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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故友新朋

    白不肖激鬥半夜,身被數創,失血甚多,離岸尚有二三十丈時,只覺手足疲軟,渾身乏力,連嗆了幾口水,身子直往下墜,頭腦也迷迷糊糊,辨不清方向了。蒙朧中,但知有人遊近,以手推他,睜眼看處,見是古仁,便朝他點點頭示意。

    這時,一個大浪打來,白不肖躲閃不及,只覺著身子載沉載浮,忽上忽下,一陣眩暈襲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來,睜眼看處,頭上是草棚,身邊是泥牆,身下是絮軟的稻草,但聞外頭江潮嘩啦,夕陽的餘暉自門口瀉進來,金碧輝煌。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低頭看自己身上,傷口都已敷了金創藥。

    忽然,有一股粥香鑽進鼻子,肚子便嘰嘰咕咕地叫了起來。

    門口光線一暗,進來一個人影。耳邊便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你醒來了,喝一碗粥吧!”

    這聲音分外耳熟,白不肖撐起上半身,睜大眼睛看去,手端粥碗站在門口的卻是一個少女。因她背光而立,一時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覺她清雅脫俗,宛若陸怡。

    他不由失聲叫道:“陸姑娘,你怎麼也在這裡?”

    那人哼了一聲,冷笑道:“陸姑娘?誰是你的陸姑娘?你睜大狗眼看清楚了!”砰地將粥碗往桌上一搡。

    白不肖急揉雙眼再看,哪有什麼少女,分明是白衣少年古仁,只見他嘴角抿出一縷譏消,冷冷地斜睨自己。

    他這才知道,自己大夢初醒,神志恍惚,一時看花了眼,將一英挺少年誤作窈窕蛾眉,實在失禮太甚,禁不住滿臉羞慚,爬起來向古仁施了一禮,謝道:“古兄再生之德,不肖銘記心中。”

    古仁大大咧咧地說:“好說,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古某人向來慈悲為懷,幹過不少虎口奪羊的善事,救你一命又有何難!舉手之勞罷了!你請用餐,請。”

    白不肖聽他口中不三不四,也不敢接口,坐到桌邊,端起粥碗就喝。那粥是才出鍋不久的,浮面結了一層薄膜,看上去沒什麼熱氣,內裡卻燙得很。白不肖飢渴之下,張口一吸,只覺一條火線竄入喉嚨,燙得倒吸冷氣。

    古仁見狀,格格格笑起來。白不肖聽他笑聲尖脆,心中一動,偷眼看他,只覺他的臉龐圓潤,肌膚細膩,兩道眉毛也像用炭筆畫出,粗直得可疑,瓊鼻小口,越看越像個女子。

    古仁陡見白不肖不錯眼珠地望著自己,倏地變了臉,伸掌在桌面一拍,想道:“你賊眼烏珠看什麼?惹惱了我,廢了你這對招子!”

    白不肖見他暈生雙頰,心裡再無懷疑,佯笑道:“我越看,越覺著你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與與古兄會過。”

    這倒是實話,白不肖在北埠客棧初遇古仁時,便覺他的面容似曾相識。”

    古仁定定瞧著白不肖,目光中滿含柔情蜜意,嘆了一口氣,幽幽道:“相逢不相識,可見天下多負心薄倖人!”

    他站起來,走出門去。

    白不肖只覺胸口如挨大石重擊,腦中混淹一片,忽然電光石火一閃,迷霧盡皆散去,一顆心別別亂跳,兩隻手各握一把汗水。“是她嗎?是她!怎麼會是她?怎麼不是她!天呀……”他心中驚疑交集。

    驀地,門口紅影一晃,走進一個娉娉婷婷的妙齡女郎來。

    白不肖縱然已有預感,但乍見此人,還是忍不住失聲驚叫:“奇芙蓉!”雙手抓住了她的玉手。

    難怪總覺著似曾相識,難怪她自稱“古仁”(故人)。一別六七年,女大十八變。奇芙蓉已出落得夭桃濃李,白不肖竟不敢認了。

    兩人相對良久,百感交集,滿腹話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心中都在問:這些年裡,你是怎麼過來的?

    還是奇芙蓉先開口。她恢復了女兒裝,不免有些忸泥,將手從白不肖掌中輕輕抽回,嗔道:“我還道你認我不出了。”

    白不肖驀然驚醒,方知彼此俱已長大成人,想到自己方才久握她的手不放,臉上便騰起一股熱浪,急收攝心神道:“你扮作翩翩公子,我怎認得出你?六年前,我在白鶴山中毒命危;是你救了我,今日大江之中,又是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謝,但……”

    奇芙蓉秀眉一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怎麼又來了!我不喜歡聽這種話。你倒說說,這六年裡,你都在什麼地方?從哪裡學來一身好武功?我記得先前在白鶴山時,你頂著北門天宇關門弟子的名頭,武功實是不足一哂,實實在在是隻空心蘿蔔!”

    六年的經歷,待要細說明白,須花許多時間。兩人在桌子兩側坐下來。白不肖從頭說起,如何隨“正人鉤”文方遠到太平莊,如何遇到鬱天華傳授“流水掌法”,“正人鉤”一派如何為爭做掌門起內江等等。

    奇芙蓉每件事都問得十分仔細,不容他簡略。待他說到下山到杭州,初入江湖即蒙奇冤,為一干成名人物追殺云云,奇芙蓉不再插嘴,只微微發笑,時而點頭,時而搖首。當說到“竹林秀女”陸怡時,她突然問道:“她生得很美,是不是?”

    白不肖一怔,不料她會提出這樣個問題來,便點了點頭。

    “陸怡一定比我好看!是不是?”

    這個問題甚難回答。在白不肖的心目中,陸怡有如一個受人憐惜的小妹妹,她文靜、堅毅,外冷而內熱。當時,那麼多人一口咬定白不肖是為害武林的大魔頭,只有她不信流言,但憑自己的眼睛和心來判斷是非。

    因此,白不肖自然將陸怡視作可以信賴的、肝膽相照的患難朋友,隱隱懷有一種知遇之感。但要論及兩個女郎的容貌,他實在難以措詞,一時頗為窘迫。

    誰料奇芙蓉於此極為認真,她見白不肖沉吟不語,便冷笑道:“我曉得了,你不必為難。我自小便是凹臉塌鼻子。不過你也醜得可以。好,講下去吧,那位美如天仙的陸怡姑娘還給了你什麼恩惠?令你不遠千里跑到潯陽去?”

    白不肖一五一十地將陸怡祖母的囑託說了一遍,奇芙蓉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說到北埠客棧那一夜,她更是興致勃勃,說:“那時,你裝了副假須,但舉手投足之間和言辭語氣都不像箇中年老成的人,我仔細一瞧,原來是你。你缺半隻耳朵,還能逃過我法眼麼?

    “你那匹馬,是我偷的。後來見你買了頭瞎騾子,我差一點笑掉下巴。‘潯陽五龍’是我的好朋友,是以你在落英莊中的一舉一動,都有五龍派在莊中臥底的手下告訴我。湖口鎮上尚雲霄喬裝扮作小叫化,連‘五龍’都矇在鼓裡,卻被我看破,是以跟著你們上了大船……”說到此處,她得意地笑了。

    白不肖看她的神情,恍然又回到六年前的白鶴山。清澈的山泉叮咯歡唱,蜜桃樹下,一個任性淘氣的小姑娘,拿出一把碧綠可愛的蓮子,一顆顆往水中擲去……

    不知不覺的,天己全黑。燭火搖紅,兩人挑燈夜談,皆有說不完的話。比較起來,奇芙蓉的經歷更為複雜。白鶴山一役,她祖父奇竹瘦獨鬥群豪,力竭而死。她腿負重傷,乘夜幕掩護逃下白鶴山,躲在山林間養好傷,然後獨自一人浪跡天涯。她曾遠赴塞外,北抵長白山,南至雲貴苗毅,東達一蓬萊島,西到巴山蜀水之間,為的是偷招學藝,苦練武功。

    六年中,她用過許多假名,一直扮作男裝,受了無數的辛苦,總算練出一身足可傲世的武功。於是遍訪以正派俠義道自居的武學之士,打得他們哭爹叫娘、膽戰心驚。

    她一談到自己輝煌的戰績,眉飛色舞,口若懸河,顯得十分得意:“這些平日氣壯如牛、大言炎炎的俠客們,其實多是不學無術的牛皮客。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就是到了死時,還不知我是誰……”

    白不肖驀地想起那個專門誅殺武林人物的蒙面劍客,心想奇芙蓉見多識廣,或許能知道他的來歷,便插口問道:“芙蓉,你縱橫江湖,可曾聽說過一個化名‘肖不白’或‘北門杜’的劍術高手,他總是蒙面對敵。”

    奇芙蓉笑得前俯後仰,用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道:“令群雄膽寒的蒙面劍客,正是區區呀!這些年我怎麼也打聽不到你的下落,靈機一動,便化名‘肖不白’和‘北門杜’,故意饒放了幾個俠客,讓他們到江湖上去放出風聲,如此一來,不是就會有無數武學名家來幫我找你了麼?你也太傻了!你若是稍微聰明一點,便該想到那個給你招禍的人,就是我呀!”

    白不肖一聞此言,如夢方醒,存儲於心中的大謎團迎刃而解。他本已覺著蒙面劍客與自己有些瓜葛,但只從師父一輩的仇人身上推想過去,萬想不到是奇芙蓉開的一個殘酷的大玩笑,故而百思不解。

    回想自己因奇芙蓉的一個惡作劇而身負不白之冤,平空背上個為害武林的“大魔頭”的罪名,江南武林甚至懸賞十萬兩銀子買自己的人頭,處處遭人暗算、受到圍攻,數番身陷絕境九死一生……

    白不肖一想起以往所受的種種苦難,猶自心驚不已,不由得長嘆一聲,欲待出言責備,話到嘴邊,猛省她這樣做的目的,還是為了找到自己,恩怨之間,甚難分個一清二楚,便搖了搖頭,苦笑一聲。

    奇芙蓉看他神情,便知他心意,板起了臉,冷笑道:“白大英雄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是不是怨我給你招來禍祟?一個武土,不經陣仗,不歷奇險,不在刀劍叢中滾上幾回,能有出息麼?你不謝我給你磨鍊,反來埋怨我,天下寧有此理!你師父生前號稱‘天下第一劍客’,名震寰宇,那是靠打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

    這番話固然有理,但學武便是為了打敗天下所有高手,贏一個“天下第一”的名頭麼?

    比武較技,有時免不了失手傷人。但無心之失與有意殺人,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倘若非要以無數人的鮮血生命才能換取名聲和榮譽,白不肖寧可作一默默無聞的尋常武夫。

    眼望著奇芙蓉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明暗不定的臉龐,他驀然發覺;時間改變了許多東西。對他來說,她已變得很陌生了。

    這種生疏感沖淡了舊友重逢的喜悅。白不肖的沉默,反使奇芙蓉誤作他心悅誠服,她興致勃勃,豪情滿懷,繼續說道:“不肖,你我聯手,足可與少林九老、武當雙傑放手一搏!這些武林遺老,威風了幾十年,也該推位讓賢,讓年輕一輩的人來風光風光了!”

    少林、武當向為天下武學之源,少林九老與武當雙傑在武林中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其武功,據說俱臻於化境。近年來,即或目高於頂、狂妄自大的人,也不敢向他們挑戰。已成名的高手,更是愛惜羽毛,言不輕發。

    要推陳出新,惟有靠奇芙蓉、白不肖這些一流的後起之秀,以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勇氣,向那些武林“帝王”們挑戰,將源遠流長的中華武學推向一個生氣勃勃的新天地。這也是白不肖藝成下山時所立的宏願大志之一。

    奇芙蓉這短短數語,頓時使他激情勃發,豪氣橫溢,忍不住一拍大腿,朗聲道:“早晚得和九老、雙傑印證一下!眼下,或還是他們略勝一籌,不出十年,武林就該換一班新人了!”

    奇芙蓉斜睨他一眼,不悅地說:“你還要等十年?你來免將他們瞧得太高了。依我之見,明日我們便啟程北上,先會一會武當雙傑,再將少林九老打個落花流水!”

    白不肖搖搖頭,道:“雙傑、九老既能得享大名,必非易與之輩。況且,我還有急事在身,要趕回杭州去尋伍天風。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不敢做失信之人。”

    奇芙蓉愣一愣,笑道:“你倒是個誠信君子。也罷,我陪你到杭州走一趟,也見識見識那傾城傾國的陸怡小姐究竟是怎麼一副花容月貌。既能驅使白大爺千里跋涉,往返奔波,定有非常的姿色!”

    時交子夜,蠟燭也將燃盡。白不肖見奇芙蓉哈欠連連,滿面倦容,心下好生歉疚,便道:“你累了一天一夜,該歇息了。”茅草棚僅只一間,地處江邊,屋外江風勁急,濤聲不息。白不肖盤膝坐在門內地上,笑道:“你只管安心睡攪,我替你把門。”隨即眼觀鼻,鼻觀心,潛神返照,調息練氣,修習功課。

    奇芙蓉本是浪蕩江湖的奇女子,一向不理會男女大防之類陳規陋習,和衣躺在草鋪上,放倒頭便睡。不一會就鼻息沉沉,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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