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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周山

    「轰」的一声,太极青铜壁进裂开来,那块石图飞旋冲出,磁石附铁似的落到我手心里。

    狂风怒卷,刺眼的霓光就像是强猛无比的漩涡,将我和罗沄平地拔起吸入其中。我疾速旋转,眼花缭乱,心肺憋闷得像要炸开来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似乎坠入了无底深渊,又仿佛悬浮在万丈高空。

    突然身下一空,重重地摔落在地。寒风刺骨,大雪纷乱扑而,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蓝天、阳光、彤云、雪花、石壁、冰洋……仍在我四周疾速旋转,过了片刻,才渐渐看清。

    乱石嶙峋,冰雪厚积,我竟然到了很高的雪岭崖边。身后是连绵绝壁,高耸人云,前方两尺以外,就是万丈悬崖。崖下是蔚蓝辽阔的大海,天海交接处,被茫茫大雾笼罩,映着阳光,像镀了一层金边。

    「鱼肠宫」就在海平面下,洞内的甬道就算再过高陡,我破壁而出,离海面最多也超不过六七十丈,怎会忽然来到这么高的半山?

    我又惊又奇,转身环顾,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与海,仿佛被我所在的山岭从上到下分割成了两半,东边艳阳晴空,碧海万里,不断有龙鱼破浪跃出,生机勃勃;西边却是大雪纷飞,冰洋浩渺。偶尔看见几只白熊卧坐于浮冰之上,苍凉寂寥。

    海面一半蓝、一半白,径渭分明。交接处波涛汹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东面刮来的暖风越过这道线,也立立即成了猛烈的狂风,席卷起漫天暴雪。

    就连我脚下的山岭也仿佛被无形的界限分割成了两半。东侧碧草摇曳,青松傲岸,崖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野花,迎风摇动,起伏如浪。西侧雪石兀立,冰川高挂,晶莹剔透的冰塔之间,寥落地绽开着几朵雪莲。

    此为何地?我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如果不是因为胸肋伤口隐隐刺痛,不是因为手中还握着那块石图,我真以为是在梦里。转头仰望,崖壁陡峭如削,连一条罅隙也见不着,更别说让我掉到此处的裂洞了。

    这一生中,我看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遇到过许多难以逾越的坎儿,却从没有如这一刻般惊愕迷惘,不知所措。

    罗沄躺在我的背上,仍在昏昏沉睡着,她的蛇尾仿佛本能似的缠在我的腰上,我站在陌生的崖边,前没有出路,后没有归途,就像困在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梦魇中。

    就在这时,东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吼,震得我寒毛尽乍。转头望去,一只龙头狮身、鹫冀豹尾的黄毛巨兽正咆哮着,一步步地朝我逼近。身长近两丈,气势凌人,凶睛如海水般幽深湛蓝,每踏出一步,巨爪下的石砾立刻凝为坚冰。

    如果换了平时,再多的凶兽我也不怕,但此时全身被缚,双膝以上不能动弹,我无法招架反击,唯有聚气脚底,朝西跳跃。

    刚冲出几步,前方腥风狂卷,又有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黄毛巨兽从上方怒吼扑下,挡住了去路。这只凶兽身形更大,遍体火焰熊熊,血红的眼珠狰狞地瞪着我,仿佛耍喷出火来。

    悬崖宽不过四丈,右边是高连碧天的峭壁,左边是远接冰洋的深渊,我背着罗沅,被两只巨兽一前一后地堵住,已无路可去。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无法逃生,就只有拼死一搏!

    我毕集真气,大吼着凌空飞翻,朝那只黄毛巨火兽冲下,想以最快的速度,将它踢落悬崖。不料那只巨兽的速度比我更快,迎面猛冲,咆哮着喷出一大团青紫色的火球。我眼前一红,眉毛、睫毛、头发、衣裳、全都烧了起来,灼痛难忍。当胸又被它长尾狂飙似的扫中,喉咙里腥甜狂涌,重重地撞落在地。

    身后怒吼如雷,另一只臣兽又已腾空冲到。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喝:「滚到它的肚子底下,踢它那撮儿白毛!」浑厚低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

    我来不及多想,翻身急转,就在耶只巨兽将要踏到我胸口的刹那,滚到了它的肚腹下方,果然瞥见一撮儿白毛。立到以头抵地,反身倒踹。那巨兽吃痛狂吼,远远地飞了出去。

    不等我喘口气,邪只黄毛臣火兽又挟卷烈焰,隆隆地狂奔而米,那个声音叫道:「快跳下去!」我这才听清声音竞来自手心的石图。翻手一看,那石图的背面光滑明亮,青幽幽地映照着我的脸,居然是面青铜圆镜。

    镜子被阳光一晃,炫光四射。两只巨兽像是受了刺激,发出狂暴的怒吼,一前一后地猛扑而至。

    身后吼声震耳欲聋,烘风扑面,身上未灭的火焰顿时又猛烈高蹿起来。那声音不耐烦地大喝:「看什么看?还不快跳下悬崖!」

    我已没有其他选择,更无暇去想这镜中怎会传出声音,一咬牙,背着罗沅,纵身割崖下跳去。

    雪花迎面乱,无穷无尽的波光缤纷闪耀,我睁不开跟,只听见耳边狂风怒啸,以及镜中人铜钟似的狂笑声。我纵声长呼,衣裳、头发猎猎鼓卷,就像断了线的纸鸢,在狂风里飘摇坠落。上方又传来凶兽的震天怒吼,从手中的铜镜望去,只见那两只黄毛巨兽张开羽翼,贴着崖壁疾冲而来,越追越近。

    我心中大凛,照这速度,不等我们冲入冰洋,就要被这两只孽畜撕咬得粉碎了!叉听镜中人说:「小子,崖壁马上会出现一个裂洞,你钻到洞里,那两只畜生就奈何不了你了。」

    翻过镜子,朝下方斜照,悬崖上的确有一个巨大的裂口。我猛一提气,凌空几个直翻,变向斜冲而人。

    裂洞悬空,形成一个侧立的「凹」字,上下两壁倾斜光滑,寸革不生,就像被巨斧砍斫而成。裂洞内壁嵌着一块色彩斑谰的巨石。高百丈,宽两百多丈,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润知玉的光泽。

    那两只黄毛凶兽平张双翼,在裂洞卦咆哮盘旋,果然不敢再追进来。我更觉惊奇,不知这裂洞里有什么玄秘,竟让如此凶暴的巨兽都望而却步?

    镜中人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嘿嘿笑道:「放心吧,小子。有五色石在此,别说这两只孽畜,就算是鲲鱼、大鹏,也不敢放肆。」

    五色石?我从来听过这么荒唐无稽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笺:「你说这块巨石是女娲用来补天的神石?那么敢问阁下又是谁?」阳光斜照在镜上,除了我的脸,依稀还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脸容。那张睑疤痕遍布,红色的头发,红色的胡子,连眉毛也是火一样的赤红,嘴角眉梢尽是乖戾凶暴的神色。

    他摇着头,哧哧冷笑:「沟渠里的小泥鳅,连大海也没见过,可降可怜。小泥鳅,依你说,这里是哪儿?这块石头是什么?老子又是谁?」

    我听他左一个「小泥鳅」,叉一个「小泥鳅」,满口鄙夷挖苦的语气,不由怒气上冲,高声说:「谁是『小泥鳅』?我姓乔,叫共工,是苗帝蚩尤之子……」

    「共工?你叫共工?」镜中人一怔,脸容晃动,突然哈哈狂笑起来,「你叫共工!你叫共工!」

    我不知道他因何发笑,见他听到父亲的名字,似乎也没半点儿震动,心里更加恼怒,但无论如何,刚才总是得他指点,才逃过了一劫,忍着气,冷冷地说:「敢问有什么可笑的?」

    「我不是笑你,我只是笑这贼老天,有趣!真他奶奶的有趣!」镜中人依旧大笑不止,连眼泪都涌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说,「小子,你问我是谁,石壁里插了一柄砍柴刀,老子的名字就在上面。你?来出拔?看看就知道了。」

    铜镜突然嗡嗡震动,朝西欲飞,我转头看去,石壁的罅隙里果然插了半截铜锈斑斑的砍柴刀。刚一走近,那两只黄毛巨兽便纵声咆哮起来,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几回想要扑人,却又盘旋顿止。

    我手臂无法活动,只能勉强反手握住刀柄,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柴刀长三尺,弯如新月,青绿的刀锋上刻着两个蛇篆,我认识的蛇文不多,但这两字却再也熟悉不过。

    「共工?」我一愣,想不到他竞和我同名,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大笑。翻转柴刀,刀锋另一面上叉刻着两个蛇形古篆,第一个繁复难辨,第二个却是极为简单的「回」字。

    镜中人「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小子,原来你只认得一点儿蛇文?既认不得全,先前又为什么能解开『伏羲封印』,进人这不周山?」

    伏羲封印?不周山?我听他越说越离奇,正觉滑稽,突然想起「鱼肠官」中那具骨骸所布成的「共工」二字,想起手中铜镜的「伏羲女蜗」纹,想起身旁的「五色石」,再想起姥姥所说的那些太古旧事……心中一震,突然明白这柴刀上刻的是什么字了。

    共工康回!刹那间,我像被雷霆劈中,一动不动,惊愕得什么也说不出来。难道这镜子里赤眉赤须的怪人,竟是太古时与伏羲、女蜗连番大战,撞断天柱,最后被封镇魂魄的水神康回?

    「小子,你还是不相信么?」那人哈哈大笑,「如果这里不是被老子撞缺而不周的天柱山,又如何会有看守天拄山的阴阳狮龙兽?如果这下面的太海不是寒暑之水,又为什么如隔两界,一半冷、一半热?如果这块石头不是女娲所炼的五色石,又怎么会顶得住这横断的天柱峰?如果我不是康回,叉为何被封印在太极镜中?」

    他咄咄追问,每一句都如楔子般打入我心底。从小就听说了许多关于康回与天柱山的掌故,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一刻浑然贯通。

    呼吸如堵,思绪如乱麻,握着手中那锈迹斑斑的砍柴刀,想到它竟是传说中康回所使的「裂天刀」,虽然觉得荒谬,却又无法不信。

    康回哈哈狂笑:「贼老天啊贼老天,你让老子在这儿封印了几千年,偏偏又让一个叫『共工』的小子解开这封印,究竟是什么居心?嘿嘿,等老子出了这破镜,就撞断不周山,搅你奶奶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与悲愤,让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但又心有戚戚,热血全都涌上了头顶。

    康回渐渐止住太笑,眯起双眼凝视着我,一字字地:「小子,老子是共工,你也是共工,命运里缘分已定。只要你劈开『太极镜』,放我出来,你想要什么,老子都让你如愿以偿!」

    我心里一震,天意冥冥不可测,难道老天让我起名共工,又让我只身幸存,辗转到「天之涯」,阴差阳错地解开「伏羲封印」,就是为了放出这囚禁了几千年的凶神恶灵,推翻轩辕之治吗?

    然而放出这凶神,对于天下究竟是福是祸?倘若他再次撞断不周山,淹没的可就不只是昆仑,而是整个大荒!难道为了我个人的宏图大业,真忍心陷苍生于水火之中?

    见我沉吟不答,康回似乎也不着急,眼珠滴溜溜地转动,打量着我。皱眉说:「奇怪,奇怪!小子,你不是五德之身,体内却为何有五行真气?」

    我略一踌躇,将烛龙如何炼制五行丹,骗我吞服,叉如何教我炼化五行,为他做嫁衣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康回哈哈大笑「这就难怪了!小子,那厮把你当作炼丹的鼎器啦,丹成而鼎坏。没有五德之身,偏偏强炼五行真气,就好比用小溪承接黄河之水,泥沙俱下,河床尽毁,决堤泛滥是迟早的事情。你运气到『凤池』、『金门』、『中枢』、『灵台』、『紫宫』五处穴位,看看是什么感觉。」

    我刚一运气,就像被雷电劈中,眼前一黑,剧痛攻心,浑身冷汗全都冒了出来。

    康回笑着说:「五行相克,这五处穴道首当其冲。七天之内,你的奇经八脉,就会寸寸震断,然后是十二经脉、五脏六腑,最迟不超过十二天,你身上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皮肉都会迸断碎裂,受尽痛苦而死。」

    我心头寒意大起。我不怕痛,更不怕死,但霸业来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我知道他所言非虚,也知道他必定有解救之法,说这些,无非是迫我求他相助,将他从镜里放出。

    果然,康回一转话锋:「不过天下没有合不拢的江、吹不平的浪,老子是水神的祖宗,深谙水势无形变化之妙,想要化弊为利,又有何难,只要你劈开此镜,拜我为师,七日之内,体不但可以化解所有郁结的五行气丹,更能台而为一,修成无坚不摧的玄水真气!」

    镜面在阳光中闪着炫光,他的双眸灼灼地盯着我,仿佛燃烧着两团火,微笑着说:「大丈夫一言九鼎,永不悔改。只要你我师徒联手,当今天下,又有谁能阻挡分毫,」

    我的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想起姥姥,想起我所立的誓言,想起当日北海血战的惨烈情景,喉头又像被什么堵住了。

    罢了罢了,那盲从卑贱如蝼蚁的苍生与我何干?爹死了,娘死了,舅舅死了,姥姥死了,妹妹死了,彩云军的将士们全都战死了,我与这个世界本就仇深似海,就算撞断不周山也无法填平!

    这些日子以来郁积于心的悲怒、屈辱与仇恨,刹那间全都如洪水决堤,我一咬牙,转身将铜镜狠狠地掷向石壁。

    阴阳狮龙兽惊怒狂吼,「嘭」的一声,石壁碎炸,铜镜却弹回我的手心,分毫无损。

    康回哈哈笑道:「太极镜以混金炼成,岂能这么容易撞裂?小子,你先用裂天刀断开身上的锁链,然后再全力劈砍。」

    我反握柴刀,穿过混金链,将刀背抵在五色石上,稍一用力,捆缚在胳膊上的那条锁链果然立刻撬断开来。又奇又喜,想不到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砍柴刀居然如此锋利。于是依法炮制,将余下的锁链一一撬断。

    罗沄从我背上软绵绵地滑落在地,脸红如桃花,仍在沉沉昏睡。我们刚一分开,铜镜背面的双蛇纹像也随之离散。

    许多年以后,我才从一个蛇族长老的口中得知解开「伏羲封印」的原因。

    为了让天柱山永不倾塌,大荒不再受洪水泛滥之苦,伏羲、女娟以「融血封印术」将康回的元神封镇在太极镜中,又用此镜形成「结界」,隔断了大荒与天柱山的通途。

    除非一对蛇裔的童男童女,将各自的鲜血滴在镜子的背面,又背靠背,形成与「封印式」截然相反的「解印式」,才能消融伏羲、女蜗滴在镜中的血,打开结界。

    我虽然不是蛇裔,但姥姥为了让我将来成为众人眼中的「伏羲转世」,不留一点儿破绽,每隔三个月,就将蛇族蛮子的血注一次到我的体内。但她却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不断轮换流淌着的蛇裔的血,让我与伏羲的宿敌相遇。

    我双手合握柴刀,奋力劈在太极镜上,虎口进裂,双臂酥麻,连退了十几步,铜镜没有半丝裂纹,柴刀上却已迸了两个缺口。

    阴阳狮龙兽盘旋洞外,摇头摆尾地嗽嗷怪叫,似乎在幸灾乐祸。我被激得怒火上冲,毕集全身真气,接连砍了二十几刀,刀锋卷刃,双手鲜血流淌,却始终无功而返。

    康回大为失望,摇头说:「小子,你体内五气冲克,这么下去,不但劈不开镜子,还要经脉寸断而死。『裂天刀』纵有再大威力,在你手里也不过是破铜烂铁。算了,算了,老子先教你『春洪诀』,再传你『无形刀』。」

    他让我盘坐在地,运气丹田,说:「经脉如河流丹田是真气之海。你见过河流因泥沙淤积,改道泛滥,却何曾见过大海被江河所带的泥沙填埋?五行气丹郁结在你的经脉中,就好比河流中的泥石断木,要想将这些『泥石断木』从小溪冲击到江河,再从江河冲击到大海,就只有以十倍、百倍之力,以春洪奔泄之势,日夜冲击。」

    我自小和姥姥修行玄水神功,对于水族炼气的种种法门无不烂熟于心。他所传的「春洪诀」却别开生面,认定人体内蕴藏的潜能无穷无尽,如同千年不化的雪岭冰川,只要能因时借势,将积雪化为春洪,不但可以化归气海,大涨真元,更可以将经脉中的种种「淤积之物」冲刷一尽。

    我依照他传授的心诀,意守玄窍,运气在每一个气丹郁结处反复循环周转,过了两个时辰,五处穴道的郁胀刺痛感果然消减了不少。

    他却摇头连呼太慢:「小子,照你这么练法,最快也要三年五载才能初有小成,那时你早就连骨头也剩不下了。这里有现成的寒暑之水,比起昆仑山的春洪更强了万倍。你快跳到那漩涡中心,内外感应,全速炼气。」

    海面上金光闪闪,那巨大的漩涡卷引着阴阳两界的冷暖海流,滚滚飞转。其规模声势,比「天之涯」的深壑漩涡更狂猛百倍。

    天上雪鹫盘旋,不敢靠近。几只巨花鲨擦着周沿游弋而过,顿时被飞旋卷入,高高地抛飞而起,又重重撞下,血肉四炸,转眼踪影全无。

    我心中大凛,这漩涡号称『水火海窍』,由寒暑之水交汇形成,是大荒最为凶险的地方之一。鱼鸟尚且不敢靠近,我跃人当中,不是自寻死路么?但左右都是一死,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死里求生!

    我将罗沄抱起,斜靠在五色石上,即使阴阳狮龙兽冲进来,也不敢伤她分毫。又将太极镜塞进怀里,紧握砍柴刀,深吸了一日气,猛地纵身飞跃,朝那漩涡疾冲而去。

    那两只狮龙兽立即展翅回旋,咆哮追来。一团团火球挟卷狂风,擦着我身侧熊熊冲过,陨星似的撞人冰洋,激起冲天浪花。

    所章康回对这两只凶兽了如指掌,总能料得先机。我听他呼喝指点,一边御风飞行,左闪有避;一边挥舞柴刀,挥出道道弧形光?逼,浪?得那两只孽畜不敢靠近。虽然惊险万状,却总算冲人了漩涡之中。

    「轰」的一声,大浪扶摇高喷,我还没来得吸气,便骤然沉人了水底。四周激流飞旋,湛蓝辽阔,无数水泡缤纷上涌。

    我呼吸一窒,海水汹汹灌人口鼻,忽而冰冷彻骨,忽而滚热如烧,张口呛咳,又有更多的水流涌入,憋涨得快要爆炸开来了。双手狂乱地划舞着,想冲出水面呼吸,四周的狂流却卷着我疾逮下沉。

    滚滚的漩涡就像一个无底的巨洞,无数的冰块、鱼骨、兽尸……飞旋环甩,光影闪烁。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意识渐渐变得混沌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不断地往下沉陷。

    「小子,水里有的是空气,用你的皮肤呼吸!」

    依稀听见康回的叱喝,我迷迷糊糊地依从他的口诀,屏住呼吸,将水中空气滤人毛孔,透过经络、血管,丝丝脉脉地汇人心肺……突然如沐甘霖,醍醐灌顶,像是从梦魇中骤然清醒。

    又听康回喝道:「小子,意守丹田,气如春洪,将你与这漩涡同化一体,让冷暖水流与你体内的阴阳二炁同速同流。」

    这句话轻巧简单,却深蕴奥义,我用了两三个时辰才渐渐初窥其妙。随着涡流疾速旋转,仿佛与天地同化,冷暖两股水流滔滔涌,在经络间回旋奔腾,势如春洪大江,卷涤走了所有的「泥沙」与「木石」。

    我飞旋在冷暖交迭的水里,恣意地呼吸着,周身通泰。那种滋味说不出的奇妙,所有的噪音、杂念,全都消失了,仿佛变成了一条鱼,自由自在,超然物外。

    我甚至还能看见远处漂摇的水草,看见数以万计的聚散分合的彩鱼,看见簿上的浮冰,看见不周山,看见白云,看见掠过白云的飞鸟……一切那么静谧,那么美丽。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康回叫道:「今天够了,上去吧!」我顺着涡流,离弦之箭似的离心疾冲,到了冰冷彻骨的「寒水」里。此时意识澄明,真气充沛,丝毫不感到寒冷,只觉得饥肠辘辘。

    恰好一条豹纹鲨游弋而来,我一掌挥出,气浪卷着水波,猛击在它尖鼻上,它吃痛翻腾,气泡汩汩。

    我趁势反撩柴刀,闪电似的劈人它的腹部,不顾它猛烈挣扎,拖着它朝上游去。鲜血如紫雾,在海水里缭绕弥散。远处的鲨群闻见腥昧,纷纷掉头冲来。我左手气刀连舞,水波剧荡,又有两条鲨鱼被劈得鲜血四溢,群鲨顿时围扑而去,顷刻间就将它们撕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我趁势朝海面游去,「哗」的一声,高高冲天跃起。

    那两只狮龙兽正虎视眈眈地盘旋在漩涡上空,看见我的身影,立即又咆哮着展翅追来。

    火球、冰锥交替着呼啸冲至,被我柴刀格挡,轰然猛击在冰面上,大浪炸舞,吓得那些或漫步、或闲坐的白熊纷纷四散狂奔。

    相隔不过几个时辰,我仿佛已有了脱胎换骨似的变化,无论是刀芒、气浪的声势,还是御风飞行的速度,都有了极大的提升。不过片刻,便有惊无险地踏着绝壁,冲上了五色石所托顶的断层。

    那两只孽畜只能悻悻盘旋,怒吼不止。

    我哈哈大笑,许久以来第一次这么畅快一但转头看见罗沄斜倚彩石,蛇尾盘蜷,仍然沉捶不醒,心中的喜悦顿时又淡了下去。

    我用柴刀在石壁上剜出一大块石头,磨成石锅,再将鲨鱼鳍切成薄丝儿,和着冰雪倒人锅中,双手燃气为火,烧了锅鱼翅羹美美地吃了一顿。

    吃饱喝足,困意上涌,我和衣躺在地上,睡了一觉。醒来时,东边天海处依旧大雾茫茫,霞光镀染,红日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

    罗沄斜倚石壁,低眉垂睫,东风拂动着缭乱的发丝,双颊嫣红,凝着一层层淡淡的冰霜。

    我的咽喉又像被什么堵住了,即使她沉睡着,却也仿佛有莫大的魔力,让我难以逼视,无法呼吸。伸出手,想要为她拂去薄霜,她耳垂上的那两条碧蛇却蜷起身,咝咝吐芯。

    康回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在镜子里嘿嘿冷笑:「小子,你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蛇族的妖女。蛇族的女人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什么时候被她囫囵吞进肚里还不知道呢!」

    我脸上一烫,霍然起身,说:「谁说我喜欢她了?我只是……只是欠她一条性命,不可不报。请问前……师父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吗?」

    康回「哼」丁一声:「她中了蛇咒,哪有这么容易解开?又不知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丸,加上元神受损,受了十九处伤,能活到现在已属侥幸了。」

    我听他语气,知道必有解救之法,一咬牙,俯身在地,朝着铜镜叩了三个响头,正式拜他为师,恳清他瞧在师徒情分上,救罗沄一命。

    不料康回不喜反怒,在镜子里暴跳如雷:「臭小于,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为一个蛇旗妖女,不惜下跪求人,还他奶奶的算得上老子的徒弟,配得上共工的名字吗?老子和蛇族妖女向来誓不两立,你要真想做我的徒弟,先将这妖女大卸八块,熬一锅蛇肉羹献祭老子!」

    我耳根烧烫如烧,被他骂得又羞叉怒,但既已拜他为师,又欠了罗沄救命之恩,就只有任他数落了。

    他破口大骂了半响,才渐渐松了口,叫道:「罢了罢了!老子遇到你这么一倒霉徒弟,其能自认晦气。丑话说在前头,老子只能将小妖女的蛇咒暂时压镇,要想让她永不再回复蛇身,只有找南疆巫氐。哼,过了几千年,也不知道那些人鱼巫女被蛇族杀光了没?」

    顿了顿,又说:「不周山顶有一种花,并蒂而开,双瓣双蕊,是伏羲那厮栽在这里,讨女娲欢喜的,叫做『女娲花』。寒暑之水的海底白沙里,长了一种草,双叶双枝,黑白两色,叫做『阴阳草』。你将这两种花草采来,研磨成粉,喂这小妖女吃了,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回复不了蛇形。」

    我从没听说过南疆有人鱼女巫,也没听说过「女娲花」与「阴阳草」,但听说有药医治,已心花怒放,差点儿笑出声来。

    康回冷笑着说:「你先别忙着高兴,那『女娲花』长在离这儿三方仞的高峰,『阴阳草』生在『水火海窍』的正下方海底,以你现在的修为,还没采到,就被狮龙兽咬得粉碎了。要想救你心上人,先将『春洪诀』练得初有小成了再说。」

    从那日起,我又用冰块和鲨鱼骨做了十二个沙漏,依从康回指点,在不周山与寒暑之水间静心修行。

    每天先在「水火海窍」里炼三个时辰的阴阳二炁,然后捕杀些鲨鱼海兽,带到裂洞中,或搭架烧烤,或煮成羹汤,大快朵颐。再将熬得细滑的鱼羹小心地灌入罗沄的口中,为她输气活脉。

    她虽然依旧昏睡不醒,但气血平和,呼吸均匀。倒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我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每天喂她羹汤之时,看着阳光下,她熟睡着的甜美容颜,心中总像被什么紧紧握住,酸痛、甜蜜而窒息。

    在这不周山明媚的阳光里,在这冷暖交替的风中,什么王图霸业,什么报仇雪耻,都渐渐变得缥缈模糊起来,就像那永远被大雾遮掩的天海交界,遥远而不可及。

    我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能永远这么陪伴着她,哪怕她永不醒来,哪怕我永远无法离开这里,也要比从前那颠沛流离、四处征战的日子快活得多了。但每次稍一念及,眼前立即便又晃过姥姥的脸容,不敢再多想。

    沙漏翻了又立,立了叉翻,这么过了七十多天,那轮红日终于升出了茫茫大雾。我经脉中那滞胀刺痛的郁结感也早已消散一空。

    康回所授的「春洪诀」虽然还没有完全领悟,但早已倒背如流,大有斩获。体内真气越来越强沛,潜藏在丹田与任督脉中的阴阳二炁也已能随心所欲地掌握,每一次气刀挥出,都有两轮气劲,循环飞舞。

    起初与阴阳狮龙兽周旋时,只有躲避、招架之功,少有还手之力。到了三十天后,除了能抵住双兽狂风暴雨的攻击,也渐渐有了颇具威力的反击。到了六十天以后,那两只孽畜竟已被我杀得应接不暇,嗷嗷乱叫,轻易不敢再来挑衅。

    每次见我稍有喜悦、自得之态,康回就立即泼以冷水,说以我现在的真气,砍砍柴、劈劈石头尚可,耍想挖出女娲花,震开太极镜,还差之甚远,更别说称霸天下了。

    这一天,修完阴阳二炁,吃过烤鱼,他忽然说:「小子,你现在的真元勉强够格了,老子传你一套『无形刀』,等你修成此刀,嘿嘿,除了老子,天下再没人是你的敌手!」

    话音刚落,西南天海交接处,突然「轰」地冲起一道红光,将茫茫大雾照得通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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