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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瓶碎 二

    南市在天津老城的西南,是穷苦人家的聚集地。那地方通常一个大杂院里住着六七户人家,大多都是些做小买卖的、卖艺唱曲的、拉洋片的普通百姓。随处可见残破的院墙,与屋顶上飘摇的野草。

    肖长贵的院子在这一带是个难得的独门独院,院内门外也收拾得相对干净,影壁墙上还留着过年时贴的大福字。这样的家院在南市里算是奢侈人家,全因为肖长贵在提督衙门里谋了一个花匠的差事,每月有固定工钱,才保得一家衣食无忧。高三爷进来的时候,肖长贵正拄着拐在院子里干杂活,听到院门一响,扭头回望道:谁啊?

    高三爷笑着迈步进院道:老兄弟,是我啊!

    肖长贵眯着眼睛细看,惊讶道:恩人啊!这是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啦?忙跛着脚一步一晃地迎了过来。

    高三爷上前几步,一把搀住道:好兄弟,近来可好啊?

    肖长贵道:托您的洪福,这些年有了稳定的差事,吃的饱,也不用提心吊胆,好日子,好日子啊!正说着,肖长贵的老婆边用围裙擦手边从屋里跑出来,站在李长贵身边不住地说感激话:您老可真是我们家的大贵人啊,当初多亏了您,我们家长贵才从刀口下捡回一条命来啊!这提督府里花匠的差事也是您给指引的,要不是您,我们两口子早都不知道饿死几次了。我跟长贵说,我们家这一辈子都要供着您的长生牌位!保佑您大富大贵、长寿平安!

    李五爷后脚也跟了进来,肖长贵媳妇忙着倒茶、拿板凳。肖长贵则非要跛着脚帮忙把马牵进院子来,李五爷则怜他不便,不放缰绳,院子里推来让去好一通热闹。

    掌灯时分,肖长贵老婆将晚饭做好,是用大铁锅熬杂鱼,贴了玉米面的饼子一锅出,又拌了些羊杂碎与黄瓜。肖长贵搓手道:最近打仗,街面上都不如从前了,也买不着些好东西,请将就些吧。

    高三爷毫不在意,一拍大腿道:蛮好,蛮好,有什么咱爷们儿就吃什么!肖长贵举起杯来连连劝酒,众人回忆起当年江湖往事,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低头叹息,一时尽兴。

    天热风淡,李五爷半夜睡不着,拉高三爷起来到院子里借月光下棋。高三爷摆好棋子,笑道:兄弟,半百的人了,不点灯看得见棋子儿么?

    李五爷哗的一声,拉开折扇道:瞧您说的,您也是练内家拳的,知道发为血之末梢,指为筋之末梢,舌为肉之末梢,齿为骨之末稍。练了几十年的功夫,我要是老眼昏花、脱发掉牙,岂不让同行笑掉大牙?别看我功夫不如你,眼神可不散,方才打我眼前飞过的蚊子,我就能给你分出公母来!

    高三爷笑笑不答,捏起棋子道:飞象!

    此时月明星亮,玉盘一般的月亮映照着万户千家,四下里无风,墙缝草丛中的秋虫们比赛般地叫着。家家户户安静熄灯,外面马路上也听不到车辆往来。只有东北方向偶尔有炮声传来,或一阵连响,或偶尔一鸣,如同有巨人在闲捶一面破鼓。

    院中棋到残局,李五爷的老将被高三爷的巡河炮与挂角马缠住,左支右绌。李五爷抬头叹口气道:唉,我算是看出来了,人这一辈子就跟这棋子儿一样,都在被别人摆弄。比如这小卒子,就是咱俩;那宋营官,算是马、炮;聂师兄,就是车了,都得护着这九宫里的老佛爷,还说丢就丢、看换就换,可老佛爷也未必就能事事都自己作主。即便是下棋的主儿,也在被老天爷摆弄哩!

    说到聂士成,高三爷心中一沉,不由得捏起两枚棋子,在指尖轻轻拍打:聂师兄这次怕是真的要

    李五爷一愣,却不甘心地问道:你啥时候看出来的?

    高三爷点了点棋盘道:你看这局面,他带兵是个良将,按说是守卫京畿的心腹大将,却在朝堂上驰骋不开,不得宠幸。当年咱们同门学艺时,师父就说他的功夫专走刚直一路,大开大阖、横平竖直,这就像他的脾气,不知推让曲折。同样是提督,那山东的袁世凯年轻他许多,官却做得风生水起。如今朝廷革了聂师兄的职,一旦战事吃紧,非要杀他安抚天下不可。即便朝廷有意让他官复原职或告老还乡,那目前正吃香的义和团未必肯应,朝廷为了民心可用,必然会有取舍,哪怕是车、炮这样的大子儿而目前的战局,大清朝明显不利,洋兵那一边,则一定是要想法擒杀我朝一员大将,一战立威来败我朝锐气的。

    李五爷越听脸色越难看,问道:这么说大师兄岂不是危险得紧?

    高三爷将过河卒向前推了一步,接着道:可如今天津城的安危,城中的十万百姓都要靠着聂师兄和他的武卫前军。他走不得、败不得、更避不得。这与他当年剿匪不同,不但不能腾挪、无险可守,对面的还是如狼似虎的洋兵,后面的一方百姓中,更有他的亲娘!

    李五爷听到这里,心中也跟着乱起来,随手回了一着问道:师兄,你一向沉得住气,有办法。你看这局面有转机么?

    高三爷推车过河,塞住李五爷的象眼,缓缓道:当然有转机。目前朝廷正在下旨勤王,我听说连守山海关的马玉昆都调回来了。可目前善战的湘、淮军大多跟着各省的总督们在江南,所以只要咱们的聂师兄能多撑几日,等到南方和沿黄河各省的勤王军一到,咱们以十敌一,就有很大的胜算。如果聂师兄能像当年在朝鲜边界般一战退敌,那他就能抢回一条命来!南方的两广总督李鸿章大人,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两江总督刘坤一大人,那都是平长毛剿捻军的能臣,一旦他们率军回来,洋人即便是三头六臂,也必定讨不得半分好处!

    李五爷这才一颗心放了下来,点点头道:那就好,人都说武将守土有责,宁为玉碎,可我也想这玉是好东西,总有人想碎它,还是能不碎就不碎的好!毕竟有块好玉不容易啊。

    高三爷分马平车,一下子罩在李五爷的老将上:盼就盼勤王的援军赶快过来吧,咱聂师兄的性命,可就捏在他们手上呢。哎,这些国家大事,哪是咱们能操心的呢?收棋睡觉!

    几天后,东北方向的炮声渐渐清晰,比早几天前听得真了,从塘沽、军粮城一带过来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天津市面上也更加萧条起来。肖家本就积蓄不多,这几日来人吃马喂,颇有些捉襟见肘,到后来肖长贵面对高李二人时,面色便有些尴尬,每天三顿也变成了早晚两餐。好在聂士成着亲兵送来些米面,众人方才能继续下去,而街面上因为饥病倒毙的流民却越来越多,到后来直隶总督府开始组织人用车将尸体拉出城外掩埋。

    这天高三爷外出,肖长贵先走出院子朝街面上看了看,继而闩上院门进来,在院子里绕了半圈,挨到正在铡草喂马的李五爷身边道:五哥,这几天买不到什么好吃食,怠慢啦。

    李五爷摆手道:嗨!说什么呢!这世面上,如今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挺好,挺好。

    肖长贵顿了顿道:哎,对了,这几天我总听见你们说玉碎玉碎什么的?什么玉啊?

    李五爷先是一愣,低头忙活,不动声色问道:你都听见我们说什么啦?

    肖长贵呵呵一笑道:没什么,我以为您有什么珍贵的玉怕碎了,我这里有从官府里捡来的西洋胶皮,用来垫东西最好,看你们用得上么?说着肖长贵从怀里摸出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来,像小褥子大小,黑不溜秋的,手掌一开,啪的一声,从一卷展开成一片。

    李五爷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好奇地接过来试了试,果然扯不动、撕不开,弹性极好。李五爷一时童心大起,把胶皮攥在手里捏了又捏,甚至放在地上用脚连踩几踩,终于高兴地笑道:这西洋玩意儿还真不错,好东西啊,比咱们垫箱子的棉花、刨花好多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肖长贵讪笑了几声道:我从西洋来装机械的箱子里捡的。李五爷您试试看,好用吧,什么玉包在里面磕磕碰碰准没事!

    李五爷点点头,兴冲冲地捧着胶皮直奔自己屋里,肖长贵忙踮着脚紧跟在后面。

    藤箱打开,拨开刨花与棉花,将龙凤盘身的玉瓶登时露了出来,肖长贵大惊失色,闭上眼使劲晃了晃脑袋,再定睛看去,只见龙凤金碧辉煌栩栩如生,玉色清润无瑕,简直就是鬼斧神工的宝物。

    肖长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我的娘啊,这是神仙用的吧?

    李五爷警觉起来,伸手架住肖长贵的手腕,想让他先出去。可想起来这段时间在肖家有吃有喝,实在拉不下脸来,只好用胶皮草草包好玉瓶,放进箱子里,拉着肖长贵的手边往外走边道:这是我师兄受人之托要保护的,是聂提督的爱物,今天让你看见,你可千万不要到处宣扬,否则后果非同小可。

    肖长贵嘴上连连应着,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不住地回望床上的藤条箱子。

    晚饭时候,高三爷回来了,却一反常态地脚步极快,脸色也少见的阴沉着,背在身后的双手拎着一瓶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烈性烧刀子。

    这天的晚饭简单,咸菜丝、窝头、一大锅掺着野菜的玉米面粥。无酒、无肉、也无鱼。高三爷看看众人,清清嗓子,又沉吟了一下道:天津城可能守不住了,大家早作准备吧。

    一句话像六月天里的惊雷,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肖长贵媳妇吃了一惊,手一松,盛粥的马勺砸落下来,被高三爷探手接住,轻轻放好。

    李五爷瞪着大眼怒视高三爷道:三哥!你怎的说瞎话呢?是你亲口告诉我只要能坚守几天,勤王的援兵一到,就能围歼洋人么!

    肖长贵也面色苍白道:是啊,那聂大人手下至少还有上万人吧?怎么会就守不住呢?

    高三爷叹口气,缓缓道:我下午刚从聂大人那里回来,他亲口所说。这一次战局艰难,远非以往可比,他他不过也是在死命支撑而已。唉!原本朝廷上下、官兵百姓,都在指望着勤王大军。但是据说南方各总督接到朝廷与西洋各国宣战的电报之后,由李鸿章牵头,回了八个字的电报。

    众人一起向着高三爷倾身追问:哪八个字?

    此乱命也,粤不奉诏!高三爷猛一跺脚,仰天又大声说了一遍,此乱命也,粤不奉诏!

    肖长贵看看二人,小声问道:这这是啥意思?

    高三爷咬紧牙关,努力平稳自己因盛怒而发抖的脸颊,缓缓道:这就是说,南方各位总督、各位能吏、各位大清朝的柱石们,认为这与洋人开战的圣旨是乱命,他们不会派一兵一卒来参战。聂大人,还有直隶的百姓,都成了弃卒!成了下棋的弃卒!高三爷一掌拍出,小饭桌哪里吃得住他的掌力,顿时四分五裂。太后老佛爷可以起驾,躲出北京去,可是咱老百姓们怎么躲?聂大人他怎么躲?

    李五爷张大了嘴,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难道咱爷们儿都被耍啦?肖长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都是封疆大吏,他们可以贪,可以无能,但决不会抗旨!他们不可能不来!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高三爷摇摇头,痛心道:他们不贪,他们也不无能,但是他们要搞洋务,他们要开矿山、要修铁路、要买洋机械!他们想保住东南各省!他们不能也不敢打洋人!他们不敢抗旨,那是要杀头的,所以他们说那圣旨是乱命,是可以不遵的乱命。这两个字,就把多少北方人扔在洋人的枪炮下,袖手旁观!

    真实的消息往往最惊人,也最伤人。高三爷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他的床头永远挂着一幅字:深虑、细思、多为、少语。可是他今天不得不说,实在是满腹的话忍不住喷涌出来!尽管他也知道,这些话他说了也没用。若是不说,大家心里都存着些美好的念想,日子虽然艰难,却还有奔头。说了,只是让人更绝望而已,国家大事,那是朝廷大人们谈论取舍的,不论是取、是舍,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肖长贵只觉浑身发软,他手扶着凳子慢慢坐倒在地,尽管他心里早有准备,大不了瘸着腿领着媳妇逃难去,但是当背井离乡这一幕真的要在他身上上演时,他这颗心却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一般坚强。肖长贵心中一阵委屈,自他腿伤后,一直生活窘迫,三十多岁的人,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好容易这两年日子有了转机,稍有些积蓄,正盼着与媳妇好好过日子,没想到老天爷竟然把战阵杀伐、两国交兵这样的大事一把扔到自己身边,生生搅黄了自己的好日子。

    李五爷手按双膝,肚子气鼓鼓的,无处发泄。他恨不得眼前就有个一品督抚立在这里,自己也好劈手揪住他的脖领子问问他,问他知道不知道天津城里有多少老百姓?知不知道北京城是咱大清朝的皇城,就这样放着让洋兵们来攻?他知道自己是个草民,他最怨恨的也是这一点,草民就是草,只有人来踩,从来没人理;说的话没人听,做的事没人看,有了难处也没人管。李五爷看不惯,可他也是个草民,看不惯就得忍,继续忍、一直忍,忍到心比背后的刀都凉了,还得接着忍。

    肖长贵老婆已经开始伸手抹泪花。她是个女流,国家大事、家中琐事,都没她说话的份儿,那是男人们说话的场面。每月从丈夫手里接过钱来,想方设法地精打细算,维持家用,这是她该管的事儿。可是就要有人把刚刚出头的好日子抢走,她除了哭,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一夜,两间屋内的四人都睡不着,高三爷是念着在八里台血战的大师兄;李五爷则是生了一肚子的气,顶得自己心肺都难受;肖长贵想着刚刚过好的日子,和今后逃难流离的生活,忍不住长吁短叹;他媳妇背过身去,眼泪也是啪嗒啪嗒地掉,却又不敢让肖长贵听见,怕他心烦。

    第二天一早,高三爷让大家收拾东西,自己则出去寻马料。他告诉肖长贵放心,跟着他回老家,有他吃干的,决不让肖长贵两口子喝稀的。

    李五爷拎着把锄头跟在肖长贵老婆后面归置东西,该埋的埋,该藏的藏。肖长贵天没亮就出去快,晌午才回来,他蹲在井台边上,看着李五爷干活,自己则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棕绳,一盘绳子他盘起放下、放下盘起,整挽了小半个时辰。片刻后,他瞅准一个空子,接过李五爷手中的锄头,把他拉到一边问道:五哥,咱回老家干什么啊?

    李五爷想了想道:种地,保镖。要不就教徒弟?嗨,反正我师兄他自有安排。肖长贵嘬了下牙花子道:这样也没个好前景啊,也许连肚子都混不饱,我看咱们可以做些个小买卖,一来不用受累、不用这一把年纪了还去拼命,二来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李五爷想想道:也对,现在是要给咱以后存点儿养老的钱了。不过,咱哪有本钱啊?就我师兄那穷大方的主儿,你指着他能存下本钱来?李五爷笑着挥挥手,咱就是有想法也没本钱啊!

    肖长贵跟着讪笑了几声,拉过李五爷小声道:谁说没有,您不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吧?

    李五爷一愣,惊异地看着肖长贵问道:你说什么?

    肖长贵咳嗽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又压低些声音道:就您那玉瓶子,那是价值连城啊,把它卖了,咱们后半辈子打着滚花都花不完啊!

    李五爷一抬手拦住他的话头道:打住!我劝你别打那玉瓶儿的主意!那是聂大人托付给我三哥的,也是我三哥的命根子。你要是想动他,别等我三哥动手,我就先跟你翻脸。

    肖长贵脸色一红,眼中寒光一闪,口中却笑道:我就是说说,说说而已,不必当真,不必当真啊。

    傍晚高三爷筹集马料回来,将李五爷拉到马槽边上,低声问道:老五,我方才出去外面,看到有些贼眉鼠眼的人围在胡同口,眼光总在我身上晃来晃去的。你这两天出去时看见过没有?

    李五爷呆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啊,咱爷俩的吃喝穿戴,也不像财主啊,还有人敢绑咱们么?

    高三爷点点头,一时皱眉无语。李五爷脑中灵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师哥,有件事我说了,您可别埋怨我。

    高三爷一愣,盯着李五爷道:好兄弟,你说!

    李五爷不敢看他的眼睛,喃喃道:那天肖长贵见过咱们的玉瓶儿了,上午您不在,他说他说把那瓶子卖了,下半辈子打着滚花销

    高三爷双眉一立,紧盯着李五爷问道:兄弟,你怎么说?

    李五爷忙两手一摊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我说那是聂大人托付给我师哥的,全凭我师哥说了算!

    高三爷道:这三样宝贝是聂家的命根子,将来聂家要想重振家风,就要靠这三样宝贝呢!这也是咱大师兄的信任。老五你难道忘了保镖的规矩?事主的东西即便就是长生不老丹,那也不该拿的!

    李五爷连忙摆手: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得小心这姓肖的,毕竟咱俩出门在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实在不成,我这就提刀出去,把胡同口外那些个贼头贼脑的家伙都砍了,顺便再把那姓肖的两只手剁下来!

    高三爷摆摆手道:别,不到万不得已,咱也不能伤人。咱跟大师兄约好了在这里等他,咱这边不能乱,以免分他的心,再说了咱们这边也无处可去。不过这两天,咱俩一定要提起精神来,马不离鞍、刀不离身,单等大师兄的三公子送到,咱们马上走!

    这顿晚饭吃得尴尬,两个男人都带着刀坐在饭桌旁,肖长贵有些不自在,也不敢看对面的高李二人。肖长贵也是个聪明人,看架势就知道对方对自己起了疑心,于是抢着将菜、窝头、粥都先尝了一口。高三爷与李五爷对视一眼,脸色稍稍缓和。肖长贵老婆也感到了饭桌上的气氛差异,诧异地看着这三人。

    高三爷放下筷子,想了想道:肖贤弟,算起来咱们也是同宗同派,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啊。这几年你腿上受了伤,功夫也放下了么?

    肖长贵面露苦色道:三爷,您也知道,咱们这练武的,要是腿废了,桩不能站、脚不能踢,还能练什么武?就是手上的几套花架子唬人罢了。

    高三爷点点头道:也是啊,原本我还想,这几年你可能静下心来揣思,还会有什么心得,看来你已经彻底把功夫扔下了。

    肖长贵笑道:我早就彻底荒了,身上的功夫都卸了,连肉都虚了。倒是高三爷您看起来,又精进了不少。

    高三爷眼神一转,接着话头道:哦,你看出我精进了?那我今天就献丑一二,请你看看?

    肖长贵一愣,不知道高三爷是何用意。却只见高三爷深吸一口气,抬左手在桌上一拍,放在碗边的那双筷子中左边那根弹簧般高高跳起,右边那根和粥碗却纹丝未动。肖长贵大吃一惊,好字还没喊出口,高三爷腰不动肩不抬,腰间单刀出鞘,手腕翻动刀花旋起,一道刀光闪过,半空中翻腾的那根筷子轻轻一顿,竖着分成两爿,跌落在地。

    高三爷一出手,不但肖长贵呆若木鸡,李五爷也是颇感惊讶。他知道自己这位三师哥身上的功夫高深莫测,这几年虽然少见他出手,可也从未见他败过。镖局中有来访讨教的外来高手,能真与高三爷动手的人几乎没有。即便有谈论完执意要交手试试的人,也往往是跟高三爷对着转上两圈,或亮个式子,就心悦诚服地甘拜下风,叹服而去。李五爷根本没想到自己师兄的功夫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刀法的快与准不说,一掌下去,一根筷子飞起来老高,另一根筷子纹丝不动地躺在桌上,这简直就是拿捏得妙到毫巅的掌力啊!

    高三爷见肖长贵面如土色,低头笑着将分成两爿的筷子捡起,平淡道:献丑啦,人老了,反倒爱招摇了,真是没出息。唉,咱们习武的人,能做到我大师兄聂大人那样子,陪王伴驾、杀敌报国,那是上等的差事,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缘。像咱们这样的,靠保镖、护宅子为生的,不过是在乱世中苟活而已。但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派有一派的法度。高三爷盯着肖长贵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别人交付我高三钢的东西,我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我这一辈子见过钱,也经过危难,在我们护镖的人眼里,信义二字那是大过天的!

    肖长贵讪讪而笑,端起粥碗遮住脸,嘴里含糊道:那是、那是。

    晚间高三爷坐在院里,打了一桶井水,将磨刀石翻过来,摘下短刀用力地打磨着。这几天逐渐接近的炮声从城东转向城南,比昨天又近了许多。高三爷磨着刀,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朝南方望去。他知道此时大师兄聂士成正带着几千疲惫之兵死守在津南八里桥。这不是当年的台湾抗法,万一不成还可以退到福建;也不是当年的鸭绿江,有天险可守。他不能退,因为身后就是天津城、就是北京城、就是满城的老百姓和自己的老母亲!

    高三爷一颗心渐渐揪紧,远方每一声炮响就像铁锤擂在他的心上。从前听说书的时候,每听到杨家将老令公两狼山孤军奋战,他总免不了扼腕而叹,年纪越大,就越能领会当年杨老令公到老来丧子、兵败、无援的那种悲凉。而今夜他一颗心早就飘到八里台去了,那里有一个他一生尊敬的人,在枪林弹雨中苦撑大局,在孤立无援中挥刀血战。耳边又响起这人几天前亲口说过的话: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李五爷缓缓走到高三爷身边,仰望南方,喃喃道:大师兄有本事,他可是朝廷的架海金梁,老天保佑啊,保佑他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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