不知道高三爺是何用意。卻只見高三爺深吸一口氣,抬左手在桌上一拍,放在碗邊的那雙筷子中左邊那根彈簧般高高跳起,右邊那根和粥碗卻紋絲未動。肖長貴大吃一驚,好字還沒喊出口,高三爺腰不動肩不抬,腰間單刀出鞘,手腕翻動刀花旋起,一道刀光閃過,半空中翻騰的那根筷子輕輕一頓,豎著分成兩爿,跌落在地。
高三爺一出手,不但肖長貴呆若木雞,李五爺也是頗感驚訝。他知道自己這位三師哥身上的功夫高深莫測,這幾年雖然少見他出手,可也從未見他敗過。鏢局中有來訪討教的外來高手,能真與高三爺動手的人幾乎沒有。即便有談論完執意要交手試試的人,也往往是跟高三爺對著轉上兩圈,或亮個式子,就心悅誠服地甘拜下風,歎服而去。李五爺根本沒想到自己師兄的功夫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刀法的快與準不說,一掌下去,一根筷子飛起來老高,另一根筷子紋絲不動地躺在桌上,這簡直就是拿捏得妙到毫巔的掌力啊!
高三爺見肖長貴面如土色,低頭笑著將分成兩爿的筷子撿起,平淡道:獻醜啦,人老了,反倒愛招搖了,真是沒出息。唉,咱們習武的人,能做到我大師兄聶大人那樣子,陪王伴駕、殺敵報國,那是上等的差事,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緣。像咱們這樣的,靠保鏢、護宅子為生的,不過是在亂世中苟活而已。但是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一派有一派的法度。高三爺盯著肖長貴的雙眼,一字一頓道,別人交付我高三鋼的東西,我是拼了性命也要保護的。我這一輩子見過錢,也經過危難,在我們護鏢的人眼裡,信義二字那是大過天的!
肖長貴訕訕而笑,端起粥碗遮住臉,嘴裡含糊道:那是、那是。
晚間高三爺坐在院裡,打了一桶井水,將磨刀石翻過來,摘下短刀用力地打磨著。這幾天逐漸接近的炮聲從城東轉向城南,比昨天又近了許多。高三爺磨著刀,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朝南方望去。他知道此時大師兄聶士成正帶著幾千疲憊之兵死守在津南八里橋。這不是當年的臺灣抗法,萬一不成還可以退到福建;也不是當年的鴨綠江,有天險可守。他不能退,因為身後就是天津城、就是北京城、就是滿城的老百姓和自己的老母親!
高三爺一顆心漸漸揪緊,遠方每一聲炮響就像鐵錘擂在他的心上。從前聽說書的時候,每聽到楊家將老令公兩狼山孤軍奮戰,他總免不了扼腕而嘆,年紀越大,就越能領會當年楊老令公到老來喪子、兵敗、無援的那種悲涼。而今夜他一顆心早就飄到八里臺去了,那裡有一個他一生尊敬的人,在槍林彈雨中苦撐大局,在孤立無援中揮刀血戰。耳邊又響起這人幾天前親口說過的話:朝廷大將,以身守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李五爺緩緩走到高三爺身邊,仰望南方,喃喃道:大師兄有本事,他可是朝廷的架海金梁,老天保佑啊,保佑他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