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手智者”李子龍被眾豪簇擁著灌了十七八杯酒,已一然有些暈頭暈腦了,一時竟將白不肖置之腦後。山伏平和吳尚行報仇心切,見李子龍又將滿滿一杯黃湯料進嘴裡,互相交換眼色,由吳尚行開口:“子龍兄,那姓白的小賊如何處置?”
李子龍愣怔了一下,笑著反問:“各位可有什麼高見?小弟只管擒人,別的倒也沒想得太多。”他這人極富心計,明知吳尚行等要當場拷問白不肖,卻不肯由自己來說這話,以為日後留個退步。
吳尚行將衣袖一擼,大聲說:“天下英雄有一多半在此,大夥兒千里迢迢趕了來,就為了查明魔頭是誰,這姓白的有重大嫌疑;何不當場拷問,定要他吐出實情來?”
李子龍笑一笑,道:“小弟並無主見,各位如以為這法子好,小弟無不依從。但咱們不是私設公堂,得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主持此事。”
眾豪轟然叫好,便推了喬鵬舉、圓性、唐潮三人主審;山伏平、吳尚行、伍天風等四五人陪審。即時搬開當中幾張桌子,空出一塊地方來。山伏平便將白不肖提了來丟在空地中間,眾豪團團圍住。
因喬鵬舉年紀最大,眾人便請他先問。喬鵬舉沉吟有頃,摸著白鬍須道:“白不肖,我看你年紀輕輕,身手不俗,又是北門大俠的弟子,心裡甚是愛惜。你如作了錯事,只要將前因後果都說個明白,改惡從善,也未必不可重新做人。你且從實道來!”
白不肖身子不能動,開口說話還是不妨事的,但他只冷冷地瞥了喬鵬舉一眼,並不作聲。
圓性道:“我觀此人眸子不正,定是奸詐之徒,若不給他一點苦頭吃,他怎肯低頭認罪?”她將手中拂塵抖得筆直,以拂塵尖在白不肖肋上“期門”穴上一戳。
白不肖頓覺周身皮膚上似有無數蜂子蜇叮,又痛又辣,難受至極,他只是咬緊牙根強自忍住,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冒將出來。
唐潮見白不肖滿臉痛苦的神情,厲聲喝道:“白不肖,你快從實招來!座中百十好漢,每人都有一種刑法,你能熬得過去?”他隨手抓起兩根竹筷一擲。竹筷擊中白不肖腳底“湧泉”穴。
“湧泉”是人身最敏感的穴道,白不肖只覺渾身麻癢難熬,忍不住嗬嗬怪笑不止,笑聲中含著無限的痛苦,眾豪聽了禁不住渾身起了一陣寒戰,均知這痛猶可忍,奇癢最難熬。見那白不肖口中發出怪笑,臉上肌肉抽搐,齜牙咧嘴的,甚是可怖。
白不肖怪笑聲漸漸變得尖厲悽切,猶如荒野狼嚎,夜半鬼哭,突然他一口氣接續不上,笑聲頓歇;一張臉憋得紫紅,雙目盈突青筋怒凸,喉間咯咯怪響,頭一歪,竟閉氣昏了過去。
眾家見此慘象,心中駭異至極,均想;如此酷刑若施之於自己身上,真不知何以克當。
喬鵬舉紫銅杖伸出,杖頭急點,解了白不肖的渾身奇癢。伍天風忙含一口酒向白不肖臉上噴去。
白不肖籲出一口長氣,悠悠醒轉。
山伏平陰慘慘地說:“姓白的,你是招還是不招?你若是再不從實招來,老夫就對你不客氣了。”他掏出一隻油光紅亮的毛竹罐,伸到白不肖臉前半尺處,“你看仔細了,這是什麼?我這竹罐內養著一對五彩毒蠍、兩條白蜈蚣、三條藍斑毛辣蟲、三隻大腹紅蜘蛛!你若再不開口,我就將這十隻毒蟲放在你臉上,叫你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在場的都是弄槍使刀的武林豪客,即使白刃加頸也不會皺眉,但聽山伏平講他的竹罐裡養著毛蟲、毒蠍、蜘蛛、蜈蚣,便像眼前有許多毛茸茸的毒蟲在蠕動,不禁心中發毛,頭皮根子發炸。只怕他真的放出來,看著也催人作嘔,便七嘴八舌地說:“姓白的,你還是招了吧!”“姓白的,好漢作事好漢當!砍頭也不過碗大個疤,何必多受這份苦?”
白不肖乾脆閉上了眼睛。
山伏平見狀,拔開竹罐的木塞,將罐口一側,擱在白不肖臉頰上,獰笑道:“我看你能挺多久!”他一言方畢,便從罐口爬出一條指頭粗渾身長滿藍斑白毛的毛辣蟲。罐中毒蟲是他精心飼養,從不任其吃飽的,是以一出題目,嗅到血肉之氣味,即快速蠕動向前,在白不肖臉上尋找血豐肉滿之處下口。
眾人見了,無不汗毛凜凜牙齒打戰,好像那毛蟲要爬到自己身上來似的,一個個往後退縮。
山伏平放出一條毛蟲,即蓋上塞子,道:“姓白的,我這毒蟲非比尋常,你臉上經它咬齧之處,三個時辰後即潰爛腐蝕,無藥可救的!”
那毛蟲正附在白不肖鼻尖上探頭探腦,似乎還沒拿定主意是就此咬下呢,還是另覓膏腴之處。
眾豪雖恨白不肖死不開口,但見此令人心驚肉跳的惡蟲,也覺太過殘忍,心腸略軟的,別轉了頭不敢再看,心裡在嘀咕:山伏平以俠自許,但以這種可邪門歪道的手段來逼供,人品也好不到哪裡去。
正在這時,嗤嗤之聲連響,一叢如頭髮粗細的白光從人叢中直射屋宇。房樑上“叮叮叮”一陣急響。眾豪皆抬頭仰視,見有數十枚鋼針插在梁木上,心中大驚,不知是誰發出這叢鋼針?意欲何為?忽又有一人驚叫:“大家快看!”
眾人順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見原先附在白不肖鼻尖上的藍斑毛蟲已滾落於地板上,身上插著兩枚晶光閃亮的細鋼針。
山伏平毒蟲被殺,勃然大怒,罵道:“是哪個兔崽子弄死我的神蟲?有種的走出來與我較量較量!偷偷摸摸的算哪門子好漢?”
心思敏捷的人一見毒蟲被鋼針扎死,便知那蓬射梁木的鋼針是為了調開眾人的注意力,行聲東擊西之策。以兩枚細針射死粗如指頭的毒蟲,而不傷白不肖皮膚,這份發射暗器的準頭和手勁控縱的本事,也足以驚世駭俗了。座中諸家雖不乏擅長暗器功夫的名家,但要論此道聖手,則非“千手智者”李子龍莫屬,此刻山伏平一罵,便有幾人不由自主地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李子龍。
鋼針自然是坐在前排的人所發,一則鋼針細小難以及遠,二則後排之人髮針必得舉臂。李子龍雖見到了許多懷疑的眼神,但自忖問心無愧,仍端坐不動面帶微笑。
豈知吳尚行見李子龍微微含笑,心中疑心更盛,暗想:這李子龍詭計多端,誰能猜知他與白不肖到底有無瓜葛。吳尚行也是個急性子,忍不住問道:“李副幫主!你笑個什麼?”
這一問甚是無理且無禮,但許多人已對李子龍起疑,便覺吳尚行問得合情合理,心道:若非是你乾的,你又高興個什麼勁?
李子龍何等機敏,想自己因微笑而遭無端的猜忌,心中十分惱怒,忍不住反唇相譏:“照吳大俠意思,李某該當擺出一副哭相囉?便是玉皇大帝也不能令天下人只許笑或不笑!李某生來便是一副笑相,那有什麼法子?”
山伏平一聽這話似乎暗射自己,氣往上衝,斜著一隻獨眼冷笑道:“李副幫主的一身暗器功夫,天下還有誰能與你媲美?難怪要笑口常開了!不過,暗器暗器,也只能在暗中搗鬼罷了!”
李子龍氣黃了臉,倏地站起來冷哼一聲,傲然道:“山大俠莫非要伸量在下不成?”他一向自負得緊,現山伏平竟敢嘲笑他賴以成名的絕技,焉能不惱!
山伏平也是個十分驕傲的人,他將竹罐往懷中一揣,雙掌互擊,想道:“有種的就出來練練!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眾人看他倆越說越僵,眼看就要動手窩裡鬥,但不知這次是真的犯彆扭?還是演雙簧要哄騙什麼人?故而雖見他倆針尖對麥芒,卻無人出來打圓場。
這時際,李子龍真是進退兩難。若真的與山伏平動手。暗器不比別的兵器,樓上那麼多人擠在一堆,萬一誤傷他人,那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若不與山伏平相鬥,便顯得示弱退縮,把面子丟盡了,今後怎能再在江湖上混呢?他只盼有人出來拆解,因此先不動手,說道:“山大俠要指點在下,那是好極了。久聞山大俠一對判官鐵筆使得出神入化……”
李子龍是欲拖時間等別人出來拆勸,山伏平卻沒這心思。他見李子龍絮叨不休,搶上一步,揮拳便打。
李子龍不防他說動手就動手,閃避已然不及,只好舞掌迎上。拳掌相交,李子龍身形一晃,山伏平卻紋絲不動,第二拳又運勁擊出。兩人接連拆了數招。山伏平自恃內力精深,出拳毫不容情。李子龍的“秋風掌法”講究的是輕靈飄逸,蓋因地方狹窄,無法騰挪,只好與山伏平力拚。
他內功稍遜一籌,硬接了山伏平那力挾千鈞的七八重拳,胸口隱隱發痛,暗暗叫苦,一時卻無良策。眼見山伏平又是一拳擊來,他忍無可忍,左肩一聳,射出三柄飛刀。山伏平急收拳五指連彈,將三柄飛刀彈飛。
山伏平指力甚強,那三柄飛刀經他一彈,分三個方向往人叢中射去,便有人驚呼起來。喬鵬舉、圓性和伍在風急出手接住,齊聲叫道:“兩位別打啦!”
山伏平見李子龍能從肩上發出飛刀,心下駭異,這一戰他已佔便宜,再鬥下去只怕對方暗器層出不窮地射來,倒也不易應付,他見好就收,退開兩步,朝李子龍怒瞪一眼道:“我們的賬先記下,日後再算!”
李子龍無緣無故結了個冤家對頭,心中好不懊悔,回瞪山伏平一眼,哼了一聲,也退回自己的座上。
圓性師大道:“山大俠,我看你對李副幫主有點兒誤會。你把毒蟲再放幾條出來,看看到底是誰在暗助這姓白的小賊?”
李子龍跺足道:“我早該想到這法子!姓山的!你將你的毒蟲全數放那姓白的臉上,看哪個王八蛋敢再嫁禍於人!”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子龍後悔莫及。
山伏平被圓性一語點醒,急從懷中摸出那個油光紅亮的竹罐子,揚聲道:“各位招子放亮了,務必將姓白的同夥查出來!”隨即彎腰拔開木塞,將罐口向渾若死人的白不肖臉上湊去。這一回,他不再容情,要把罐中所有毒蟲都放出來。
只聽嘭的悶響,山伏平的身軀直飛起來,重重地撞上屋頂,破瓦而出!頓時,酒樓震動,碎瓦和樑上積年的灰塵嘩嘩落下來,瀰漫一片。迷得眾豪睜不開眼睛。圓性等久經大敵的高手應變奇速,立即從四面八方躍向中間,但終究是慢了一瞬,一條人影在漫漫灰霧中夭矯騰空,猶如潛龍飛昇,從山伏平撞破的大洞中激射而出。
圓性等身形一長,相繼躥出追趕。屋裡眾人只聽上面哎喲哎喲痛呼之聲接連不斷,又有一條人影從破洞倒栽下來,重重摔在樓板上,昏了過去。眾人一看,正是緇衣芒鞋的圓性師太。這時,屋頂上的毆擊呼痛聲已不再聞,代之以一片駭人的靜寂。屋中眾人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那追出屋頂的諸人大概皆已罹難,照情理也該出去救援,但誰也沒有勇氣來率先躍上去。
突然,屋頂上響起一個充滿激憤仇恨的聲音:“屋裡諸賊聽明白了!我白不肖若不報今日之仇,誓不為人!”
這話一個字一個字如釘子般紮在屋裡眾人的心頭。座中雖多桀驁不馴的武學高手,卻無人敢出聲應戰。許多人不由直打寒噤,似乎聽到了閻王催命的聲音。
丐幫幫主喬鵬舉見眾人噤若寒蟬,不由暗道:“江湖從今多事矣!”他紫銅杖住地上一拄,一個胖大的身子已躍起半空,倏地鑽出破洞,上了瓦背,遊目四顧,哪還有白不肖的影子?瓦背上僵臥著四條漢子,山伏平和吳尚行皆已氣絕身亡,錢江幫大總管江汛與伍天風都負了重傷,昏迷不醒。喬鵬舉又長嘆一聲,一手挾起一個,從破洞中跳下。
眾人見喬鵬舉安然歸來,便知強敵已遠遁,這才將一個激跳不已的心安回腔子中。有的人上屋頂將死者搬下來,有些人圍著三名重傷者商議救治之策,更多的人三五成群,竊竊私語,談的都是日後的麻煩。大家心裡都明白,從他臨去時那番話看來,今日與會的人都是他的仇人了。許多人不禁對錢江幫及圓性、山伏平、吳尚行等人生出怨懟之心,若不是他們硬要拷問逼供,怎會弄出如此難以收拾的局面?
有幾個聰明人,乘這亂哄哄之際,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有一些身份較低,坐得較遠的人自忖不一定會被白不肖認準面孔,暗自慶幸,覺得名氣大未必是好事,名氣小也未必是壞事。當然,更多的人,心裡在想:如果白不肖確不是那個心狠手辣、神出鬼沒的蒙面劍客,那麼,這一來,無疑是將他逼成一個與武林作對的魔頭了!再進一步推想,如果白不肖從今後與蒙面劍客聯手,天下武林焉有寧日?
忽有一位來自五嶺號稱“妙手摘星”的點穴名家容一啄大聲向李子龍發問:“李副幫主!容某有一事百思不解,要向閣下請教!”
李子龍正在協助唐潮等料理圓性、江汛、伍天風三人的治傷事宜,聽容一啄聲氣峻厲咄咄逼人,不由一愣,笑道:“請教二字不敢當,容大俠有話儘管吩咐!”
容一啄道:“素聞‘千手智者’不僅以暗器稱絕於世,點穴手法也別具一格。那姓白的既被你封住‘腎俞’與‘命門’大穴,怎又能從容逸去?容某愚鈍,望李副幫主開導!”
李子龍今日實在是晦氣星當頭,剛才山伏平疑他髮針助白不肖,現在又有容一啄懷疑他點穴時做了手腳,真是氣得兩眼發黑,血氣上逆。但此刻白不肖已跑得不知去向,錢江幫從此結下一個厲害的仇家,推本溯源,皆因由他設計擒住白不肖起。
當務之急,是共商對敵大計,多一個朋友多一分力量,萬萬不能意氣用事,自亂陣腳,故而只得忍氣吞聲,強壓心頭惱怒,賠笑道:“容大俠問的極是。在下點穴時使了獨門手法,照理至少得過十六個時辰方可解穴。我此時想起,先師在世時曾對我說過:世上有一種‘移經易穴’的功夫,可自解被封穴道。那姓白的師父是‘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天字,想來也練成了‘移經易穴’的功大。嗨!只怪我一時大意,致使那廝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脫,還傷了敝幫的江汛兄弟!”
李子龍的這番解釋軟中帶硬,他故意抬出“眾目睽睽”和“江汛受傷”的事實來洗刷自己,語氣間又帶著疚歉之意,容一啄等既不知天下是否真有“移經易穴”的神功,又未抓住什麼確鑿的證據,心中雖疑雲猶存,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李子龍的推測實與事實相距不遠。白不肖所修習的內功,雖非“移經易穴”,但以意導氣、以氣馭血的奧妙庶可近之。當時他猝不及防,被李子龍制住要穴,即開始運氣衝穴。當被拷問之際,他一言不發,是因運氣解穴到了要緊關頭,無法分神。至李子龍與山伏平交手時,他已解穴成功,故意靜伏不動,主要是想搞清誰是髮針射蟲的恩人,以圖後報。
到山伏平再次俯身施放毒蟲,他遽然發難,一舉成功。他在山中苦練了六年,師門的“龍虎神掌”和漁婆鬱天華所授的“流水掌法”均有小成,因此,當圓性、伍天風、吳尚行、江汛四人追上屋頂,他左手使至陽至剛的“龍虎掌”,右手使至陰至柔的“流水掌”。
圓性等人連身子還未穩住,哪裡擋得住他全力施為的兩招?便落了個一死三傷的局面。至於山伏平,在身子飛起之際已挨重擊斃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