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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名俠歸位

    江南的臨海郡之西十八里,有一射的山。射的山周圍六十里,高兩百丈。山勢平緩,多茂林修竹,溪澗縱橫,濺珠潑玉。射的山南有一清碧湖,周九里,湖水清澈,平滑如鏡。湖東有一小山,時有白鶴棲息其上,因以名之,稱為白鶴山。

    江南之地多柳樹。正是盛夏時節,白鶴山下,清碧湖畔千百株垂柳,叫溫熱的湖風一吹,萬縷翠綠騰空舞,千層碧浪亂擲金;又兼半湖荷花紅得正盛,風遞荷香,蓮舟載歌,好一幅多彩多色的圖畫。

    午後,蟬兒在綠茵裡噪得正歡,草地上,有兩頭彎角大水牛低頭吃草。不遠處的湖邊垂柳下青石上,躺著一個十幾歲作牧童裝束的少年。他臉上覆著草帽,赤裸雙腳,一雙草鞋當作枕頭墊在腦後,呼呼睡得正香。這少年瘦削的小腿肚上,滿是紫色的斑痕,左腳更少了一隻小腳趾頭,兩隻交叉疊在肚腹上的手的手背也有暗紅的疤痕。這些傷疤,足示少年幼歷坎坷,多受磨難。

    一粒小石子從遠處飛來,擊在少年的草帽上。草帽被擊飛在一邊。少年驚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驚慌地四顧。他的面容甚是醜陋,左耳少了小半個,右眉斷了半截,左頰上有道紫疤;一雙眼睛眸子漆黑,閃爍著鐵藍的光。

    又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飛來,噗地打在這少年的臉上。少年伸手一摸,抓了一手溼乎乎臭烘烘的爛汙泥。

    少年像一隻狸貓似的跳了起來。

    從右邊不遠處的灌木叢裡發出一陣鬨笑聲,隨即,露出四個少年人的臉。

    那少年向四個惡作劇的人瞥了一眼,彎腰撿起草帽,繫好草鞋,轉身向兩頭牛走去。

    四個惡作劇的少年從灌木叢中跑出來一邊齊聲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一邊將小石子、爛泥巴雨點般地向那醜少年擲去。這四個少年顯然練過武功,準頭不錯,一陣亂擲,那醜少年身上的白布褂子就變成了花褂子。

    眾少年又發出一陣鬨笑,拍著手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

    醜少年倏地轉身,從草帽簷下射出兩道鐵藍的光。這目光是那樣狠毒兇猛,竟使那批頑劣的少年楞了楞,一時不敢再罵。過了一會,四少年中一個長手長腳粗眉大眼的醒過神來,越眾而出,傲然仰臉,笑道:“白不肖,你自稱名家弟子,武功蓋世,可敢跟我比試比試?”

    被喚作“白不肖”的醜少年一動不動,似是沒聽見。

    四少年中另一人也上前幾步,對領頭的那位高個少年說:“殺雞焉用牛刀!收拾那不肖子孫,用不著沈仁大哥出手,由我王誠一人便綽綽有餘——白不肖,你可有膽量與我放手一搏?”

    白不肖轉過身,不徐不疾地往前走,竟不理會沈仁、王誠的挑戰和譏誚,似乎是怕了他們。

    沈仁等人存心來奚落他的,豈容他從容脫身?草地溜滑,四少年又都有幾年功夫,一聲唿哨,四人倏地散開,飛奔向前,不一會就將白不肖圍在了中間。白不肖渾似未見,只顧埋頭往前走。沈仁伸臂叉腿,攔住他,笑道:“你不敢比試也罷,只要從我胯下鑽過去,我今日便饒放你。”

    白不肖站住了,抬頭看看沈仁,問:“從你胯下鑽過去,你就不難為我?”他聲音沙啞,直似嗓子裡憋出來的。

    “自然!我‘小霸王’沈仁說一不二,言出如山!”

    白不肖想了想,說:“好!我鑽!”

    眾少年沒想到他如此窩囊,又如此爽氣,反覺沈仁劃出的道比對白不肖太過寬宥,紛紛走上來,嚷道:“也得從我胯下鑽過去。”“要鑽都鑽!”依次站到沈仁身後,劈開雙腿。

    白不肖點點頭,取下草帽丟在地上,“都鑽,一個不漏。”說著便彎腰,雙手著地,真似要從他們胯下鑽過去。

    沈仁卻不是個君子,他將兩腿在裡收了收,打算在白不肯鑽胯時夾住他脖子好好折辱一番,否則何以顯出兩條鐵腿的功夫?

    “鑽呀!快鑽呀!”

    “我鑽!我鑽!”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白不肖往前一拱,堪堪要鑽進沈仁的檔下,突然就地一個滾翻,沈仁的身子霍地飛起來;與此同時,白不肖的兩腳在沈仁身後的王誠胸口踹個正著,王誠哪裡還拿得住樁?往後便倒,連帶撞翻了身後的李斌、陳龍。這時沈仁也落地了,蛤蟆似地合僕草地上,幸虧草地鬆軟,才沒撞落門牙。

    “好!”有個蒼老的聲音喝了一聲彩。白不肖拿眼角一瞥,見瀕湖的柳樹下站著一個綠衫白髮的矮個子,竟不知從何時、何處來的。但這情勢已不容他多看多想,沈仁等四人齊從地上縱起,向他撲了過來。

    倘以一對一,單打獨鬥,白不肖或不致落敗,此刻那四少年同仇敵愾,一擁而上,前後左右環攻白不肖。沒拆幾招,他背上就捱了王誠一腿,又被沈仁迎面一拳打在鼻子上,頓時眼冒金星,鼻血長流,而左肋又被劈了一掌,骨痛欲斷;但他一聲不吭,猶自苦鬥,也不按什麼招式路數,只是拳腳並用,瘋子似地亂打亂踢。那四少年已勝券穩操,身法輕捷,豈能讓他擊中?嘻嘻哈哈笑罵著,一招將他當作練拳的靶子。

    “原來也只是個窩囊廢,捱揍的貨!”那蒼老的聲音裡帶著嘲諷。

    白不肖心頭一凜又一怔,被李斌一拳正搗肩窩,往後便倒。也是急中生智,他背一著地,雙腳一彈,草鞋飛出,一隻正打中李斌的臉,另一隻擊中王誠的嘴。眼見沈仁一腳向他臉上踹來,他倏出雙手扣住腳踝一擰,沈仁猝不及防,摔了個大跟斗。陳龍猶豫了一下,白不肖不失時機,雙腳一撐,和身跳起,頭頂心撞正陳龍的鼻樑。陳龍痛呼一聲,後退五六步方才倒地。

    “這才像樣子!”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

    白不肖一個翻身,雙腳齊出,踢中李斌、王誠的下陰。

    李、王痛呼連聲,捂住下陰直跳著腳,懼意大生,哪裡還敢再鬥?

    “你們太不要臉了!四個人打一個!”一個清脆的話音從湖面上傳來。眾少年循聲望去,但見荷葉叢中撐出一隻小舟,舟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著粉紅綢衫,頭綰雙髻,手拈荷花,艙內有一堆碧綠的蓮蓬頭。看去,正是一個採蓮少女。小舟離岸尚有三四丈,少女足尖一頓,纖腰微擰,便縱上岸來,顯見得輕功超卓,身手不凡。

    沈仁初見綠葉叢中現出一紅裝少女,雙眼便定住了;但等少女近來,方看清她相貌似乎並不出眾,心中不喜,即板硬了臉喝道:“小丫頭多嘴多舌的,有你什麼事?打的又不是你的情郎哥哥!”

    那少女款款地走上來,聲音嬌滴滴的,猶如黃鶯鳴春:“幸虧你們打的不是我的情哥哥,否則我還容你們油嘴滑舌?來來來,你們再一對一打過,我作公證人。”她轉向白不肖微微一笑:“你敢麼?”白不肖不由點了點頭,心裡卻懊悔:我跟她素不相識,怎麼就聽她的了?那少女又問沈仁:“你敢不敢?”沈仁雖無勝算,當此情勢也不得不充好漢。他雙拳一搖,拉開架式,說:“什麼‘敢不敢’?我不懂的!”眼睛狠狠盯著白不肖,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了,“我讓你三招!”

    少女將手中的荷花搖了搖,笑道:“慢來,慢來。比武狠鬥,拳腳無情。不管誰死誰傷,都不得怨別人,只怨自家學藝不精。”

    白不肖與沈仁只道她說笑話——這不過鄉下頑童尋常毆鬥,哪裡談得到“死傷”二字?便都不吭聲。

    沈仁見白不肖不出手,叫道:“來呀!我讓你三招!”

    白不肖卻彎腰拾起踩癟的草帽,說:“我不與你鬥了。”轉身欲走。

    沈仁豈肯放過他,怒喝一聲:“你敢戲弄我‘小霸王’!”縱上去,一拳直擊白不肖的後心。

    這“小霸王”沈仁是十里外沈大財主的大少爺,自小跟“鐵拳鋼爪”方笑雲習武,這一拳搗出,雖不能說開碑裂石,卻也拳風呼呼,未可小覷。白不肖腦後雖不長眼,聽力還靈敏,身形一閃,避開了拳擊,卻未躲開沈仁的左掌,“啪!”一聲脆響,右頰結結實實捱了一下,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熱辣辣地疼。

    沈仁一招得手,乘勝追擊,右爪左掌,一抓鎖骨,一擊顱頂,滿擬將白不肖一舉擊倒。白不肖不及轉身招架,身影前俯,雙手撐地,雙腳後踢,架開一爪一掌,就勢一個前滾翻,口中大喊:“不打了!不打了!”沈仁嘿嘿冷笑,遽然拔起身形,足尖對準白不肖的心窩狠勁一端!

    這一腳若踩實了,要出人命。王誠、陳龍、李斌三人齊聲驚呼,嚇得臉都黃了。這時,白不肖仰躺於地,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急把雙臂橫架胸前,這也是無計可施,拚了雙臂來換一條命的自救之道。

    “喀嚓”一響,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緊跟著,一人長聲慘呼,驚得柳蔭中的蟬兒一同啞了。沈仁那長大的身子從白不肖頭上飛越而過,夯在草地上,發出重濁的撞擊聲。

    王誠等急跑過去看,但見沈仁面色煞白,已昏暈過去。

    遇此遽變,三個少年不禁愣在當地,不知是怎麼回事。

    白不肖爬起來,檢視自身,手足無損,也大惑不解,竟不明兇狠毒辣的沈仁何以如此不堪一擊。

    “好功夫!好功夫!”那少女不絕口地讚道,盈盈笑著走了過來,朝白不肖眨了眨眼睛,神情頗為詭異。

    白不肖回頭一看,方才站在樹下的綠袍白髮老人已蹤影不見,心疑是眼前的拈花少女出手傷了沈仁,但看她的年齡,又很難想象她會身具高超的武功,便囁嚅道:“你……”

    “好功夫!好功夫!”少女遞過一把綠珠子似的蓮子,“你吃你吃!莫客氣,我不收你錢。”

    這時沈仁已醒來,被王誠、陳龍一左一右架著,哎喲哎喲叫痛。少女眉頭一皺,叱道:“叫鬼呀!煩死了!罷了罷了,賞你兩顆蓮子吃吧:”她右手一抬,兩道綠光電射而去,分擊沈仁雙腿的“足三里”穴。說來也怪,沈仁立時不叫了,由王誠等架著,落荒而逃,竟似怕極了少女。

    白不肖再無懷疑:方才定是這少女助己脫險,只是清碧湖一帶的採蓮女中,向無這樣一個武功高明的少女,且出手如此狠毒,一上來就斷人雙腿,也不知是什麼路道,便朝她點一點頭,返身去找自己的兩頭牛。

    “喂!你這渾小子,我救了你一命,你連個謝字都不說就走?你莫非是個瘋子、呆子?”少女身形一晃,就越過了白不肖,兩手叉腰,瞪著眼氣鼓鼓地說。

    白不肖無奈,使說“多謝你相助。只是你打斷了他兩腿,我回去又要捱罵了?”他一想到師父那鐵板似的臉;心下就不寒而慄。

    “有我在,誰敢罵你?”少女一撇嘴,生氣地說,“你不要怕,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會幫你的——你爹媽對你很兇麼?”

    白不肖搖搖頭:“我沒有爹媽。”

    “難道是你的爺爺?我的爺爺人家叫他大魔頭,多少人怕他,我就不怕!我還敢拔他的白鬍子呢!”

    白不肖說:“我也沒有爺爺。”

    少女大奇,眼珠子一轉,忽拍手笑道:“我曉得了,你是石板縫裡進出來的!所以沒有爹媽,也沒有爺爺!是不是?”

    白不肖有點兒生氣了:“你胡說!我爹媽早就死了,爺爺死得更早。我是跟我師父過活,還有師兄。”

    “你師父做什麼營生?是個篾匠還是木匠?對了,一定是個老放牛的!”那少女又自作聰明地說,她看白不肖是個放牛郎,便認定他師父是個老放牛。

    碰到這麼個多嘴多舌又自命不凡的小姑娘,白不肖惟有苦笑對之,展眼望去,兩頭大姑牛不見影子,心下發急,又怕少女纏夾不清,便說.“你看你看,我的牛都跑不見了,我要找牛去了。”

    少女又迎頭攔住他,掀起嘴道:“兩頭破牛,好稀罕吶!跑丟了,我賠你!我幫你這麼大一個忙,你就不想報答報答我?”

    “我拿什麼報答你呢?我一無所有。

    “這容易得很,就看你有無存心了?

    “你說,但使我力所能及的。”

    “好!第一,你陪我說會子話;第二,你拜我為師父。”

    意兩條皆使白不肯啼笑皆非。這姑娘不僅一個不凡,還好為人師。但不知怎的,他與她雖是初識,內心卻以隱隱有種一見如故的親切感,便笑道:“待我尋著了牛,再陪你說話也不遲。”

    “還有第二款呢?”

    “你的武功比我高,這不假。但我已經有了師父,就不便拜你為師了。”

    “那有什麼?你的老師父教你放牛,我這新師父教你武功,你又會放牛又會武功,以後再沒人敢政負你了!”

    “你誤會了。我的師父不是放牛的,我的師父也是武林中人。”

    “算了吧!你的師父若是武林中人,怎會教出你這麼個膿包徒兒來?噢,我曉得了——你的師父定是個打拳頭賣膏藥的江湖騙子……”

    “你胡說!”白不肖對師父雖敬畏多於敬愛,卻也不容旁人言語中辱及師傅,便狠狠瞥了少女一眼。

    “喲!我說錯啦?但你師父總不是什麼一流高手!”

    “我實話告訴你,”白不肖很快朝四周看了看,怕人聽去似地壓低了聲音,“我的師父是人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你聽說過沒有?”

    少女並不為這名頭所驚,點點頭說:“原來是他呀,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只不過江湖上那班小角色沒見過世面,把他奉若神明罷了!其實也沒啥了不起!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頭?我就是那個——我說出來別嚇壞了你喲!我是‘蓮波仙子’奇芙蓉!”她得意洋洋地仰臉向天。

    白不肖的回答卻使她大為沮喪:“我是第一回聽到。”

    沮喪歸沮喪,奇芙蓉很快就自我寬解道:“也怪不得你。一則,你沒闖過江湖,所以不曾聽說過我;二則,我殺人殺得不夠多,所以名聲還不夠大。日後我殺他千兒八百的人,大家便都曉得我了!方才不該放那四個渾小子活命的。”

    白不肖嚇了一跳,這少女將殺人傷命當作掐蓮蓬那般輕鬆,莫非是個殺人狂?不禁連退兩步,失聲道:“你殺過好多人?”

    少女瞅他一眼,嘆口氣道:“哪裡,一個也沒有。”似乎為此遺憾萬分。

    白不肖方籲出一口氣,道:“聽你說起來,好不怕人。”

    奇芙蓉不悅地睃了他一眼,說:“這半天了,我還不知你叫什麼?有多大年齡?”

    “我叫白不肖,今年十四歲。”

    “你騙我!哪有叫‘不肖之孫’的‘不肖’的?難聽死了。”

    “我不騙你,我原叫白蘭生,爹媽臨終前給我改了名,那年我才七歲……”

    “要改名,也得改個好聽點兒的,怎改了個‘不肖’來?”

    白不肖默然無語。他垂下眼睛,側轉頭,以免讓奇芙蓉看到他眼中湧出的淚水。那是件傷心事,蘊含太多的悔恨、恥辱和辛酸。他一想起來,心裡就撕心裂肺似地疼痛。七年前,白不肖的爹媽曾是一對名動江湖的青年俠侶,只因愛子被惡勢力挾持,身不由己,陷身匪類,終於悔愧難當,雙雙自盡,臨終前給愛子改名,是期望愛子這一生做個堂堂正正、無愧於天地的人,別肖似他大節有虧的爹媽。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奇芙蓉的語氣中充滿了同情和憐情,“以後誰再欺侮你,我饒不了他!一定替你出氣!”

    奇芙蓉的口氣仍然很大,但也很真誠。白不肖不由點了點頭,忽想起自己的牛兒,便說:“我得找我的牛去了。你現在往哪裡去?住在什麼地方?”

    奇芙蓉撇了撇嘴:“又是牛!你去你去!兩頭牛兒介稀奇!”

    白不肖見她氣嘟嘟的,心下好生歉疚:不論怎麼,她好歹幫過自己的忙,無以報答,陪她玩一會子還是該當的,只是放心不下那兩頭牛,便說:“你在此等著,我找著了牛兒,便來尋你玩。”

    奇芙蓉只用鼻子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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