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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周山

    「轟」的一聲,太極青銅壁進裂開來,那塊石圖飛旋衝出,磁石附鐵似的落到我手心裡。

    狂風怒卷,刺眼的霓光就像是強猛無比的漩渦,將我和羅澐平地拔起吸入其中。我疾速旋轉,眼花繚亂,心肺憋悶得像要炸開來了,什麼也看不見、聽不清,似乎墜入了無底深淵,又彷彿懸浮在萬丈高空。

    突然身下一空,重重地摔落在地。寒風刺骨,大雪紛亂撲而,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藍天、陽光、彤雲、雪花、石壁、冰洋……仍在我四周疾速旋轉,過了片刻,才漸漸看清。

    亂石嶙峋,冰雪厚積,我竟然到了很高的雪嶺崖邊。身後是連綿絕壁,高聳人云,前方兩尺以外,就是萬丈懸崖。崖下是蔚藍遼闊的大海,天海交接處,被茫茫大霧籠罩,映著陽光,像鍍了一層金邊。

    「魚腸宮」就在海平面下,洞內的甬道就算再過高陡,我破壁而出,離海面最多也超不過六七十丈,怎會忽然來到這麼高的半山?

    我又驚又奇,轉身環顧,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與海,彷彿被我所在的山嶺從上到下分割成了兩半,東邊豔陽晴空,碧海萬里,不斷有龍魚破浪躍出,生機勃勃;西邊卻是大雪紛飛,冰洋浩渺。偶爾看見幾只白熊臥坐於浮冰之上,蒼涼寂寥。

    海面一半藍、一半白,徑渭分明。交接處波濤洶湧,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東面刮來的暖風越過這道線,也立立即成了猛烈的狂風,席捲起漫天暴雪。

    就連我腳下的山嶺也彷彿被無形的界限分割成了兩半。東側碧草搖曳,青松傲岸,崖上開滿了奼紫嫣紅的野花,迎風搖動,起伏如浪。西側雪石兀立,冰川高掛,晶瑩剔透的冰塔之間,寥落地綻開著幾朵雪蓮。

    此為何地?我怎麼會突然到了這裡?如果不是因為胸肋傷口隱隱刺痛,不是因為手中還握著那塊石圖,我真以為是在夢裡。轉頭仰望,崖壁陡峭如削,連一條罅隙也見不著,更別說讓我掉到此處的裂洞了。

    這一生中,我看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兒,遇到過許多難以逾越的坎兒,卻從沒有如這一刻般驚愕迷惘,不知所措。

    羅澐躺在我的背上,仍在昏昏沉睡著,她的蛇尾彷彿本能似的纏在我的腰上,我站在陌生的崖邊,前沒有出路,後沒有歸途,就像困在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夢魘中。

    就在這時,東邊突然響起一聲巨吼,震得我寒毛盡乍。轉頭望去,一隻龍頭獅身、鷲冀豹尾的黃毛巨獸正咆哮著,一步步地朝我逼近。身長近兩丈,氣勢凌人,兇睛如海水般幽深湛藍,每踏出一步,巨爪下的石礫立刻凝為堅冰。

    如果換了平時,再多的兇獸我也不怕,但此時全身被縛,雙膝以上不能動彈,我無法招架反擊,唯有聚氣腳底,朝西跳躍。

    剛衝出幾步,前方腥風狂卷,又有隻幾乎一模一樣的黃毛巨獸從上方怒吼撲下,擋住了去路。這隻兇獸身形更大,遍體火焰熊熊,血紅的眼珠猙獰地瞪著我,彷彿耍噴出火來。

    懸崖寬不過四丈,右邊是高連碧天的峭壁,左邊是遠接冰洋的深淵,我揹著羅沅,被兩隻巨獸一前一後地堵住,已無路可去。狹路相逢勇者勝,既然無法逃生,就只有拼死一搏!

    我畢集真氣,大吼著凌空飛翻,朝那隻黃毛巨火獸衝下,想以最快的速度,將它踢落懸崖。不料那隻巨獸的速度比我更快,迎面猛衝,咆哮著噴出一大團青紫色的火球。我眼前一紅,眉毛、睫毛、頭髮、衣裳、全都燒了起來,灼痛難忍。當胸又被它長尾狂飆似的掃中,喉嚨裡腥甜狂湧,重重地撞落在地。

    身後怒吼如雷,另一隻臣獸又已騰空衝到。就在這一瞬間,忽然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我耳邊大喝:「滾到它的肚子底下,踢它那撮兒白毛!」渾厚低沉,不知道從哪裡傳來。

    我來不及多想,翻身急轉,就在耶只巨獸將要踏到我胸口的剎那,滾到了它的肚腹下方,果然瞥見一撮兒白毛。立到以頭抵地,反身倒踹。那巨獸吃痛狂吼,遠遠地飛了出去。

    不等我喘口氣,邪只黃毛臣火獸又挾卷烈焰,隆隆地狂奔而米,那個聲音叫道:「快跳下去!」我這才聽清聲音競來自手心的石圖。翻手一看,那石圖的背面光滑明亮,青幽幽地映照著我的臉,居然是面青銅圓鏡。

    鏡子被陽光一晃,炫光四射。兩隻巨獸像是受了刺激,發出狂暴的怒吼,一前一後地猛撲而至。

    身後吼聲震耳欲聾,烘風撲面,身上未滅的火焰頓時又猛烈高躥起來。那聲音不耐煩地大喝:「看什麼看?還不快跳下懸崖!」

    我已沒有其他選擇,更無暇去想這鏡中怎會傳出聲音,一咬牙,揹著羅沅,縱身割崖下跳去。

    雪花迎面亂,無窮無盡的波光繽紛閃耀,我睜不開跟,只聽見耳邊狂風怒嘯,以及鏡中人銅鐘似的狂笑聲。我縱聲長呼,衣裳、頭髮獵獵鼓卷,就像斷了線的紙鳶,在狂風裡飄搖墜落。上方又傳來兇獸的震天怒吼,從手中的銅鏡望去,只見那兩隻黃毛巨獸張開羽翼,貼著崖壁疾衝而來,越追越近。

    我心中大凜,照這速度,不等我們衝入冰洋,就要被這兩隻孽畜撕咬得粉碎了!叉聽鏡中人說:「小子,崖壁馬上會出現一個裂洞,你鑽到洞裡,那兩隻畜生就奈何不了你了。」

    翻過鏡子,朝下方斜照,懸崖上的確有一個巨大的裂口。我猛一提氣,凌空幾個直翻,變向斜衝而人。

    裂洞懸空,形成一個側立的「凹」字,上下兩壁傾斜光滑,寸革不生,就像被巨斧砍斫而成。裂洞內壁嵌著一塊色彩斑讕的巨石。高百丈,寬兩百多丈,在陽光下閃耀著溫潤知玉的光澤。

    那兩隻黃毛兇獸平張雙翼,在裂洞卦咆哮盤旋,果然不敢再追進來。我更覺驚奇,不知這裂洞裡有什麼玄秘,竟讓如此兇暴的巨獸都望而卻步?

    鏡中人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嘿嘿笑道:「放心吧,小子。有五色石在此,別說這兩隻孽畜,就算是鯤魚、大鵬,也不敢放肆。」

    五色石?我從來聽過這麼荒唐無稽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箋:「你說這塊巨石是女媧用來補天的神石?那麼敢問閣下又是誰?」陽光斜照在鏡上,除了我的臉,依稀還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臉容。那張瞼疤痕遍佈,紅色的頭髮,紅色的鬍子,連眉毛也是火一樣的赤紅,嘴角眉梢盡是乖戾兇暴的神色。

    他搖著頭,哧哧冷笑:「溝渠裡的小泥鰍,連大海也沒見過,可降可憐。小泥鰍,依你說,這裡是哪兒?這塊石頭是什麼?老子又是誰?」

    我聽他左一個「小泥鰍」,叉一個「小泥鰍」,滿口鄙夷挖苦的語氣,不由怒氣上衝,高聲說:「誰是『小泥鰍』?我姓喬,叫共工,是苗帝蚩尤之子……」

    「共工?你叫共工?」鏡中人一怔,臉容晃動,突然哈哈狂笑起來,「你叫共工!你叫共工!」

    我不知道他因何發笑,見他聽到父親的名字,似乎也沒半點兒震動,心裡更加惱怒,但無論如何,剛才總是得他指點,才逃過了一劫,忍著氣,冷冷地說:「敢問有什麼可笑的?」

    「我不是笑你,我只是笑這賊老天,有趣!真他奶奶的有趣!」鏡中人依舊大笑不止,連眼淚都湧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喘著氣說,「小子,你問我是誰,石壁裡插了一柄砍柴刀,老子的名字就在上面。你?來出拔?看看就知道了。」

    銅鏡突然嗡嗡震動,朝西欲飛,我轉頭看去,石壁的罅隙裡果然插了半截銅鏽斑斑的砍柴刀。剛一走近,那兩隻黃毛巨獸便縱聲咆哮起來,又是憤怒又是恐懼,幾回想要撲人,卻又盤旋頓止。

    我手臂無法活動,只能勉強反手握住刀柄,一點一點地拔了出來。柴刀長三尺,彎如新月,青綠的刀鋒上刻著兩個蛇篆,我認識的蛇文不多,但這兩字卻再也熟悉不過。

    「共工?」我一愣,想不到他競和我同名,這才明白他為什麼大笑。翻轉柴刀,刀鋒另一面上叉刻著兩個蛇形古篆,第一個繁複難辨,第二個卻是極為簡單的「回」字。

    鏡中人「咦」了一聲,有些驚訝:「小子,原來你只認得一點兒蛇文?既認不得全,先前又為什麼能解開『伏羲封印』,進人這不周山?」

    伏羲封印?不周山?我聽他越說越離奇,正覺滑稽,突然想起「魚腸官」中那具骨骸所布成的「共工」二字,想起手中銅鏡的「伏羲女蝸」紋,想起身旁的「五色石」,再想起姥姥所說的那些太古舊事……心中一震,突然明白這柴刀上刻的是什麼字了。

    共工康回!剎那間,我像被雷霆劈中,一動不動,驚愕得什麼也說不出來。難道這鏡子裡赤眉赤須的怪人,竟是太古時與伏羲、女蝸連番大戰,撞斷天柱,最後被封鎮魂魄的水神康回?

    「小子,你還是不相信麼?」那人哈哈大笑,「如果這裡不是被老子撞缺而不周的天柱山,又如何會有看守天拄山的陰陽獅龍獸?如果這下面的太海不是寒暑之水,又為什麼如隔兩界,一半冷、一半熱?如果這塊石頭不是女媧所煉的五色石,又怎麼會頂得住這橫斷的天柱峰?如果我不是康回,叉為何被封印在太極鏡中?」

    他咄咄追問,每一句都如楔子般打入我心底。從小就聽說了許多關於康回與天柱山的掌故,所有的線索都在這一刻渾然貫通。

    呼吸如堵,思緒如亂麻,握著手中那鏽跡斑斑的砍柴刀,想到它竟是傳說中康回所使的「裂天刀」,雖然覺得荒謬,卻又無法不信。

    康回哈哈狂笑:「賊老天啊賊老天,你讓老子在這兒封印了幾千年,偏偏又讓一個叫『共工』的小子解開這封印,究竟是什麼居心?嘿嘿,等老子出了這破鏡,就撞斷不周山,攪你奶奶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怨毒與悲憤,讓我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但又心有慼慼,熱血全都湧上了頭頂。

    康回漸漸止住太笑,眯起雙眼凝視著我,一字字地:「小子,老子是共工,你也是共工,命運裡緣分已定。只要你劈開『太極鏡』,放我出來,你想要什麼,老子都讓你如願以償!」

    我心裡一震,天意冥冥不可測,難道老天讓我起名共工,又讓我只身倖存,輾轉到「天之涯」,陰差陽錯地解開「伏羲封印」,就是為了放出這囚禁了幾千年的凶神惡靈,推翻軒轅之治嗎?

    然而放出這凶神,對於天下究竟是福是禍?倘若他再次撞斷不周山,淹沒的可就不只是崑崙,而是整個大荒!難道為了我個人的宏圖大業,真忍心陷蒼生於水火之中?

    見我沉吟不答,康回似乎也不著急,眼珠滴溜溜地轉動,打量著我。皺眉說:「奇怪,奇怪!小子,你不是五德之身,體內卻為何有五行真氣?」

    我略一躊躇,將燭龍如何煉製五行丹,騙我吞服,叉如何教我煉化五行,為他做嫁衣之事簡單說了一遍。

    康回哈哈大笑「這就難怪了!小子,那廝把你當作煉丹的鼎器啦,丹成而鼎壞。沒有五德之身,偏偏強煉五行真氣,就好比用小溪承接黃河之水,泥沙俱下,河床盡毀,決堤氾濫是遲早的事情。你運氣到『鳳池』、『金門』、『中樞』、『靈臺』、『紫宮』五處穴位,看看是什麼感覺。」

    我剛一運氣,就像被雷電劈中,眼前一黑,劇痛攻心,渾身冷汗全都冒了出來。

    康回笑著說:「五行相剋,這五處穴道首當其衝。七天之內,你的奇經八脈,就會寸寸震斷,然後是十二經脈、五臟六腑,最遲不超過十二天,你身上的每一塊骨骼、每一寸皮肉都會迸斷碎裂,受盡痛苦而死。」

    我心頭寒意大起。我不怕痛,更不怕死,但霸業來成,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去,無論如何也不甘心。

    我知道他所言非虛,也知道他必定有解救之法,說這些,無非是迫我求他相助,將他從鏡裡放出。

    果然,康回一轉話鋒:「不過天下沒有合不攏的江、吹不平的浪,老子是水神的祖宗,深諳水勢無形變化之妙,想要化弊為利,又有何難,只要你劈開此鏡,拜我為師,七日之內,體不但可以化解所有鬱結的五行氣丹,更能臺而為一,修成無堅不摧的玄水真氣!」

    鏡面在陽光中閃著炫光,他的雙眸灼灼地盯著我,彷彿燃燒著兩團火,微笑著說:「大丈夫一言九鼎,永不悔改。只要你我師徒聯手,當今天下,又有誰能阻擋分毫,」

    我的心裡轉過了千百個念頭,想起姥姥,想起我所立的誓言,想起當日北海血戰的慘烈情景,喉頭又像被什麼堵住了。

    罷了罷了,那盲從卑賤如螻蟻的蒼生與我何干?爹死了,娘死了,舅舅死了,姥姥死了,妹妹死了,彩雲軍的將士們全都戰死了,我與這個世界本就仇深似海,就算撞斷不周山也無法填平!

    這些日子以來鬱積於心的悲怒、屈辱與仇恨,剎那間全都如洪水決堤,我一咬牙,轉身將銅鏡狠狠地擲向石壁。

    陰陽獅龍獸驚怒狂吼,「嘭」的一聲,石壁碎炸,銅鏡卻彈回我的手心,分毫無損。

    康回哈哈笑道:「太極鏡以混金煉成,豈能這麼容易撞裂?小子,你先用裂天刀斷開身上的鎖鏈,然後再全力劈砍。」

    我反握柴刀,穿過混金鍊,將刀背抵在五色石上,稍一用力,捆縛在胳膊上的那條鎖鏈果然立刻撬斷開來。又奇又喜,想不到這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砍柴刀居然如此鋒利。於是依法炮製,將餘下的鎖鏈一一撬斷。

    羅澐從我背上軟綿綿地滑落在地,臉紅如桃花,仍在沉沉昏睡。我們剛一分開,銅鏡背面的雙蛇紋像也隨之離散。

    許多年以後,我才從一個蛇族長老的口中得知解開「伏羲封印」的原因。

    為了讓天柱山永不傾塌,大荒不再受洪水氾濫之苦,伏羲、女娟以「融血封印術」將康回的元神封鎮在太極鏡中,又用此鏡形成「結界」,隔斷了大荒與天柱山的通途。

    除非一對蛇裔的童男童女,將各自的鮮血滴在鏡子的背面,又背靠背,形成與「封印式」截然相反的「解印式」,才能消融伏羲、女蝸滴在鏡中的血,打開結界。

    我雖然不是蛇裔,但姥姥為了讓我將來成為眾人眼中的「伏羲轉世」,不留一點兒破綻,每隔三個月,就將蛇族蠻子的血注一次到我的體內。但她卻絕不會想到,就是這不斷輪換流淌著的蛇裔的血,讓我與伏羲的宿敵相遇。

    我雙手合握柴刀,奮力劈在太極鏡上,虎口進裂,雙臂酥麻,連退了十幾步,銅鏡沒有半絲裂紋,柴刀上卻已迸了兩個缺口。

    陰陽獅龍獸盤旋洞外,搖頭擺尾地嗽嗷怪叫,似乎在幸災樂禍。我被激得怒火上衝,畢集全身真氣,接連砍了二十幾刀,刀鋒捲刃,雙手鮮血流淌,卻始終無功而返。

    康回大為失望,搖頭說:「小子,你體內五氣沖剋,這麼下去,不但劈不開鏡子,還要經脈寸斷而死。『裂天刀』縱有再大威力,在你手裡也不過是破銅爛鐵。算了,算了,老子先教你『春洪訣』,再傳你『無形刀』。」

    他讓我盤坐在地,運氣丹田,說:「經脈如河流丹田是真氣之海。你見過河流因泥沙淤積,改道氾濫,卻何曾見過大海被江河所帶的泥沙填埋?五行氣丹鬱結在你的經脈中,就好比河流中的泥石斷木,要想將這些『泥石斷木』從小溪衝擊到江河,再從江河衝擊到大海,就只有以十倍、百倍之力,以春洪奔洩之勢,日夜衝擊。」

    我自小和姥姥修行玄水神功,對於水族煉氣的種種法門無不爛熟於心。他所傳的「春洪訣」卻別開生面,認定人體內蘊藏的潛能無窮無盡,如同千年不化的雪嶺冰川,只要能因時借勢,將積雪化為春洪,不但可以化歸氣海,大漲真元,更可以將經脈中的種種「淤積之物」沖刷一盡。

    我依照他傳授的心訣,意守玄竅,運氣在每一個氣丹鬱結處反覆循環週轉,過了兩個時辰,五處穴道的鬱脹刺痛感果然消減了不少。

    他卻搖頭連呼太慢:「小子,照你這麼練法,最快也要三年五載才能初有小成,那時你早就連骨頭也剩不下了。這裡有現成的寒暑之水,比起崑崙山的春洪更強了萬倍。你快跳到那漩渦中心,內外感應,全速煉氣。」

    海面上金光閃閃,那巨大的漩渦卷引著陰陽兩界的冷暖海流,滾滾飛轉。其規模聲勢,比「天之涯」的深壑漩渦更狂猛百倍。

    天上雪鷲盤旋,不敢靠近。幾隻巨花鯊擦著周沿遊弋而過,頓時被飛旋捲入,高高地拋飛而起,又重重撞下,血肉四炸,轉眼蹤影全無。

    我心中大凜,這漩渦號稱『水火海竅』,由寒暑之水交匯形成,是大荒最為兇險的地方之一。魚鳥尚且不敢靠近,我躍人當中,不是自尋死路麼?但左右都是一死,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死裡求生!

    我將羅澐抱起,斜靠在五色石上,即使陰陽獅龍獸衝進來,也不敢傷她分毫。又將太極鏡塞進懷裡,緊握砍柴刀,深吸了一日氣,猛地縱身飛躍,朝那漩渦疾衝而去。

    那兩隻獅龍獸立即展翅迴旋,咆哮追來。一團團火球挾卷狂風,擦著我身側熊熊衝過,隕星似的撞人冰洋,激起沖天浪花。

    所章康回對這兩隻兇獸瞭如指掌,總能料得先機。我聽他呼喝指點,一邊御風飛行,左閃有避;一邊揮舞柴刀,揮出道道弧形光?逼,浪?得那兩隻孽畜不敢靠近。雖然驚險萬狀,卻總算沖人了漩渦之中。

    「轟」的一聲,大浪扶搖高噴,我還沒來得吸氣,便驟然沉人了水底。四周激流飛旋,湛藍遼闊,無數水泡繽紛上湧。

    我呼吸一窒,海水洶洶灌人口鼻,忽而冰冷徹骨,忽而滾熱如燒,張口嗆咳,又有更多的水流湧入,憋漲得快要爆炸開來了。雙手狂亂地劃舞著,想衝出水面呼吸,四周的狂流卻卷著我疾逮下沉。

    滾滾的漩渦就像一個無底的巨洞,無數的冰塊、魚骨、獸屍……飛旋環甩,光影閃爍。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意識漸漸變得混沌起來,只覺得天旋地轉,不斷地往下沉陷。

    「小子,水裡有的是空氣,用你的皮膚呼吸!」

    依稀聽見康回的叱喝,我迷迷糊糊地依從他的口訣,屏住呼吸,將水中空氣濾人毛孔,透過經絡、血管,絲絲脈脈地匯人心肺……突然如沐甘霖,醍醐灌頂,像是從夢魘中驟然清醒。

    又聽康回喝道:「小子,意守丹田,氣如春洪,將你與這漩渦同化一體,讓冷暖水流與你體內的陰陽二炁同速同流。」

    這句話輕巧簡單,卻深蘊奧義,我用了兩三個時辰才漸漸初窺其妙。隨著渦流疾速旋轉,彷彿與天地同化,冷暖兩股水流滔滔湧,在經絡間迴旋奔騰,勢如春洪大江,卷滌走了所有的「泥沙」與「木石」。

    我飛旋在冷暖交迭的水裡,恣意地呼吸著,周身通泰。那種滋味說不出的奇妙,所有的噪音、雜念,全都消失了,彷彿變成了一條魚,自由自在,超然物外。

    我甚至還能看見遠處漂搖的水草,看見數以萬計的聚散分合的彩魚,看見簿上的浮冰,看見不周山,看見白雲,看見掠過白雲的飛鳥……一切那麼靜謐,那麼美麗。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康回叫道:「今天夠了,上去吧!」我順著渦流,離弦之箭似的離心疾衝,到了冰冷徹骨的「寒水」裡。此時意識澄明,真氣充沛,絲毫不感到寒冷,只覺得飢腸轆轆。

    恰好一條豹紋鯊遊弋而來,我一掌揮出,氣浪卷著水波,猛擊在它尖鼻上,它吃痛翻騰,氣泡汩汩。

    我趁勢反撩柴刀,閃電似的劈人它的腹部,不顧它猛烈掙扎,拖著它朝上游去。鮮血如紫霧,在海水裡繚繞彌散。遠處的鯊群聞見腥昧,紛紛掉頭衝來。我左手氣刀連舞,水波劇蕩,又有兩條鯊魚被劈得鮮血四溢,群鯊頓時圍撲而去,頃刻間就將它們撕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我趁勢朝海面游去,「譁」的一聲,高高沖天躍起。

    那兩隻獅龍獸正虎視眈眈地盤旋在漩渦上空,看見我的身影,立即又咆哮著展翅追來。

    火球、冰錐交替著呼嘯衝至,被我柴刀格擋,轟然猛擊在冰面上,大浪炸舞,嚇得那些或漫步、或閒坐的白熊紛紛四散狂奔。

    相隔不過幾個時辰,我彷彿已有了脫胎換骨似的變化,無論是刀芒、氣浪的聲勢,還是御風飛行的速度,都有了極大的提升。不過片刻,便有驚無險地踏著絕壁,衝上了五色石所託頂的斷層。

    那兩隻孽畜只能悻悻盤旋,怒吼不止。

    我哈哈大笑,許久以來第一次這麼暢快一但轉頭看見羅澐斜倚彩石,蛇尾盤蜷,仍然沉捶不醒,心中的喜悅頓時又淡了下去。

    我用柴刀在石壁上剜出一大塊石頭,磨成石鍋,再將鯊魚鰭切成薄絲兒,和著冰雪倒人鍋中,雙手燃氣為火,燒了鍋魚翅羹美美地吃了一頓。

    吃飽喝足,睏意上湧,我和衣躺在地上,睡了一覺。醒來時,東邊天海處依舊大霧茫茫,霞光鍍染,紅日似乎一動也未曾動過。

    羅澐斜倚石壁,低眉垂睫,東風拂動著繚亂的髮絲,雙頰嫣紅,凝著一層層淡淡的冰霜。

    我的咽喉又像被什麼堵住了,即使她沉睡著,卻也彷彿有莫大的魔力,讓我難以逼視,無法呼吸。伸出手,想要為她拂去薄霜,她耳垂上的那兩條碧蛇卻蜷起身,噝噝吐芯。

    康回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在鏡子裡嘿嘿冷笑:「小子,你喜歡誰不好,偏要喜歡蛇族的妖女。蛇族的女人心狠手辣,冷血無情,什麼時候被她囫圇吞進肚裡還不知道呢!」

    我臉上一燙,霍然起身,說:「誰說我喜歡她了?我只是……只是欠她一條性命,不可不報。請問前……師父你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她嗎?」

    康回「哼」丁一聲:「她中了蛇咒,哪有這麼容易解開?又不知吃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藥丸,加上元神受損,受了十九處傷,能活到現在已屬僥倖了。」

    我聽他語氣,知道必有解救之法,一咬牙,俯身在地,朝著銅鏡叩了三個響頭,正式拜他為師,懇清他瞧在師徒情分上,救羅澐一命。

    不料康回不喜反怒,在鏡子裡暴跳如雷:「臭小於,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為一個蛇旗妖女,不惜下跪求人,還他奶奶的算得上老子的徒弟,配得上共工的名字嗎?老子和蛇族妖女向來誓不兩立,你要真想做我的徒弟,先將這妖女大卸八塊,熬一鍋蛇肉羹獻祭老子!」

    我耳根燒燙如燒,被他罵得又羞叉怒,但既已拜他為師,又欠了羅澐救命之恩,就只有任他數落了。

    他破口大罵了半響,才漸漸鬆了口,叫道:「罷了罷了!老子遇到你這麼一倒黴徒弟,其能自認晦氣。醜話說在前頭,老子只能將小妖女的蛇咒暫時壓鎮,要想讓她永不再回復蛇身,只有找南疆巫氐。哼,過了幾千年,也不知道那些人魚巫女被蛇族殺光了沒?」

    頓了頓,又說:「不周山頂有一種花,並蒂而開,雙瓣雙蕊,是伏羲那廝栽在這裡,討女媧歡喜的,叫做『女媧花』。寒暑之水的海底白沙裡,長了一種草,雙葉雙枝,黑白兩色,叫做『陰陽草』。你將這兩種花草採來,研磨成粉,喂這小妖女吃了,至少三五年內不會回覆不了蛇形。」

    我從沒聽說過南疆有人魚女巫,也沒聽說過「女媧花」與「陰陽草」,但聽說有藥醫治,已心花怒放,差點兒笑出聲來。

    康回冷笑著說:「你先別忙著高興,那『女媧花』長在離這兒三方仞的高峰,『陰陽草』生在『水火海竅』的正下方海底,以你現在的修為,還沒采到,就被獅龍獸咬得粉碎了。要想救你心上人,先將『春洪訣』練得初有小成了再說。」

    從那日起,我又用冰塊和鯊魚骨做了十二個沙漏,依從康回指點,在不周山與寒暑之水間靜心修行。

    每天先在「水火海竅」裡煉三個時辰的陰陽二炁,然後捕殺些鯊魚海獸,帶到裂洞中,或搭架燒烤,或煮成羹湯,大快朵頤。再將熬得細滑的魚羹小心地灌入羅澐的口中,為她輸氣活脈。

    她雖然依舊昏睡不醒,但氣血平和,呼吸均勻。倒也沒有惡化的徵兆,我懸著的心也逐漸放了下來。每天喂她羹湯之時,看著陽光下,她熟睡著的甜美容顏,心中總像被什麼緊緊握住,痠痛、甜蜜而窒息。

    在這不周山明媚的陽光裡,在這冷暖交替的風中,什麼王圖霸業,什麼報仇雪恥,都漸漸變得縹緲模糊起來,就像那永遠被大霧遮掩的天海交界,遙遠而不可及。

    我甚至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能永遠這麼陪伴著她,哪怕她永不醒來,哪怕我永遠無法離開這裡,也要比從前那顛沛流離、四處征戰的日子快活得多了。但每次稍一念及,眼前立即便又晃過姥姥的臉容,不敢再多想。

    沙漏翻了又立,立了叉翻,這麼過了七十多天,那輪紅日終於升出了茫茫大霧。我經脈中那滯脹刺痛的鬱結感也早已消散一空。

    康回所授的「春洪訣」雖然還沒有完全領悟,但早已倒背如流,大有斬獲。體內真氣越來越強沛,潛藏在丹田與任督脈中的陰陽二炁也已能隨心所欲地掌握,每一次氣刀揮出,都有兩輪氣勁,循環飛舞。

    起初與陰陽獅龍獸周旋時,只有躲避、招架之功,少有還手之力。到了三十天後,除了能抵住雙獸狂風暴雨的攻擊,也漸漸有了頗具威力的反擊。到了六十天以後,那兩隻孽畜竟已被我殺得應接不暇,嗷嗷亂叫,輕易不敢再來挑釁。

    每次見我稍有喜悅、自得之態,康回就立即潑以冷水,說以我現在的真氣,砍砍柴、劈劈石頭尚可,耍想挖出女媧花,震開太極鏡,還差之甚遠,更別說稱霸天下了。

    這一天,修完陰陽二炁,吃過烤魚,他忽然說:「小子,你現在的真元勉強夠格了,老子傳你一套『無形刀』,等你修成此刀,嘿嘿,除了老子,天下再沒人是你的敵手!」

    話音剛落,西南天海交接處,突然「轟」地衝起一道紅光,將茫茫大霧照得通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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